首先出来迎接阿廖沙的又是霍赫拉科娃太太。她非常着急,因为出现了一个严重情况: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犯歇斯底里昏厥了过去,接着又出现了“非常可怕的虚弱症状,她闭着眼睛躺在那儿,开始说胡话。现在正发高烧,已经派人去请赫尔岑斯图勃医生了,还派人去叫两位姨妈。两位姨妈已经到了,可赫尔岑斯图勃还没有来。大家都坐在她房间里等着。她正处在昏迷中。就怕出什么事。要是害了热病就糟了”!
霍赫拉科娃太太这么大呼小叫的时候,显得非常惊慌,每说一句话,最后都要加上:“事情很严重,非常严重!”好像她以前碰到的都是不严重的事情。阿廖沙愁容满面地听她说完,刚要把自己的奇遇告诉她,可没说几句就被她打断了:她顾不上听他介绍,她请他到丽莎房间里坐一会儿,在丽莎那儿等她。
“丽莎,亲爱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几乎凑到阿廖沙的耳边悄悄说,“刚才丽莎真使我奇怪,又使我感动,所以我心里对她什么都不计较了。您想想,您刚离开,她就真心诚意地感到后悔了,说昨天和今天不该嘲笑您。实际上她并没有嘲笑您,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可她一本正经地表示后悔,差点没哭出来,这真使我惊奇。以前她经常嘲笑我,可从来没有真正后悔过,总是装出开玩笑的样子。您是知道的,她时时刻刻要取笑我。可这一次她真的懊悔了,这一次是一本正经的。她非常尊重您的意见,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假如可以的话,请您别生她的气,请您多多包涵。我自己也总是可怜她,因为她是个非常聪明的孩子——您信不信?刚才她说,您是她童年时代的朋友——‘我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您想想,您是最好的朋友,那我呢?在这方面,她那些非常真实的感情,甚至对往事的回忆,尤其是这些话,这些出人意料的话,是谁也想不到的,可突然间会冒出来。譬如前几天关于松树的那句话就是这样。在她很小的时候,我们家的花园里原先有棵松树,也许现在还在,所以不用说原先。松树跟人不一样,长时间内是不会有什么变化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说:‘妈妈,我记得这棵松树,像在睡梦中一样!’——噢,对了,她是说,‘睡眼惺忪见古松’——不,她不是这么说的,这句话很拗口。松树这个词儿很一般,可她说了句非常雅致的话,我怎么也学不上来,而且我都忘了。好了,再见了。我很激动,简直快要发疯了。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这一辈子发过两次疯,每次都进行了治疗。您到丽莎那儿去吧。您要使她精神振作起来,在这方面您是很有本事的。丽莎,”她走到门口喊道,“我把受了你欺负的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给你带来了,可我告诉你,他一点也不生气,恰恰相反,他对您有这样的想法感到奇怪!”
“谢谢你,妈妈,请进来吧,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阿廖沙走进去。丽莎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突然满脸通红。她果然感到有点惭愧,于是像一般人在这种场合下通常所做的那样,马上谈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情,好像此刻她只对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才感兴趣。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妈妈刚才跟我谈了二百卢布的事以及委托您……到那个可怜的军官那儿去……的事,还从头至尾谈了他受侮辱的情形,尽管妈妈说得颠三倒四,一点没有条理……可我听了还是流泪了。怎么样?有什么结果?这钱您给他了没有?这可怜的人现在怎么样了?……”
“问题就出在他没有收下,这事说来话长。”阿廖沙回答说,他心里好像一直惦记着那笔钱的事。但是丽莎清楚地看到他眼睛望着别处,显然也在想尽量说些不相干的事。阿廖沙在桌子旁坐下后,便开始详细介绍。不过刚说了几句,就完全不再感到拘束了,丽莎也聚精会神地听着。阿廖沙还处在强烈的感情冲击和刚才的深刻印象影响下,因此他的叙述绘声绘色,有条不紊。从前住在莫斯科的时候,那时候丽莎还小,他就喜欢到她家,有时候跟她讲自己刚才遇到的事情,有时候告诉她从书上看到的事情,有时候回忆他们童年生活,有时候两人甚至一起幻想,共同编造两个人的故事。当然多半是愉快可笑的故事。现在他们两人仿佛突然又回到了过去,回到了两年前居住在莫斯科的那段岁月。丽莎听了他的叙述大受感动。阿廖沙怀着强烈的感情向他描述了伊柳沙的形象。当他最后详细谈了那个可怜的军官践踏钞票的那个场面时,丽莎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举起双手一拍,大声说道:
“这么说来,您没有把钱交给他!您眼巴巴地看着他跑了!天哪,您至少应该跟着他,追上去……”
“不,丽莎,我没有追赶他是对的,这样更好。”阿廖沙说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忧心忡忡地在房间里踱了一圈。
“为什么更好?好什么?现在他们没吃的了,会饿死的!”
“不会饿死的,因为这两百卢布迟早会到他们手里的。反正他明天会收下的。明天肯定收下。”阿廖沙说,若有所思地踱着步。“您知道吗,丽莎?”他突然在她面前停住了脚步,“我自己当时犯了个错误,但这错误会引出好的结果。”
“什么样的错误?为什么会引出好的结果?”
“事情是这样的,那人胆小,性格懦弱。他走投无路,但又非常善良。我现在在想:他为什么突然生气了,还用脚去踩这些钱?我来告诉您吧,因为直到最后一刻他也没有想到要狠命去踩这些钱。但是我觉得许多事情都使他生气了……处在他那个地位,也不能不生气……首先,他见了这笔钱就在我面前显得欣喜若狂,对我丝毫不加掩饰,这已经使他生气了。假如只是高兴但不显得过分,或者不流露出来,就像别人那样一面拿钱,一面装模作样地摆出为难的样子,那倒说不定还能勉强接受,可是他那种高兴劲儿表现得太露骨了,这是很难堪的。唉,丽莎,他是个老实而善良的人,遇到这样情况,他的性格成了他不幸的全部根源!他刚才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很轻,有气无力,但说得极快,还发出一种轻轻的嬉笑,或呜咽……是的,他哭了……他是那么的兴奋……谈到了他的两个女儿……谈到了另一个城市有人给他提供一份差事……他刚把心里话统统倾倒出来,突然又因为袒露了真情而感到惭愧,这就是他现在恨我的原因。他是那种很怕丢面子的可怜人。最使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马上把我当成了朋友,马上向我缴械投降了。刚才还在冲我发脾气,威胁我,可一见到这些钱又开始拥抱我。他真的拥抱了我,不停地用手触摸我。正因为这样,他才觉得丢了面子,恰巧这时候我犯了个错误,非常严重的错误:我突然对他说,如果他搬迁到另一个城市的费用不够,那么还会给他的,甚至我也会拿出自己的钱给他,要多少给多少。正是这句话使他大吃一惊:为什么我也自告奋勇帮助他?您知道吗,丽莎,对一个受了侮辱的人来说最难堪的是大家摆出一副好心的面孔……这我听说过,长老跟我说起过。我不知道怎样形容,但我自己经常看到这种情形。而且我自己也有亲身体验。主要的是他直到最后一刻还想不到会去践踏钞票,但他毕竟有这种预感,这是毫无疑问的。正因为他有预感,所以才这样欣喜若狂……虽然这件事情结果很糟糕,但还是能朝好的方面发展的。我甚至想,这样最好,再好也没有了……”
“为什么?为什么再好也没有了?”丽莎大声问道,惊讶不已地望着阿廖沙。
“丽莎,因为假如他不去践踏这些钱,反而收下了,那么回到家里,一小时之后就会为这件丢脸的事而痛哭流涕的。结果肯定会这样,一定会痛哭流涕,也许明天天一亮就会到我这儿,也许会把这些钱扔到我面前,还要像刚才那样狠狠踩上几脚。现在他怀着非常自豪和得意的心情回去了,虽然他知道对他是个损失。现在,最迟不超过明天,你让他收下这两百卢布也许是最容易不过的事情,因为他已经表示了自己的人格尊严,钱也扔过了,践踏过了……他践踏钱的时候不可能知道这些钱第二天还会给他送来。但他又十分需要这些钱。虽然他现在感到非常自豪,但是甚至就在今天,他会想到自己失去了一笔多么宝贵的援助。到了晚上他的这种想法会更加强烈,甚至做梦也会梦见的,明天一早也许就打算跑到我这儿来请求原谅了。那时候我正巧出现在他面前:‘您是个有骨气的人,您已经证实了这一点,现在请您收下吧,请原谅我们。’他准会马上收下!”
阿廖沙说“他准会马上收下”这句话的时候非常得意,丽莎也拍手称赞。
“哎呀,您说得对,哎呀,我现在一下子明白了!啊呀,阿廖沙,这些事情您怎么都知道?您那么年轻就已经洞察人心了……我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的……”
“现在主要的是要让他相信,虽然他拿了我们的钱,他和我们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阿廖沙颇为得意地继续说道。“不仅平等,而且比我们还高出一头……”
“‘高出一头’,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说得太妙了。您说下去,说下去!”
“‘高出一头’……这话我说得不够妥当,不过没关系,因为……”“唉,没什么,没什么,当然没什么!请原谅,阿廖沙,亲爱的……
“您知道吗,在这之前我几乎不尊重您……噢,不对,尊重是尊重的,但是从平等的角度,现在却要从您高人一筹的角度来尊敬您……亲爱的,请您别见怪,我说话尖刻!”她激动地马上接过话头。“我是个可笑的孩子,而您,您……听我说,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们这样议论,噢,不,您这样议论……不,最好还是说我们这样议论他,议论这个不幸的人,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他的意思……我们现在这样分析他的心灵,是不是有点居高临下的意味,嗯?我们现在又这样肯定他一定会收下这笔钱,是不是有点瞧不起他,嗯?”
“不,丽莎,没有瞧不起他。”阿廖沙回答得很坚决,好像对这个问题早已胸有成竹似的。“我到这儿来的路上,自己也考虑过。您想想,既然我们跟他都一样,那怎么会瞧不起他呢?要知道我们跟他是一样的,不会更好。假如说我们比他好,那只是因为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我不知道您是怎么想的,丽莎,可我从心底里认为自己的灵魂在许多方面是卑鄙的,可是他的灵魂并不渺小,恰恰相反,非常崇高……不,丽莎,这样做对他没有任何轻视的意味!您知道吗?丽莎,我的长老有一次这样说:对待人应当像侍候孩子那样,而对有些人更应当像侍候医院里的病人一样……”
“啊,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啊,亲爱的,让我们像对待病人一样对待人吧!”
“好的,丽莎,我准备这样做,只是我准备得还不够充分。有时候我非常缺乏耐心,有时候缺乏眼力。可您就不同了。”
“咳,我不信!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多么幸福啊!”
“您这样说真令人高兴,丽莎。”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您真好,不过有时候带点书呆子气……但是再仔细一看,完全不是书呆子。请您到门口去看一看,轻轻打开门,看看妈妈是不是在那里偷听。”丽莎突然用一种神经质的急促口气悄悄说道。
阿廖沙走过去稍稍打开门张望了一下,告诉她没有人在偷听。
“您过来,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丽莎继续说道,脸越来越红。“把手伸给我,好,就这样。您听我说,我应该向您彻底坦白:昨天我给您写的那封信不是开玩笑,而是当真的……”
她用手捂住了眼睛。显然,她这样承认是很不好意思的。突然,她抓住他的手迅速地吻了三下。
“啊,丽莎,这太好了!”阿廖沙高兴地大声说。“我可是完全坚信您的信是当真的。”
“还坚信呢,亏您说得出来!”突然,她推开了他的手,但没有完全放开,脸通红通红,轻轻地发出幸福的笑声。“我吻他的手,可他却说‘这太好了’。”不过她这样责备他是没有道理的。阿廖沙内心同样极度慌乱。
“我真希望始终得到您的喜欢,丽莎,可我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喃喃地说,脸也红了。
“阿廖沙,亲爱的,您的心真是又冷又狠,您瞧,选了我当您的夫人,就此心安理得了!就坚信我写信是当真的了。这不是狠心又是什么?”
“我这样坚信,难道有什么不好吗?”阿廖沙突然笑了起来。
“啊,阿廖沙,恰恰相反,好极了。”丽莎幸福得满腔柔情地看着他。阿廖沙站在那儿始终没有把自己的手从她手里抽回来。突然,他俯身吻了吻她的嘴唇。
“这是怎么回事?您怎么啦?”丽莎大声喊道。阿廖沙完全不知所措了。“那请您原谅我冒昧……也许我太愚蠢了……您说我冷淡,我就吻您了……看来这样做是很愚蠢……”
丽莎笑了,用手捂住脸。
“穿着这身衣服还干这样的事!”她笑着说,但突然又不笑了,变得一本正经,甚至有点严厉。
“阿廖沙,等以后我们再接吻吧,因为我们俩都还不会做这种事,我们还得等很长时间。”突然,她不说下去了。“最好告诉我,您这样聪明、这样有头脑、有眼力的人为什么要我这样一个傻瓜,一个有病的小傻瓜?啊,阿廖沙,我太幸福了,我根本配不上您!”
“配得上的,丽莎。过几天我就要彻底离开修道院。还俗以后就得结婚,这我知道,长老也是这样吩咐我的。我能娶到比您更好的人吗?……除了您,谁肯嫁给我呢?这件事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第一,您从小了解我。第二,您有许多我所不具备的能力。您性格比我开朗,而主要的是您比我纯洁,我已经玷污了许许多多美好的东西……唉,您知道我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成员呀!至于您爱笑,爱开玩笑,喜欢嘲笑我,那又有什么关系,正相反,您尽管嘲笑吧,我喜欢这样……您像小姑娘那样爱笑,可心里却像殉道者那样思考问题……”
“像殉道者?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丽莎,刚才您问:我们这样剖析那个不幸的人的心灵,是不是瞧不起他——这就是殉道者提的问题……您看,这件事我怎么也说不清楚,不过,凡是想到这些问题的人,本身也常常会感到痛苦。您一直坐在轮椅上,肯定思考过许许多多问题……”
“阿廖沙,把您的手伸给我,您为什么要把手缩回去?”丽莎用一种幸福得娇弱无力的声音说道。“我问您,阿廖沙,您离开修道院之后穿什么衣服?哪种式样?您别笑,也别生气,这对我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穿什么衣服,丽莎,我还没想过,但是您要我穿什么我就穿什么。”
“我希望您穿深蓝色天鹅绒上衣,白哔叽坎肩,戴灰色软绒帽……您告诉我,刚才我否认昨天那封信的时候,您是不是真的相信我不爱您?”
“不,不相信。”
“唉,您这个人真叫我受不了,真是不可救药!”
“瞧,我就知道您……好像爱着我,但是我假装相信您不爱我,让您……觉得自在些……”
“这样更糟!可以说最糟,也可以说最好。阿廖沙,我非常非常爱您。刚才您进来的时候我心里正在算卦:我向他要回昨天那封信,要是他无动于衷地掏出来还给我(他很可能会这样做),那说明他根本不爱我,没有一点感情,只不过是一个愚蠢的一文不值的孩子,而我也就算完了。可是您把信留在修道室里,这使我受到了鼓舞:您预感到我会向您讨回来,所以把信留在修道室不打算还给我,真是这样吗?是这样吗?是这样,对吗?”
“唉呀,丽莎,根本不是这样,这封信现在在我身边,刚才也在我身边,就在这个口袋里,喏,就在这儿。”
阿廖沙笑嘻嘻地掏出信,远远地给她看了看。
“不过我不会还给您的,您要看就让我拿在手里。”
“怎么?这么说来您刚才是在撒谎,您这修士居然也撒谎?”
“也许是撒了谎,”阿廖沙也笑了,“因为不想把信还给您,这才撒了谎。这封信对我非常宝贵。”他突然动情地补充了一句,脸又红了。“这是永久的纪念,我决不会给任何人!”
丽莎喜出望外地看着他。
“阿廖沙,”她又悄悄叫他,“您到门口去看一看,妈妈是不是在偷听?”
“好的,丽莎,我去看一下。不过最好还是别看了吧,嗯?何必怀疑您母亲会干这种卑鄙的事情?”
“怎么是卑鄙的呢?卑鄙在什么地方?她偷听女儿说话是她的权利,没什么卑鄙的。”丽莎的脸涨得通红。“您要知道,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等到我自己当了母亲,有了像我这样的女儿,我肯定也会去偷听她的。”
“真的吗,丽莎?这可不好。”
“唉,我的天哪,这有什么卑鄙呢?假如这是一般社交场合的谈话,我去偷听,那才是卑鄙,而现在亲生女儿跟一个年轻小伙子关在房间里……您听我说,阿廖沙,您该知道,咱们一结婚,我还要监视您呢,我还要告诉您,您所有的信我都要拆开来看……这一点您得有思想准备……”
“那当然,如果……”阿廖沙支吾着,“不过这样做不太好……”
“唉,多么清高!阿廖沙,我们别一开始就吵嘴,我最好还是把实话全告诉您吧,偷听当然是很不好的事情,我这样做当然是不对的,您说得对,但是我还要偷听。”
“那您就偷听吧。反正您发现不了我有什么要隐瞒的。”阿廖沙笑了。
“阿廖沙,您将来会顺从我吗?这件事也要预先商量好。”
“十分愿意,丽莎,一定会的,但不是在最重要的问题上。在最主要的问题上如果您不同意我,那我还是会按照义务所要求的那样去做的。”
“应该这样。不过我告诉您,我恰恰相反,不仅在重要的问题上准备服从您,在所有的问题上我都会向您让步,现在我就向您发誓,无论大事小事,我一辈子都听您的。”丽莎激动地大声说。“这样做我还会感到幸福,很大的幸福!不仅如此,我向您保证,我决不会偷听您说话,一次也不会,永远不会,而且不会偷看您的信,一封也不会,因为您是对的,我是不对的。尽管以后我会非常想偷听您谈话,这我心里明白,但我还是不会偷听的,因为您认为这不是高尚的行为。现在您简直成了我的天神……我问您,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几天您为什么这样忧伤,昨天和今天都是这样。我知道您有许多烦恼,许多不幸,但我看得出,除了这些,您还有一种特别的忧伤,也许是一种难以启口的忧伤,嗯?”
“是的,丽莎,是难以启口。”阿廖沙阴郁地说。“您既然猜到了,那说明您是爱我的。”
“究竟有什么伤心事?为什么伤心?可以告诉我吗?”丽莎怯生生地恳求道。
“以后告诉您,丽莎……以后……”阿廖沙不好意思地说。“现在说出来也许您也不会明白的,也许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知道,您两位哥哥,您父亲都让您烦心吧?”
“是的,还有两位哥哥。”阿廖沙似乎心事重重地说。
“阿廖沙,我不喜欢您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丽莎突然说道。
阿廖沙对这句话感到有点惊奇,但没有流露出来。
“他们在自己作践自己。”他继续说道。“父亲也是这样。他们害了自己,也害了别人。这是卡拉马佐夫家族的本能在作怪,正如巴伊西神甫说的那样,是一种原始的、疯狂的、野蛮的本能……我不知道这种本能是不是受到神灵的支配,我只知道我自己也是卡拉马佐夫家的一员……我是修士,我是修士吗?我是不是修士,丽莎?您刚才不是说我是修士吗?”
“是的,我说过。”
“可我也许连上帝都不信。”
“您不信上帝?您这是怎么啦?”丽莎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但阿廖沙没有回答。在这句突然冒出来的话里,有一种过于神秘、过于主观的东西,这东西也许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但无疑在折磨着他。
“除了这一切,现在我的一位知心朋友,这世界上最好的一个人就要离开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了。您要知道,丽莎,您要知道,我跟这个人多么心心相印,多么融洽!如今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会到您这儿来的,丽莎……今后我们要在一起……”
“是的,在一起,在一起!从今以后永生永世在一起。听我说,您来吻我一下吧,我允许您。”
阿廖沙吻了吻她。
“好了,现在您走吧,愿耶稣保佑您(她画了个十字)。您快到他那儿去吧,趁他现在还活着。我看我让您耽搁得太久了。我今天就为他祈祷,也为您祈祷。阿廖沙,我们一定会幸福的!我们会幸福的,是吗?”
“好像是的,丽莎。”
阿廖沙走出丽莎的房间,他不想到霍赫拉科娃太太那儿,打算不辞而别,径自离开她家。可是他刚打开门,走到楼梯口,霍赫拉科娃太太不知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突然站在他面前。她一开口阿廖沙就猜到她是存心等候在这里的。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太可怕了,这全是幼稚的儿戏,全是胡闹。我希望您不要胡思乱想……愚蠢,愚蠢,愚蠢!”她一股脑儿冲着他喊道。
“只是请您不要跟她说这些话,”阿廖沙说,“不然她会激动的,这样对她身体不利。”
“这才像一个通情达理的青年人说的聪明话。您的话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您只是因为怜悯她有病,不想因为拒绝她而惹她生气,所以才同意的,是这样吗?”
“不,完全不是,我跟她说的话完全是认真的。”阿廖沙坚决地声明。
“不可能认真,也难以想象。第一,从今以后我永远不会再接待您了,第二,我要离开这里,把她带走,您要明白这一点。”
“何必呢。”阿廖沙说。“这又不是近在眼前的事,也许还要等上一年半载。”
“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话有道理,一年半载这段时间你们会吵嘴吵上一千次,最后两人分手。可我是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呀!就算这是儿戏,但还是使我十分伤心。现在我的结局好像成了法穆索夫,您是恰茨基,她是索菲娅,而且您想我是特地跑到楼梯口等您的,要知道,那戏里的一切不幸的事都发生在楼梯口。我都听到了,听了差点没晕过去。昨天夜里发生的种种可怕的事情和原来的歇斯底里发作现在都可以找到解释了!女儿有了爱情,母亲却死路一条,只能躺进棺材里去了。现在再说第二件事,也是最重要的事,她写给您那封信是怎么回事?马上给我看,马上!”
“不,不必了。请问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身体怎么样?我很想知道。”
“仍旧躺在那儿说胡话,昏迷不醒。她的两个姨妈已经来了,她们只会唉声叹气,还对我摆架子。赫尔岑斯图勃来一看就吓瘫了,我都不知道拿他怎么办,怎样救他,我甚至想请别的医生来给他瞧瞧。最后还是用我的马车把他送走了。这些事情还没处理完,您这里又突然冒出了这封信的事情。当然,这是一年半载以后的事。看在神明分上,看在您那垂死的长老分上,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请您把这封信给我看,给我这个当母亲的看一下!要是您愿意,您就把信拿在手里好了,我从您手上看。”
“不,我不能给您看。卡捷琳娜·奥西波芙娜,即使她同意,我也不能给您看。明天我再来,要是您愿意的话,我们再详细谈一谈,而现在我要走了,再见!”
阿廖沙跑下楼梯,来到街上。
他实在没有时间。还在跟丽莎道别的时候,他脑海里就闪过一个念头:怎样用最巧妙的办法尽快逮住显然正在回避他的德米特里哥哥?时间已经不早,已是下午两点多了。阿廖沙一心想着要尽快赶回修道院,回到快要死去的“伟大的”长老身边,但是必须见到德米特里哥哥的愿望压倒了一切。阿廖沙越来越坚信肯定会发生一场可怕的灾难。至于究竟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此刻他究竟想对哥哥说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无法确定。“即使我的恩人在我不在他身边的时候死去,但至少将来我不至于一辈子责怪自己因为急于回去而在可以挽救的时候未加挽救。我现在这样做是遵照了他的指示……”
他的计划是要出其不意地逮住大哥德米特里,具体的打算是:像昨天那样翻过篱笆,进入花园,守在那个凉亭里。“要是他不在那儿,”阿廖沙想,“那就不必跟福马和两位女房东说,自己埋伏在凉亭里,哪怕一直等到天黑。如果他还像原来那样偷偷监视着格鲁申卡的行踪,那他很可能会到凉亭里的……”不过阿廖沙并没有过多考虑计划的种种细节,但他决心已定,哪怕今天回不了修道院也要实现这个计划……
事情的进展十分顺利:他差不多就在昨天那个老地方翻过了篱笆,偷偷溜进凉亭。他不希望被人发现,因为女房东和福马(如果他在那儿的话)可能都会站在哥哥一边并且听从他的命令而不放阿廖沙进入花园,或者事先向哥哥通风报信说有人在找他。凉亭里空无一人。阿廖沙坐到昨天那个位置上,开始等候。他打量了一下凉亭,不知为什么,他现在觉得它比昨天更加破旧,简直不堪入目。不过天气还像昨天一样晴朗。绿色的桌子上有圈渍痕,大约是昨天那杯白兰地溢出来留下的。种种不相干的无聊念头接二连三地钻进他的脑袋,就像在无聊等待中经常发生的那样,譬如说,为什么他一来恰恰就坐到了昨天坐过的那个位置上?为什么没有坐到别的地方?最后,他心情变得十分忧愁,由于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而担忧发愁,但是他坐了还不到一刻钟,突然听到附近有人在弹吉他。那人就坐在离他二十来步的树丛里,不会再远了,或许那人刚坐下来。阿廖沙突然想起,昨天离开哥哥从凉亭里出来的时候,他看到围墙左边的树林里有一张矮矮的绿色的花园长椅,或者说他眼前曾经隐约闪过。看样子,那人现在就坐在那张长椅上。是谁呢?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唱起一支甜腻腻的小曲,自己弹着吉他为自己伴奏:
一股抑制不住的力量,
使我迷恋着可爱的姑娘。
愿上帝赐福——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歌声停止了。这是一种男仆式的高音,男仆式的怪腔调。接着,另一个声音,一个女人的声音,娇滴滴、怯生生,但又十分造作地说道:
“您怎么好久没有上我们家了,巴维尔·费奥多罗维奇,您怎么老是瞧不起我们?”
“没有的事,”男人的声音回答,虽然很客气,但一听就知道带着一种毫不含糊的尊严。显然,男的占着上风,女的在奉迎他。“这男的好像是斯梅尔佳科夫。”阿廖沙想,“至少从声音听起来像他。那女的大概就是这幢房子的女主人的女儿,就是从莫斯科回来,穿着曳地长裙,经常到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那里取汤的那个……”
“我真喜欢各种各样的诗歌,只要押韵的都喜欢。”女人的声音继续说道。“您怎么不接着唱下去?”
男人的声音又唱了起来:
不稀罕沙皇的宝座,
只求我心上人平安。
愿上帝赐福——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给我又给她!
“上次您唱得还要好听。”女人的声音说,“唱到沙皇的宝座时您是这样唱的:‘只求我的心肝平安。’这样听起来更温柔。今天您大约忘了。”
“诗歌全是胡扯。”斯梅尔佳科夫不客气地打断她。
“啊不,我非常喜欢诗歌。”
“诗歌嘛,完全是胡扯。您自己想想,世界上有哪一个人说话是押韵的?假如我们说话都要押韵,哪怕是奉了上司的命令,那我们又能说多少话?诗歌不是正经事,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
“您怎么这样聪明,样样精通?”女人的声音越来越温柔。
“要不是我从小命苦,我的本领不止这一点,我懂得的事情也不止这些。有人说我没有父亲,是臭女人养的,骂我是下流坯,我真想找他决斗,用手枪打死他。在莫斯科的时候他们就是指着我的鼻子这样骂我的。这都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从这儿散布出去的。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责备我当初赖在娘肚皮里不肯出来,他说:‘你把你娘的子宫都顶破了!’顶破子宫算什么,只要能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我甚至情愿被扼杀在娘肚皮里。集市上有人说,连您妈也不客气地跟我大谈什么我娘头发乱得像团麻,个子只有两俄尺多一点点儿,别人都说‘多一点’,为什么她偏要说多‘一点点儿’?她有意说得肉麻些。这就是乡下人的那种肉麻劲儿,乡下人的感情,俄国的乡下人能比有教养的人更有感情吗?他们没有知识,不可能有什么感情。我从小一听到‘一点点儿’就气得要往墙上一头撞死。我憎恨整个俄罗斯,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
“要是您当了陆军士官或者神气的骠骑兵,您就不会说这个话了,到那时候您会拔出剑来保卫整个俄罗斯了。”
“我不想当什么军官,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恰恰相反,我想取消所有军队。”
“要是敌人来了,那谁来保护我们呢?”
“根本用不着保护。1812年的时候法国皇帝拿破仑一世,就是现在当政的那个皇帝的父亲,大举进攻俄罗斯,要是那些法国人把我们征服了,那才好呢:聪明的民族吞并一个非常愚蠢的民族。那就完全是另外一种局面了。”
“他们在国内难道比我们的人好些吗?哪怕用三个英国年轻小伙子来换我们一个美男子我也不干。”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嗲声嗲气地说,大概一面说一面还在做媚眼。
“各有所爱嘛。”
“您自己就像外国人,说句不怕丢人的话,您完全像个高贵的外国人。”
“要是您想知道的话,那我告诉您,外国人跟我们俄国人一样淫荡,大家都是骗子,不同的只是外国人穿着油光锃亮的皮鞋,而我们那些混蛋穷得浑身发臭,而且还满不在乎。俄国人理该挨揍,昨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得很对,虽然他们爷儿几个都是疯子。”
“您自己说过,您很尊敬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可他们把我当成臭仆人。他们认为我会起来造反的。可他们错了。假如我口袋里有一笔钱,我早就不在这里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行为、智力都不如任何一名仆人,也比他们穷,他什么也不会干,可是却受到大家尊敬。我虽然只会做肉冻,但是只要运气好,就可以在莫斯科彼得罗夫大街开一家咖啡馆兼营餐馆,因为我能做特色菜,可是在莫斯科,除了外国人谁也不会做这样的特色菜。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是个穷光蛋,不过如果他提出要跟一位最高贵的伯爵少爷决斗,那少爷肯定会跟他决斗的。可是他究竟比我好在哪里呢?好就好在他笨得不能和我相比。他白白糟蹋了不知多少钱。”
“我想,决斗是挺有趣的。”
“怎么有趣?”
“又可怕又勇敢,特别是如果两个年轻军官为了争夺一个女人,举起手枪互相射击的场面,那简直精彩极了。唉,要是允许姑娘们观看就好了,我真想去看一看。”
“你自己瞄准别人的时候当然感觉很好,可是别人把枪口对准你脑袋的时候你就会觉得这太愚蠢了。您会拔腿逃走的,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
“难道说您也会逃走吗?”
斯梅尔佳科夫没有搭理她。沉默片刻后,又响起了吉他的声音,男高音唱起最后一段歌词:
无论你怎样劝说阻挡,
我一定要远走他乡,
到京城去寻找生活的欢乐!
从此不再烦恼悲伤,
我决不会烦恼悲伤,
我也不愿烦恼悲伤!
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阿廖沙突然打了个喷嚏。坐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一下子安静下来。阿廖沙站起来,朝那个方向走去。那人果然是斯梅尔佳科夫,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头发上抹了油,似乎还烫卷过,皮鞋擦得锃亮。吉他放在长椅上。那女的就是女主人的女儿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她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裙裾足有两俄尺。这姑娘年纪还很轻,长得不算难看,一张圆圆的脸,雀斑多得吓人。
“德米特里哥哥快回来了吧?”阿廖沙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说。
斯梅尔佳科夫慢慢地从长椅上站起来,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也欠身起来。
“我怎么会知道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事情呢?假如我是他的保镖,那就另外一回事了。”斯梅尔佳科夫用一种平静而轻蔑的口气一字一顿地回答。
“我只是问一声,您知不知道。”阿廖沙解释道。
“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哥哥恰恰对我说,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您告诉他的,您还答应等到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就通知他。”
斯梅尔佳科夫不动声色地慢慢抬起眼睛看着他。
“您刚才是怎么进来的?这里的大门一个小时之前就已经上锁了。”他问,目不转睛地望着阿廖沙。
“我是从胡同里翻过围墙直接到凉亭里的。我希望您能原谅我。”他对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说。“我必须尽快找到哥哥。”
“唉呀,我们哪能生您的气呢。”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拉长了声音说。阿廖沙的道歉使她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经常用这种方式到凉亭里来。我们一点儿都没发觉,可他已经坐在凉亭里了。”
“现在我急于要找他,我急于见到他或者从您这儿知道他现在在哪里。请相信我,有一件对他非常重要的事情。”
“他没告诉我们。”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嗫嚅说。
“我是到这儿来串门的。”斯梅尔佳科夫又开始说道。“可他倒好,到这里不近人情地再三盘问我老爷的事情:他怎么啦?谁来了?谁走了?能不能告诉我关于他的什么别的消息?有两次甚至用死来威胁我。”
“怎么用死来威胁?”阿廖沙感到奇怪。
“对他来说这能算一回事吗?他就是那脾气,这您昨天都亲眼看见了。他说,要是我把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放进来,让她在这里过夜,那首先要我的命。我怕他,非常怕他,要不是怕他报复,我早就到官府去告他了。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前几天还对他说:‘我要把你放在石臼里捣成粉。’”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帮腔说。
“放在石臼里捣成粉这句话,也许他是随口说说罢了……”阿廖沙说。“假如我现在能见到他,我也可以跟他谈谈这件事……”
“我唯一能告诉您的是,”斯梅尔佳科夫好像突然拿定了主意似的说道,“我常常到这里来,因为我们是邻居,一直很熟悉,我能不来吗?另外,今天天刚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就派我到湖滨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住处,没有带信给他,只是口头请他一定要到广场的那家酒馆一起吃午饭。我去了,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在家,那时候已经八点了。房东说:‘他刚才还在,现在出去了。’他们事先好像串通好了。说不定现在正和他弟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坐在酒馆里,因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没回家吃午饭,而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个钟头之前就一个人吃过饭了,现在正睡觉呢。但是我求您千万不要提到我,也不要提起我告诉您的事。什么也别说,不然他会杀死我的。”
“伊凡哥哥今天叫德米特里上酒馆去吗?”
“是的。”
“是广场上的那家酒馆吗?”
“就是那家。”
“这是非常可能的!”阿廖沙激动异常地大声说。“谢谢您,斯梅尔佳科夫,这是个重要的消息,我这就到那里去。”
“您可别出卖我。”斯梅尔佳科夫在他背后说。
“不会的,我假装是偶然去的,您放心好了。”
“您这是往哪儿走啊,我来给您开门。”玛丽娅·康德拉季耶芙娜喊道。
“不用了,这儿近,我还是翻篱笆吧。”
这消息使阿廖沙大为震惊。他急急忙忙往酒馆跑去。他穿着这身修士服进酒馆是不合适的,但可以到楼梯口打听一下,把他们叫出来。他刚走近酒馆,一扇窗户突然打开了,伊凡哥哥从窗口里探身向他喊道:
“阿廖沙,你能不能到我这儿来一下?你来我就太感谢你了。”
“当然可以,但我穿着这身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进来。”
“我正好在单间雅座,你就到大门口,我马上来接你……”
不一会儿,阿廖沙就坐在哥哥身边了,原来伊凡是一个人在那儿吃饭。
伊凡所在的并不是单间雅座。这只是一处靠近窗口、用屏风遮挡的地方,但旁人毕竟无法看到坐在屏风里的人。这是进门的第一间,靠墙有一个酒柜。酒馆的伙计不时从这里进进出出。这里只有一名顾客,是个退伍的小老头,坐在角落里喝茶。但在其他几个房间里,呈现出一般酒馆里常有的那种忙乱景象,只听得聒耳的喊叫声、打开啤酒瓶的噼啪声、弹球的撞击声、呜呜的风琴声此起彼伏,一片嘈杂。阿廖沙知道,伊凡几乎从来没有到这家酒馆来过,而且一般也不喜欢上酒馆。他今天所以到这里来,也许就是为了跟德米特里哥哥约会,但德米特里哥哥又不在。
“我给你叫一份鱼汤或别的什么,你总不至于单靠喝茶过日子吧。”伊凡大声说道,看样子他因为拉住了阿廖沙而感到十分高兴。他自己已经吃完饭,正在那儿喝茶。
“来一份鱼汤,等一会儿再来一杯茶,我饿坏了。”阿廖沙高兴地说。
“要不要来点樱桃酱?这里有。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最爱吃波列诺夫家的樱桃酱了。”
“这你还记得?那就再来点樱桃酱吧,我现在还爱吃。”
伊凡按铃叫来了侍者,要了鱼汤、茶和樱桃酱。
“我都记得,阿廖沙,你十一岁以前的情形我都记得。那时候我十五岁。十五和十一,兄弟俩相差这个年龄,一般不会成为兴趣相同的好朋友。我甚至不知道那时候是不是喜欢你。后来我到了莫斯科,头几年我根本没想到还有你这个弟弟。后来你自己也到了莫斯科,我们好像只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次面。我在这儿已经住了三个多月,可直到现在我们俩还没正式谈过一次话。我明天就要离开这里了,刚才我坐在这里在想,我怎么能见到他,跟他告别。正巧这时候你在旁边走过。”
“你很想见到我吗?”
“非常想,我想彻底了解你,也让你了解我。然后大家分手。我觉得在离别前最容易达到相互了解。我发现这三个月来你一直在观察我,你目光中有一种无尽的期待,这真使我受不了,所以我没有接近你。但是到最后我还是学会了尊重你。我在心里说:这孩子挺坚定。你要知道,虽然现在我在笑,但说话是认真的。你很坚定,是吗?我就喜欢坚定的人,不管他们坚守什么立场,哪怕是像你这样的小孩子。你那期待的目光最后终于不再使我讨厌,相反,最后终于使我开始喜欢你期待的目光……不知什么原因,你好像还喜欢我,是吗,阿廖沙?”
“我爱你,伊凡。德米特里哥哥说你伊凡守口如瓶,而我说你伊凡是个谜,即使现在,对我来说你还是个谜,但我对你已经有所理解了,这是从今天早晨开始的!”
“这是什么意思?”伊凡笑道。
“说出来你不会生气吧?”阿廖沙也笑了。
“说吧。”
“你跟一般的年轻人,跟其他二十三岁的年轻人一模一样,同样是那种生气勃勃、活泼可爱的年轻小伙子,实际上还是那种乳臭未干的毛孩子!怎么,你听了不太生气吧?”
“相反,真是巧得出奇!”伊凡欢快热情地说。“你信不信,自从昨天我们在她那儿见面以来,我心里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我想我还是二十三岁的黄口小儿,而你现在猜得很准,并且就从这件事谈起。我刚才坐在这里,你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吗?我在想:即使不再相信生活,不再相信心爱的女人,不再相信世间万物的规律,甚至反而坚持认为一切都是混乱的,可诅咒的,也许是魔鬼般的混乱不堪,即使我灰心失望,万念俱灰——但我仍然愿意继续生活下去,既然我捧起了这杯酒,那么在喝完之前我是决不会放弃的!不过,到了三十岁我也许会扔掉这杯酒,就是没喝完也会离开的——至于到什么地方,那我不知道。但我确切知道,在三十岁之前我的青春活力将战胜一切——各种各样的失望,对生活的各种各样厌恶。我多次问自己:世界上有没有那样一种失望,足以战胜我内心对生活疯狂的,也许有失体面的渴望呢?最后我断定:好像不存在这样的失望,当然,这是指三十岁之前,至于过了三十岁,那连我自己也不会再有这种强烈的渴望了,我是这样认为的。有些害痨病的没出息的道德家,尤其是诗人,往往把这种对生活的渴望说成是一种卑鄙的东西。的确,在某种程度上是卡拉马佐夫家族固有的特征,不管怎么说,你身上肯定有这种渴望。但为什么这是卑鄙的呢?在我们这个星球上,阿廖沙,向心力还是强大的。我渴望生活,所以我活着,虽然这违背逻辑。尽管我不信世间万物的规律,但我珍惜春天萌发的新芽嫩叶,珍惜蔚蓝的天空,珍惜某些人,你信不信,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爱那些人,还珍惜人类的某些业绩,对这些业绩也许早已不再相信,但依然记忆犹新,由衷敬仰。瞧,鱼汤端来了,你多吃点,这鱼汤味道很好,做得不错。我想到欧洲去一趟。阿廖沙,我就从这儿直接动身。我知道这不过是走向坟墓,然而是最最宝贵的坟墓,就是这么回事!那儿躺着千金之躯,每块墓碑上记载着他们往昔的辉煌,记载着他们对自己的业绩、自己的真理、自己的奋斗和自己的良知所抱的狂热信仰,我早知道自己肯定会跪下去亲吻这些碑石,为它们哭泣,与此同时,我内心却深信这一切早已成为坟墓,仅仅是坟墓而已。我哭泣并不是由于绝望,而是因为我自己的泪水能使我感到幸福,为自己的伤感而陶醉。我爱春天的新绿,我爱蔚蓝的天空,就是这么回事!这不是理智,不是逻辑,而是发自心底、发自肺腑的爱,是爱自己初次迸发出来的青春活力……阿廖沙,你是否多少能理解我这些谬论?或者说没有理解?”伊凡突然笑了起来。
“我太理解了,伊凡,渴望那种出自心底发自肺腑的爱——你这话说得好极了。我非常非常高兴,你那么强烈地渴望生活。”阿廖沙赞叹道。“我认为,这世界上大家首先应该热爱生活。”
“爱生活本身超过爱它的意义,是吗?”
“一定要这样。首先要热爱,而不去管什么逻辑,就像你说的那样,无论如何不要去管什么逻辑,只有这样我才能理解生活的意义。我早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这一点,你爱生活,伊凡,这就表明你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半,得到了一半。现在你要努力去完成另一半,那样你就能得救了。”
“我也许还没有毁灭,可你已经要拯救我了!你所说的另一半是什么呢?”
“就是要使你的那些死者复活,他们也许根本就没有死。喝茶吧,我很高兴我们能这样交谈,伊凡。”
“我看你很兴奋。我最喜欢像你这样的……见习修士坦率地谈论自己的信仰。你是个坚定的人,阿列克谢。你打算离开修道院,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的长老要我回到俗界。”
“这么说来,我们也许还会见面的,在俗界相遇,到我三十岁开始放弃那杯酒之前还会见面的。父亲到七十岁还不愿放弃那杯酒,甚至到八十岁还不想放弃,这是他自己说的,虽然他是个小丑,但这话是一本正经说的。他把情欲当成了生活的基石……不过三十岁之后,除此以外也许真的没有什么可以作为立足点了……可是到七十岁总不免显得有点卑鄙,最好在三十岁之前:这样还可以自欺欺人地保留一点‘高尚的色彩’。你今天有没有见到德米特里?”
“没有,没有见到,但斯梅尔佳科夫见过他。”于是阿廖沙赶紧把自己遇到斯梅尔佳科夫的详细情况告诉了二哥。伊凡当然听得很仔细,甚至还追问了几句。
“不过他要求我别告诉德米特里哥哥他谈起过他。”阿廖沙补充了一句。
伊凡皱着眉沉思起来。
“你是因为斯梅尔佳科夫才这样愁眉苦脸的吧?”阿廖沙问。
“是的,是因为他的缘故。让他见鬼去吧。德米特里我倒的确想见一见,不过现在不必了……”伊凡不乐意地说。
“你真的很快就要离开这儿吗,哥哥?”
“是的。”
“那父亲和德米特里怎么办呢?他们的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呢?”阿廖沙担心地问。
“你怎么老是说这些废话!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是德米特里大哥的保镖吗?”伊凡气恼地打断他说,但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又苦笑了一下。“这好像是该隐杀了自己的兄弟之后回答上帝的问话吧?也许此刻你正是这样想的吧?真见鬼了,我总不能留在这儿当他们的保镖吧?一旦事情了结,我就出发。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德米特里争风吃醋,以为这三个月来我一直要夺走他的美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去你的吧,我有我自己的事情。现在事情已经了结,我就要走了。事情刚才已经了结,你是见证人。”
“你是指发生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的那件事吧?”
“是的,是在她那儿。一下子彻底解决了。怎么?德米特里跟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件事跟德米特里完全无关。我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之间完全是我们自己的事情。可你自己也知道,情况恰恰相反,德米特里的行为好像是我跟他有预谋似的。其实我丝毫没有要他这样做,是他自己煞有介事地要把她转让给我,还为我们祝福,这简直是笑话。不,阿廖沙,不,你真不知道我现在感到多么轻松!所以我现在悠闲地坐在这儿吃饭,你信不信,我还想要瓶香槟酒,庆祝我们刚才得到的自由。唉,几乎拖了半年时间,可突然一下子又彻底解决了。你瞧,昨天我甚至还怀疑这件事可以这么容易解决!”
“你说的是你自己的爱情吧,伊凡!”
“如果你愿意这样说,那就算是爱情吧。是的,我爱上了一位小姐,爱上了一位女学生。为她受了折磨,她也折磨我。我苦苦地恋着她……突然一切都化为泡影了。不久前我还慷慨激昂地说了一通,可一出门就哈哈大笑起来——我说的是实话。是的,我说的完全是实话。”
“现在你跟我谈这件事不是也挺高兴吗。”阿廖沙端详着他那真的突然变得快活起来的脸说道。
“我哪里知道我根本不爱她呢!哈——哈!事实上我真的一点不爱她,可以前她是多么讨人喜欢!就是刚才我大发议论的时候,我还十分喜欢她。你知道么,此时此刻我还是非常非常喜欢她,可是要离开她的时候心里却又十分轻松。你以为我是夸大其词吗?”
“不。不过这也许本来就不是爱情。”
“阿廖沙,”伊凡笑道,“你别再大谈爱情了!你还不够格。刚才,刚才你已经说过了,真是的!我还忘了为此要吻你呢……她把我折磨得好苦啊!我真是痛苦不堪。唉,她知道我爱她!她爱的也是我,而不是德米特里。”伊凡快活地坚持说。“德米特里只会制造痛苦。我刚才对她说的全是千真万确的大实话。但问题在于,最主要的是她也许要过十五年或者二十年之后才能觉悟到她根本不爱德米特里,她只爱被她苦苦折磨的我。是的,她也许永远也不会觉悟,尽管有了今天的教训。这样更好:我可以一走了事。顺便问一句,她现在怎么样?我走了以后有什么事吗?”
阿廖沙给他说了她歇斯底里发作的情形,说她大概至今还不省人事,说着胡话。
“不会是霍赫拉科娃在瞎说吧?”
“好像不会。”
“应该打听一下。不过,从来还没有人因为歇斯底里而死去的。就让她歇斯底里去吧,上帝出于爱才把歇斯底里的毛病派给了女人。我绝对不会到她那儿去的。何必再去自讨没趣呢。”
“可是你刚才不是对她说,她从来没有爱过你吗。”
“那是我故意说的。阿廖沙,我再要一瓶香槟,为我的自由干一杯吧。嘿,你真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
“不,哥哥,咱们还是别喝。”阿廖沙突然说。“再说我心里正发愁呢。”
“是的,你早就在发愁了,这我早就看出来了。”
“那么明天早晨你非走不可吗?”
“早晨?我没说早晨……不过,也许是早晨。你信不信,我今天在这儿吃饭的唯一目的是不愿跟老爷子一起吃饭,他太使我讨厌了。要不是别的原因,我早就想离开他了。你为什么要担心我走?在我离开之前,咱们有的是时间。很长很长的时间,无穷无尽!”
“你明天就要走了,怎么会是很长很长时间呢?”
“这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伊凡笑了。“我们总还来得及谈一谈自己的事情,谈一谈我们到这里来要谈的事情,是不是?你干吗这样奇怪地看着我?你回答我:我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为了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爱情?谈老爷子和德米特里?谈外国?谈俄国的悲惨现状?谈拿破仑皇帝?是为了谈这些吗?”
“不,不是为了这些。”
“这么说来你自己也明白,究竟为了什么。别人谈别人的,我们谈我们的,我们这些黄口小儿首先需要解决那些永恒的问题,这才是我们所关心的。现在俄国的所有青年只谈永恒的问题。正当老一辈的人突然忙着解决实际问题的时候,青年人恰恰要探讨永恒的问题。这三个月来你为什么一直用期待的目光盯着我呢?你是想要追问我:‘你究竟信仰什么?或者没有任何信仰?’您这三个月来的目光是不是可以归结成这样一个问题,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是不是这样?”
“也许是这样。”阿廖沙微微一笑。“你现在不是在嘲笑我吧,哥哥?”
“我在嘲笑你?我不想让三个月来一直对我有所期待的弟弟伤心。阿廖沙,你瞧:我自己跟你一样都是幼稚的小孩子,唯一的差别在于我不是修士。俄国的年轻小伙子,我指的是他们中间的一部分人,直到如今还在干些什么呢?举例说吧,这里是个肮脏的小酒馆,他们从四面八方聚到这里,躲在一个角落里。在这之前他们彼此间从来不认识,一出酒馆的门,又是四十年见不了面,可那又有什么关系。现在他们抓住了在酒馆暂时相见的机会,你看他们在议论什么呢?他们不谈别的话题,谈的都是些世界范围的问题: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朽?那些不信上帝的,就谈社会主义和无政府主义,谈用新的方式改造全人类,实际上这是一回事,是同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许许多多别出心裁的小伙子当前只在做一件事,那就是空谈种种永恒的问题,难道不是这样吗?”
“是的,对于真正的俄国人来说,有没有上帝,有没有灵魂不朽,或者像你所说的,从另一个角度提出的这些问题,自然是重要的至高无上的问题,这也是应该的。”阿廖沙说,他依然脸带平静而探究的微笑,目不转睛地望着哥哥。
“你知道,阿廖沙,做个俄国人有时候并非是聪明的选择,而且目前俄国的年轻人所干的那些事更是愚蠢得简直难以想象。但是我非常喜欢一个俄国小伙子,那就是你阿廖沙。”
“你这结论太妙了。”阿廖沙突然笑了。
“那你说应该从哪儿谈起?我听你吩咐。从上帝谈起?上帝是不是存在,行吗?”
“你愿意从哪里谈起就从哪里谈起吧,即使从‘另一头’谈起也可以。昨天你在父亲那儿不是声明没有上帝吗?”阿廖沙探究似的看了看哥哥。
“昨天在老爷子那儿吃饭的时候我故意用这话来逗你,我看到你的眼睛都冒火了。但是现在我不反对跟你好好谈一谈,我说这话是绝对认真的。我想跟你交个知心朋友,因为我没有朋友,我想试一试。你设想一下,也许我也能接受上帝。”伊凡笑了起来。“这你没料到吧?”
“当然是的,但愿你现在不是开玩笑。”
“开玩笑?昨天在长老那儿他们才说我爱开玩笑。你知道吗?亲爱的,十八世纪有一位有罪的老人曾经说过,假如没有上帝,那就应该把他造出来。而人真的造出了一个上帝。假如上帝确实存在,那倒没什么奇怪,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种想法——非有上帝不可的想法——居然能钻进像人这样野蛮而凶恶的动物的脑袋里,而这种想法又是多么神圣,多么动人,多么聪明,给人带来多大的荣誉。至于我自己,我早就决定不去思考究竟是人创造了上帝还是上帝创造了人。当然也不会去仔细研究俄国小伙子们关于这个问题的种种时髦原理——那都是从欧洲的假设中引申出来的。在欧洲是假设,到了俄国小伙子手里却马上成了原理。不仅俄国小伙子,就连他们的教授也是这样,因为现在俄国的教授往往也跟俄国小伙子一模一样,因此我撇开这个假设不谈。咱们现在的任务是什么?那就是让我尽快向你说清楚我的本质,也就是我是怎样的人,我信仰什么,期望什么,是这样吗?所以我声明,我是直接地、不加任何条件地接受上帝的。不过同时要指出:如果有上帝,如果上帝的确创造了世界,那么正如我们十分了解的那样,他是按照欧几里德几何学来创造这个世界的,而他所创造的人类头脑只有三维空间的概念。但是以前有过,甚至现在也还有这样一些几何学家和哲学家,甚至是非常杰出的几何学家和哲学家,他们怀疑整个宇宙,甚至怀疑的范围更加广泛,怀疑整个存在是否按照欧几里德几何学创造的,他们居然异想天开地要让两条根据欧几里德原理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在无限遥远的地方相交。亲爱的,因此我断定:如果我连这一点也无法理解,那我怎么能理解上帝的事情呢。我老老实实承认,我完全没有解决这些问题的能力,我的头脑是欧几里德式的,世俗的,怎么能解决非世俗的问题呢。我也劝你永远不要去想这些问题,我的朋友阿廖沙,尤其不要去想有没有上帝这个问题,这些问题对于生来只有三维空间概念的头脑来说完全是力不胜任的。所以,我不但乐意接受上帝,而且接受我们根本无法了解的上帝的聪明才智和他的目的,我也相信秩序,相信生命的意义,相信据说我们将来会融合其间的永恒的和谐,相信全宇宙所向往的,‘与上帝同在的’本身就是上帝的道,等等,不一而足。诸如此类的话编造得够多的了。我好像已经走上正道了。是吗?但是你知道,归根结底,我无法接受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尽管我知道它确实存在,但还是根本无法接受。我不是不接受上帝,你要明白这一点,我是不接受上帝创造的世界,不接受上帝的世界,而且无法同意接受。我附带说明一下,我像婴儿那样深信不疑:创伤终将愈合平复,种种可气可笑的人类矛盾犹如海市蜃楼,犹如原子般弱小的欧几里德式的人脑挖空心思虚构出来的种种幻影最后终将消失,而在世界的尽头,在永恒的和谐来临之际,终将产生并出现某种极其珍贵的东西,足以慰藉所有人心,平抑所有愤怒,弥补人们所犯的一切罪恶和所流的全部鲜血,足以宽恕并谅解人间发生的一切——但是即使这些情形都将发生和出现,我依然无法接受也不想接受!即使两条平行线相交,我亲眼目睹了它们相交,即使我看到并且承认平行线确实相交,但我还是不会接受的。这就是我的本质,阿廖沙,这就是我的信条。这话我是认真对你说的。我故意用最最愚蠢的方式开始我们这场谈话,但最后还是导致了我的自白,因为你正需要听我的自白。你不需要讨论上帝,你只需要知道你心爱的哥哥安身立命的基石。现在我已经说出来了。”
伊凡突然怀着一种出乎意料的特殊感情结束了这番长篇大论。
“为什么你要用‘最愚蠢的方式’开始谈呢?”阿廖沙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第一,至少是为了体现俄罗斯的特色,俄国人谈论这类话题始终采用最愚蠢的方式,第二,越愚蠢越接近事实,越愚蠢越明白。愚蠢就是简捷质朴,而聪明则是圆滑晦涩。聪明等于卑鄙,而愚蠢等于直率。我把话说到底了,我说得越愚蠢对我越有利。”
“你能给我解释为什么‘你不接受世界’吗?”阿廖沙说。
“当然可以解释,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我本来就是要往这方面谈的。我的老弟,我不想使你腐化堕落,使你离开自己的立足点,也许我想用你来治好我的病。”伊凡突然微微一笑,完全像个温柔的小孩。阿廖沙还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笑过。
“我应该向你承认,”伊凡开始说道,“我始终不能明白,怎么能爱自己亲近的人。依我看,就是不可能爱关系亲近的人,只能爱关系疏远的人。有一次我在什么地方读过《好心的约翰》这个故事,约翰是位圣徒。有一次他家里来了一位又饿又冷的过路人,请求给他暖和暖和,他就跟那过路人一起躺到床上,搂着他朝他嘴里呼气,而那人的嘴巴因为患了一种可怕的疾病正在溃烂。我坚信他这样做是出于一种勉强的虚伪,出于一种受义务硬性规定的爱,出于一种强迫自己赎罪的动机。若要爱一个人,就得让他躲起来,否则,只要他一露脸——爱也就消失了。”
“这话佐西马长老说过不止一遍。”阿廖沙说。“他也说,一个人的脸往往会妨碍许多对爱缺乏经验的人去爱他。但人类仍然有许多爱,几乎类似于基督的爱,这是我亲身体验到的,伊凡……”
“可是我暂时还没有体会,也无法理解,而且像我这样的人多得不可胜数。问题在于这是不是因为人们的品质恶劣还是他们的本性如此。依我看,基督对人的爱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人间不可能出现的奇迹。诚然,他是救世主。但我们不是救世主。比方说,假定我能经受深刻的痛苦,可是别人无法了解我痛苦到何种程度,因为他是别人,而不是我。此外,很少有人愿意承认别人是受难者,好像受难者也是个头衔似的。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不肯承认?就因为,譬如说,因为我身上有股臭味,因为我的脸长得丑,因为从前我曾经踩过他的脚。再说痛苦与痛苦也不尽相同。那种带屈辱性的、使我失去尊严的痛苦,例如饥饿,那我的恩主还能承认,但是只要稍稍高尚一些的痛苦,例如为了理想而痛苦,那就不会承认了。这种情况他是很少会承认的,因为,譬如说,他朝我看一眼,突然发现我的脸跟他想象中的那种为理想而受苦的人应该有的脸截然不同,于是他会立即收回赐予我的种种恩惠,甚至完全不是出于恶意。乞丐,尤其是品德高尚的乞丐,千万不要抛头露面,最好通过报纸乞求施舍。可以抽象地爱关系亲近的人,有时候甚至可以从远处爱他,但离得很近就绝对不可能爱他。假如一切都像在舞台上,像在芭蕾舞中那样,乞丐出场时穿着丝绸的破衣,披着裂开口的花边,用优雅的舞姿进行乞讨,那还可以欣赏他们。不过也只是欣赏而已,绝不是爱。行了,不谈这些了。我只要让你了解我的观点就行了。我本来想谈一谈人类普遍的痛苦,但最好还是只谈孩子的痛苦吧。这会使我的论据减少十分之八九。但还是只谈孩子吧。显然,这对我是不利的。但是,第一,可以爱近处的孩子,哪怕他们蓬头垢面,外貌丑陋(不过我觉得孩子的面貌从来不会丑陋)。第二,我所以不愿谈成年人,除了他们令人讨厌,不值得爱以外,还因为他们遭到了报应:他们偷吃了禁果,像上帝一样能知道善恶。现在他们还在偷吃禁果。但孩子们什么也没吃过。暂时还没有任何过错。你爱小孩吗,阿廖沙?我知道你是爱孩子的,所以你会明白为什么我现在只想谈他们。如果他们在这世界上也遭受巨大的痛苦,那显然是因为受了父辈的连累,代替偷吃禁果的父辈在受惩罚——但这是非尘世的推论,是无法被尘世间的人心所理解的。决不能让无辜的人替他人受苦,何况又是这样一些无辜的孩子!你肯定会觉得我这人很怪,阿廖沙,我也很爱孩子。孩子,当他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比如说在七岁之前,与大人有着天壤之别:他们仿佛完全是另一种生物,有着另一种天性。我认识一个关在监狱里的强盗,他那个行当往往在夜间闯入民宅,抢劫杀人,连孩子也不放过。可他蹲监狱的时候却又出奇地爱孩子。他从铁窗里看着在监狱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他让一个小男孩常常走到他的面前,那小男孩跟他成了好朋友……阿廖沙,你知道我为什么说这些?我有点头疼,心里难受。”
“你说话的神态很奇怪。”阿廖沙不安地说。“你的精神好像有点失常。”
“顺便告诉你一件事,前不久一位保加利亚人在莫斯科告诉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继续说道,仿佛对弟弟的话听而不闻似的,“土耳其人和契尔克斯人因为害怕斯拉夫人一个个都起来造反,所以在保加利亚境内为非作歹,奸淫烧杀,把人抓起来,用铁钉把他们的耳朵钉在围墙上,一直折磨到第二天早晨,然后再把他们绞死,如此等等,简直惨不忍睹。有时候形容一个人残酷得像‘野兽’,其实这是极不公正的,委屈了野兽。野兽绝不可能像人那么残忍,残忍得那么巧妙,那么精致。老虎只会撕咬,它也只有这种本领,它根本想不到把人的耳朵用铁钉整夜地钉在那儿,即使它能这样做也不会去做的。而这些土耳其人却津津有味地折磨孩子,从用匕首剖开孕妇的肚皮挖出胎儿,一直到当着母亲的面把吃奶的孩子抛向空中,再用刺刀接住。他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当着母亲的面干这些暴行。不过还有一个场面特别引起我的注意。你想象一下:一位浑身哆嗦的母亲怀抱着一个吃奶的孩子,四周围着一群闯进来的土耳其人。他们想出了一个寻欢作乐的办法:他们嘻嘻哈哈地逗弄婴儿,想引他发笑。结果成功了,婴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就在这时候,一个土耳其人在离孩子的脸四俄寸的地方举起手枪朝他瞄准。孩子快活地笑着,伸出两只小手去抓手枪。突然,那演戏的家伙对准孩子的脸扣动扳机,把他的小脑袋打得粉碎……很有艺术性,是不是?顺便提一句,据说土耳其人很喜欢吃甜食。”
“哥哥,你干吗说这些?”阿廖沙问。
“我在想,如果魔鬼并不存在,而是人创造出来的,那肯定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的。”
“这么说来,这跟创造上帝是一样的。”
“你真会搬弄字眼,就像《哈姆雷特》中的波洛纽斯所说的那样。”伊凡笑了起来。“你把我这句话给抓住了。这没什么,我很高兴。既然上帝是人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的,那你的上帝还能好到哪里去!你刚才问我,干吗说这些话?你知道吗,我喜欢打听并收集某些事例。你信不信,我从报纸上,从人们的交谈中,不管来源如何,都要把各种奇闻轶事记录并收集起来。现在我已经收集得不少了。土耳其人的事当然也收进去了,但他们都是外国人。我还有本国的事例,甚至比土耳其人的更精彩。你知道,我们这里更多的是鞭打,是树条和鞭子,这是我们的民族特色。我们这里用铁钉钉耳朵是不可思议的事,我们毕竟是欧洲人,可树条和鞭子却是我们的特色,别人无法掠美。国外现在好像完全不打人了,也许是社会风气变淳朴了,也许是制定了禁止打人的法律。但是他们用另一种东西加以弥补,像我们这儿一样,那种东西是纯粹民族化的,而且民族化到了我们几乎难以想象的程度,不过我们这里好像也在流行,尤其在我国上流社会的宗教运动以后流行更广了。我有一本绝妙的小册子,是从法文翻译过来的,里面说,就在不久以前,五年前吧,在日内瓦处决了一名坏蛋和杀人凶手,他叫理查,好像才二十三岁,临上断头台之前他表示忏悔并皈依了基督教。这个理查是私生子,五六岁就被父母送给了瑞士山区的牧民。牧民抚养他,目的是要当做劳动力使用。他在牧民家像头小野兽那样渐渐长大,牧民什么本领也不教他。相反,七岁就派他去放牧,风雪天也得去,几乎不给他穿,也不给他吃。他们这样做没有任何顾忌,也不感到内疚,相反,他们认为完全有权这样做,因为理查是作为一样东西赠送给他们的,他们甚至认为没有必要抚养他。理查自己证实,那些年他像福音书里的浪子那样特别想吃,哪怕猪食也要吃。但是连猪食他也得不到,他偷吃了还挨打。就这样度过了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一直到他长大成人,有了力气,自己出去偷盗为止。这野种到日内瓦打零工,挣来的钱全部买酒喝,像恶棍那样混日子,最后杀了一位老人,把他的财物洗劫一空。他被抓住了,经过审讯判了死刑。这种事情是不讲什么温情的。在监狱里,他立即被牧师、各种基督教组织的成员、乐善好施的太太以及诸如此类的人团团围住。他们在监狱里教他读书写字,向他宣讲福音书,感化他,说服他,软硬兼施,最后终于使他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了罪。他受了洗礼。他自己上书法院,说他是坏蛋,最后有幸获得了上帝赐予的光明和恩惠。这件事轰动了日内瓦,轰动了日内瓦的慈善界、宗教界。所有高尚的有教养的人士都争先恐后地拥到他的监狱里。他们亲吻理查,拥抱他:‘你是我们的兄弟,上帝赐福予你了!’理查自己也感动得热泪盈眶。‘是的,天福降临到我身上了!从前小时候,我为能吃到猪食而高兴,而现在天福也降临到我身上,我将在主的怀里死去。’‘是的,是的,理查,你应该在主的怀里死去。你杀了人,应该在主的怀里死去。尽管你是无辜的,当初你羡慕猪食,因为偷吃猪食而挨打(你这样做很不好,因为偷窃是不允许的)的时候完全不知道上帝——但是你杀了人就应该偿命。’最后的日子来临了。身体虚弱的理查泪流满面,不断地反复说:‘这是我最好的日子,我要到主那儿去了!’牧师、法官、乐善好施的太太们叫道:‘是的,这是你最幸福的日子,因为你要到上帝那儿去了。’他们有的坐着马车,有的步行,全都跟在押解理查的囚车后面,朝断头台走去,最后终于来到了断头台前面。‘你死吧,我们的兄弟。’人们向理查喊道。‘死在主的怀抱里,因为天福已经降临到了你身上!’接着,在饱受了兄弟们的亲吻之后,理查兄弟被拉上了断头台,按在铡刀下,最后因为他也获得了上帝赐予的天福而被兄弟般地砍下了他的脑袋。是的,这件事很有特色。这本小册子由上流社会路德教派的慈善家们译成俄文并随同报纸和其他出版物免费分发,以便教化俄国人民。理查这件事好就好在具有民族特色。我们这里如果只是因为他成了我们的兄弟,因为天福降临到了他身上而砍他的脑袋,那未免显得荒唐。不过我要再说一遍,我们这里也有我们自己的东西,几乎毫不逊色。我们这里用殴打的办法折磨别人会使你得到一种历史性的、直接的和最配胃口的享受。涅克拉索夫有一首诗,讲到一个农民用鞭子抽打马的眼睛,抽打那双‘温顺的眼睛’。这种场面谁都见过,这是俄国特产。他描写一匹羸弱的瘦马,拉着负载过重的大车,陷进泥坑拉不出来了。农民用鞭抽它,狠命地抽,喝醉了似的不停地猛抽。最后抽得连自己也不明白在干什么了,‘你没有力气也要拉,就是死了也要拉!’那驽马竭力挣扎着,他就开始抽打这匹毫无防卫能力的马,抽打它那双流着泪水的‘温顺的眼睛’,它发疯般的用尽全身力气往前一冲,终于拉出来了。它浑身哆嗦,喘着粗气,歪扭着身体,跌跌撞撞地用一种极勉强、极难看的姿势向前拉着——涅克拉索夫的这段描写真可怕。但这不过是一匹马,上帝赐给我们马就是要让我们抽打。鞑靼人这样开导我们,并且把鞭子赠送给我们留作纪念。然而也可以抽打人。一位有知识有教养的先生和他的太太用树条抽打亲生女儿,七岁的孩子——这件事我记得十分详细。小女孩的父亲看到树枝上带节疤很高兴,他说,抽起来带劲。于是他就开始‘带劲地’抽打亲生女儿。我确切地知道,有些人打起来越打越有劲,简直到了虐待狂的地步。十足的虐待狂,每打一下,快感就便为强烈。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时间越来越长,力量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伤痛越来越深。小女孩哭喊着,最后喊不出来了,喘着粗气求饶:‘爸爸,爸爸,好爸爸,好爸爸!’这件事情由于一个偶然的原因不体面地闹到了法庭。雇了一名律师,俄国老百姓早就把我们的律师叫做‘被钱雇用的良心’。律师声嘶力竭地为雇主辩护:‘父亲打女儿,这是很普通很平常的家务事,居然还闹到了法庭,这真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耻辱!’心悦诚服的陪审员们退庭,作出了无罪的判决。旁听的人们因为宣判折磨小孩的父亲无罪而欢呼雀跃。唉,当时我不在场,不然我会提议设立一项奖金,专门用来表彰这位折磨者!……绝妙的场面。但是关于孩子的情况,我还有更精彩的材料。阿廖沙,我收集了许许多多关于俄国孩子的材料。有一个小女孩,才五岁,却遭到‘受人尊敬、有官衔、有文化有教养的’父母的仇视。你看,我再一次肯定地说,许多人有个与众不同的特点,那就是喜欢折磨孩子,专门折磨孩子。这些虐待狂对其他人显得宽厚、谦恭,很像有教养讲人道的欧洲人,可是特别喜欢虐待孩子,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甚至也爱孩子。正是孩子的柔弱娇嫩引诱着那些虐待狂,而孩子的孤立无告和天使般的轻信又使虐待狂的卑鄙血液沸腾起来。当然,每个人身上都潜伏着野兽——容易激怒的野兽,听到受折磨的牺牲品的叫喊而情欲勃发的野兽,挣脱锁链横冲直撞的野兽,因为放荡而染上了痛风、肝炎等疾病的野兽。这两位有教养的家长对五岁的可怜小女儿进行了五花八门的摧残。他们用棒打,用鞭抽,用脚踢,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弄得她浑身青一块紫一块。最后居然挖空心思地想出了新的花样:在天寒地冻的大冷天,在厕所里把她关上一夜,怪她夜里不叫大小便(好像一个睡得天使般香甜的五岁女孩,这么小年纪就能半夜醒来说要大小便似的),把她拉的屎涂到她脸上,还硬逼着她吃屎——而逼她的正是母亲,母亲!夜里听着可怜的孩子在厕所里痛苦呻吟,这位母亲居然还能睡觉!你能明白吗,这小生命甚至不明白究竟要拿她怎样,她在厕所里,在黑暗和寒冷中,用小拳头捶打胸部,流着温柔善良的血泪,求‘上帝爷爷’保护她——你明白这种荒唐事吗,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虔诚驯服的小修士?你明白吗,为什么干出这种荒唐事?据说,不这样做,人就无法活在这世界上,因为那样就无法分辨善恶了。如果分辨善恶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那何必要去分辨这孩子的善恶呢?哪怕认识了整个世界也抵不上孩子向‘上帝爷爷’哭诉的一滴眼泪。我不谈大人们的痛苦,他们偷吃了禁果,那是咎由自取,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可这些孩子,这些孩子!我这是在折磨你,阿廖沙,你的情绪有点不对头。要是你不想听,那我就不说了。”
“没什么,我就想折磨自己。”阿廖沙嘟囔说。
“还有一个场面,再说一个场面,也是我出于好奇才收集到的,很有特色,主要是从一本古文献集子中看到的,不知道是《文献》还是《文物》,需要查对一下,我甚至忘了是在哪儿读到的了。这事情发生在农奴制最黑暗的年代,在本世纪初——农民的解放者万岁!本世纪初有那么一位武夫,他既是神通广大的将军,又是广有田产的地主,属于那种告老还乡以后认为凭着自己的功劳完全有权任意处置下属生死的人,当然,即使在当时,这样的人已经为数不多,但毕竟还存在。这位将军住在自己拥有两千农奴的领地里,横行霸道,把邻近的那些小地主当做食客和逗他开心的小丑。狗舍里豢养着数百条狗,照料狗的仆人几乎有一百名,他们一个个穿着制服,人人都备有马。有一个农奴的孩子,很小的男孩,才八岁,有一次玩耍的时候不小心扔了一块石子,打伤了将军一条爱犬的腿。‘我那爱犬的腿怎么瘸了?’他厉声问道。有人向他禀报说,就是这个小男孩扔石块给砸伤了。‘噢,是你啊。’将军打量了他一眼。‘把他抓起来!’于是把小男孩抓走了,硬是从她的母亲手里夺走了,在私牢里把他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天刚亮,将军威风凛凛地准备去打猎,他骑着马,周围簇拥着食客、狗监、猎人,全都骑着马,全体家奴被集中起来听训诫,站在最前面的是那个闯了祸的孩子的母亲。男孩从私牢里被带出来。那是个阴森森、冷飕飕、雾茫茫的秋日,这样的天气正适宜打猎。将军下令扒下男孩的衣服,于是他被剥得精光。孩子浑身打着哆嗦,吓得魂飞魄散,连叫也不敢叫一声……将军下令:‘赶他!’‘快跑,快跑!’狗监们朝小男孩吆喝。小男孩向前跑去……‘追!’将军吼叫着放出全部猎狗向小男孩扑去。男孩的母亲眼睁睁看着一大群猎狗咬住他儿子,把他撕成了碎片……后来这位将军好像被判应受监护。嗯……拿他怎么办呢?枪毙吗?为了满足道德感而枪毙他吗?你说说看,阿廖沙!”
“枪毙!”阿廖沙低声说道,抬眼看了看哥哥,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尴尬的苦笑。
“好极了!”伊凡兴奋地大声说,“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等于……唉,你这小修士啊!原来你心底里也潜藏着一个小小的魔鬼,阿廖沙·卡拉马佐夫!”
“我说了荒唐话,但是……”
“你这‘但是’后面大有文章啊……”伊凡大声说道。“你要知道,我的修士,这世界太需要荒唐了,这世界就建立在荒唐之上,没有荒唐,这世界也许就根本不会有什么事了。但有些事情我们还是知道的!”
“你知道什么?”
“我什么也不明白,”伊凡梦呓似的继续道,“我现在也根本不想弄明白,我只想依靠事实。我早就决定不再去弄明白。如果我要想弄明白什么,那就立即会背叛事实,而我决心依靠事实……”
“你干吗这样折磨我?”阿廖沙伤心地喊道。“你到底告诉不告诉我?”
“当然会告诉你的,刚才谈的只是引子,最后会告诉你的,你对于我是很宝贵的,我不想失掉你,也不会把你转让给你的佐西马。”
伊凡沉默了片刻,他的神情一下子变得十分忧伤。
“听我说:我只谈孩子,目的就是为了使事情一目了然。至于人间的其他血泪,把整个地球从地表到地心都浸透的那些血泪,我一句也不提,我故意缩小话题。我是一只臭虫,我老老实实承认自己无法理解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看来,只能怪人们自己不好:给了他们天堂,他们却要地狱;他们明知道自己会遭到不幸,却又从天上偷来火种,也就是说,他们自作自受,因此用不着怜悯他们。唉,依我看,依我这可怜的、凡俗的、欧几里德式脑袋的理解,我只知道有苦难,但没有造成苦难的罪人,一切都相辅相成,互为因果,一切都自行调整,取得平衡——但这是欧几里德式的胡言乱语。这我自己也知道,我总不至于靠这些胡言乱语生活吧!仅仅知道没有罪人有什么用呢?我需要的是报复,不然我宁肯毁了自己。实现这报复也并非在某个无限遥远的地方和时间,而就在这地球上,我能亲眼目睹,对此我坚信不疑,我希望自己能看到。如果到那时候我已经死了,那就让我复活,因为如果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我不在,那未免太扫兴了。我受苦受难的目的绝不是为了把我自己、我的罪行和痛苦当做为他人培育未来的和谐的肥料。我希望亲眼看到驯鹿睡在猛狮身边,看到被害人站起来拥抱凶手。我希望在大家突然明白为什么这一切是这样的时候我自己也在场。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建立在这种愿望之上,所以我也信仰上帝,不过,问题在于到时候我怎么向这些孩子交代呢?这是我无法解决的问题,因为我想要说的意思尽在其中,再清楚不过了。你听我说,如果人人都需要受苦受难,用苦难换取永恒的和谐,那么这跟孩子有什么关系呢?请你告诉我,我一点儿也不明白,为什么连他们也要受苦?为什么连他们也要用苦难去换取和谐?为什么连他们也要充当物质,变成肥料,为他人培育未来的和谐?对罪恶人们应当共同负责,这我明白,对于复仇也应当共同负责,这我也明白,但是总不至于要求孩子也一起对罪恶负责吧?假如他们应该与父辈一起对父辈的所有罪行负起责任确实是一条真理,那么这真理显然不是来自这个世界,这我就无法理解了。有些喜欢开玩笑的人也许会说,反正小孩会变成大人,他们要犯罪以后还来得及。但问题是他还没有长大,他才八岁就被一群狗撕成碎片了。啊,阿廖沙,我并不是在亵渎神明,我也明白,当天上人间齐声称颂,所有活着的和死去的高声赞美:‘主啊,你真英明,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的时候,整个宇宙将为之震动。当母亲和那个驱赶猎狗撕碎她儿子的凶手互相拥抱,两人流着泪高呼‘主啊,你真英明’的时候,人们自然会茅塞顿开,一切都将得到解释。但这里恰恰出现了一个难题,这也是我无法接受的。只要我活在这世界上,我就会抓紧时间采取措施。你要知道,阿廖沙,也许真的会发生这种情况——假如我自己能够活到那一天,或者在那一天死而复生,亲眼目睹那个场面,那么我看着母亲和残害她儿子的凶手相互拥抱,自己也许会和大家一起高呼‘主啊,你真英明’——但不到那时刻我是不愿意赞美的。趁着还有时间,我要赶紧独善其身,所以我坚决拒绝最高和谐。这种和谐还抵不上那个受尽折磨、用拳头捶打自己胸脯、在臭气熏天的厕所里向‘上帝爷爷’祈祷的那个女孩的一滴眼泪,抵不上的原因在于她的眼泪是无法抵偿的。她的眼泪理应得到抵偿,否则不可能有和谐。你用什么,究竟用什么去抵偿呢?难道这能抵偿吗?难道用报复的办法吗?可是报复对我有什么用呢?把凶手打入地狱对我有什么用呢?那些孩子受尽折磨已经死了,地狱又能改变什么呢?既然是地狱,哪里还有什么和谐可言?我愿意宽恕,愿意拥抱,但我不希望再有苦难。如果孩子的苦难是为了凑满赎买真理所必需的苦难总数,那我预先声明,整个真理抵不上这样的代价。最后,我也不希望母亲和唆使一群猎狗撕碎她儿子的凶手相互拥抱!她不应该宽恕他!要是她愿意,她可以宽恕自己,让她宽恕凶手给她这个当母亲的带来的无边苦难,但是她那惨死的孩子的苦难,她没有权利宽恕,她不应该宽恕凶手,哪怕孩子自己宽恕了也不行!既然如此,既然他们无权宽恕,那么和谐又在哪里呢?全世界有没有一个能够而且有权宽恕的人?我不要和谐,出于对人类的爱我不希望和谐。我情愿保留未经报复的痛苦,最好还是保留我那未经报复的痛苦和我那未经平抑的愤怒,哪怕我错了也心甘情愿。再说大家对和谐的价值估计得也太高了,我们完全支付不起这张过于昂贵的入场券。所以我要赶紧退还这张入场券,只要我是个诚实的人,那就应该尽快退还。我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我不是不接受上帝,阿廖沙,我只是恭恭敬敬地把入场券还给他。”
“这是叛逆。”阿廖沙低着头轻声说道。
“叛逆?我真不希望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伊凡异常真诚地说。“靠叛逆能活下去吗?可我想活下去。你直截了当地亲自告诉我,我要你回答:假如为了造福人类,为了给他们和平和安宁,你自己正在建造一座人类命运的大厦,但是为了这个目的,不可避免地要残害一个小生命,就是那个用拳头捶打自己胸脯的小女孩,用她未经报复的眼泪作为这座大厦的基石,根据这些条件,你能答应担任这座大厦的建筑师吗?你说实话,不要撒谎!”
“不,不会答应的。”阿廖沙轻声说。
“你能不能容忍这样一种想法,就是你为他们建造大厦的那些人会答应在一个备受折磨的小孩的无辜血泪之上享受自己的幸福,而且永远感到幸福?”
“不,我无法容忍。哥哥,”阿廖沙的两只眼睛突然闪出亮光,“你刚才问:全世界有没有一个能够宽恕而且有权宽恕的人?这样的人是有的,他可以宽恕一切,宽恕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因为他自己为了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献出了自己清白无辜的鲜血。你忘记了这个人,大厦正是建筑在他身上的,人们正在向他呼喊:‘主啊,你真英明,因为你指引的道路畅通了!’”
“啊,这就是‘唯一无罪的人’以及他流的鲜血!不,我没有忘记他,相反,我一直感到奇怪,那么长时间了你怎么还不把他抬出来,因为在争论中你们这些人往往会首先把他抬出来的。知道吗,阿廖沙?你别见笑,我写过一部长诗,那是大约在一年前。要是你愿意再为我浪费十分钟时间,那我可以讲给你听。”
“你写过一部长诗?”
“啊,不,没有写出来。”伊凡笑了。“我这一辈子还从来没有写过哪怕一两行诗。这部长诗是我杜撰的,还把它记住了。一时心血来潮编出来的,你是我的第一位读者,不,是第一位听众。作者怎么会错过哪怕一名听众呢?”伊凡微笑着说。“要不要讲?”
“我很想听。”阿廖沙说。
“我的长诗叫做《宗教大法官》,是一篇荒唐的东西,可我很想讲给你听。”
“这里免不了要来段开场白,就是那种带文学色彩的序言,不然能算长诗吗?”伊凡笑了。瞧我这个作家!你知道吗,我这个故事发生在十六世纪,那时候在诗歌里把天神引向人间刚巧成为一种时尚,这一点你在学校里也早知道了。且不说但丁,即使在法国,法院职员、修道院的修士都演出整本的戏剧,把圣母、天使、圣徒、基督和上帝本人搬上舞台。那时候这一切都演得很朴实。维克多·雨果的《巴黎圣母院》描写了路易十一时代为庆祝法国太子的生辰在巴黎市政厅向公众免费演了一场训诫性质的戏,名字叫《至圣至爱的圣母玛丽亚的英明裁决》。圣母玛丽亚亲自出场,宣布她‘英明的判决’。在我们莫斯科,在彼得大帝以前的时代,也常常演一些几乎类似的戏,尤其是取材于《旧约》的戏。除了演戏之外,当时全世界还流行许多小说和‘诗歌’,这些作品里必要的时候也出现圣徒、天使和全体天神。我国许多修道院也翻译、传抄甚至创作这类叙事长诗,即使在鞑靼人统治的年代也没有中断。譬如说有一部修道院搞的长诗(当然是从希腊文翻译的),名字叫《圣母游地狱》,场面之精彩、手法之大胆绝不亚于但丁。圣母亲临地狱,由天使长米哈伊尔替她引路。她看到了有罪的人和他们所受的种种苦刑。当时有一些被扔进滚烫的湖水里的罪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们中间有些人被扔进湖底,再也无法浮上来了。‘那些人已经被上帝遗忘了’——这句话非常深刻有力。圣母大为惊讶,流着眼泪跪在上帝的宝座前,请求赦免地狱里的所有人,不加甄别地赦免她在那儿见到的所有人。她跟上帝的谈话非常有趣。她苦苦哀求,不肯离开,上帝指给她看钉在十字架上的她儿子的双手和双脚,问她:我怎么能宽恕折磨他的人?于是她吩咐全体圣徒、殉道者、天使和天使长跟她一起跪下恳求上帝。最后她终于求得上帝每年从耶稣受难日到三一节停刑,地狱里的罪人立即感谢上帝,大声对他说:‘主啊,你的裁决真英明!’如果我这首长诗在那时候出现,肯定也是这类内容。我的作品里他也出场,当然他在长诗里没有说过一句话,仅仅是出来过个场。自从他许下三一节众天神下凡的诺言迄今已有十五个世纪了,早在十五个世纪之前,他的预言者就有这样的记录:‘我必快来。’‘至于在哪一天,哪个时辰来,连儿子也不知道,唯有我的天父知道。’这是他还在人间时说的话。但是人类依然满怀着当年的信仰和当年的感动心情在等待着他。啊,他们的信仰甚至更强烈,因为人们已经整整十五个世纪没有得到来自天上的保证了:
既然听不到来自天上的保证,那就相信心灵的提示。
只相信心灵的提示!诚然,那时候出现过许多奇迹。有些圣徒能奇迹般地治好病人,据有些使徒传的记载,天上的女皇还曾亲自下凡看望过他们呢。但是魔鬼并没有打瞌睡,人们已经开始怀疑这些奇迹的真实性。正巧那时候在北方,在德国,出现了一种新的可怕的邪教。一颗巨星犹如明亮的火炬(指教会)‘陨落在水源上,水就变苦了’。那些邪教徒开始亵渎上帝,否认奇迹。但是虔诚如初的教徒们对上帝的信仰变得更加炽烈了。人类的眼泪依然为他流淌,等待着他,爱他,寄希望于他,渴望为他受苦,为他而死,像以前一样……你看人类怀着火一般炽烈的信仰祈祷了多少个世纪:‘主啊,快降临吧’,人类向他呼吁了多少个世纪,最后他终于怀着无限的怜悯之情降临到祈求者面前。在这之前,他也曾经降临过人间,看望过当初还活着的圣徒、殉道者和苦行圣徒,这在他们的《传记》中有过记载。我们的丘特切夫深信自己的诗句道出了真理,他曾宣告:
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
身上穿着奴隶的衣裳,
主从天上降临人间,
到处为你祝福,亲爱的大地。
我可以告诉你,事情的确如此。他想在大众面前——在受苦受难、罪孽深重,但婴儿般爱他的百姓面前——出现哪怕片刻时间。我的故事发生在西班牙的塞维尔,在宗教裁判制度最猖獗的时代,为了上帝的荣耀,全国各地每天都燃起了火堆。
无比壮观的烈焰,
烧死凶恶的邪教徒。
啊,那当然不是上帝降临人间,不是他根据自己的诺言在世界末日带着天上的荣耀,突然像‘自东向西一闪而过的闪电’来到人间。不,他只是想看一眼他的孩子们,看一看架起火堆活活烧死异教徒的那个地方。出于无限的慈悲,他再一次走遍人间,再一次显现为人形,就像十五个世纪之前他在人间活动了三年时一样。他降临到那个南方城市‘烈火熊熊的广场’上,而恰恰就在那里,就在前一天,在国王、王室成员、骑士、红衣主教和美丽非凡的宫廷女官在场的时候,在‘无比壮观的烈焰’中,为了上帝的荣耀,一下子活活烧死了上百个异教徒。他悄悄地不知不觉地来到广场,但是很奇怪,大家马上认出了他。而我长诗中最精彩的篇章,就是为什么大家都认出他的那一节。人们势不可当地纷纷向前拥去,将他团团围住。他周围的人越聚越多,大家都跟着他走。他默默地在他们中间走过,脸上挂着无限同情的宁静的微笑。爱的太阳在他心中燃烧,光明、智慧和力量的光辉从他眼中闪射出来,照耀着人们,震撼着他们的心灵,向他们报以深情厚爱。他向他们伸出双手,为他们祝福。只要一碰到他,甚至只要碰到他的衣服,病痛顿时就会消失。人群中有一位从小失明的老人,他激动地大声说:‘主啊,治好我的眼睛吧,让我也能看见你。’突然,好像有一片鱼鳞从他眼睛里脱落下来,瞎子立刻看见了他。人们哭泣,吻着他走过的土地。孩子们向他抛鲜花,唱赞歌,向他欢呼:‘和撒那!’‘这是他,是他本人!’大家反复说着,‘这肯定是他,只能是他!’他在塞维尔教堂前面的台阶上停下来的时候,刚巧有人哭哭啼啼地把一口尚未盖起来的装殓孩子的白色小棺材抬进教堂。棺材里躺着一名七岁的女孩,一位名人的独生女。女孩躺在鲜花丛中。‘他会使你的孩子复活!’人群里有人对哭哭啼啼的母亲喊道。出来迎接棺材的神甫困惑莫解地看着,皱起了眉头。只听得死者的母亲号啕大哭起来,她跪在他脚下:‘如果真是你,那就让我的孩子复活吧!’她高喊着向他伸出双手。出殡的队伍停下来,把棺材放到台阶上,就放在他脚下。他慈悲地看着孩子,嘴里轻轻说了两遍:‘塔里法,库米’——那意思就是:起来吧,孩子。小女孩在棺材里仰起身子,坐了起来,睁开那双惊讶的眼睛,笑嘻嘻地东张西望。她双手捧着刚才她躺在棺材里的时候握在手里的那束白玫瑰。人群骚动起来,喊声哭声乱成一片。就在这时候,担任宗教大法官的红衣主教本人突然沿着广场走过教堂。这是个将近九十岁的老人,高个子,腰板笔直,一张干瘪的脸,眼眶深陷,但目光炯炯,犹如两颗火星。啊,他没有穿那身昨天烧死罗马教的敌人时在大庭广众前炫耀的主教服,不,他此刻穿的只是一件粗糙的旧教士服。他那些脸色阴沉的助手、奴仆和‘神圣的’卫队跟在他后面,中间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在人群面前停下脚步,从远处观察着。他什么都看到了,看到怎样把棺材停在那个人脚下,看到小女孩怎样复活。他的脸笼上了一层阴影。他皱起白色的长眉,眼睛射出凶光。他伸出一只手指,指挥卫队把他抓起来。你看,他多么威风,老百姓见了他一个个都诚惶诚恐,十分恭顺,立即为卫队让开一条通道,而卫队则在突然降临的一片寂静中架着他把他带走了。大家齐刷刷地一下子跪在大法官面前向他磕头,他就默默地替大家祝福,然后走了过去。卫队把犯人押到宗教法院那幢古老大楼里的一间带穹顶的狭小而阴暗的牢房里,把他关了起来。白天过去了,黑暗而闷热得‘喘不过气来’的塞维尔的夜晚来临了。空气中飘逸着‘月桂和柠檬的香味’。在一片漆黑中,牢房的铁门打开了,年迈的宗教大法官亲自提着灯,慢慢地走进监狱。他独自一人,铁门在他身后又立刻关上了。他在门口停下脚步,久久地,足足有一两分钟,仔细打量着犯人的脸。最后,他轻轻地走到他跟前,把灯放在桌子上,对他说:
“‘真是你吗?是你吗?’他没有听到回答,便赶紧补充了一句:‘别回答,保持沉默。你又能说什么呢?我知道你会说什么,你也没有权利对自己说过的话再增添什么新内容。你为什么妨碍我们?你是来妨碍我们的,这你自己也清楚。但是你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吗?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你真的是他或者仅仅像他,但我明天就要审判你,并且把你作为最凶恶的异教徒活活烧死。明天只要我一招手,今天吻你脚的那些人就会跑过来往你的火堆上添加柴火,这你知道吗?是的,也许你知道。’他在沉思中补充了一句,专注的目光始终也没有离开囚犯。”
“我不太明白,伊凡,你这是什么意思?”一直在默默听他说话的阿廖沙微微一笑。“这是不着边际的幻想,还是老年人常犯的毛病,老糊涂了?”
“就算是后者吧,”伊凡哈哈大笑起来。“如果当代的现实主义把你娇惯坏了,使你无法忍受任何幻想的东西——你说是老糊涂,那就算老糊涂吧。你说得也对。”伊凡又笑了。“老头九十岁了,他那死脑筋可能早就错乱了,那囚犯的外表就可能使他吓坏了,最后,也可能只是一个九十岁老人临死前的梦魇和胡话,何况头天烧死一百名异教徒使他变得更加狂躁了。不过老糊涂也罢,不着边际的幻想也罢,对咱们来说不都是一样吗?这里的问题仅仅在于老人需要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最终把憋在心里九十年的话大声说出来。”
“那囚犯也没说话吗?看着他没说一句话吗?”
“不论在什么情况下,囚犯本来就应当这样的。”伊凡又笑了起来。“老头自己对他说,他没有权利对过去说过的话再增添任何新的内容。要是你愿意,那么这就是罗马天主教的最基本特征,至少依我看是这样。‘既然你把一切都交给了教皇,现在一切都在教皇手里,那你现在完全没有必要再来了,至少暂时不要来妨碍。’这类话他们不仅嘴上说,甚至还写成书,至少耶稣会教士就是这样做的。这是我自己从他们的神学家写的书里看到的。‘你有没有权利告诉我们哪怕是那个世界的秘密?’我那位老人问他,然后又自己代替他回答:没有,你没有权利对你过去已经说过的话再增添任何新的内容,你没有权利剥夺人们享受当初你在人间坚持捍卫过的自由。如果你还要增添什么新内容,那将侵犯人们的信仰自由,因为这些新东西将作为奇迹出现,而早在一千五百年前你就把信仰自由看得比一切都宝贵。当初你不是经常说:‘我希望使你们自由。’现在你看到了这些‘自由的人’。老人突然带着深思熟虑的微笑补充说。‘是的,为此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他继续说道,严厉地看着他。‘但我们最后还是以你的名义做到了这一点。为了这自由我们经受了十五个世纪的苦难,不过现在已经结束,彻底结束了。你不相信彻底结束了吗?你温和地看着我,是你不愿赐予我愤怒吗?但是你要知道,现在,就是目前,这些人比任何时候更加坚信自己是完全自由的,而实际上是他们亲自把自己的自由交给我们,服服帖帖地把它放在我们脚下。但这件事是我们完成的,不知道这是不是你所希望的?是不是你要的那种自由?’”
“我又不明白了,”阿廖沙打断他,“他这是在挖苦、嘲笑吗?”
“完全不是。他真的认为他自己和手下那帮人的功劳就在于他终于压制了自由,而他们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使人们幸福。‘因为只是到了现在(他显然是指宗教裁判制的时代)才第一次可以考虑人的幸福。人生来就是叛逆者。难道叛逆者能幸福吗?事先已经警告过你,’他对他说,‘对你的警告和指示的次数不能算少了,但是你却一次次不听警告,你放弃了那条唯一可以使人幸福的道路。幸好你离开的时候把这件事交托给了我们。你许下诺言,你作出了保证,你给了我们捆绑和松绑的权利,当然,现在你休想从我们手中夺走这个权利。你为什么要来妨碍我们?’”
“‘受到的警告和指示不能算少’是什么意思?”阿廖沙问。
“这正是老人想说的主要内容。”
“‘有个可怕而聪明的魔鬼,自我毁灭和隐形的魔鬼,’老人继续说,‘伟大的魔鬼曾经在旷野里跟你谈过话,据书上记载,他好像“诱惑”过你。是这样吗?他在三个问题中向你提出而又被你拒绝、《圣经》里称为“诱惑”的那些东西不都是千真万确的吗?不过,如果说人世间真的出现过什么伟大的奇迹,那么就在那一天,就在提出三个诱惑的那一天。提出这三个问题本身就是一个奇迹。如果我们作一个假设,当然仅仅是打个比方,或者做个试验,假如那恶魔提出的三个问题在《圣经》里已经不留痕迹地消失了,而现在需要重新恢复,需要挖空心思重新想出来,编出来,为此召集世界上所有的贤者——掌权者、最高主教、学者、哲学家、诗人——并交给他们一项任务:请大家构想并编造三个问题,这些问题不仅要符合事情的原状,而且要用三句话,只用三句人类的语言说清楚世界和人类的未来,那么你是否认为全世界所有的聪明人通力合作之后能够提出三个问题,它们在力度和深度上跟当初那个聪明能干的魔鬼向你提出的那三个问题不相上下呢?单凭这三个问题,就可以知道你不是在跟现有的全部的人类智慧打交道,你碰到的是永恒的抽象的智慧。因为这个问题似乎把人类未来的整个历史集合成一个整体,并且预告了它的前途,同时也出现了三个形象,它们囊括了全世界人类本性中所有无法解决的矛盾。这在当时不可能看得很清楚,因为未来的情形还无法知道。但是现在,过了十五个世纪之后,我们看到这三个问题所包含的一切已经被认识、被预告、被证实了,再也不能增添或删减任何内容了。’”
“‘这样的现在请你自己判断一下,究竟谁说得有道理?是你还是当时向你提出问题的那个魔鬼?你回想一下第一个问题,虽然不能做到一字不差,但大意是这样的:你想到人间去,而且又是赤手空拳,只带着给予自由的诺言,但是他们由于单纯和与生俱来的卑劣的天性,不可能正确理解自由,他们对自由感到害怕和恐惧。因为对人类和人类社会来说从来没有什么东西比自由更加无法容忍!你有没有看见这片光秃秃的被烤得滚烫的沙漠里的那些石头?只要你把石头变成面包,那么人类就会像羊群那样跟你走,对你感恩戴德,俯首听命,尽管永远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你缩回自己的手,不再供他们面包!但是你不想让人失去自由,你拒绝了他的建议,因为照你的判断,如果驯服是用面包换来的,那还有什么自由可言呢?你反驳说,人不可能单靠面包活着。但你可知道,地上的魔鬼为了这面包可以起来反对你,跟你交战,并且战胜你,而大家会跟着他跑,赞美他:谁能比得上这野兽,他给我们从天上取来了火种!你可知道,几百年后,连人类也会通过自己贤达和科学的嘴宣布,不存在犯罪,也无所谓罪孽,只有饥肠辘辘的人。先填饱他们的肚皮,然后再叫他们讲道德!这就是他们举起的那面用来反对你、摧毁你圣殿的旗帜上的口号。在你圣殿的废墟上将耸立起一座新的大厦和可怕的巴比伦塔,尽管这座高楼永远无法建成,就像原先那座一样,但是你总还可以劝阻人们去建造它,从而使人们避免经受一千年的痛苦。他们因此塔而历尽千年痛苦之后,最终还是要来找我们的!那时候他们会重新在地底下,在地下避难所找到我们(我们躲藏在那里是因为我们重新遭到驱逐和迫害),他们找到我们以后会向我们哭诉:给我们面包吃吧,那些答应给我们从天上取下火种的人,并没有给我们面包!到那时候他们的高塔可以由我们来建成,因为谁能给他们面包,谁就能建成高塔,而只有我们才能给他们面包。以你的名义,或者假借你的名义。啊,他们离开了我们就永远永远无法养活自己!他们享有自由的时候,任何科学决不会向他们提供面包,结果他们把自己的自由送到我们脚下并且对我们说:你们尽管奴役我们吧,只要给我们面包吃就行。他们自己终究会明白,自由和面包两者不可兼得,因为他们彼此间永远永远不善于平均分配!他们终究会彻底相信他们永远不可能是自由的,因为他们软弱、渺小、不讲道德、叛逆成性,你许诺给他们天上的面包,但是我再重复一遍,在这些软弱、渺小、无德无行、不义不仁之辈的心目中,天上的面包能跟地上的面包相比吗?假如为了天上的面包有几千几万个人跟着你跑,那么还有几百万人却不能为了天上的面包放弃地上的面包,那他们怎么办呢?难道只有那几万个伟大的强者你才认为是宝贵的,而其余的芸芸众生,那些不可胜数的同样爱你的弱者,他们只能充当强者手中的材料吗?不,我们也珍惜弱者,虽然他们不讲道德,叛逆成性,但最终会变得驯服的。他们会对我们感到惊讶,会把我们奉为神明,因为我们充当他们的领袖,同意承担自由并统治他们——在他们看来当自由的人实在是件可怕的事情!但是我们要说,我们服从你,我们假借你的名义进行统治。我们要重新欺骗他们,因此我们不再让你到我们这儿来。我们的痛苦就在于要进行这种欺骗,因为我们不能不欺骗。这就是旷野里的第一个问题的含义,这也就是你用至高无上的自由的名义加以拒绝的东西。然而,这个问题包含着这世界上一个最高的秘密,假如你接受了面包,那你就解决了无论是对每一个人还是全人类来说都是普遍而永恒的烦恼——那就是崇拜谁的问题。人一旦获得了自由,就要尽快找到崇拜的对象——这是一件令人最最烦恼的事情。但是人们所要寻找的应该是无可争辩的崇拜对象,应该是大家一下子普遍崇拜的对象。这些可怜的生物所关心的不仅是要找到一个他自己或者别人必须崇拜的对象,而且要找到一个可以使大家共同··信仰并且崇拜的对象。正是需要大家共同崇拜这一点才构成了有史以来每一个人也是全人类的最重要的痛苦。为了这种共同的崇拜,他们互相残杀。他们制造了各自的上帝,并且彼此挑衅:抛弃你们的上帝,来崇拜我们的上帝,不然就要杀死你们,杀死你们的上帝!这种现象一直会持续到世界末日,甚至持续到各自的上帝在世界上彻底消灭的那一天:人们总是需要向偶像顶礼膜拜。你本来就知道,而且不可能不知道人性的这个主要秘密,但是你却拒绝了希望你举起的这面可以迫使大家无条件地崇拜你的唯一的绝对的旗帜——地上的面包的旗帜,你却为了自由和天上的面包而加以拒绝了。你看你还做了些什么!而且又都是用了自由的名义!我告诉你吧,人最大的烦恼莫过于要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以便尽快把这个可怜虫的那份与生俱来的自由转交给他。但是,谁能够安慰他们的良心,谁就能够掌握他们的自由。本来已经把一面无可争议的旗帜连同面包交到了你手上:只要你拿出面包,人们就会崇拜你,因为面包是最最无可争辩的东西。这时候如果有人未经你的同意而占有了他们的良心,那么他们甚至会扔掉你给他们的面包,去追随那个迷惑了他们良心的人。在这方面你是对的。因为人生的秘密不仅在于活着,还在于为什么活着。如果一个人对自己为什么活着缺乏坚定的信念,他是决不会愿意活着的,他宁可自杀,也不愿留在这世界上,尽管他周围堆满了面包。这是对的,可结果又怎样呢?你非但没有控制人们的自由,反而增加了他们的自由!难道你忘了,对于人来说,安静乃至死亡比获得分辨善恶的自由更为珍贵吗?对于人们来说再也没有比良心的自由更具魅力的了。你不去提供可以一劳永逸地安慰人类良心的坚实基础,反而选择了种种不寻常的颇费猜测的难以确定的东西,选择了人们力不胜任的东西,所以你这样做似乎完全不是出于对他们的爱。这是谁干的呢?是特意前来为他们献出自己生命的人!你不去限制人们的自由,反而纵容了他们的自由,使人的心灵世界永远遭受自由的折磨。你希望人们能够自由地爱,希望他们受到你的吸引,受到你的迷惑之后自由地追随你。今后人们将用自己自由的心取代严格的古代法律,以你的形象为指导,自行决定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但是难道你没有想过,假如选择的自由成了他们一种可怕的负担而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那么他们到最后会放弃甚至反对你的形象和你的真理。他们最后会大喊大叫说真理不在你那里,因为你给他们留下那么多的烦恼和无法解决的难题,你使他们陷入一种最最尴尬最最痛苦的境地。所以,你这是自毁天国,你不能怪罪任何人。再说,真的要你这样做吗?世界上有三种力量,只有这三种力量才能永远征服并俘虏这些软弱无能的叛逆的良心,使他们得到幸福——这三种力量就是奇迹、神秘和权威。你把这三者都否定了,你自己开了这样的先例。当初那可怕而聪明的魔鬼把你放在圣殿之巅,对你说:如果你想知道是不是上帝的儿子,那就往下跳吧,因为据说天使们会托起你,扶着你,你不会摔死,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自己是不是上帝的儿子,而且会证明你对天父的信仰是多么坚定。但是你听完后拒绝了这个建议,没有听他的话往下跳。唉,当时你那样做自然是一种值得自傲的高尚行为,跟上帝一样,可是那些人,那软弱而又叛逆成性的人类——难道他们也是上帝吗?当时你就明白,只要跨出一步,只要做出往下跳的姿势,那你就是在考验上帝,就会马上失去对他的信仰,就会掉到你想前去拯救的地上,摔得粉身碎骨,而那个引诱你的聪明的魔鬼会欣喜若狂。但是我还要重复一遍,像你这样的人多吗?难道你真的认为,哪怕在一刹那间认为,人们也能经受这样的考验吗?人类的天性真的能够拒绝奇迹,并且在生命的紧要关头,面对最可怕、最根本、最痛苦的心灵问题,只靠心灵的自由就能解决这些问题吗?你知道你的功绩将彪炳史册,流芳百世。你希望人们只要效法你,就能永远与上帝同在,再也不需要奇迹了。但是你不知道,人一旦抛弃了奇迹,同时也就抛弃了上帝。因为人寻找的与其说是上帝,不如说是奇迹。因为人不能离开奇迹而存在,所以他会给自己制造种种新的奇迹,自己给自己制造奇迹,去崇拜神汉的奇迹,去崇拜巫婆的妖术,尽管他自己也曾当过一百次的叛徒、邪教徒和无神派。当初人们讽刺你、嘲笑你,对你大喊你从十字架上走下来,我们就会相信这就是你的时候,你没有从十字架上走下来,你没有走下来的原因还是因为你不想用奇迹征服人,你渴望自由的信仰,而不是奇迹的信仰,你渴望的是自由的爱,而不是奴隶面对将他吓得永远胆战心惊的强权而表现出来的那种奴隶式的狂喜。在这方面你也过高估计了人,虽然人生来具有叛逆的天性,但他们毕竟是奴隶。你看看周围,你想一想,十五个世纪过去了,你去看看他们:你使哪一个人达到了你的高度?我敢发誓,人比你想象的更加软弱更加卑贱!你做到的他能做到吗?能做到吗?你这样抬举他,实际上不再对他表示同情了,因为对他提出了过高的要求。是谁向他提出了这么高的要求?是那个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人提出来的!假如对他少一点尊重,对他的要求低一些,这样反倒离爱近一些,因为他的负担也会轻一些。他很软弱,很卑贱。至于他现在到处反抗我们的权力,并为自己的叛逆而感到骄傲,这是怎么回事呢?这是孩子和小学生的骄傲,他们是一些在课堂上造反、轰走了教师的孩子。但这些孩子迟早要倒霉的,那时候他们将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他们将捣毁神殿,使大地血流成河。这些愚蠢的孩子最后终将明白,他们虽然是造反派,却是一些软弱的造反派,连自己的造反都无法忍受。他们最后终会痛哭流涕地承认,造物主使他们生来具有叛逆性格,这无疑是对他们的一种捉弄。他们在绝望中会说出这一类话,而他们说出来的这些话将是对上帝的亵渎,为此他们将变得更加不幸,因为人类的本性无法容忍亵渎上帝的言行,最后总要对这些言行进行报复的。因此,尽管你为他们的自由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但人们目前的命运依然是不安、惊慌和不幸。你那位伟大的预言家在幻想中隐喻说,他看到了第一次复活的全体参加者,其中每个部族均有一万二千人。既然是这么多人,那他们已经仿佛不是人,而是神了。他们背负着你的十字架,几十年来在荒凉的沙漠里忍饥挨饿,单靠蝗虫和草根充饥——当然你可以自豪地指给大家看这些自由的儿女,自由的爱的儿女,为了你而自愿作出重大牺牲的儿女。但是不要忘记,他们总共才数千人,而且他们又都是神,那么其余的人呢?其余那些无法忍受强者所经受过的种种磨难的弱者,他们又有什么错呢?无力接受那么多可怕礼物的灵魂又有什么错呢?难道你真的只是为了那些经过挑选的人而专程来的吗?如果是这样,那就是神秘了,我们无从理解。如果这是神秘,那么我们也有权利来宣扬这种神秘,并且开导他们说,重要的不是他们心灵的自由选择,也不是爱,而是他们必须盲目地甚至违心地服从的神秘。我们已经这样做了。我们纠正了你的行为,把你的行为置于奇迹、神秘和权威的基础之上。人们都很高兴,因为他们又像羊群似的被领走了,那份给他们造成了无数痛苦的可怕负担最后终于从他们心头卸掉了。我们这样开导他们,我们这样做,你说究竟对不对?我们心平气和地对待人类的软弱,充满爱心地减轻他们的负担,甚至允许他们软弱的天性犯一点过失,你能说我们不爱人类吗?为什么你现在来妨碍我们?你为什么一声不吭,只用你那双温顺的眼睛盯着我看?你可以生我的气,但我不需要你的爱,因为我自己也不爱你。我何必要向你隐瞒呢?难道我不知道是在跟谁说话吗?我对你所说的话你早就知道了,这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我能把我们的秘密向你隐瞒吗?也许你是希望亲耳听到从我嘴里说出这个秘密吧?那你就听着:我们拥护的不是你,而是他。这就是我们的秘密!我们早就不拥护你,而拥护他了。已经八个世纪了!整整八个世纪之前,我们从他那里接受了被你愤然拒绝的东西,接受了他把人间的各个国家指给你看以后准备赐予你的那份最后礼物:我们从他那儿接受了罗马和恺撒的宝剑,并且宣布自己是人间的王,唯一的王,虽然直到如今我们还来不及最后完成我们的事业。但这是谁的过错呢?啊,这项事业至今还刚开了个头,但已经开始了。完成这项事业还需要等待很长时间,大地还要经受许多苦难,但我们一定要达到目的,一定会成为恺撒,到那时候我们才会考虑全世界人民的幸福。不过,当时你本来是可以拿起恺撒的宝剑的。你为什么要拒绝这最后的一份礼物呢?假如你听从了伟大的魔鬼的第三个劝告,你就满足了人类在地上追求的一切,那就是:崇拜谁?把良心交给谁?通过什么方式大家才能最后结成一个没有争吵、和睦一致的蚂蚁窝?因为全世界团结一致的要求正是令人们痛苦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整个人类始终追求全世界的联合。许多伟大的民族具有光荣的历史,但这些民族越伟大,也就越不幸,因为他们比别的民族更加强烈地意识到全人类联合的必要性。那些伟大的征服者,帖木儿和成吉思汗们,他们像狂飙一样席卷大地,妄图征服整个世界。但是他们也体现了人类对于全世界普遍联合的伟大要求,虽然是不自觉的。假如你接受了全世界和恺撒的紫袍,你本来可以建立起一个全世界的王国,给全世界带来安宁。因为能掌握人类的,不就是那些掌握了他们的良心、手里握着他们的面包的人吗!于是我们拿起了恺撒的宝剑,既然拿起了这把剑,理所当然地要抛弃你,跟着他走了。啊,自由思想、他们的科学和人吃人的现象还要猖獗好几个世纪,因为如果没有我们,他们将要着手建造自己的巴比伦高塔,而结果就会出现人吃人的局面。但到那时候,野兽就会爬过来舔我们的脚,我们的脚会溅满它的血泪。我们将骑到野兽身上,举杯庆祝,那杯上写着奥秘!两个大字。但是到那时候,只有到了那时候,才会出现人类安宁和幸福的王国。你为你那些经过挑选的人而感到骄傲,但是你只拥有那些经过挑选的人,而我们却要使所有人获得安宁。况且还有这样的情况:在那些经过挑选的人中间,在那些供你挑选的强者中间,许多人等你等得疲倦了,他们已经或者将要把自己精神的力量和心灵的热忱转移到另外一个领域,最后举起你那自由的旗帜来反对你。不过,这面旗帜是你自己树起来的。在我们这里,人人都将得到幸福,不再造反,也不再互相残杀,就像在你的自由旗帜下到处发生的那样。啊,我们会使他们相信,只要他们为我们放弃自由并且服从我们,那时候他们才能成为自由的人。怎么样,我们说得有没有道理?是不是在撒谎?他们自己会相信我们说得有道理,因为他们会回想起你的自由使他们陷入了奴役和混乱的可怕境地。自由、自由思想和科学将把他们引进使人迷失方向的密林,使他们面对种种奇迹和无法解释的神秘现象,以致他们中间一部分倔强而暴躁的人将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另一部分倔强而软弱的人将相互残杀,剩下的其余那些软弱而不幸的人将会爬到我们的脚下,大声向我们哀求:是的,你们是对的,只有你们才掌握了他的秘密。现在我们回到你们这里,求你们把我们从自己手里拯救出来吧!他们从我们这里得到面包的时候,当然会清楚地看到,我们从他们那里取来他们用自己的双手得到的面包,然后再分给他们。没有出现任何奇迹,他们将看到我们没有把石头变成面包,他们是从我们手里得到了面包,他们为此而感到高兴,确实比单单得到面包这件事更加高兴。因为他们记得太清楚了,从前没有我们,他们自己得来的面包在他们自己手中只会变成石头,但是他们回到我们这里来之后石头却变成了面包。永远服从具有何等的价值,这一点他们知道得很清楚,非常非常清楚!人们没有理解这一点之前,他们将是不幸的。你说,是谁妨碍了这种理解?是谁驱散了羊群,把它们赶到了陌生的路上?但是羊群会重新聚拢,重新驯服,而且再也不会分散了。那时候我们就给他们宁静温和的幸福,只配弱者享受的幸福——而他们生来就是这样的弱者。啊,我们最终要说服他们不要骄傲,因为你抬举他们,因而使他们学会了骄傲。我们将向他们证明,他们是些软弱的人,只是一些可怜的孩子,但是孩子的幸福比任何幸福更甜蜜。他们将会变得胆怯,将会战战兢兢地看着我们,紧紧地偎依在我们身边,就像小鸡偎依在母鸡身边一样。他们将为我们感到惊讶惧怕,并且感到骄傲。因为我们是这样强大、这样聪明,足以制服这个狂暴的由数十亿头羊组成的羊群。他们见到我们发怒将会两腿发抖、浑身哆嗦,他们的脑子不会再胡思乱想,他们的眼睛将会像孩子和女人那样容易落泪,但是只要我们一抬手,他们很快就会高兴万分,马上破涕为笑,兴高采烈地唱起儿歌。是的,我们要强迫他们干活,但是劳动之余的空闲时间,我们会把他们的生活安排得像小孩子游戏一样,让他们背儿歌、练合唱、跳天真烂漫的舞蹈。啊,我们甚至允许他们犯罪,他们软弱无能,他们会像孩子那样爱我们,因为我们允许他们干坏事。我们要告诉他们,任何一桩经过我们同意的罪行,都可以赎回。我们之所以允许他们犯罪,是因为我们爱他们,至于这些罪行应受的惩罚,就由我们承担。我们也一定会承担的,他们将把我们当做在上帝面前为他们承担罪责的恩人而倍加爱戴。他们再也不会向我们隐瞒任何秘密。我们可以允许或者禁止他们跟妻子或情妇同房,是否生育孩子——这全看他们听话不听话。他们将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地服从我们。压在他们良心上的种种最折磨人的秘密,一切烦恼和痛苦,他们都会向我们倾吐,而我们能使他们的一切问题迎刃而解,他们会欣然相信我们的解决方法,因为这种解决方法可以使他们摆脱极大的烦恼,摆脱目前由他们本人自行解决时产生的种种可怕痛苦。这样,所有的人,千千万万的芸芸众生,除了数十万管理他们的人,都将得到幸福。因为只有我们,只有我们这些保守秘密的人,才会不幸。将会出现数十亿幸福的孩子和十万个背负着不辨善恶的恶名的受难者。他们将悄无声息地死去,为了你而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棺材后面找到的只能是死亡。但是我们将为他们保守秘密,为了他们的幸福,我们将用天国的永恒奖赏来迷惑他们。因为在另一个世界即使有什么奖赏的话,那当然不会给他们这种人。有一种传说,有一种预言,说你会再次降临人间,重新取得胜利,与你同行的还有那些经过你挑选的人,那些骄傲的强者。但是我们要说,他们拯救的仅仅是他们自己,而我们拯救的却是所有人。据说,骑在野兽身上、手中掌握着秘密的那个荡妇将要遭受羞辱,那些软弱无能的人将再次造反,将要撕碎她的紫袍,让她露出可憎的肉体。但是到那时候,我会起来指给你看数十亿幸福的不知罪孽为何物的孩子。我们这些为了他们的幸福而主动承担他们罪行的人会站到你面前对你说:你审判我们吧,如果你有这个能力和勇气的话。你要知道,我不怕你。你要知道,我也曾经在沙漠里呆过,我也曾经吃过蝗虫和草根,我也曾经像你祝福人们自由那样祝福过自由,我也曾经准备加入经你挑选过的人的行列,渴望在强者的行列中充个数。但是我醒悟了,不想为疯狂而效力。我迷途知返,加入到纠正你事业的行列中。我离开了骄傲的人们,为了温顺的人们的幸福,回到了温顺的人们身边。我现在对你说的话必将应验,我们的王国必将建成。我对你再说一遍,明天你就会看到,只要我一抬手,这群驯顺的羊就会冲过来把燃烧的柴火扔到你的火堆上。我用这堆火把你活活烧死,因为你来妨碍我们。如果说什么人最应该受这火刑,那么这个人就是你。明天我就烧死你。我说完了。’”
伊凡不再说下去。他刚才慷慨激昂,兴致勃勃,可临结束的时候又突然露出了微笑。
阿廖沙自始至终在默默地听他说,他心情非常激动,屡次想打断哥哥的话,但显然是克制住了自己,最后却忍不住一跃而起,突然说道:
“但是……这太荒唐了!”他面红耳赤地大声说。“你的长诗是对耶稣的赞美,而不是指责……像你原来打算做的那样。关于自由的那些话,谁会相信你呢?怎么能这样理解自由呢?怎么能这样理解呢!东正教是这样理解的吗?……这是罗马天主教的理解,而且罗马天主教也不完全是这样理解的。这是谎言——这是最恶劣的天主教徒、宗教法官、耶稣会教士编造的谎言!……像你的宗教大法官那样的角色是绝对没有的。替人类承担责任的罪行是什么样的罪行?那些为人类幸福而遭受诅咒、保守秘密的人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人?我们知道有那么一些耶稣会教士,他们的名声不好,你说的就是那些人吗?他们完全不是那样的人,完全不是的……他们只不过是为建立未来的世界王国而组成的一支罗马军团,为首的是皇帝——罗马教皇……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并没有任何神秘之处和忧天下之心……仅仅是权欲而已,希望攫取肮脏的人世的利益,奴役人民……就好像未来的农奴制,由他们充当地主……这便是他们的全部目的。他们也许根本就不信上帝。你那位受苦受难的宗教大法官无非是一种幻想罢了……”
“且慢,且慢。”伊凡笑了。“你太激动了,你说是幻想,就算是吧!当然是幻想。但是请问:难道你真的认为最近几个世纪的整个天主教运动实际上只是为了攫取肮脏的世俗利益吗?是不是巴伊西神甫这样教你的?”
“不,不,相反,巴伊西神甫有一次说过跟你类似的话……不过,当然不一样,完全不一样。”阿廖沙赶忙改口说。
“不过这是个十分宝贵的信息,虽然你加了一句‘完全不一样’。我就是要问你:为什么你那些耶稣会教士和宗教法官仅仅为了肮脏的物质利益才纠集到一起呢?为什么他们中间就不可能出现一位热爱人类、被巨大的不幸所折磨的受难者呢?请你作个假设:在所有这些只企图攫取肮脏的物质利益的人中间,总能找出哪怕一个像我的宗教大法官那样的人。为了使自己成为一个自由完美的人,他在沙漠里吃过草根,发疯似的克制自己肉体的欲望,尽管一生爱着人类,可是突然领悟到而且亲眼看到,其余的千千万万的上帝子民只不过是继续充当被嘲弄的角色,他们永远无法正确利用自己的自由,从这些可怜的叛逆者中间永远不会产生能够建成高塔的巨人,而伟大的理想家所追求的和谐并非为了这些笨鹅——这样的话,即使获得了彻底的自由,道德上的满足感也是有限的。他明白了这一切之后,就回来加入到……聪明人的行列中去了。难道这种情况不可能发生吗?”
“加入到什么人的行列?是些什么样的聪明人?”阿廖沙几乎在狂热中大声问道。“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具有这样聪明的头脑,也没有这样的秘密……仅仅是不信上帝而已,这便是他们的全部秘密。你的那位宗教大法官不信上帝,这便是他的全部秘密!”
“就算是这样吧!你终于猜到了。事情确实如此,全部秘密确实就在这里。但是难道这不是痛苦吗?即使对于像他这样为了修行而在沙漠里度过了一生,却还是无法抛弃对人类的爱的人来说,这不也是一种痛苦吗?直到垂暮之年他才明确地意识到,只有伟大而可怕的魔鬼的劝告才可以为这些软弱无能的叛逆者——创造出来专供嘲笑、尚未完成的试验品——建立一种尚能容忍的秩序。你瞧,他确信这一点之后便发现,应该沿着那聪明的魔鬼,那可怕的死亡和毁灭的魔鬼所指点的方向前进,为此就应该采用许诺和欺骗的方法,有意识地引导人们走向死亡和毁灭,而且一路上要不断地欺骗他们,使他们不至于发觉要把他们引向何处,让这些可怜的瞎子哪怕在途中还认为自己是幸福的。请注意,这欺骗是以他的名义,以老人终身信奉其理想的那个人的名义进行的!难道这不是一种不幸吗?假如这样一个人在无意间充当了率领这支仅仅为了肮脏的利益而渴望权力的军队的首领,哪怕这样的人仅仅只有一个,那么这个人难道就不足以导致一场悲剧吗?不仅如此,单单这样一个担任首领的人就足以最终袒露包括所有军队和耶稣会会员在内的罗马天主教会的整个灵魂和最高理想。我坦率地告诉你,我坚信,在领导这个运动的首领中间,永远不会缺乏这样的人。谁知道呢,也许在前前后后的罗马教皇中不乏这样的人。谁知道呢,也许这位可恶的老头,那么顽固、那么独特地热爱人类的人,至今尚存,只不过是以许多这样的个别老人所组成的整整一批人的形式出现的,而且绝非偶然,相反,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成了一个建立已久的秘密联盟,其目的是要保守秘密,不让不幸而软弱的人们知道这个秘密,以便使他们成为幸福的人。这种情况肯定存在,而且理所当然地应该存在。我隐隐约约感到,甚至在共济会会员身上,骨子里也有类似这种秘密的东西,而天主教徒之所以那么憎恨共济会员,就是因为看到他们是自己的竞争对手,看到了统一的理想遭到了破坏,而这时候恰恰需要统一的羊群,恰恰只需要一个牧人……不过我在为我的想法辩护的时候,我的样子简直像一个被你批驳得体无完肤的作者。算了,别谈这些了。”
“也许你自己就是个共济会员!”阿廖沙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信上帝。”他又添了一句,但神情却非常忧伤。他觉得哥哥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嘲弄的意味。“你的长诗准备怎样结尾呢?”他突然问,眼睛望着地下,“或者已经结束了?”
“我打算安排这样一个结尾:宗教大法官说完后等了一会儿,看那囚犯怎样回答。囚犯的沉默使他感到难受,他发觉囚犯自始至终都在仔细地平心静气地听他说,两眼定定地望着他,显然不想说一句反驳的话。老人十分希望他说点什么,哪怕是刺耳可怕的话。但是他突然一声不响地走到老人身边,轻轻地吻他那九十岁老人没有血色的嘴唇。这便是他的全部回答。老人不禁打了个寒战。他的嘴唇抽搐了一下,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对囚犯说:‘你走吧,再也别来了……千万别来了……永远,永远!’说着便放他到‘城里的黑暗的大街上’。于是囚犯就离开了。”
“那老人呢?”
“那一吻在老人心头燃烧,但他依然坚持原来的想法。”
“你也同意他的想法吗?你也赞成吗?”阿廖沙忧伤地大声问道。伊凡笑了起来。
“这是胡编乱造,阿廖沙,这是一个愚蠢的大学生瞎编的一部愚蠢的长诗。他连两行正正经经的诗都没有写过呢,你干吗这么当真?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就要直接去找耶稣会的人,加入到纠正他行为的行列中去?天哪,这关我什么事!我可是跟你说过了,我只想熬到三十岁,然后就把人生的酒杯往地上一摔!”
“那些嫩枝绿叶呢?那些宝贵的坟墓呢?那蔚蓝的天空呢?那心爱的女人呢?你将怎样生活呢?你怎样去爱这些呢?”阿廖沙哀叹道。“你内心和头脑里藏着这么一个地狱,怎么能活下去呢?对了,你准备离开这里的目的就是要加入到他们的行列中去……不然,你就会自杀,你是无法忍受的!”
“有一种力量能忍受一切!”伊凡冷笑着说。
“什么力量?”
“卡拉马佐夫式的力量……卡拉马佐夫式的下流行为的力量。”
“这就是沉湎于荒淫无耻的生活,使灵魂腐化堕落,是吗?是这样吗?”
“也许是的,这……只是在三十岁之前,也许我能避免,往后嘛……”
“你怎么能避免得了呢?用什么方法避免呢?既然你有那些想法,要避免是不可能的。”
“还是用卡拉马佐夫式的方法。”
“那不是‘为所欲为’吗?什么都允许做,是这样吗?是这样吗?”
伊凡皱起了眉,脸色突然莫名其妙地变得苍白起来。
“噢,你这是抓住了昨天那句使米乌索夫十分生气的话……就是德米特里哥哥十分天真地跳出来抢着说出的那句话,是不是?”他撇着嘴苦笑了一下。“是的,既然已经那么说了,也许就是‘为所欲为’这句话。我不否认。况且米佳这样说也没错。”
阿廖沙默默地注视着他。
“弟弟,我打算离开的时候心里在想,这世界上我至少还有你这样一个人。”伊凡突然很有感触地说。“但是现在我发现,你心中也没有我的位置。我亲爱的修士。我不否认‘为所欲为’这个公式,结果怎么样呢,为此你要跟我决裂,是吗?是这样吗?”
阿廖沙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默默地轻轻吻了吻他的嘴唇。
“你这是剽窃!”伊凡大声说,突然变得高兴起来。“你这是剽窃我的长诗!不过我要谢谢你。起来,阿廖沙,咱们走吧。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他们走出房间,但又在酒馆的门口停下了。
“听我说,阿廖沙,”伊凡的口气很坚决,“如果以后我真有闲情逸致去欣赏那些嫩枝绿叶,那只有在想起你的时候才会去爱它们。只要你还在某个地方活着,那我就感到满足了,我也就不会不想活下去。这你满意了吧?要是你愿意,这话至少可以当做爱的表白。现在你我各奔东西——不谈这些了,听见没有,不谈了。就是说假如明天我不走(我觉得我肯定要走),我们再见面的话,那么你别再跟我提起这些话题,一句话也别提。这是我坚决的请求。至于德米特里哥哥的事也一样,我特别请求你,今后任何时候你也别跟我提他的事。”他突然气呼呼地补充了一句。“一切都谈完了,一切都谈够了,是这样吗?作为交换条件,我也答应你一件事:到了三十岁,当我想把生命的酒杯摔到地上的时候,那么不论你在什么地方,我一定会来跟你畅谈一次……哪怕从美国赶来,这一点你要记住。我要特地来看你。到那时候再看看你成了什么样的人,那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你瞧,我这诺言够郑重其事了吧?我们也许真的要分别六七年,甚至十年。好了,现在你到塞拉芬神甫那儿去吧,他不是快要死了吗?如果他死的时候你不在他身边,说不定你又要生我的气了,因为是我耽误了你的时间。再见了,再吻我一下,就这样,你走吧……”
伊凡突然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跟昨天德米特里哥哥离开阿廖沙的情形很相像,只不过昨天是另外一回事。这个奇怪的小小的发现此刻像箭一样在阿廖沙充满了忧伤和悲哀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等了一会儿,目送着哥哥渐渐远去。不知为什么,他突然发现伊凡走路时有点摇摆,从后面望去他的右肩好像比左肩低些。从前他没有注意到这个情况。不过,他自己也突然转过身,几乎奔跑似的向修道院走去。天色已经黑得厉害,他几乎有点害怕了。他心中那种新的难以名状的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天空中像昨天一样刮起了大风。当他走进修道室前那片树林的时候,前后左右的千年古松发出凄厉的呼啸声。他简直在奔跑了。“‘塞拉芬神甫’——这名字不知从哪儿听到的?究竟听谁说的?”阿廖沙脑海里闪过这念头。“对了,是伊凡,可怜的伊凡说的,今后什么时候我还能见到他呢……好了,修道室到了,谢天谢地!是的,是的,只有他,只有这位塞拉芬神甫才能拯救我……使我永远不受他的影响!”
后来,他一生中好几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奇怪:他刚才和伊凡分手之后,怎么突然把德米特里哥哥忘得精光了呢?就在今天早晨,仅仅在几个小时之前,他还决定无论如何要找到他,找不到就不回去,即使今天晚上回不了修道院也不在乎。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跟阿廖沙分手后,就动身回家。但奇怪的是,一阵难以忍受的烦恼突然向他袭来,而且每走一步,离家越近,这烦恼也就越厉害。奇怪的倒不在于烦恼本身,而在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无法确定这烦恼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他也常常有烦恼的时候,此刻出现烦恼也不值得大惊小怪,因为明天他准备跟原先吸引他到这里来的一切一刀两断,重新来个急转弯,踏上前途未卜的新路,重新成为一个完全孤独的人,像从前一样,怀抱着种种希望,却又不知道希望些什么,对生活有着许许多多的期待,却连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期待什么,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想要干什么。尽管他内心确实有一种新的莫名的烦恼,但此刻折磨他的却完全不是这种烦恼。“是不是讨厌父亲这个家呢?”他暗自想道。“好像是的,实在令人讨厌,尽管我今天是最后一次踏进这个肮脏的门槛,但还是感到讨厌……不,这也不是原因。那么是不是跟阿廖沙分手了,还有刚才那番谈话?”多少年来我没有跟世界上任何人深谈过,也不屑于跟他们交谈,今天突然说了那么一大堆废话。的确,这只能是年轻人的天真幼稚和年轻人的虚荣心引起的年轻人的懊丧心情,这只能怪自己不善于充分表达思想,而且谈话的对象又是像阿廖沙这样的人,对阿廖沙他心里无疑抱着很大的希望。当然,这也是事实,也就是说这种懊丧的心情是存在的,甚至是肯定无疑的,但这也不是原因,不全是这个原因。“烦恼到厌恶的程度,然而却无法弄清自己究竟想干什么。还是不去想它吧……”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试图“不去想它”,可是这也没有用。关键是这种令人懊丧、令人生气的烦恼具有某种偶然的、完全是表面的形式。这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觉得在某个地方,有一个人或者有一样东西老是矗立在那儿,就好像有时候某种东西老戳在你眼皮底下一样,当你做事或者热烈交谈的时候你好久都不会注意它,但是你又显然会感到生气,几乎感到痛苦,到最后你终于会明白要除掉那个无用的东西,往往是某个极其无聊可笑的物体,某件被遗忘的不在原处的东西,比如掉在地上的一块手帕,没有放进书橱的一本书,等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在心情极端恶劣和气恼的情况下最后终于走到了父亲的家门口。突然,就在离开围墙门约摸十五步的地方,他抬头向大门一望,终于一下子明白了刚才如此折磨他、如此使他心神不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仆人斯梅尔佳科夫坐在大门口的长椅上乘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立即明白了,原来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盘踞在他心底里,他的心灵无法忍受的正是这个人。一切都豁然开朗,变得清清楚楚。刚才,还在阿廖沙谈到他遇见斯梅尔佳科夫的时候,一种阴暗的令人厌恶的东西一下子扎进他的心窝,并且立即引起了恼怒的反应。后来,在跟阿廖沙谈话的过程中,斯梅尔佳科夫暂时被忘记了,但仍然留在他心里。他跟阿廖沙刚一分手,独自回家的时候,那被忘却的感觉突然又迅速冒了出来。“难道这下贱的混蛋竟会使我这样心神不宁吗?”他不禁怒气冲冲地想道。
问题在于最近一段时间,尤其是这几天,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确实非常讨厌这个人。甚至他自己都开始觉察到对这个人抱着一种日益强烈的憎恨的态度。也许,憎恨所以变得如此强烈,恰恰是因为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刚到我们这里来的时候情况完全相反。那时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对斯梅尔佳科夫抱着某种特别的同情,甚至认为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他主动教斯梅尔佳科夫养成跟他说话的习惯,但是对他的糊涂思想,或者说得更确切些,对他的胡思乱想感到奇怪,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使“这个旁观者”如此心神不宁。他们还谈论过哲学问题,甚至讨论过这样一个问题:既然太阳、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才创造出来的,那为什么第一天就有了光?对这问题应该怎样理解?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很快就确信,问题根本就不在于太阳、月亮和星星,虽然这是个有趣的话题,但对斯梅尔佳科夫来说却是极其次要的,他需要的完全是另一种东西。不管怎么说,一种无限的自尊,而且是受过伤害的自尊心逐渐显现和暴露出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对这一点很不喜欢。他的厌恶心理也由此而产生了。后来家里发生了争吵,格鲁申卡出现了,德米特里哥哥闹起了纠纷,种种麻烦接踵而来——他们也谈过这些事,但是尽管斯梅尔佳科夫谈起这些事的时候心情异常激动,却始终弄不明白他自己对这些事情究竟抱什么态度。有时候他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某些愿望,但这些愿望始终十分模糊,紊乱而不合逻辑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斯梅尔佳科夫老想刨根究底,提出种种旁敲侧击的、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的问题,但究竟为了什么目的——他并不加以解释,而且往往在打听得最起劲的时候突然住口了,或者扯到别的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上去。不过最后使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大为光火并且产生强烈厌恶的主要原因,还是斯梅尔佳科夫开始对他表现出一种特别令人讨厌而且越来越明显的亲昵态度。倒不是说他怎么放肆无礼,相反,他说话的时候始终毕恭毕敬,但是问题在于斯梅尔佳科夫不知为什么显然认为自己在某些方面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好像是互相支持的,说话的口气好像他们两人之间私下有什么秘密的约定,而且只有他们俩知道,而他们周围那些忙忙碌碌的凡人是无法理解的。但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好久都不明白引起自己日益增长的厌恶的真正原因,直到最近才终于猜到是怎么回事。现在,他怀着鄙视和气恼的心情打算一声不响地径直走过,不朝围墙小门旁的斯梅尔佳科夫看一眼。可是斯梅尔佳科夫从长椅上站起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单凭这个动作就立刻猜到他想跟他进行一次特殊的谈话。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看了他一眼,停下了脚步。他突然站住,并没有像一分钟之前希望的那样径直走过。这件事本身就使他气得发抖。他满怀愤怒和厌恶看着斯梅尔佳科夫那张像阉割派教徒般瘦削的脸,用梳子理齐的鬓角和一小撮隆起的头发。斯梅尔佳科夫眨动着略微眯缝的左眼,露出一丝嘲笑,仿佛在说:“你干吗一直走啊,你不会不停下来的。你瞧,咱们两个聪明人有话要说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气得直发抖。
“给我滚,混账东西,我跟你不是一路货,笨蛋!”这话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可令他不胜惊讶的是,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却完全是另一番话:
“父亲怎么样,在睡觉还是已经醒了?”他说话的语气平静温和得完全出乎他自己的意料,接着他又突然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这同样出乎他的意料。事后回想起来,当初一刹那间,他几乎感到有点害怕了。斯梅尔佳科夫面对他站在那儿,倒背着双手,充满自信、近乎严厉地望着他。
“还在睡觉,少爷。”他不慌不忙地说(他好像是要说:首先开口说话的是你,而不是我),“我觉得你真奇怪,少爷。”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补充了一句,还装模作样垂下眼睛,伸出右脚,玩耍似的来回划动漆黑的鞋尖。
“我有什么可让你奇怪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竭力控制着自己,严肃地一字一顿说。但在厌恶的同时,他又突然感到自己正怀着一种强烈的好奇。在这种好奇没有得到满足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不会离开的。
“为什么你不去契尔马什尼亚,伊凡?”斯梅尔佳科夫突然抬起眼睛,亲昵地微笑着说。而他那略微眯缝的左眼似乎在说:“既然你是个聪明人,就该明白我为什么要笑。”
“为什么我要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感到奇怪。
斯梅尔佳科夫又沉默了片刻。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老爷为这事亲自求过你。”他终于不慌不忙地说,似乎连他本人对自己的回答也不怎么当回事,只是随便找个次要的理由搪塞一下,无非为了说点什么。
“嘿,你这鬼东西,说明白些,你究竟想干什么?”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终于气呼呼地喊了起来,语气也由温和变为粗暴。
斯梅尔佳科夫把右脚靠近左脚,挺直了身子,继续望着他,神态依然那么镇定,脸上依然带着那种微笑。
“没什么要紧的事,少爷……随便聊聊……”
又出现了冷场,双方沉默了几乎有一分钟。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知道,他这时候应该马上站起来发一通脾气,而斯梅尔佳科夫站在他面前,似乎也在等着他发脾气。“我倒要看一看,你究竟会不会发脾气?”至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是这样想的。他终于晃动了一下身子,准备站起来。斯梅尔佳科夫适时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我的处境太可怕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突然语气坚定地一字一句说道,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还叹了口气。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马上又坐了下去。
“他们俩完全在胡闹,两人都在耍小孩脾气。”斯梅尔佳科夫继续道。“我说的是您父亲和您哥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现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只要一起床,就立即缠着我一个劲儿地问:‘她怎么还没来?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直到半夜,甚至过了半夜还是这样。
“要是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没来(也许她就根本不想来),那第二天早晨他准会冲着我喊:‘她为什么没来?她干吗不来?什么时候来?’她不来好像是我的过错。另一方面呢,也是同样的腔调。天刚黑,甚至天还没黑,你哥哥就拿着枪出现在附近,对我说:‘给我看着点儿,你这骗子,你这只会煮汤的厨子,要是不留神给我放过了她,她来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先宰了你!’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像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样,又开始拼命折磨我:‘为什么她没来?快来了吧?’那位太太不来好像又是我的过错。他俩火气一天比一天大,一小时比一小时旺,吓得我有时候真想自杀。少爷,我拿他们真是没有办法。”
“你干吗自己要牵扯进去?当初你为什么要给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当探子?”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生气地说。
“我怎么能不牵扯进去呢?假如你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那我就根本不想牵扯进去。我从一开始就保持沉默,不敢说个不字,而他硬要我做他的奴仆,做他的利喀斯。从那时候起他就只知道翻来覆去说一句话:‘要是你不留神放过了她,我就杀了你这骗子!’我觉得,我明天肯定会犯一次长时间的癫痫。”
“什么长时间的癫痫?”
“犯病时间很长的那种,持续时间非常长,一连几个小时,也许一整天,甚至持续到第二天。有一次我连续犯了将近三天,当时还从阁楼上摔了下来。抽风停了又发,发了又停,反复了好多次,整整三天没醒过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派人去请本地的医生赫尔岑斯图勃,他用冰块敷在我头上,还用另外的方法治疗……我差一点没死去。”
“不过听说什么时候要犯癫痫病预先是没法知道的,你怎么说明天会犯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又气恼又好奇地问道。
“这确实是无法预知的。”
“再说当时你从阁楼上摔了下来。”
“阁楼我天天爬,说不定明天也会从阁楼上摔下来。不是从阁楼上摔下来,就是掉进地窖。地窖我也是天天去的,非去不可。”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盯着他看了好久。
“我看你这是在胡扯,我真有点不明白你。”他声音很轻,但似乎带点威胁。“你是不是想从明天起假装发三天癫痫?嗯?”
斯梅尔佳科夫眼睛望着地下,重新玩起右脚的鞋尖,接着又收回右脚,伸出左脚,抬起头,冷笑着说:
“假如我真的能玩这套把戏,也就是说会装假——这对一个有经验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困难,那我完全有权利采用这个办法来救自己的命,因为当我生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即使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到了你父亲那儿,他也不可能再去问一个生病的人:‘为什么你没有向我报告?’他自己也会感到不好意思的。”
“嘿,真见鬼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冲着他吼道,他的脸也气得扭曲了。“你怎么老是担心自己的性命!德米特里哥哥这些威胁的话只是气头上说的,没有别的意思。他不会杀你的。他要杀的不是你!”
“他杀人就像捻死一只苍蝇那样不当回事,首先要杀的就是我。我最怕的倒是另外一件事:如果他对自己的父亲做出什么荒唐的举动,千万别把我当做他的同谋。”
“为什么要把你当做他的同谋?”
“我把极秘密的暗号告诉了他,所以会把我当做同谋。”
“什么暗号?告诉了谁?见你的鬼,说明白些!”
“我得老老实实地承认,”斯梅尔佳科夫用学究式的镇静慢腾腾地说,“我跟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有个秘密。您自己也知道(要是您想知道的话),已经有好几天了,一到夜里,甚至天刚黑下来,他就立刻从里面反锁上大门。您每次都很早回到楼上的房间里,昨天就根本没有下楼,所以您也许不知道他现在每天夜里都把门锁得紧紧的。就是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来,他也要凭声音断定是他之后才开门。不过,现在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也不来了,因为现在只有我一个人在房间里侍候他老人家——这是他跟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勾搭上以后亲自规定的,而且现在根据他的吩咐,夜里我也离开他到厢房里过夜,但又不准我在半夜前睡觉,叫我守夜,时不时起来到院子里查看,等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因为他像发了疯似的已经连续等她好几天了。他是这样说的:她怕他,就是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他鄙夷地叫他米坚卡),要是她来了,那你就立即跑到门口敲我的门,或者到花园里敲我的窗户,先轻轻敲两下,就这样:笃、笃两下,然后再连敲三下,速度要快,笃、笃、笃三下。他说,这样我马上就会明白是她来了,我会悄悄给你开门。一旦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他还告诉我另外一个暗号:先很快敲两下,笃、笃,停一停,再重重地敲一下。他就会明白这是发生了意外情况,我必须见到他,这样他也会给我开门,我就进去向他报告。这样做就是为了防备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自己不能来而派人送什么消息。另外,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可能会来,所以也得向他报信,说他已经到了附近。他很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所以即使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已经来了,他跟她两人关起门躲在房间里,而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时候在附近出现的话,那么我也必须马上向他报信,敲三下门。第一个暗号敲五下就表示:‘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来了。’第二个暗号敲三下表示:‘有急事要报告。’他还好几次亲自做样子教我,向我详细解释。因为天底下只有我跟他两个人知道这些暗号,所以他会毫不犹豫地不声不响地给我开门(他很怕喊出声音)。现在这些暗号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知道了。”
“他怎么会知道的?是你告诉他的吧?你怎么能告诉他呢?”
“就是因为害怕啊,少爷,我怎么敢瞒着他?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天天逼我:‘你是不是在骗我?你有事情瞒着我吗?看我打断你的腿!’我只好把这些暗号告诉了他,让他至少感到我对他像奴才一般忠诚,因此相信我没有骗他,相反——有什么消息我会立即向他报告的。”
“如果你认为他会利用这些暗号进去,那你别放他进来。”
“即使我明知道他这个人十分蛮横,不放他进来,那么如果我自己犯了病躺在床上,我又怎么能不放他进来呢?”
“嘿,见你的鬼去吧!为什么你这样自信一定会犯病呢,你这鬼东西?你是不是想嘲弄我?”
“我哪里敢嘲弄你呢?我怕得要死,哪里还顾得上嘲笑?我预感到会犯病的,我有这种预感,单单惊吓就会把我吓出病来。”
“嘿,去你的吧!如果你病倒在床上,那么格里戈里会把守的。你事先通知格里戈里,他也就不会放他进来了。”
“没有老爷的命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敢把这些暗号告诉格里戈里的,至于要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听到他来了不放他进来,那么昨天他刚巧病倒了,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正打算明天给他治病呢。刚才大家这样商量好了。他们治病的方法也挺有趣: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会配一种药酒,平时一直备着,那是挺厉害的烈性酒,里面浸着一种草药——这还是秘方呢。他们就用这秘方给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治病,一年治三次,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每年总要犯上三次病,犯病的时候腰背一点也不能动弹,跟瘫痪了似的。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拿一块毛巾,蘸上药酒,再上上下下擦他的背,擦半小时,擦干为止,甚至擦到皮肤全部发红、发肿,再把瓶里剩下的酒给他喝,还念几句祷词,但不让他全喝光,因为她趁这难得的机会也留一点自己喝。我告诉您,他们俩平时不喝酒,所以一喝就醉,呼呼地大睡一觉。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一觉醒来,毛病几乎全好了,而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醒了以后总要头疼。您瞧,要是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明天照这老办法治病,他们不一定能听到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来并且不让他进屋。他们正呼呼大睡呢。”
“真是一派胡言!你犯癫痫,而他们老两口又睡得昏昏沉沉,这些事情好像都特意凑到一块儿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大声喊道。“是不是你自己故意这样安排的?”他突然脱口而出,威严地皱起眉头。
“我怎么能这样安排呢,少爷?……又何必这样做呢?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取决于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个人,取决于他怎么想……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要是他不想干,我总不至于硬把他拉过来,把他推进他父亲的房间里吧。”
“既然你说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根本不会来,那他为何还要到父亲那儿,而且还要偷偷摸摸地去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继续说道,他气得脸都发白了。“这是你自己说的,而且我住在这里的时候,始终相信老头只不过是幻想罢了。那女人是决不会到他那儿去的。既然她不会去,那德米特里为什么硬要闯到老头那儿?你说!我倒要听听你的想法。”
“您自己知道他为什么要来,何必要问我的想法呢?他要来是因为恨他呀,或者我犯病可能会引起他的怀疑,他有了怀疑就会迫不及待地到各个房间里寻找,就像昨天那样问我:‘她来了没有?有没有瞒着我偷偷溜了进来?’他也完全知道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准备好了一个大信封,里面装了三千卢布,封口上打了三个火漆印,用缎带捆得结结实实,上面亲笔写着:‘如愿光临,即以三千卢布聊作薄礼献给我的天使格鲁申卡。’过了三天之后又添了几行字:‘献给我的小鸡。’你瞧,这也是可疑的地方。”
“胡说!”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几乎发狂似的吼道。“德米特里决不会来抢这些钱,更不会为了这些钱而杀死父亲。昨天他像气疯的傻瓜似的,也许为了格鲁申卡会杀死父亲,但是他决不会来抢这些钱!”
“他现在很需要钱,需要到了极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你简直不知道他需要到什么程度。”斯梅尔佳科夫态度镇定、口气明确地解释道。“再说这三千卢布他认为简直就是他自己的钱,他亲口对我这样说:‘父亲还欠我整整三千卢布!’除了这些以外,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您得考虑另外一件明摆着的事情。应该说,这几乎是肯定无疑的了:只要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自己愿意,她肯定会让他,也就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老爷娶她,只要她自己愿意,说不定她还真的愿意呢。我说她不会来的,那也只是说说罢了。而她也许非常愿意,不止愿意,简直还想做老爷明媒正娶的太太呢。我知道她那位商人萨姆索诺夫十分坦率地对她本人说过,这种买卖的确不错,一边说还一边笑呢。她自己也不傻。她决不会嫁给像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那样的穷光蛋。好了,您把这个因素也考虑进去,您想想,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到那时候,无论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还是您和弟弟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父亲死后什么也不会留给你们,一个卢布也不剩了。因为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肯嫁给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他的财产全部归她,把所有资产都转到她名下。如果这种情形暂时还没有发生而你父亲现在死了,那么你们每人就能马上分到四万卢布,甚至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也能分到,因为他还没有立下遗嘱……这些事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都一清二楚……”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脸似乎抽搐了一下,突然变得通红。
“既然这样,”他突然打断斯梅尔佳科夫,“那你为什么还劝我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一走,你们这里就会出事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您说得完全正确。”斯梅尔佳科夫审慎地轻轻说道,但是目光却紧紧盯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什么完全正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反问道,他竭力控制自己,眼睛里冒着怒火。
“我这样说是因为同情您。要是我处在您的位置,那我就什么都撒手不管……干吗掺和进去……”斯梅尔佳科夫回答说,神色泰然地望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闪闪发亮的眼睛。两人沉默了片刻。
“看来,你是个实足的白痴,当然……也是个可怕的坏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接着,他又打算马上走进院门,但又突然站住了,朝斯梅尔佳科夫转过身。这时候出现了一种奇怪的情形: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像抽筋似的咬住了嘴唇,握紧拳头,那架势好像马上就要向斯梅尔佳科夫扑过去。此刻,对方至少发觉了这一点,浑身哆嗦了一下,身子往后一仰。但这一刹那对斯梅尔佳科夫来说总算平安无事地过去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一声不响但又好像有点茫然不知所措地转身向院门走去。
“我要到莫斯科去了,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明天一早就走——事情到此结束!”他突然恶狠狠地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事后他自己都感到奇怪,当初有什么必要对斯梅尔佳科夫说这些话。
“这样再好也没有了,少爷。”斯梅尔佳科夫马上表示赞同,仿佛他就盼着他这句话。“不过要是这里出了什么事,还会发电报到莫斯科麻烦您的。”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又一次站住了,又一次迅速地朝斯梅尔佳科夫转过身,跟原先一模一样。斯梅尔佳科夫那种亲呢和漫不经心的神情顷刻间消失了,他的整个脸上露出专心致志和迫切期待的表情,但这已经是畏怯和卑顺的表情,好像在说:“你也许还有什么话要说吧?是不是要补充点什么?”从他那紧紧盯住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的目光中可以看出这个意思。
“要是出了这样的事情……难道就不会把我从契尔马什尼亚叫回来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吼叫起来,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可怕地提高了嗓门。
“即使您到了契尔马什尼亚……也会麻烦您的……”斯梅尔佳科夫几乎耳语似的喃喃说道,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但依然目不转睛地望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只是莫斯科远些,契尔马什尼亚近些,你坚持要我去契尔马什尼亚是怕我多花路费吗?或者是可怜我,怕我绕个大圈子吗?”
“一点不错,少爷……”斯梅尔佳科夫哆哆嗦嗦地说,低三下四地陪着笑脸,同时又战战兢兢地作好了及时向后倒退的准备。但是使斯梅尔佳科夫惊讶的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突然放声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疾步走进了院门。这时候假如有人看一眼他的脸,那肯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完全不是因为心里快活才放声大笑。甚至连他自己也无论如何说不清楚在那一瞬间他到底怎么了。他的动作和走路的样子简直跟抽筋一模一样。
他连说话也像抽筋似的。他刚走进客厅,就遇见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于是挥舞双手冲着他大声嚷道:“我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不是找您的,再见。”说着便走了过去,甚至尽量不看父亲一眼。很可能此刻他觉得老头实在太可恨了。但他这样肆无忌惮地流露出敌对情绪连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都感到突然。而老头儿看样子也真的想告诉他什么,所以才特意到客厅来迎接他。一听到他这种亲切的话语,老头一声不响地站住了,带着嘲笑的神色目送着可爱的儿子登上楼梯走进阁楼,直到看不见为止。
“他这是怎么啦?”他连忙问跟着进来的斯梅尔佳科夫。
“大约在生气吧,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斯梅尔佳科夫躲躲闪闪地嘟囔说。
“真见鬼!让他去生气吧!快把茶端进来,然后给我滚出去,快滚。有没有什么消息?”
接下来便是一连串的盘问,问的就是刚才斯梅尔佳科夫向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抱怨的那些内容,全是有关他期待的那个女人来不来的问题,这里我们不再啰唆。过了半小时,整座房子都上了锁,老头独自一人疯疯癫癫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提心吊胆地等待着那敲门的暗号,不时朝黑洞洞的窗外张望,但除了茫茫的夜色,他什么也看不见。
时辰已经不早了,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还没有睡,一直在那里思考。这天夜里他睡得很晚,直到凌晨两点左右才躺下。我们不打算转述他的整个思想活动,而且现在也不是深入探究他内心世界的时候,这留待以后分析。即使我们现在要尝试一番,那恐怕也很难做到,因为那不是几个想法,而是一些非常模糊的,更重要的是令人心神不定的东西。他自己感到心乱如麻。各种各样奇特的几乎完全出乎意料的愿望也在折磨着他,比方说,已经过了半夜,可是他又突然迫切而坚决地想到楼下去,打开门到厨房里把斯梅尔佳科夫痛打一顿。假如您问他为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觉得这个仆人特别可恨,是世界上最最惹人生气的人。另一方面,这天夜里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有失尊严的怯懦揪住了他的心。他自己也感到,正是这种怯懦使他浑身没有一点力气。他的头脑发胀发晕。一种憎恨的感觉在刺激着他的心灵,仿佛他要对谁进行报复似的——想起刚才跟阿廖沙的那番谈话,他甚至恨阿廖沙,有时候也非常恨自己。至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他几乎忘记了去想她,对这一点他事后也感到十分奇怪,尤其是他自己还记得很清楚,还在昨天早上,他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面前若无其事地夸口说他明天就要到莫斯科去了,可心里却在嘀咕:“这是胡说,你不会走的,要割断关系并非像你吹的那样容易。”很久以后,每当回忆起这天夜里的情景的时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总要怀着特别厌恶的心情想起他怎样时不时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生怕有人在监视他似的,悄悄地打开门,走到楼梯口,倾听楼下房间里的动静,听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怎样在楼下不时来回走动,每次倾听的时间很长,足有五分钟,而且怀着特别的好奇,凝神屏息,心怦怦直跳,而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偷听,——当然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行为”后来他一辈子都称为“卑鄙行为”,而且一辈子都认为——当然是在内心深处,在自己心灵隐蔽的角落里——这是他一生中最可耻的行为。对父亲本人,当时他并没有感到任何仇恨,却不知道为什么一味地觉得好奇:想知道他在楼下怎样走动,现在大约该做些什么,推测并想象他怎样在楼下朝漆黑的窗外张望,怎样突然站在房间中央一直等着,盼望着有人来敲门。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为偷听下面的动静到楼梯口去了两三次,直到半夜两三点钟一切归于寂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上床睡觉之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才躺下,并且希望赶快入睡,因为他感到疲劳极了。果然,他一会儿就呼呼睡着了,连梦也没有做,但很早就醒过来了。七点钟光景,天已经大亮了。他一睁开眼睛,突然奇怪地感到自己精力异常充沛,于是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穿好衣服,接着拖出自己的箱子,立即开始匆匆忙忙地整理起来。所有的内衣恰好昨天早上就已经从洗衣妇那里取来了。想到一切都那么凑巧,那么顺当,没有任何事情耽误他早早离开,他不由得发出了微笑。这次离开确实显得仓促。虽然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昨天还说过(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和阿廖沙,后来还对斯梅尔佳科夫说过)他明天要走了,但他记得很清楚,就在昨晚上床睡觉的时候他还没有想过离开的事,至少没有想过第二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整理行装。箱子和行李终于准备停当。已经快九点了,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上楼像平时每天那样问道:“您在哪儿喝茶,在这儿还是到楼下?”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下了楼,他的神态几乎是快活的,虽然在他身上,在他的谈话中,在他的动作中,似乎显得有点忙乱和仓促。他亲切地向父亲道过早安,甚至还特地问了他的身体情况,但没等父亲说完,他突然宣布过一小时他就要离开这里到莫斯科去,再也不回来了,并且请他打发人去备好马车。老人听了这个消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甚至极其不近人情地忘了说几句舍不得儿子离开之类的话,反而想起了自己一件要紧的事情,便慌慌张张地说:
“唉,你啊!昨天怎么没说呢……不过没关系,现在也可以安排妥当的。劳驾帮个忙,我的小祖宗,顺道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一次,你只要从犍牛镇车站往左一拐,再走那么十二俄里,一会儿就到了契尔马什尼亚。”
“对不起,我不能去:从这儿到火车站八十俄里,到莫斯科的火车晚上七点开出——我刚刚来得及赶上。”
“那你就赶明天的火车,要不就赶后天的火车,今天就拐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一次。你不花什么力气就可以让我这当父亲的放心!要不是这儿有事,我早就去了,因为那边的事很急也很重要,而我这里现在又走不开……你知道,我在那儿有两片树林,一片在别吉契沃,另一片在贾契舍诺,都是荒地。商人马斯洛夫父子只肯出八千卢布就想砍伐这两片树林,可去年有一个买主肯出一万二千卢布,不过他不是本地人,问题就在这里。因为本地的商人找不到销路:马斯洛夫父子是大户,十万富翁,他们开什么价就什么价,本地商人谁也不敢跟他们竞争。而伊里莫斯基神甫上星期四突然来信说戈尔斯特金来了,那也是个商人,我认识他,好就好在他不是本地人,而是波格列鲍夫人,就是说他不怕马斯洛夫父子,因为他不是本地人。他说这片树林他肯出一万一千卢布,你听见没有?神甫信上说,他在那儿只呆一个星期。所以你最好去一次,跟他拍板……”
“那您就写信告诉神甫,请他去拍板。”
“他没这个本领,问题就在这里,这位神甫不会看人。他是个好人,我马上可以把两万卢布交给他保存,连收据也不要他开,可是他不会看人,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似的,连乌鸦也能把他骗了。你真想不到,他还是个有学问的人。那个戈尔斯特金模样像乡下人,穿件蓝褂子,但脾气性格完全是个下流坯,这是我们共同的不幸:他满口谎言,问题就在这里。有时候他撒谎撒得让人感到奇怪,何必要这样呢。前年他撒谎说他老婆死了,又重新讨了一房,可是根本没有这回事。你想:他老婆根本没死,现在还活得好好的,而且每隔三天他就揍她一顿,所以现在要弄明白,他说肯出一万一千卢布把树林买下来,他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在这方面一点也不行,我也不会看人。”
“你等等,别忙啊,你行的,我会把戈尔斯特金的特征都告诉你的。我跟他打交道的时间已经很长了。你得注意看着他的胡子。他的胡子是棕黄色的,又稀又难看。要是他那把胡子在哆嗦,说话时火气很大——那就行了,他是在说实话,是想做买卖,要是他用左手捋着胡子,嘴里嘻嘻哈哈的,那就表明他想骗你,在耍滑头。千万别盯着他的眼睛看,根据他的目光你什么也猜不透的,深奥莫测,真是个骗子,你要看他的胡子!我替你写张条子给他,你给他看。他叫戈尔斯特金,其实大家不叫他戈尔斯特金,而叫他‘猎狗’,可你当面别叫他‘猎狗’,他会生气的。要是跟他谈妥了,一切很顺利,那就马上往这儿写封信。就写这几个字:‘他没有撒谎。’你坚持要一万一,可以减去一千,再减就不行了。你想想,八千和一万一,相差三千呢,这三千就算是白捡的。这样的买主不容易找到,我急着等钱用呢。你只要让我知道,这件事是当真的,那我马上就去了结,我想办法抽个时间。如果这一切都是神甫编出来的,那我去干什么?好了,你去还是不去?”
“唉,我没时间,你饶了我吧。”
“咳,你就帮父亲一把吧,我会记住的!你们都是没良心的,就是这么回事!一两天工夫对你来说有什么关系?现在你想去哪儿?去威尼斯吗?你的威尼斯两天之内是不会毁灭的。我本想派阿廖沙去,但是阿廖沙能办这种事情吗?你是聪明人,这才派你去,难道我看不出来吗?虽然你不做木材生意,可你有眼光。现在只要你去看一看:那人说话是不是当真。我告诉你,只要看他的胡子:胡子哆嗦,就证明他是当真的。”
“您这是硬逼着要我到那可恶的契尔马什尼亚去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提高嗓门喊道,气恼得苦笑了一下。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没有看到或者不愿看到他气恼的表情,但听到了他的笑声。
“这么说你答应去了,答应去了?我这就给你写张便条。”
“我不知道能不能去,现在我不知道,上了路再决定吧。”
“干吗要上了路再决定呢,现在就定下来。亲爱的,现在就定下来吧!你去谈妥了就给我写两行字,交给神甫,他会马上派人给我送来的。接下来我就不再耽误你了,你尽管到威尼斯去。神甫会用自己的马车送你回犍牛镇车站的……”
老人简直欣喜若狂,他写了张便条,吩咐仆人去备马车并端上酒菜。老人一遇到高兴的事,总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可这一次他似乎有所克制。譬如说,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事他一句也没有提起,对于离别更是无动于衷,甚至找不出什么话可说。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非常清楚地觉察到了这一点。“我惹他讨厌了。”他心里想道。直到送儿子出门口的时候,老人似乎才有点儿动情,他想过去和他吻别。但是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赶紧伸出手跟他握别,显然不愿意亲吻。老人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马上克制住自己。
“好吧,愿上帝保佑你,愿上帝保佑你!”他站在台阶上反复说。“你将来总会回来的吧?回来吧,我永远欢迎你。好了,愿基督与你同在!”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登上马车。
“再见了,伊凡。你可别骂我呀!”父亲最后一次大声说道。
所有在家的人——斯梅尔佳科夫、玛尔法和格里戈里——都出来送行。伊凡给他们每人十个卢布。当他已经在马车里坐定之后,斯梅尔佳科夫跑过去为他整理垫在脚下的毯子。
“你看……我要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不知为什么突然脱口而出,又像昨天那样在不知不觉中迸出了这句话,而且还伴以一阵神经质的笑声。后来他常常想起这件事。
“看来人们说得很对,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斯梅尔佳科夫坚定地回答,热烈地望着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马车出发了,飞驰向前。这位踏上旅途的人心中纷乱不堪,但是他贪婪地望着周围的田野、山冈、树木和在他头顶上方的晴空中飞过的雁群。他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快活起来。他试着和车夫谈话,车夫的回答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可是转眼之间他又发觉自己根本就没有听车夫说话,实际上没有明白车夫在说些什么。他不再吭声,这样也好:空气清新凉爽,晴空万里。他脑海中闪过阿廖沙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形象。但是他微微一笑,轻轻往这两个可爱的幻影上吹了口气,于是他们便迅速消失了。“以后有时间再去想他们吧!”他在心里说。很快就到了一个驿站,换了马便直奔犍牛镇车站。“为什么跟聪明人谈谈也是有趣的?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喘不过气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他去契尔马什尼亚呢?”最后终于到了犍牛镇车站。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从马车上下来,一群车夫立即将他团团围住。双方谈妥了到契尔马什尼亚的价钱,乘私人马车走十二俄里乡间小道。他吩咐套车。他刚走进驿站的屋子,朝四周打量了一下,瞥了一眼驿站长的妻子,突然又回到门口的台阶上。
“不用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了。伙计们,七点钟赶到火车站还来得及吗?”
“包管您赶得上,要不要套车?”
“快套上!你们中间有没有人明天去城里?”
“怎么没人去呢!米特里就要去。”
“米特里,你能不能帮个忙?你顺便到我父亲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那儿去一次,你告诉他,说我没到契尔马什尼亚去,行吗?”
“为什么不行,去就是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我早就认识了。”
“这是给你的小费,他也许不会给你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快活地笑了起来。
“这倒不假,他老人家是不会给的。”米特里也笑了。“谢谢,少爷,一定照办……”
晚上七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登上火车,到莫斯科去了。“让过去的事情都过去吧,和以前的世界一刀两断,再也不想听到它的任何消息,任何反应。到一个新的世界,新的地方,永不回头!”但他心头并不感到舒畅,反而突然笼罩上一层阴影,油然升起一股哀愁,这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过的事。他想了整整一夜。火车隆隆向前飞驰,直到黎明快到莫斯科的时候,他才似乎突然清醒过来。
“我是个下流坯!”他在心里说。
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送走儿子之后,心里非常满意。有整整两个小时他觉得自己是幸福的人,时不时喝上几口白兰地。可是家里突然发生了一件令大家非常恼火、非常不愉快的事,一下子使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感到心烦意乱。斯梅尔佳科夫到地窖里不知取什么东西,不小心从扶梯上摔了下去。幸好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在院子里及时听到了。她没有看到他摔下去,但听到了他的喊叫声。那声音很特别,很奇怪,但她早就熟悉——那是癫痫病人犯病时发出的喊叫声。至于是不是他沿着扶梯往下走的时候癫痫突然发作,因而在神志昏迷的情况下摔下去的,还是相反,先摔下去,然后因为受了震荡才使这个出了名的癫痫病人犯病的——这就无法弄清楚了。但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窖里不停地抽搐,打滚,嘴里吐着白沫了。一开始大家还以为他肯定跌坏了,不是断了胳臂就是折了腿,可是正像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说的那样,“上帝保佑了他,”伤筋动骨的事没有发生。但是很难把他从地窖里抬到地面上来。于是请邻居来帮忙,总算把他抬了出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当时也从头至尾都在场,他也亲自动手帮着一起抬,他显然吓得有点不知所措了。不过病人还是没有恢复神智,虽然症状暂时消失了,但接着又重新发作了,大家得出结论说情况跟去年他从阁楼上摔下来的时候一模一样。大家想起当初曾经用冰块敷在他的头上。还真的在地窖里找到了一块冰,于是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照老办法给他头上敷了冰块。傍晚的时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派人去请赫尔岑斯图勃医生,医生一会儿就到了。他是个上了年纪、受人尊敬的小老头儿,本省最认真最细致的医生,他仔细检查了病情,断定这次发作是异乎寻常的,“也许会有危险”,但他——赫尔岑斯图勃医生——暂时还没有完全弄清病情,不过要是到明天早晨现在用的药还不见效,那就要另想办法。病人被抬到厢房的一间小屋里,就在格里戈里和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隔壁。后来整整这一天,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接二连三地碰上了倒霉的事:午饭由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做,可她做的汤与斯梅尔佳科夫的相比“简直像泔脚水”,而鸡块又炸得太老,怎么也嚼不动。听了老爷这些令人伤心却又不无道理的指责,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反驳说,小鸡本来就已经很老了,再说她又没有学过烹饪。傍晚的时候,又添了一件麻烦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被告知,前天就已经生病的格里戈里偏偏这时候病得几乎完全起不了床,腰像断了一般。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早早喝完了茶,独自一人关在房间里。他处在可怕而心神不定的期待之中。这天晚上,他刚巧要等格鲁申卡来,而且他几乎相信她肯定会来,至少今天一大早他就听到斯梅尔佳科夫几乎向他保证过“她答应一定来”。这个不安分的老头的心怦怦直跳,自个儿在空荡荡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时侧耳细听。应该竖起耳朵保持警惕: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可能在什么地方等着她,只要她一敲门(斯梅尔佳科夫前天就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保证过,他已经告诉她该敲哪扇门窗了),那就尽快给她开门,千万不能让她在过道里白白耽误哪怕一秒钟。上帝保佑,千万别把她吓跑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坐立不安,可他的心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了甜蜜的希望。简直可以肯定地说,这一次她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