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卡拉马佐夫的住宅既不在市中心,也不在市郊。房子很旧,但外观赏心悦目:平房,带一间阁楼,灰色外墙,红色铁皮屋顶。这房子还可以维持很久,而且十分宽畅,又很舒适,有各种各样的贮藏室,各种各样的暗间和七拐八弯的楼梯。房子里老鼠成群,不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并不十分讨厌它们:“晚上独自在家也不至于太寂寞。”他的确有这样一个习惯:夜里让仆人回厢房,而自己整夜关着门一个人留在正房里。厢房在院子里,宽畅而坚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把厨房安排在那里,虽然正房里也有厨房。他不喜欢闻厨房油烟味儿,无论冬夏,一日三餐都从院子里端来。这住宅本来是为人员众多的大家庭所建的,能容纳比现在多五倍的主仆。但是在我们这段故事发生的那个时候,正房里只住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和伊凡·费奥多罗维奇父子俩,而供下人居住的厢房里总共才住着三名仆人:格里戈里老人和他的老伴玛尔法,再加上年轻的男仆斯梅尔佳科夫。关于这三名仆人,有必要作略为详细的介绍。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库图佐夫这位老人的情况,我们已经说得够多了。他是个性格坚强,脾气固执的老汉,只要他认准了一个理儿,不管是多么不合逻辑,他也会不屈不挠地一条道走到底。总而言之,他忠厚老实,刚正不阿。他的老伴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虽然一辈子都无条件服从丈夫的意志,有时候不免也会纠缠不清,譬如农奴解放后她立即要求离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到莫斯科去做点小生意(他们多少积攒了一点钱)。可格里戈里当时不容分说地断定,这娘们是在胡说八道,“因为娘们个个都是缺德鬼”,不管原来的主人是好是坏,反正不该离开,“因为这是我们现在应尽的义务”。
“你懂不懂什么叫义务?”他问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
“义务的事我不懂,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不过我们现在有什么义务要留在这儿呢?我真不明白。”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坚定地回答。
“也用不着你明白,事情就这样定了,不许你多嘴。”
结果果然如此,他们没有离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们定了工钱,数目不多,但能按时支付。再说格里戈里知道自己对主人具有一种无可争辩的影响力。他感觉到了这一点,而这也是合情合理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个阴险狡诈、刚愎自用的小丑,真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在生活中的某些事情上”是很坚强的,可是连他自己也觉得奇怪,在另外一些“生活中的事情”上,往往显得很软弱。他自己心里明白,究竟是哪些事情,正因为他明白,所以才害怕。在生活中的有些事情上,应该保持高度警惕,这时候如果身边没有一个可靠的人,那是很困难的,而格里戈里恰恰是个非常可靠的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一生中多次出现过挨打,甚至被痛打的危险,这时候格里戈里总是挺身而出,及时解救,虽然事情过后这位老仆每次总要数落他一番。当然仅仅挨打还不至于使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那么害怕,往往还会出现更为严重甚至更为微妙复杂的情况,这时候连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自己都说不清楚,他是多么迫切需要一个忠实可靠的亲信,而这种需要常常是他在突然之间莫名其妙地感觉到的。这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现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是个极其放荡的人,在情欲方面往往淫暴得像一头凶猛的野兽,有时候喝醉了酒会突然感到一种精神上的恐惧和道德上的震动,这种震动在他内心会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反应。有时候他说:“这时候我的心哆嗦得提到了嗓子眼里。”在这种时刻,他真希望自己身边,即使不在他的房间里那至少在厢房里,有个忠实可靠的人。这个人应该跟他截然不同,毫不荒唐,即使目睹了他的种种丑恶行径,也知道他的所有秘密,但由于忠诚却能容忍这一切,不加反对,更重要的是不予指责,对他的今生或者来世都不说一句威胁的话,需要的时候还能出来保护他,使他免遭某个可怕而危险的陌生人的攻击。关键在于身边一定要有另外一个人,一个上了年岁、态度和善、在他痛苦的时候能招之即来的人。叫他来的目的无非是想看看他的脸,也许还跟他说几句话,甚至完全无关紧要的话。如果对方没有什么反应,并不生气,那他的心情也许会轻松些,如果对方生气了,那么他的心情要忧郁些。曾经有过这样的情形(当然非常偶然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深更半夜起来到厢房里喊醒格里戈里,要格里戈里到他房间里去一会儿。格里戈里去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跟他扯些鸡毛蒜皮的琐事,过了一会儿又打发他回到厢房里去,有时候甚至嘲笑他,跟他开玩笑,而自己却啐一口唾沫之后便上床睡觉,完全像没事似的无牵无挂,安然入睡。阿廖沙回来以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曾有过类似情况,阿廖沙“深深打动了他的心”,因为他跟父亲“住在一起,什么都看到了,但没有一句责备的话”。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一样从未有过的东西:对待他这个老人丝毫没有轻蔑的意思,恰恰相反,始终对他表现出一种亲热周到的态度和真诚自然、他受之有愧的依恋。对他这样的老色鬼和老光棍来说,这一切完全是意外的礼物,是他这个迄今为止只爱“卑鄙下流”的人万万没有料到的。阿廖沙离开之后,他承认自己明白了一些在此之前不想弄明白的事情。
我在故事的开头已经提到过,格里戈里非常憎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位妻子,他长子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的母亲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而又百般袒护他的第二个妻子,犯癫痫病的索菲亚·伊凡诺芙娜,他坚决不让自己的主人欺负她,甚至不许任何人说她一句坏话,哪怕是一句轻率的话。他对这位不幸的女人的同情变成了某种神圣的情感,以致二十年以后他还无法容忍别人说她一句坏话,即使旁敲侧击也不行,他会马上出来反驳诋毁她的人。从外表看,格里戈里是个冷漠而威严的人,不爱多说话,说出来的话却很有分量。譬如说,乍一看很难断定他到底爱不爱自己那个温顺驯服的妻子,而实际上他是爱她的,做妻子的心里当然也明白。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这女人非但不笨,也许比自己的丈夫更聪明,至少在处理日常生活方面比他通情达理,但是从结婚那一天起,她就毫无怨言地顺从他,并且因为他在精神气质方面胜过自己而绝对尊重他。值得指出的是,除了谈些最最必不可少的日常琐事,老两口一辈子都很少商量,傲慢威严的格里戈里始终独自考虑所有需要自己操心的事情,因此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早就彻底明白了,他根本不需要跟她商量任何事情。她觉得丈夫非常欣赏她的沉默,甚至认为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他从来没有真正打过她,只有一次是例外,但也打得不重。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嫁给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一年,有一次在乡下,当时还都是农奴身份的乡下大姑娘和小媳妇聚在地主家的院子里唱歌跳舞,大家跳起了“草地舞”。突然,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当时她还是个少妇——一下子冲到合唱队面前,用一种特别的姿势跳起了“俄罗斯舞”,她没有像其他村妇那样按照乡下的规矩跳,而是按照当初在富裕的地主米乌索夫家当使女时跟他们的家庭剧团学来的姿势跳,那地主的家庭剧团有一位从莫斯科聘请来的舞蹈教师专教演员们跳舞。格里戈里看到自己妻子跳法与众不同,过了一小时便在自己家的木屋里轻轻揪住她的头发教训了一顿。不过殴打的事情也就这么一回,后来一辈子再也没有发生过,而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发誓从今以后不再跳舞了。
上帝没有赐给他们孩子,有过一个男孩也夭折了。格里戈里显然很喜欢孩子,甚至并不掩饰这一点,也就是说,即使流露出来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跑了以后,他把才三岁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抱回家里照看了将近一年,亲自用小梳子为他梳头,甚至亲自在澡盆里为他洗澡。后来,他又照料过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也照料过阿廖沙,为此他还挨了一记耳光。不过这些事我已经交代过了。至于自己的孩子,只是在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怀孕期间,他也曾经空喜欢过一场。等到孩子生下来,反倒使他又伤心又害怕了,因为这孩子生下来就有六个手指。格里戈里见了气得差点昏过去,直到洗礼那天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而且还故意躲到园子里生闷气。那时候是春天,他在菜园里埋头挖了三天菜畦。第三天要为婴孩洗礼了。格里戈里当时已经想好了主意。等到神甫和客人聚集到他的小木屋里,最后连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以教父身份到场以后,他突然走进来当众声明:“孩子根本用不着受洗”——他声音不高,话也不多,是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吐出来的,一边说一边还呆呆地望着神甫。
“这是为什么?”神甫问,他觉得既好笑又好奇。
“因为这是……是条龙……”格里戈里支支吾吾地说。
“怎么是龙?什么样的龙?”
格里戈里沉默了片刻。
“老天爷出了差错……”他嘟嚷着说,虽然口齿含糊不清,口气却很坚决,显然不愿再作进一步解释。
大家笑了一阵,过后当然还是为那可怜的孩子举行了洗礼仪式。格里戈里也在圣水盆旁边认认真真做了一番祈祷,但他对新生婴儿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不过他倒也没有采取任何干涉的行动,完全抱着听之任之的态度,在那有病的男婴活着的两个星期之内,他几乎看都没有看过他一眼,甚至连看也不想看,多半时间都不在家。过了两个星期孩子患鹅口疮死了,他亲手替他入殓,怀着深深的悲伤望着他的遗容。大家开始往那个又浅又小的墓穴里填土的时候,他跪下来,朝那小坟叩了个头。从那时起,多年来他一次也没有提到过自己的孩子,连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提过孩子的事,即使偶尔跟别人谈起自己的“小宝贝”,那也是压低了嗓门悄悄说的,虽然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并不在场。根据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的观察,自从埋葬孩子以后,他主要在钻研“神的学问”,阅读《使徒行传》,多半是独自默读,每次都要戴上那副又大又圆的银边眼镜。除了大斋戒,他很少出声朗读。他喜欢读《约伯记》,还不知从哪里搞到一本《我们那位代表神意的伊萨克·西林神甫的布道讲演录》,坚持不懈地读了好几年,虽然不解其意,却也因此更加珍惜并喜爱这本书。最近,一个偶然的机会,在邻居那儿接触到了鞭身教,于是开始留意并研究起来。他显然受到了很大的震动,但他认为不应该皈依另一种新教派。他在“神学”方面的广博知识自然又给他增添了几分目空一切的傲气。
也许,他本来就倾向于神秘主义。事有凑巧,六指婴儿的降生和夭折恰恰又跟另外一件非常奇特的出乎意料的怪事连在一起了。那件蹊跷的事,正如他后来自己所说的,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就在六指婴儿下葬的那天,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半夜醒来,好像听到了新生婴儿的啼哭。她吓得连忙推醒丈夫。丈夫仔细听了听,说很有可能是什么人在呻吟,“好像是个娘们”。他起来穿好衣服。那是个相当暖和的五月之夜。他走到门口,清晰地听到呻吟声是从花园里传来的。但花园四周有道又高又结实的围墙,从院子通往花园的门夜间是上锁的,除了这扇门,没有别的通道可以进入花园。格里戈里回到屋里,点了一盏灯,拿了花园的钥匙,也不去理睬妻子歇斯底里的大喊大叫(她咬定她听到的是孩子的哭声,而且肯定是她的孩子在哭,在呼喊她),一声不响地朝花园走去。这时候他清楚地听到呻吟声来自离小门不远的澡堂,而且呻吟的确实是一个女人。他推开澡堂门,眼前的景象一下子使他呆住了:那个流浪街头、全城闻名、绰号叫臭丽萨维塔的疯女人,钻到他们家的澡堂里,刚刚生下一个孩子。那孩子就躺在她身边,而她自己已经奄奄一息。她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是哑巴,根本不会说话。但是这些情况最好要加以特别的说明。
眼前这个特殊的场面使格里戈里大为震惊,并且彻底证实了他原来那个不愉快的令人恶心的怀疑。这个绰号叫臭丽萨维塔的姑娘身材十分矮小,只有“两俄尺高”,就像我们城里许多进香的老婆子在她死后感叹时所形容的那样。她二十岁,健康、红润、宽阔的脸上露着十足的痴呆相,她的眼神虽然温顺,却呆滞而令人不快。无论严冬酷暑,她一年四季都赤脚走路,只穿一件麻布衬衫。一头特别浓密的黑发鬈曲得像绵羊的毛,盖在头上像顶大帽子。此外,她头发里永远沾着泥土、树叶、草茎、木屑之类的东西,肮脏不堪,因为她始终睡在肮脏的泥地里。她父亲伊里亚原是个小市民,破产后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他身体有病,成天喝得醉醺醺地,多年来一直在我们城里一些殷实的小市民家里当雇工。丽萨维塔的母亲早死了。每次丽萨维塔回到家里,常年患病、脾气凶暴的伊里亚就惨无人道地把她毒打一顿,不过她很少回家,全城的人看到她生来就是疯子,都会给她吃的。伊里亚的东家,伊里亚本人,以至城里许多可怜她的人,主要是那些经商的老板和老板娘,不止一次地想给丽萨维塔穿得像样些,不让她老穿那一件破衬衫,到了冬天总要给她穿上皮袄,脚上套上靴子。她会乖乖地听任别人给她穿这穿那,但过后又躲到一个地方,多半在教堂的门廊下,把施舍给她的东西——头巾啦,裙子啦,皮袄啦,靴子啦——统统脱下来放在地上,赤着脚,穿一件衬衫悄然离去。有一次新任省长来视察我们这座小城,他本来心情极佳,可见到丽萨维塔后非常生气,虽然下属向他报告说是个“疯子”,但他还是警告说,一个年轻姑娘只穿一件衬衫到处游荡,这有碍观瞻,今后必须杜绝此类现象。省长一走,丽萨维塔还是老样子。后来她父亲死了,她成了孤女,城里的善男信女更可怜她了。的确,大家似乎都喜欢她,连那些男孩也不去逗弄她、欺负她。我们这里的男孩,尤其是那些学生,都是些捣蛋鬼。她走进陌生人家里,谁也不会赶她,相反,人人都会给她点爱抚,给她几个小钱。别人给她钱,她收下以后马上拿去放进教堂或监狱的捐钱罐里。在集市上别人给她面包卷或面包,她一定拿去送给迎面碰到的第一个小孩,或者拦住某个我们这儿最有钱的太太,把面包送给她,而太太们竟然也会高高兴兴收下来。而她自己却只用黑面包和水充饥。有时候她走进一家有钱的店铺坐下来,身边就是贵重的商品,还有现金,可掌柜的从来用不着提防她,他们知道哪怕当着她的面掏出几千卢布忘了收起来,她也决不会拿一个戈比。她很少进教堂,可晚上就睡在教堂门口的台阶上,或者翻过篱笆(直到如今我们这儿还有很多人家用篱笆代替围墙)睡到人家的菜园里。她大约每星期回一次家,也就是到她父亲在世时打短工的那些东家家里,到了冬天就每天回去,但也只住一宿,就睡在过道里或牛棚里。大家都觉得奇怪,她居然能这样生活,可是她却习惯了。她个子矮小,可是身体非常结实。我们这里有些老爷硬说她这样做仅仅因为高傲,可是这又从何说起呢!她连一句话都不会说,只是偶尔转动舌头吼叫几声——这哪里是高傲呢!后来发生了这么一件事:有一次,那是很久以前了,在一个温暖明亮的九月之夜,皓月当空,按我们这里的说法也已经很晚了,有一群喝得醉醺醺的家伙,我们城里的几个游手好闲的少爷,五六个浪荡公子,从俱乐部出来后抄小路回家。胡同两边都是篱笆,篱笆后面是附近人家一个挨一个的菜园。胡同的尽头有座小桥,桥下面是一条长长的臭水沟,我们这儿有时候习惯把它叫做小河。这帮家伙看到丽萨维塔就睡在篱笆旁边的荨麻和牛蒡草丛里。这些喝得醉醺醺的少爷嘻嘻哈哈地走到她旁边,说出一些极其下流的笑话。有一位少爷突然心血来潮,提出一个十分古怪的问题:“有没有谁能把这畜生当女人,现在就对她如此这般?”大家都带着一种高傲的厌恶心理断定说,这是不可能的。当时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恰巧也在这伙人中间,他顿时跳出来十分肯定地说,可以把她当女人,而且是十足的女人,甚至还别有风味等等。其实,那时候他在我们这儿故意把自己装扮成小丑的角色,喜欢自告奋勇地出来逗老爷们发笑,表面上自然是平等的,实际上在他们面前完全是个低三下四的贱人。这件事恰恰发生在他刚从彼得堡得到了他原配妻子阿杰莱达·伊凡诺芙娜的噩耗的时候。当时他帽子上正戴着黑纱,却照样狂嫖滥饮,城里有些人,包括那些最最荒淫无耻的家伙见了他都感到恶心。这伙浪荡公子听了他出乎意料的话,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其中有一个家伙甚至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了些挑唆怂恿的话,但是其余人听过也就算了,根本没当回事,虽然还是嘻嘻哈哈乐不可支。最后大家终于各自回家了。事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指天画地发誓说,当时他也和大家一起离开了。也许确实如此,这件事谁也不能确定,也永远不可能知道。可是过了六个月,城里的人都怒不可遏地开始谈论丽萨维塔怀孕的事。大家纷纷打听并追究,这究竟是谁作的孽?是谁侮辱了她?就在这时候,一个可怕的流言突然传遍了全城,说欺侮她的就是这个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这传闻是从哪里来的呢?那帮夜游的浪荡鬼中间当时只有一个人还留在城里,那人是个正当壮年受人尊敬的五等文官,他有妻室和几个成年的女儿,即使确有其事,他也绝对不会大肆张扬的,而其余五个参与者当时早已远走高飞了。但是传闻的矛头直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而且一直针对着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本人对此并不十分在意,他不屑于搭理那些商人和小市民。当时他对一般人的态度十分傲慢,只有在官员和贵族的圈子里才谈笑风生,讨他们的欢心。就在这关键时刻,格里戈里挺身而出,不遗余力地捍卫自己老爷的名誉,不但为他辩护,驳斥种种流言蜚语,甚至为他跟别人争吵相骂,结果真的使许多人不再相信这些流言蜚语,都怪她这个贱货自己不好。他十分肯定地说,欺侮她的不是别人,恰恰就是“带螺丝刀的卡尔普”——卡尔普是全城皆知的一个凶恶的逃犯,他从省监狱逃出来以后就隐匿在我们城里。这种猜测似乎合情合理,大家都记得卡尔普,记得他就在那几个初秋的夜晚在城里四处流窜,而且还抢劫过三个人。但这件事以及各种各样的猜测不仅没有减弱大家对这可怜的疯姑娘的同情,相反,大家更加爱护她关心她了。女商人康特拉季耶娃,一个有钱的寡妇,甚至作出了这样的安排:在四月底就把丽萨维塔接到自己家里,分娩之前不让她出来,日夜派人照看她。丽萨维塔尽管受到精心照料,结果还是在最后一天晚上偷偷地从康特拉季耶娃家里逃了出来,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花园里。至于她身怀六甲怎么能翻过又高又厚的花园围墙,始终是个谜。有人认为她是被人“抬进去的”,也有人说是“借助神的力量飞进去的”。但最大的可能还是:这一切虽然令人费解,但实际上是很自然的事,丽萨维塔本来就善于翻越篱笆到人家菜园里过夜,这一次虽然有孕在身,但还是设法爬上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围墙,也不顾可能受到伤害,便冒险从围墙上跳了下来。格里戈里赶快回去叫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让她去帮助丽萨维塔,而自己跑去叫接生婆。幸好接生婆就住在附近。孩子得救了,可丽萨维塔却在天亮前死了。格里戈里把婴儿抱回家里,让妻子坐好,再把婴儿放到她腿上,让她搂在怀里:“孤儿是上帝的孩子,大家都要爱他,咱们就更不用说了。这孩子是咱们死去的儿子送来的,是魔鬼的儿子和圣女生的,你就喂养他吧,以后别再哭哭啼啼了。”就这样,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开始抚养这个孩子。给他洗了礼,起名叫巴威尔,至于父名,大家竟不约而同地叫他费奥多罗维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也未加任何阻拦,甚至认为这一切都很有趣,尽管矢口否认跟他有任何关系。城里的人觉得他收留了一个弃婴,是做了件好事。后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还给弃婴取了个姓:就叫斯梅尔佳科夫,因为孩子母亲的绰号就叫丽萨维塔·斯梅尔佳夏娅。这个斯梅尔佳科夫长大后就成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第二个男仆,跟格里戈里和玛尔法老两口一起住在厢房里。他担任厨子。本来应该专门给他介绍几句,但是为这种极其普通的仆人而长时间地分散读者的注意力,我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所以还是言归正传。好在跟着故事的进展,自然还会讲到斯梅尔佳科夫的。
阿廖沙听到父亲离开修道院时在马车上对着他大喊大叫,命令他立即回去,一时间感到莫名其妙。倒不是说他站在那儿呆住了,他还不至于这样。相反,他尽管内心十分不安,但还是马上到院长的厢房里去打听父亲刚才到底干了些什么。然后,他才动身到城里去,希望在回城的路上能解决令他烦恼的难题。首先要说明:对于父亲的大喊大叫以及要他“带上枕头褥子”搬回家住的命令,他是一点不怕的。他再清楚不过了,父亲当众命令他搬回去,而且还装模作样地大喊大叫,完全是出于一种“爱好”,可以说是为了面子。就像前不久他们城里的一个喝得醉醺醺地市民,在庆祝自己命名日的宴会上,因为不让他再喝伏特加而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大为光火,猛摔自家的碗碟,撕破自己和妻子的衣服,砸坏自己的家具,最后敲碎自家的玻璃,这些举动也只是为了面子。现在他父亲当然也是这样。那位酩酊大醉的小市民第二天清醒过来之后,看到摔破的碗碟就觉得心疼了。阿廖沙知道,老人明天也肯定会重新放他回修道院,甚至今天就会放他回去。再说阿廖沙完全相信,父亲即使想欺侮别人,也决不会欺侮他。阿廖沙深信,世界上绝不会有人想欺侮他,不仅没有这样的愿望,也没有这种可能。对他来说这是一条不容置疑、永恒不变的公理。因为抱着这样的信念,他才勇往直前,毫不动摇。
但是,此刻他心头萦绕的是性质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恐惧,由于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因而更加令他痛苦。其实就是惧怕女人,具体说就是惧怕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前不久托霍赫拉科娃太太转交给他一张字条,恳求他务必到她那儿去一次。她的这个要求以及非去不可的坚决态度立即在他心中注入了某种烦恼。整整一上午,他内心的这种感觉变得越来越强烈,即使后来在修道院以及在院长室里接二连三发生的争吵和意外事件都没有冲淡这种感觉。他害怕的倒不是她会跟他说些什么以及该怎样回答自己心中没底,也不是因为她是女人他才害怕。当然,他不了解女人,但他毕竟从小到大,直到进修道院之前,始终都跟女人生活在一起。可他就是怕这个女人,就是怕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自从第一次见到她就怕她。他跟她总共才见过一两次面,也许是三次,只有一次才偶尔跟她讲过几句话。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个美丽、高傲、威严的姑娘,但令他烦恼的并非是她的美貌,而是别的东西。正因为他的这种恐惧无法解释才更增加了他内心的恐惧。这姑娘的用意是极其高尚的,这一点他知道。她要竭力挽救他的大哥德米特里,尽管大哥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宽宏大量。现在,他虽然意识到这一点,对她美好的愿望和宽阔的胸怀给予公正的评价,但是当他走进她住所的时候,脊背上还是一阵阵发凉。
他估计在她那儿不会遇到跟她关系密切的二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伊凡现在肯定跟父亲在一起。至于德米特里,那更不会遇到了。他也猜到大哥为什么不会在那儿。因此,他们的谈话很可能单独进行。他真希望在这次至关紧要的谈话之前能见到大哥德米特里或者去找他一次。他不想把这封信交给他看,但可以跟他谈一谈。可是大哥德米特里住得很远,而且现在肯定不在家。他站了一会儿,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习惯地匆匆画了个十字,不知为什么又微微一笑,接着便迈开坚定的步伐朝他心目中的那个可怕的女郎家走去。
她的家他是认识的。要是走大街,再穿过广场什么的,那就相当远。我们这个小城非常散漫,各处间的距离往往相当远。再说父亲正在等他,也许还没忘记自己的命令,没准会发一通脾气,因此要抓紧时间,争取两边都不耽误。考虑到这些情况,他才决定抄近路,缩短距离,而对城里的这些小路他简直了如指掌。所谓小路,其实并没有路,需要顺着一道道荒凉的围墙,有时候甚至要翻越人家的篱笆,穿过人家的院子,不过那些人家都认识他,见了面都跟他打招呼。他抄这条近路到大街,距离可以缩短一半。有一段路他要经过离父亲房子很近的地方,也就是要在父亲邻居家的花园旁边走过。那邻居家的房子又小又破,只有四个窗户,都已经倾斜了。这座小房子据阿廖沙所知是本城的一位小市民,一个断了腿的老妇人的财产。她跟女儿住在一起,她女儿原来在京城当使女,很有教养,前不久还在几位将军家做过事,因为母亲生病,大约一年前回到老家,至今还常常穿着漂亮的裙子在人前炫耀。不过这母女俩如今陷入了可怕的贫困境地,以致每天都到邻居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家的厨房里讨菜汤和面包吃。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很乐意救济她们。那女儿虽然穷得落到乞讨的地步,可那些裙子却总也舍不得卖掉,其中一条还拖着长长的裙裾呢。当然,这个情况是阿廖沙偶然有一次从对城里的事情无所不晓的拉基京那儿听说的,阿廖沙听过之后很快就忘记了。可是现在走过邻居家的花园,他突然想起了裙裾的事,于是迅速抬起了正在沉思的低垂的脑袋,突然……碰到了一个最最出人意料的情况。
他大哥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在邻居家花园的篱笆后面,脚下不知垫着什么,正探出半个身子使劲地向他打着手势,招呼他过去,显然是怕别人听见,不仅不敢大声喊他,甚至都不敢出声说话。阿廖沙立即朝篱笆跑去。
“幸亏你自己抬头看到了,不然我差点要大声喊你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高兴而匆忙地说道。“你爬过来!快!啊,你来得正好!我刚才还在想你呢……”
阿廖沙也很高兴,只是不知道怎样翻过这道篱笆,于是米佳用大力士般的手抓住他的胳臂,帮他跳过去。阿廖沙撩起修士服,一下子跳了过去,灵巧得犹似城里一名赤脚的顽童。
“好了,咱们走吧!”米佳忍不住兴奋地低声说。
“上哪儿去?”阿廖沙也悄声说,同时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旷的花园里,除了他们兄弟俩,周围一个人也没有。花园虽小,但主人家的房子离他们毕竟有五十步左右。“这里一个人也没有,你说话干吗鬼鬼祟祟?”
“干吗鬼鬼祟祟?唉,真是见鬼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放开嗓子大声说道,“我干吗要小声说话呢?你看,老天爷在乱弹琴。我偷偷躲在这里,我在监视一个秘密。这我以后告诉你。我想这是秘密,所以我也鬼鬼祟祟的,连说话都像傻瓜似的压低了嗓子,其实根本用不着这样。走吧!到那边去!暂时别说话。我真想吻一吻你!
“赞美人世间的上帝,
“赞美我心中的上帝!
“……
“这是你来之前,我坐在这儿反复唱的……”
花园的面积大约一公顷左右,也许略大些,可是只沿着四周的围墙栽了一圈树木——苹果树、槭树、菩提树和白桦树。花园中央是一片空旷的草地,到夏天可收割几普特干草。开春以后女主人便把花园租给别人,收取几个卢布。园子里也种些覆盆子、醋栗、茶藨子,不过都在围墙旁边。紧靠着房子有几畦蔬菜,那是前不久才栽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把客人带到一个离房子最远的角落。在密密的菩提树和古老的醋栗、接骨木、绣球花、丁香之类的灌木丛中,突然冒出一个废弃多年的凉亭,原来的绿色变成黑乎乎的了,带栅栏的墙壁已经倾斜,上面有个顶子,尚能避雨。这凉亭天知道建于何年何月,据传说是五六十年前由当时这房子的主人、退伍中校亚历山大·卡尔洛维奇·冯·史密特修建的。如今一切都已腐朽,地板霉烂了,每一块木板都已经松动,木头都散发出一股霉味。亭子里有一张固定在地上的绿色木桌,桌子周围有一圈绿色的长凳,上面还可以坐人。阿廖沙刚才觉得大哥的情绪相当兴奋,走进凉亭后才看到,原来小桌上放着半瓶白兰地和一只酒杯。
“这是白兰地!”米佳哈哈大笑起来。“你看到了准会说‘他又在酗酒了’吧?你不要捕风捉影。
“不要相信空虚而虚伪的人们,
“请你忘却自己的怀疑……
“我没有酗酒,只是在‘品尝佳酿’,就像拉基京那头蠢猪说的。拉基京将来会当个五品文官,尽说些‘品尝佳酿’之类的话。你坐下。阿廖沙,我真想一把抱起你,紧紧搂在怀里,搂得你骨头都散架,因为在整个世界上,我真正……真……正……(你要明白!你要明白!)爱的只有你一个人!”
这最后一句话,他是在近乎疯狂状态中说的。
“只爱你一个,还有个‘下贱女人’,我迷上了她,自己也就彻底完蛋了。但迷上不等于爱。出于憎恨也可以迷上的。你要记住!现在我暂时还可以痛痛快快地说话。你坐下,就靠着这桌子,我挨着你,我就一面看着你一面跟你说话。你别说话,让我一直说下去,因为期限到了。不过你知道吗,我认为的确要小声说话,因为这里……这里可能有人偷听。我会把什么都说给你听的,刚才不是说过待会儿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吗?为什么这几天我急着要见你,巴不得马上见到你?我在这儿已经等候了整整五天。因为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只对你一个人说,因为需要这样做,因为我需要你,因为明天我就要从天上掉到地下,从幻想回到现实,因为明天生命就要结束,或者重新开始,你有没有体验过或梦见过从山上掉进泥坑的情景?你看,眼下我真的在迅速坠落,不是在做梦。不过我并不害怕,你也别怕。其实我是害怕的,不过我觉得很舒服,其实也不是舒服,而是兴奋……去他妈的!不管是什么,反正都一样!坚强的精神,软弱的精神,娘们的精神——反正都一样。让我们赞美大自然吧:你看,阳光多么灿烂,天空多么晴朗,树叶碧绿青翠,整个儿还是夏天的景象,下午三点多钟,一片宁静!你刚才要到哪里去?”
“到父亲那儿,顺道先去看看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你到她那儿,再到父亲那儿!嘿,真是巧极了!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为什么盼望你来?为什么如饥似渴地、打心底里盼望你来吗?就是要你代表我到父亲那儿,再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就此跟她也跟父亲一刀两断。我要派一位天使去。本来可以随便派一个人,可我一定要派一位天使。正巧你自己两边都要去。”
“难道你真的想派我去吗?”阿廖沙脱口而出,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
“得了,你心里明白。我看得出,你一下子全都明白了。不过你别说,暂时别说,你不要怜悯,也不要流泪!”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仔细想了想,手指按着额头说:
“她一定是自己叫你去的,她给你写了封信,或者用什么别的办法通知了你,所以你才到她那儿去,不然,你会去吗?”
“你看这字条!”阿廖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条。米佳匆匆看了一遍。
“你这是抄近路啊!上帝啊!我真要感谢上帝让他抄近路,让他自己走到我这儿,就像童话里的金鱼自己游到愚蠢的渔夫面前一样。你听我说,阿廖沙,听我说,弟弟。现在我已经打算把一切都告诉你,因为总得说给什么人听的。我已经给天上的天使说过了,还得给人间的天使说一说。你是人间的天使。你听完了会作出评判,你会宽恕我的……而我就是要让高尚的人宽恕我。听我说,要是两个人突然想挣脱尘世的一切,飞向一个不平常的地方,至少两人中间有一个是这样,而他在离开或者毁灭之前去对另一个人说:请你替我做一件事,这种事情是任何时候也绝不会求任何人做的,只有在临死之前才可以提出这样的请求,那个人如果是朋友,是兄弟,难道他会不去做吗?……”
“我会做的。但是你得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快说。”阿廖沙说。
“快说……嗯,别着急,阿廖沙。我看你心里是又着急又慌张。现在不必那么着急。现在世道变了。唉,阿廖沙,真可惜,你还不理解欢乐!不过,我怎么跟你说这些呢?你怎么会不理解呢!我这傻瓜,还在说什么:
“人啊,你应该高尚!
“这是谁的诗句?”
阿廖沙决定等待。他明白,他现在该做的事情也许就是待在这儿。米佳一只胳臂支着桌子,手掌托着脑袋,沉思了片刻。两人都没说话。
“阿廖沙,”米佳说,“只有你一个人不会笑话我!我原来打算开始……我的忏悔……用席勒的《欢乐颂》,《欢乐颂》!但我不懂德文,我只知道《欢乐颂》这几个字,你别以为我是喝醉了说胡话。我一点没醉。白兰地确实是白兰地,我要喝两瓶才醉。
“面孔通红的赛利纳斯,
“骑着一头跌跌撞撞的驴子。
“我连四分之一瓶都没喝完,所以也不是赛利纳斯,我不是赛利纳斯,却是条硬汉子,因为我作出了一个决定,而且决不后悔。请原谅我说了句双关语,许多事情今天你都得原谅我,更不用说这句双关语了,你别担心,我不是在瞎说,我说的是正经事,我马上就要转入正题,我不会故意卖关子的。慢着,那首诗是怎么说的……”
他抬起头想了想,突然激昂慷慨地背诵起来:
赤裸、野蛮而胆怯的原始人,
躲藏在山岩的洞穴里,
放牧的人到处漂泊,
将田野变成一片荒芜。
狩猎的人手持标枪弓箭,
威风凛凛地出没在森林里。
打鱼的人被风浪抛到荒岸,
无处藏身,命运凄凉!
失去女儿的母亲西莉兹,
从奥林匹斯山上下来,
寻找被劫走的普罗赛潘,
眼前是个野蛮的世界,
没有栖身之处,没有食物提供。
女神只能受饥挨冻,
虽有教堂存在,
却无对神的崇拜。
盛大的宴会上,
不见五谷杂粮和香甜的瓜果。
鲜血淋漓的祭坛上,
唯有牺牲的遗骸在冒热气。
西莉兹悲伤的目光,
不论投向何方,
但见整个人类,
处在深深的屈辱中!
米佳突然失声痛哭。他紧紧抓住阿廖沙的手。
朋友,朋友,人们至今还处在屈辱中,处在屈辱中啊!人在世界上经受的痛苦实在太多了,遭到的灾难实在太多了!你别以为我只是个衣冠禽兽,只知道喝白兰地和糟蹋女人。兄弟啊,我几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在思考人们受的屈辱。我说的是真心话。上帝保佑,我没有撒谎,也不是自我吹嘘,我一直想着受屈辱的人,因为我自己就是这种人:
为了洗刷卑污的灵魂,
成为顶天立地的巨人,
他与古老的大地母亲,
应该结成永久的同盟。
问题在于:我怎样才能与大地结成永久的同盟?我不去亲吻大地,也不会剖开它的胸膛。怎么,难道要我去当农夫或者牧人?我只顾朝前走,却不知道自己走进了污秽和耻辱,还是走进了光明和欢乐。你看糟就糟在这里,因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个谜!每当我陷入荒淫无耻的深渊(我尽干这类勾当),我总是读这首咏叹西莉兹女神和人类的诗篇。这首诗能使我改邪归正吗?绝对不会!因为我是卡拉马佐夫。如果我跌进无底深渊的话,那也是头朝下脚朝天径直掉下去,而且感到心满意足,因为正是在这种屈辱的状态中堕落的,甚至认为这姿势很优美。就在这种耻辱中,我突然唱起颂歌。虽然我可恶,我下流,我卑鄙,但是也得让我亲吻一下我的上帝身上那长袍的衣角。虽然与此同时我追随着魔鬼,但是上帝啊,我毕竟也是你的儿子,上帝啊,我同样爱你,同样感受到欢乐,没有这种欢乐,世界也就无法存在,难以支持。
永恒的欢乐滋润着,
上帝子民的心灵,
它用强大的神秘力量,
使生命辉煌灿烂,
它指引小草追求光明,
它使宇宙脱离混沌,
它向四周蔓延,充斥太空,
连星占家也难以统计,
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
凡能呼吸的一切都把欢乐痛饮;
它以自己的魅力吸引着,
所有的造物,所有的民族;
它使我们在不幸中得到朋友,
它送来美酒鲜花;
它赋予虫豸以情欲……
天使——站在上帝面前。
“不用再背诗句了!我已经热泪盈眶,你就让我哭个痛快吧。虽然这很愚蠢,大家会笑话我,可你是不会笑话我的。你瞧,你的眼睛也在燃烧。没有必要再背诵诗句了。现在我想跟你说说‘虫豸’的事,就是上帝赋予了情欲的那些‘虫豸’。”
上帝赋予虫豸以情欲!
“兄弟,我就是这样的一条虫子。这句话是专门针对我说的。我们卡拉马佐夫家的人都是这样的虫,连你这天使身上也有着这样的虫,而且在你的血液中掀起风暴。的确是风暴,因为情欲本身就是风暴,甚至比风暴还厉害。美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说它可怕,是因为无法捉摸,说它无法捉摸,是因为上帝设下的都是些谜。这里,两条对立的河岸可以合拢,各种矛盾可以同时并存。兄弟,我才疏学浅,可对这个问题想得很多。神秘的东西实在太多了!许许多多的谜压得全世界的人都喘不过气来。你尽管去解开这些谜吧,看你能不能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唉,美啊!我最不忍心看到一个心灵高尚、头脑聪明的人,以圣母玛丽亚的理想开始,却又以所多玛城的理想告终。更可怕的是,有人心里怀着所多玛的理想,却又不否定圣母玛丽亚的理想,这理想甚至使他的心灵燃烧,真的燃烧,就像在天真无邪的青年时代那样真正地燃烧。是的,人是复杂的,太复杂了,我真想让他简单些。鬼知道是怎么回事!理智认为是可耻的,感情却觉得是美好的。难道美在所多玛城吗?你得相信,对于绝大部分人来说,美就在所多玛城——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密?可怕的是,美不仅是种可怕的东西,又是一种神秘莫测的东西。这里,魔鬼与上帝在进行搏斗,而搏斗的战场便是人心。可是话又要说回来,谁身上有什么毛病,谁就忍不住偏要说它。你听着,现在我就要转入正题了。”
“我这个人的确荒唐。刚才父亲说我为了勾引女人,往往一掷就是几千卢布。这完全是卑鄙的捏造,根本没那回事。其实,干‘那种事’根本就不用花钱。我的钱是舞台上的布景和道具,是心灵的火焰,是一种氛围。今天她是我的意中人,明天就有一名街头妓女来顶替她的位置。不管是哪一个,我都尽量让她们开心。我大把大把花钱,听音乐,雇茨冈女郎,唱歌跳舞,热闹得很。需要的时候,我也给她们钱,因为她们也要钱,拼命要钱,这一点应该承认,她们收了钱很满意,很感激。太太们也爱我,当然并非所有的太太,但常常有这样的情形。可是我始终喜欢小胡同,偏僻阴暗的小巷,在广场后面——那里有奇遇,有料想不到的事情,那里有落在污泥中的璞玉。兄弟,我这是譬喻。我们城里没有这种有形的小胡同,但精神上的无形的小胡同是存在的。假如你是我,那你就会明白这样的小胡同是指什么。我喜欢淫荡,也喜欢淫荡带来的耻辱。我喜欢残忍;难道我不是臭虫,不是一条凶恶的虫吗?早已有言在先——我是卡拉玛佐夫家的人嘛!有一次,我们很多人分乘七辆马车去郊外野餐,那时候是冬天,我在雪橇上趁着黑暗握住身边一位小妞的手,硬跟她接吻,那小妞是位官员的女儿,既可怜又可爱,既温柔又驯顺,在黑暗中她听任我摆布,听任我做出许多放肆的举动。那可怜的小妞还以为我第二天会去向她求婚呢(当初大家都把我看作理想的未婚夫)。可是打那以后我再也没跟她说过一句话,整整五个月连半句话也没说过。跳舞的时候(我们那儿经常举行舞会)我发现她那双眼睛从大厅的角落里死死盯着我,我看到那双眼睛在喷射火星——温和的愤怒的火星。这种恶作剧只是逗引一下盘踞在我内心的那条毒虫的情欲罢了。五个月之后,她嫁给了一位官员并且离开了那个地方……她恨我,也许还爱着我。现在他们的生活幸福美满。请注意,这件事我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也没有说过她一句坏话,虽然我的欲望卑下,也喜欢下流的事,可我这个人还讲点人格。瞧,你脸红了,眼睛也发亮了。这点丑事你就受不了啦,这算不上什么,保罗·柯克的故事才开了个头,现在那条毒虫已经长大,已经占据了我的全部灵魂。兄弟,这类事情回想起来多得数也数不清。但愿上帝保佑这些可爱的女人身体健康。我跟她们断绝关系的时候不喜欢吵吵嚷嚷。我从来没有出卖过谁,从来没有说过有损她们名誉的话。好了,我不说这些了。难道你以为我把你叫来仅仅是为了讲这些丑事吗?不,我要告诉你的事情比这还有趣呢。但是你不要因为我跟你讲这些事情不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而感到奇怪。”
“你看到我脸红才这样说的吧,”阿廖沙突然说,“我脸红并不是因为你说了那些话,也不是因为你做了那些事,而是因为我跟你完全一模一样。”
“你?你说得也太过分了。”
“不,不过分。”阿廖沙激动地说(这个想法他早已有之)。“我们都处在同一座阶梯上,我在最下面一层,而你在上面,大约在十三层吧。我就是这么看的。实际上是一回事,完全一样。谁跨上了最低一层,结果总要登上最高一层的。”
“也许根本就不必跨上去?”
“谁有能耐,就完全可以不跨上去。”
“那你行吗?”
“看来不行。”
“别说了,阿廖沙,别说了,亲爱的。我听了大受感动,真想吻吻你的手。格鲁申卡这调皮鬼很会揣摩人,有一次她对我说,迟早她要把你给吃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让我们从这些肮脏的事,从苍蝇成堆的地方转到我的悲剧上,转到同样苍蝇成堆而且充满卑鄙龌龊的地方。事情是这样的,老头子胡说什么我勾引了良家妇女,其实,在我的悲剧里,也确有其事,尽管只有一次,而且没有成功。老头子捏造事实指责我,可这件事他根本不知道。我从来没跟谁说过,现在我首先告诉你,当然伊凡是例外,他什么都知道。他比你早知道,不过伊凡守口如瓶。”
“伊凡会守口如瓶?”
“是的。”
阿廖沙听得十分仔细。
“一位新少校突然来接任营长职务。正当他办理接收手续的时候,原来的中校突然病得不能行动了,在家里躺了两天两夜,没有交出那笔公款。我们的军医克拉夫钦说他真的有病。但是我从秘密渠道得到消息,而且早就知道,每当上司查过账目之后,这笔公款就会暂时消失一阵子,这种情况已经连续出现了整整四年。中校把这笔钱借给一个极其可靠的商人,戴金丝眼镜、留大胡子的老光棍特里丰诺夫。特里丰诺夫把这笔钱拿到集市上周转一次,然后马上如数归还给中校,同时从集市给他带一些礼物回来,礼物再加上利息。不过这一次特里丰诺夫从集市回来以后一分钱也没有归还。(这件事情我完全是偶然从特里丰诺夫的儿子那儿听说的,他那个儿子和继承人还是个流口水的半大孩子,可已经荒淫到极点。)中校马上赶到他家里,可得到的回答是:‘我从来没有拿过您一分钱,而且也不可能拿到。’这样一来,我们的中校只能躲在家里,他用毛巾包住自己的脑袋,她们三个女人在他额头上敷上冰块。突然,传令兵带着签收簿送来一道命令:‘务必在两小时内交出公款。’他签完字(他的签名后来我在签收簿上看到过),站起来推说要去换军服,便迅速跑出自己的卧室,取出自己那支双筒猎枪,装上了弹药,把一颗军用子弹推上膛,脱掉右脚的靴子,用枪口顶住自己的胸膛,开始用脚趾扣动扳机。阿加菲娅记着我当初说的那些话,她早已有了怀疑。她悄悄地走过去,恰巧发现了这个情况,于是一下子冲进去,从后面抱住他。子弹飞向天花板,谁也没有伤着。其余的人也跑进来拉住他,夺过猎枪,按住他的手……这件事情的详细情况我是后来才知道的。当时我在家里,已经是傍晚了,我原来就打算出门,因此换上了衣服,梳好了头发,往手帕上洒了香水,刚拿起军帽,门突然开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出现在我面前,来到了我的住所。”
“也真有这样的怪事:当时街上没有人发现她悄悄溜到了我这儿,因此城里的人对此一无所知。我的房东是两位令人尊敬的、丈夫都当过官的老太太。她们还负责伺候我,对我言听计从。按照我的吩咐,她们俩事后没露过一点儿风声。不用说,当时我一下子全明白了。她走进来,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双乌黑的眼睛射出果断甚至无畏的目光,可是我看到她唇边嘴角却透着犹豫和疑惑。”
“‘姐姐告诉我,您能借四千五百卢布,条件是必须由我来取……亲自到您这儿来。现在我来了……请给钱吧!……’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喘着粗气,紧张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嘴角和嘴唇都在哆嗦。阿廖沙,你在听我说还是睡着了?”
“米佳,我知道你会说出全部实情的。”阿廖沙激动地说。
“我就是要把全部实情告诉你。要说就把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决不怜惜自己。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卡拉马佐夫式的。兄弟,有一次我被蜈蚣咬了一口,害得我躺在床上发了整整两个星期的烧。你瞧,这一次我的心突然被蜈蚣咬了一口,那蜈蚣可毒得很,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打量了她一下,你见过她没有?她长得真美!可当时她的美并不在于外表。在那一刻,她的美在于她的高尚,而我却是个无赖。她甘愿为父亲慷慨牺牲而显得伟大,而我不过是只臭虫。现在,她整个儿都得受我这臭虫和无赖支配,由我支配她的一切,包括她的灵魂和肉体。她算彻底完了。我坦率告诉你,这个念头,蜈蚣的念头,牢牢地攫住了我的心,使我这颗心难受得都快要碎了。看来,不可能有半点犹豫了,只能像臭虫,像毒蜘蛛那样行事,心狠手辣,不讲任何怜悯……我紧张得简直连气都喘不过来。你要知道,我虽然可以第二天就去向她求婚,用那种所谓的最体面的方式圆满解决,那样的话,任何人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这件事。因为我这个人虽然心地肮脏,但还算老实。在这一刹那间,好像有人凑到我耳边悄悄说:等到明天您去求婚的时候,这种女人根本不会出来见您,她会吩咐马车夫把您轰出去。这等于说:‘随你到全城造谣中伤,我才不怕你呢?’我看了这位姑娘一眼,心想刚才那个人说得不错。当然,肯定会出现那种情况,肯定会架着脖子把你赶出来。这从现在她的面部表情就可以断定。这时候我心里涌起一股恶意,突然想起要耍一个极其卑鄙、无耻、奸商式的手腕:先嘲弄地看她一眼,然后趁她还站在你面前,马上用那种奸商才使用的腔调吓唬她。”
“‘这可是四千五百卢布啊!那是我说着玩的,您怎么当真了?小姐,您也太容易轻信了。二百卢布吗,我也许可以借给您,甚至还很乐意、很高兴借给您。至于四千五百卢布,小姐,那不是一笔小数目,不能随随便便扔出去。您白跑了一趟。’”
“你瞧,这样一来,她会跑掉,我的算计就会全部落空,但是报复的目的达到了,这比什么都值得。也许要后悔一辈子,但现在可以痛痛快快地耍弄她!你信不信,我还从来没有对哪一个女人像当初那样一刹那间怀着那么强烈的仇恨!——我可以对天发誓:当时我怀着极大的仇恨看了她三秒钟或者五秒钟,从这种恨到爱,到最疯狂的爱,这中间只隔着一根头发丝!我走到窗前,把额头贴在结了冰的玻璃上,我记得,冰凉的玻璃像火一样燃灼着我的额头。不过你别着急,我没有在那儿停留太久。我转过身,走到桌子旁,打开抽屉,取出一张面额五千卢布,利息五厘的不记名票据(夹在我的一本法文词典中)。我默默地给她看了一下,然后折好,交给她,亲自替她打开通往外间的门,又后退一步,毕恭毕敬、真心诚意地向她深深鞠了个躬。你得相信,我真的这样做了!她浑身哆嗦了一下,目不转睛地看了我一秒钟,脸色白得像桌布。她默默地、不慌不忙地、动作轻盈地跪在我脚下——额头碰到地面,不像女学生那样,完全按俄罗斯的方式!接着又突然站起来跑了。等她出去以后,我拔出身上的剑,真想立即自杀。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当然是极愚蠢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出于狂喜。你知道吗,有时候狂喜会导致自杀。但我没有自杀,只是吻了吻剑,然后重新把它插入剑鞘——这件事本来不必跟你提起,就连刚才讲到的那些心灵冲突也不必跟你提的,我为了炫耀自己,大概也有点夸大了。但是不去管它,所有窥视人心的家伙统统见鬼去吧!这就是我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一件‘往事’,这件事现在只有伊凡弟弟知道,还有你,只有你们俩知道!”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站起来,激动不安地向前跨了几步,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接着又坐了下去,但没有坐到原来的位置上,而是坐到对面靠墙的长椅上,阿廖沙不得不转过身体对着他。
“现在,”阿廖沙说,“这件事情的前半段我已经知道了。”
“前半段你明白了,那是一出正剧,是在那边演的。后半段却是一出悲剧,就要在这里上演了。”
“后半段的事情至今我还一点也不明白。”阿廖沙说。
“那么我呢?难道我就明白吗?”
“等等,德米特里,这里有句关键的话,你得告诉我:你是未婚夫,现在还是未婚夫吗?”
“我没有马上成为未婚夫,而是在这件事情发生之后过了三个月才成了未婚夫。这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对自己说:这件事情到此为止,不会再有下文了。要是去向她求婚,那我觉得这样做太卑鄙了。而她呢,后来又在我们城里住了六个星期,却始终没有跟我通过半点消息。当然有个情况属于例外。她来访后的第二天,她的一名女仆溜到我那儿,一声不响地交给我一封信,信封上写着:某某人收。我打开一看——里面放着五千卢布汇票兑现后剩下的余款。她总共需要四千五百卢布,那张五千卢布汇票兑换时损失二百多卢布。她给我送回来二百六十卢布,大约是这个数,我记不清楚了,而且只有这笔钱,没有附条,没有只言片语,没有任何说明。我在信封上寻找有没有铅笔做的记号——什么也没有!这样也好,我暂时就用这些剩下的钱纵酒作乐,闹得新上任的少校最后不得不把我训斥了一顿。至于中校呢,他顺顺当当地交出了这笔公款,这使大家都觉得意外,因为谁都没有料想到他那笔钱居然分文不少。他把钱交出来以后就一病不起,在床上躺了三四个星期,后来又突然得了大脑软化病,五天后就死了。葬礼是按军人礼节进行的,因为他还没有来得及收到退职通知。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她姐姐和姨妈在父亲葬礼过后十多天便出发到莫斯科去了。直到她们离开前夕,就在她们离开的那一天(我没有见过她们,也没有去送她们)我才收到一封小小的蓝色的信,一张带花纹的小纸条,上面只有一行铅笔字:‘我将给您写信,请您等着。卡。’就这些。”
“现在我三言两语给你说明一下。到了莫斯科,她们的情况变得像闪电那么快,像阿拉伯神话那样出人意料。那位将军夫人,她的主要亲戚,一下子失去了两位最亲近的继承人,两个最亲近的侄女——姐妹俩在一个星期之内都被天花夺去了生命。深受打击的老人见到了卡佳喜欢得就像见到了亲生女儿,盼到了救星似的,连忙拉住她,修改遗嘱,指定她为继承人,不过那是后来的事情,而当时一下子就给了她八万现款,说这是给她做陪嫁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那是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后来我在莫斯科对她进行了观察。你瞧,那时候我突然收到了从邮局汇来的四千五百卢布,当然感到不可思议,惊讶得目瞪口呆。三天之后,我收到了她答应给我的信。这封信现在就在我这儿,我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到死也要带着它——要不要我给你看?你一定要读一读:她提出要做我的未婚妻,是她主动表示的。‘我爱您,’她说,‘爱到发疯的程度,即使您不爱我,——那也无所谓,只要您做我的丈夫就行。您不必害怕——我决不会使您受到任何拘束,我愿意成为您的家具,成为供您踩踏的地毯……我要永远爱您,我要让您彻底改变自己……’阿廖沙,我甚至不配用我卑鄙的语言,用我那种永远无法改变的卑鄙的腔调来转述这几行文字!这封信直到今天还深深刺痛着我的心,难道我现在心里好受吗?难道我今天心里好受吗?当时我立即给她回了封信——我实在无法亲自到莫斯科去。那封信我是用眼泪写的。只有一件事使我永远感到惭愧,就是我提到她现在有钱了,有一笔陪嫁,而我却是个大老粗,穷光蛋——我居然提到了钱的事!本来应该避而不谈的,可不知道怎么糊里糊涂就说上了。当时我还立即给莫斯科的伊凡写了封信,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尽可能地向他说了,一共写了六张纸,还让伊凡到她那儿去。你干吗这样看着我?是的,伊凡爱上了她,现在还爱着她,这我知道,在你们这些上流人物看来,我做了一件蠢事,不过也许这件蠢事现在还能拯救我们大家呢!唉!难道你没见她是多么敬重他,多么佩服他吗?难道她把我们俩比较之后,尤其是这里发生了这些事情之后,还能爱我这样的人吗?”
“可我坚信她爱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而不是他那样的人。”
“她所爱的是自己高尚的品德,而不是我。”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情不自禁地、几乎恶狠狠地脱口而出,说着他笑了起来,可在一刹那间,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亮光,脸涨得通红,还用拳头狠狠砸了一下桌子。
“我发誓,阿廖沙,”他大声说道,他打心底里痛恨自己。“信不信由你,这事就跟上帝神圣、基督是神一样不容怀疑,我敢发誓,我刚才虽然嘲笑她的高尚感情,可我明白,我的灵魂比她要卑贱一百万倍,她那些高尚的感情像天使般纯洁!悲剧就在于我对这一点知道得十分清楚。一个人稍稍卖弄一下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就没有卖弄过吗?要知道我是真诚的,十分真诚的。至于伊凡,那我也能理解,像他那样的聪明人现在该会怎样地诅咒造化了!什么人给选中了?选中的是个恶棍。这个恶棍已经是未婚夫了,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还无法收敛自己的荒唐行为——而这些荒唐事又是在未婚妻的眼皮子底下干的!你看,像我这样的人给选中了,而他却被淘汰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呢?就是因为这位姑娘出于报恩,情愿强行改变自己的生活和命运!真荒唐!这一层意思我还从来没有跟伊凡说过,当然,他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半句,连小小的暗示都没有。但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一定会出现。当之无愧的人最终会得到应有的位置,受之有愧的人最后会永远躲进小胡同——那个他十分钟爱、十分习惯的肮脏小胡同,然后就在污秽和臭气中,心甘情愿、高高兴兴地结束自己的生命。我好像在胡说,尽说废话,好像在信口开河,但事情肯定会像我说的那样。我将在小胡同里沉沦,而她会嫁给伊凡。”
“哥哥,你停一下。”阿廖沙惴惴不安地再次打断他。“有一个情况你到现在还没有向我解释清楚,要知道你是她的未婚夫,不管怎么说你总还是她的未婚夫吧?既然你的未婚妻不愿意,你怎么能跟她断绝关系呢?”
“我是她的未婚夫,受过祝福的名正言顺的未婚夫。这一切都是在莫斯科办的,我到了那里以后就举行了隆重的仪式,还动用了圣像,搞得挺体面。将军夫人为我们祝福,你信不信,她甚至还向卡佳表示祝贺,说你选的对象好,他这个人我了解得很透彻。你信不信,她不喜欢伊凡,也没有祝贺他。在莫斯科的时候我跟卡佳谈了好多次,我把自己的情况老老实实原原本本真心诚意地跟她谈了。她都听了。”
“她可爱的脸上露出娇羞,
“她的话语充满了柔情……
“当然,她也说了些傲慢的话,她当时硬迫着我立下坚决改过自新的保证,我也答应了。可现在……”
“现在怎么啦?”
“你看今天——记住,是今天——我把你叫到这儿来,是要让你今天,就是今天,去见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并且……”
“干什么?”
“告诉她,我永远不会再到她那儿去了,你就说我要你向她致意。”
“这样行吗?”
“正因为不行,我才派你代我去说,我自己怎么跟她说呢?”
“那你打算上哪儿去呢?”
“去小胡同。”
“你是要去找格鲁申卡!”阿廖沙惊讶地双手一拍,伤心地大声说道。“难道真的给拉基京说对了吗?我还以为你到她那儿去几次也就完了。”
“订了婚的人能去她那儿吗?在这样的未婚妻面前,在众目睽睽之下,难道能这样做吗?我总还有点良心吧。我到了格鲁申卡那儿,也就不成其为未婚夫和老实人了,这点我心里明白。你干吗这样看着我?你知道吗,我一开始是去揍她的。我已经打听到,现在掌握了真凭实据,那个上尉,父亲的代理人,把我的一张借据转交给了格鲁申卡,让她出面追还,以此迫使我就范。他们想要挟我。于是我就去揍她。在这之前我也曾见过她,她没有特别动人的地方。那个老商人的情况我也知道,现在他病得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不过会给她留下一笔可观的遗产。我还知道她贪财,喜欢捞钱;她放高利贷,是个心狠手辣、诡计多端的坏女人。我去揍她,结果却留在了她身边。暴风雨从天而降,瘟疫突然暴发,我受到了传染,至今没有恢复。我知道一切都完了,绝不可能有另外的结局。严寒和酷暑的交替已经完成,这就是我的情况。当时我这个穷光蛋的口袋里刚巧有三千卢布。我就带着她离开这儿到了五十里外的莫克罗耶,我找来了一帮茨冈男女,还买了香槟酒招待那儿的乡下人,让所有的男男女女喝得酩酊大醉,凭着那几千卢布我大耍威风。三天之后我分文不剩,却成了一名英雄。你以为英雄总达到了什么目的吧?没有,她甚至连一点暗示都没有。我告诉你:女人的魅力在于曲线。格鲁申卡这妖精身上有一种曲线,这曲线也体现于她的腿上,甚至她左脚的小脚趾上也有反应。我见过,也吻过,不过仅此而已——我敢发誓!她说:‘要是你愿意,我就嫁给你。你可是个穷光蛋。要是你答应不打我,让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那我也许会嫁给你。’——说着她笑了!她现在也还在笑呢!”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狂躁地站起来,像突然喝醉了似的。他的眼珠突然充满了血丝。
“那你真的想娶她吗?”
“要是她愿意,那我就马上娶她。要是她不愿意,那我就留在她那儿,给她看院子。你……你……阿廖沙……”他突然站到他面前,抓住他的双肩,突然使劲摇晃他。“你明白吗,你这天真的孩子,这一切全是胡扯,不可思议的胡扯,因为这是一场悲剧!你该知道,阿列克谢,我可以做个下贱的人,内心怀着荒淫无耻的欲望,可是我德米特里·卡拉马佐夫决不会去做贼,做小偷,做掏人口袋的扒手。但是我现在还要告诉你,我已经当了小偷,成了掏口袋的扒手!恰巧就在我打算去揍格鲁申卡之前,就在那天上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把我叫去了。为了不让任何人知道,极其秘密地(究竟为什么,我不知道,显然她自有原因)要我到省城去一趟,在省城通过邮局往莫斯科给阿加菲娅·伊凡诺夫娜寄三千卢布。之所以到省城去汇款,就是不想让这儿的人知道。当时我口袋里就是装着这三千卢布到了格鲁申卡那儿,用这笔钱到莫克罗耶去了一次。事后我又装作已经去过省城,可是没有把汇款收据交给她,我骗她说钱已汇出,收据以后一定给她送去,可是直到今天还没送,忘了。现在,你看怎么样,你今天就去跟她说:‘他吩咐我向您致意!’要是她问你:‘钱呢?’你不妨对她说:‘他是个下流的色鬼,是个无法控制感情的卑鄙家伙。他当时根本就没有把钱汇出去,全给他花光了,因为他像畜生一样缺乏自制能力。’不过你还可以补充一句:‘但他不是贼,您那三千卢布,他会还给您的。您就自己去把钱汇给阿加菲娅·伊凡诺芙娜吧。他要我向您转达问候。’要是她突然问:‘钱在哪里?’”
“米佳,你很不幸,确实很不幸!但还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不幸——你不要绝望,不要绝望到痛不欲生的地步!”
“怎么,你以为我因为还不出这三千卢布就会自杀吗?问题就在于我不会自杀,目前还不至于,以后也许会的。现在我就到格鲁申卡那儿……别的我都顾不上了!”
“找她干什么?”
“做她丈夫,堂堂正正结为夫妻。要是她的情人来了,我就让出来,自己到别的房间。我可以为她的相好擦洗套鞋,端汤倒水……”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会理解这一切的。”阿廖沙突然郑重其事地说。“她能彻底理解这一切不幸并且会原谅的。她是个聪明人,她自己会看出来的。再也没有比你更不幸的了。”
“并非所有的事情她都能原谅。”米佳咧开嘴笑了。“兄弟啊,有些事情是任何女人都不会原谅的。你知道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吗?”
“什么办法?”
“把三千卢布还给她。”
“从哪儿去弄这笔钱呢?你听我说,我有两千,伊凡再凑一千,总共三千,你就拿去还给她吧。”
“你那三千卢布什么时候凑齐呢?再说你还没有成年,而今天你一定要替我向她告别,不管有钱没钱,非去不可。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再也不能拖了。明天就晚了,晚了。我让你到父亲那儿去一次。”
“到父亲那儿?”
“是的,到她那儿去之前先去找父亲。向父亲要三千卢布。”
“米佳,他是不会给的。”
“怎么会给呢,我知道他不会给的。你知道吗,阿列克谢,什么叫绝望?”
“我知道。”
“你听我说:在法律上他什么也不欠我。从他那儿该拿的我都拿了,这我知道。可是在道义上他还欠我的,是不是这样?因为他用母亲的两万八千卢布作本钱,赚了十万。让他从两万八千卢布中拿出三千,只要三千就够了,这样既可以把我的灵魂从地狱中解救出来,还可以替他还清许多罪孽!我向你保证,我只要这三千卢布就可以跟他一笔勾销。从此以后再也不去找他的麻烦了。我给他最后一次机会尽父亲的责任。你去告诉他,这是上帝亲自赐给他的一次机会。”
“米佳,说什么他也不会给的。”
“我知道他不会给的,绝对不会给的,现在更加不会给了。另外,我还知道,最近,就在这几天,也许就在昨天吧,他才正式听说(注意正式这两个字),格鲁申卡也许真的不是开玩笑,可能真的会嫁给我。他了解她的性格,了解这只猫的脾气,现在他自己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怎么还肯再给我一笔钱来促成这件事呢?不仅如此,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件事:我知道他在五六天之前就已经取出了三千卢布,换成一百卢布一张的钞票,装进一个大信封,盖了五个图章,外面还用红绸带捆好。你看我知道得多么详细!封套上写着‘此款赠予我的天使格鲁申卡,只等她来领取。’这几个字是他背着人偷偷写的,因此除了他的仆人斯梅尔佳科夫谁也不知道他手头保留着这笔现金。他对斯梅尔佳科夫的忠诚完全信得过,相信他就像相信自己一样。他已经等了格鲁申卡三四天了,盼望她来取这笔钱。他已经托人转告她,而她也表示‘也许会来取’。要是他真的到老头子那儿去了,那我还能娶她吗?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为什么要偷偷守在这里。”
“守候她吗?”
“是的,福马向这儿的房东……两个邋遢女人租了一个小房间。福马是我们那儿的人,在我们部队当过兵,眼下他给她们当佣人,夜里当看守,白天去打松鸡,以此为生。我就躲在他这儿守着。他和他的主人都不知道这秘密,不知道我守候在这里。”
“只有斯梅尔佳科夫知道吗?”
“只有他一个人。要是格鲁申卡到老头子那儿,他就通知我。”
“那一叠钞票是他告诉你的吗?”
“是的,这是绝对秘密的,连伊凡都不知道这笔钱,一点都不知道。老头子想把伊凡支开,让他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两三天。有一位买主愿出八千卢布砍伐那片树林,老头子求伊凡说:‘你帮个忙,亲自去一次。就两三天工夫。’他这是想趁伊凡不在家的时候让格鲁申卡来。”
“这么说,他今天就在等候格鲁申卡吗?”
“不,有迹象表明今天她不会来,肯定不会来!”米佳突然大声说道。“斯梅尔佳科夫也这样认为。父亲现在正在喝酒,跟伊凡弟弟一起喝。你去一次,阿列克谢,向他要三千卢布……”
“米佳,我亲爱的,你怎么啦?”阿廖沙惊叫着一跃而起,眼睛死死盯着激动异常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一刹那间,他简直以为德米特里发疯了。
“你干吗这样?我没有发疯。”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目不转睛地,甚至有点庄严地看着他说。“别紧张,既然我派你到父亲那儿,我就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我相信奇迹。”
“奇迹?”
“上帝安排的奇迹,上帝知道我的心,看到我的全部绝望,这个情况他都看到了。难道他会听任这种可怕的事情发生吗?阿廖沙,我相信奇迹。你去吧!”
“我这就走,我问你,你等在这儿吗?”
“我会等的,我知道事情不会那么快,不可能一开口就提出这个要求。他现在喝醉了,我可以等上三个小时,四小时,五小时,六小时,七小时,但是你要记住:哪怕深更半夜,不管你有没有取到钱,你无论如何要去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说:‘他吩咐我向您致意。’我就是要你说这句话:‘他吩咐我向您致意。’”
“米佳!万一格鲁申卡今天突然来了呢?……今天不来,那明天或者后天来了呢?”
“格鲁申卡?只要被我暗中看到,我就冲出去加以阻止……”
“假如……”
“假如真那样,我就杀人,我无法忍受。”
“你要杀谁?”
“杀老头子。我不杀格鲁申卡。”
“哥哥,你说些什么呀!”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也许我不杀他,但说不定会杀他。我怕到那时候他那副嘴脸会引起我的憎恶。我恨他那个喉结,恨他那个鼻子,恨他那双眼睛,恨他那无耻的嘲笑。看见他这个人我就感到恶心。我怕就怕这个,就怕控制不住自己……”
“我走了,米佳,我相信上帝会安排妥当的,决不会发生可怕的事情。”
“我就坐在这里等待奇迹。但如果奇迹不出现,那么……”
阿廖沙忧心忡忡地动身到父亲那儿去了。
他进去的时候,父亲果然还在吃饭,虽然家里有一间正式的餐室,但按照平常的惯例,餐桌摆在客厅里。这客厅是整幢房子里最大的一间屋子,布置得古色古香,古老的白色家具,蒙着半丝质的红色旧料子。窗户间的墙壁上镶嵌着几面镜子,白底描金的镜框式样古朴,雕刻精致,糊着白色墙纸,但多处已经裂开的墙上赫然挂着两幅硕大的肖像——一幅是三十年前曾经担任本地总督的一位公爵的肖像,另一幅是故世多年的某主教肖像。正对门厅的一角供着几尊圣像,夜里就在圣像前点上油灯……这与其说是出于敬仰,不如说为了夜间的照明。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每天晚上睡得很晚,凌晨三四点才上床,睡前总在房间里踱步,或者坐在椅子上沉思。这已经成了习惯,他往往把仆人都打发到厢房里,独自一人睡在这所房子里。而在多数情况下仆人斯梅尔佳科夫留在他身边过夜,就睡在前屋里的长柜上。阿廖沙进去的时候午饭已经结束,刚端上果酱和咖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喜欢饭后吃点甜食,喝点白兰地。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这时也坐在餐桌旁喝咖啡。格里戈里和斯梅尔佳科夫这两名仆人站在一旁,主仆显然都处在高度兴奋的状态。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在高声大笑,阿廖沙还在外屋里就已经听到了那尖厉的、他早已熟悉的笑声,根据这笑声他立即断定父亲喝得正在兴头上,还远远没有到喝醉的地步。
“瞧,他也来了,他也来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大声嚷道。他见到阿廖沙非常高兴。“你快坐下,跟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咖啡没加牛奶,又热乎味道又好!白兰地就不叫你喝了,你是吃素的人。你要来点吗?想喝点吗?不,我看最好给你来点蜜酒,上等的!斯梅尔佳科夫,你把酒柜里的蜜酒拿来,在第二格,靠右面。这是钥匙,快去!”
阿廖沙表示不喝。
“反正总要拿来的,你不喝,那我们喝,”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容光焕发地说,“等一等,你吃饭了没有?”
“吃过了。”阿廖沙说,其实他在院长的厨房里只吃过一块面包,喝了一杯克瓦斯。“热咖啡倒是很想喝一杯。”
“好孩子!乖孩子!他要喝杯咖啡。要不要热一热?不用了,现在还滚烫的呢。咖啡煮得好极了,斯梅尔佳科夫的手艺。煮咖啡做烤饼,我的斯梅尔佳科夫都是好把式,熬的鱼汤也好喝。什么时候你来喝鱼汤,事先你打个招呼……噢,等一等,等一等,我不是吩咐过你,今天就带上被褥和枕头彻底搬回来住吗?被褥带回来了没有?嘻,嘻,嘻!……”
“没有,没带回来。”阿廖沙也苦笑了一下。
“吓坏了吧,刚才吓坏了吧,吓着了没有?你啊,好孩子,我总不能让你受委屈。你知道吗,伊凡,我不能看他这样死死盯着人发笑的模样,我不能。看到他那模样,我就忍不住要发笑。我真喜欢他!阿廖沙,让我向你表示父亲的祝福。”
阿廖沙站起来,可是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改变了主意。
“不,不必了,我现在只想画十字为你祝福,就这样。你坐下。一会儿就会让你高兴的,恰巧是你喜欢的话题。你可以笑个痛快。我们这头‘巴兰驴’开始说话了,他说得真好,真有趣!”
所谓“巴兰驴”原来就是指仆人斯梅尔佳科夫。他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才二十四岁,他这人特别孤僻,沉默寡言。倒不是说他脾气古怪或者怕难为情,不是的,恰恰相反,他生性高傲,似乎对谁都瞧不起。说到这里,我们也不能不提一句。他是由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和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抚养大的,但他从小到大,正像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所说的那样,对他们的养育之恩“没有一点感激之情”。他养成了孤僻性格,好像躲在角落里冷眼看着这个世界。小时候他就喜欢把猫活活吊死,然后举行葬礼,他披上被单当法衣,口中念念有词,对着死猫挥舞手里的东西,仿佛那就是牧师手中的香炉。这一切都是背着人偷偷干的。有一次格里戈里撞见他正在干这种勾当,就用鞭子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有一个多星期,他躲在角落里,对人侧目而视。“他不喜欢咱们,这坏小子。”格里戈里对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说。“他谁也不喜欢。你算是人吗?”他突然冲着斯梅尔佳科夫吼道。“你不是人,你是从澡堂的脏水里蹦出来的,你就是这样的货色……”事后证明,斯梅尔佳科夫对这几句话一直耿耿于怀。格里戈里教他学会了认字。他十二岁那年又开始教他读《圣经》。但这件事很快就告吹了。有一天,那是刚教第二课或第三课的时候,这孩子突然发出一声冷笑。
“笑什么?”格里戈里问,透过眼镜狠狠瞪了他一眼。
“没什么。上帝第一天创造世界,太阳、月亮和星星是第四天创造的,那第一天的亮光是从哪儿来的呢?”
格里戈里呆住了。学生嘲弄似的看着老师。他的目光中甚至带着傲慢的神色。格里戈里火了。“就是从这儿来的!”他吼叫着狠狠打了学生一个耳光。这孩子挨了揍连一句分辩的话也没说,只是又躲在角落里生了几天闷气。恰好过了一个星期,他生平第一次犯了羊痫风,这病后来一辈子都没断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听说了这件事以后,似乎突然改变了对这孩子的态度。从前他对这孩子很冷淡,虽然从来没有责骂过,见了他总还要给他一个戈比,碰到心情好的时候还把饭桌上的甜食送一点给他。可当他知道孩子得病之后,马上对他关心起来,请来医生为他治病,但事实证明这种病是无法治愈的。他的羊痫风平均每月发作一次,发作的时间有长有短。发作的程度也不同,有时候轻些,有时候很厉害。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严格禁止格里戈里体罚孩子,还允许他进自己的房间,暂时也不让教他读任何书。但是有一次,这孩子已经十四五岁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发现他在书橱前徘徊,隔着玻璃橱门在念书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书相当多,有一百多册,但谁也没见他读过书。他立即把书橱的钥匙交给斯梅尔佳科夫。“你看书吧,今后这些书归你管,与其在院子里闲逛,不如坐下来读点书,你把这本书看一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为他抽出一本《狄康卡近乡夜话》。
小伙子看了,却不满意,没有会心地笑过一次,看到后来反而皱起了眉头。
“怎么样?不好笑吗?”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问。
斯梅尔佳科夫一声不吭。
“你说啊,傻瓜。”
“嘿,写的都是些不真实的事。”他冷笑着嘟囔道。
“见你的鬼去吧,你这奴才坯子。等一等,给你这本斯马拉格多夫的《世界通史》,里边全是真人真事,你读一读。”
但斯马拉格多夫的这本书斯梅尔佳科夫连十页也没读完。他觉得枯燥乏味。于是书橱重新锁了起来。过了不久,玛尔法和格里戈里向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禀报说,斯梅尔佳科夫身上渐渐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洁癖:坐下来喝汤的时候先拿起勺子在汤里东翻西找,低着头仔细观察,舀一勺放在亮光里看。“是不是有蟑螂?”格里戈里常常这样问。
“没准是苍蝇吧。”玛尔法说。
爱清洁的小伙子从来不作回答,但无论啃面包,吃肉,或者吃其他食物,他都要这么来一下,先用叉子叉起一块放在亮光下像照显微镜似的细细观察一番,犹豫半天之后才塞到嘴里。“瞧,咱们家出了个少爷!”格里戈里嘟嚷着说,眼睛看着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听说斯梅尔佳科夫具有这种特点之后,马上断定他应该当厨师,便派他到莫斯科去学手艺。他学了几年,回来的时候脸部有了很大的变化。突然显得十分老相,皱纹又多又深,跟他的年龄极不相称,脸色发黄,完全像个阉人。在性格方面,他回来的时候跟去莫斯科之前几乎没有什么两样。还是那么孤僻,觉得没有必要跟任何人交往。后来听人说即使在莫斯科他也落落寡合,连莫斯科这样的花花世界似乎也很少有吸引他的地方,因此他在那儿也许学到了一点东西,而对其余的事却未加注意。据说有一次也曾到戏院里看过戏,可是又闷闷不乐地回来了。然而他从莫斯科回到我们这儿的时候衣服穿得笔挺,常礼服和内衣干干净净,一天两次用刷子仔仔细细把衣服刷一遍,特别喜欢用特制的英国鞋油擦那双用小牛皮做的时髦靴子,擦得像镜子般光亮。他成了一名手艺高超的厨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给他开了工资,斯梅尔佳科夫把这份工资几乎全用来买衣服、雪花膏和香水之类的东西。但是对女性他似乎跟对男人同样蔑视,对她们态度庄重得体,几乎有点傲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开始对他另眼相看。他的羊痫风发作得更厉害了,每逢他犯病的时候,就由玛尔法·伊格纳季耶芙娜做饭,她做得一点也不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口味。
“你犯病的次数怎么越来越频繁了?”有时候他乜斜着这位新厨师,仔细打量着他的脸。“你最好娶个老婆,要是愿意,我给你找一个怎么样?……”
斯梅尔佳科夫听了这些话只是气得脸色发白,一句话也不回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挥挥手,无可奈何地走了。最主要的是他相信他的诚实,对他从来没有怀疑,相信他决不会做偷偷摸摸的事情。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有一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喝醉了酒,把刚收到的三张一百卢布的钞票掉在自家院子的泥地里,直到第二天才想起来,赶紧去摸自己的口袋,结果发现那些钞票早已摆在他的桌子上。哪儿来的呢?是斯梅尔佳科夫捡到的,昨天就送来了。“好,小伙子,像你这样的人我还没见过。”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当时这样夸奖他,还赏了他十个卢布。还需要补充一句,他不但相信他诚实,而且不知为什么甚至还喜欢他,尽管小伙子对他也像对其他人一样侧目而视,整天不言不语,难得开口说话。假如这时候有人看着他,突然想问:这小伙子究竟对什么感兴趣?他脑子里经常在想什么?那么,即使你盯着他看,也无法作出判断。然而有时候在家里,在院子里,或者在大街上,他会停下来沉思默想,站在那儿想十来分钟,会相面的人仔细端详他之后可能会说,他既不在沉思,也不在默想,而是在旁观。写生画家克拉姆斯科依有一幅题为《观察者》的名画,画面是冬日的森林,林中小道上孤零零地站着一位衣衫褴褛、脚穿树皮鞋、在茫茫林海中迷失了方向的农民,他站在那儿好像在沉思,实际上他是不在思索,而是在“观察”。假如上去推他一下,他会打个哆嗦,大梦初醒似的看着你,但是却什么也不明白。自然,他会马上清醒过来。假如问他站在那儿想些什么,他肯定会什么也记不起来,但是他内心肯定深藏着他在观察时得到的那种印象。这些印象对他十分宝贵,他肯定会不知不觉地甚至无意识地把它们积累起来——至于为了什么,有什么目的,他当然也不知道,也许在多年积累储存这些印象之后,他会突然抛弃一切,千里迢迢到耶路撒冷修行,也许会突然放火焚烧家乡的村庄,也许两者都会发生。老百姓中间有相当多的观察者。斯梅尔佳科夫是这些观察者中间的一个,他肯定也在贪婪地积累自己的印象,至于为什么这样做,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巴兰驴”突然开口说话了。话题十分奇特:格里戈里上午在商人卢基扬诺夫的店铺里购物时,听说有一名俄国士兵在遥远的边境某地被亚洲人掳去,他们强迫他放弃基督教改信伊斯兰教,不然立即将他折磨至死。但是他甘愿承受酷刑也不答应改变自己的信仰,最后被剥去身上的皮,临死还在颂扬基督——当天收到的报纸上刚好刊登了这位士兵的英勇事迹。格里戈里在吃饭时谈起了这件事,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本来就喜欢在饭后吃甜食的时候说几句笑话,甚至跟格里戈里聊一阵。而今天他的心情格外轻松愉快,他慢慢地品尝着白兰地,听了这段新闻后说,这样的士兵应该立即尊为圣徒,他的皮应该送到修道院:“前来瞻仰的人会蜂拥而至,钱也会滚滚而来。”格里戈里看到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非但没有受到丝毫感动,反而按通常的习惯开始亵渎神圣,于是便皱起了眉头。站在门口的斯梅尔佳科夫突然冷笑一声。以前也常常让斯梅尔佳科夫站在饭桌旁侍候,自然是在快吃完饭的时候。自从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来到我们这个城市之后,他几乎每次都到饭桌旁伺候。
“你笑什么?”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问,他立刻注意到了这声冷笑并且明白是针对格里戈里的。
“我是在想,”斯梅尔佳科夫突然出人意料地大声说,“虽然这位士兵值得赞扬,他的事迹非常了不起,但是依我看,假如碰到这种意外情况而背弃上帝和自己的洗礼,以此保全自己的性命,但以后多多行善,积多年的善行弥补自己的胆怯,那么也算不上是什么罪孽。”
“怎么不是罪孽呢?你胡说些什么啊!你说这话就得下地狱,然后把你放到火上像烤羊肉那样烤。”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说。
就在这个时候,阿廖沙走了进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正如我们已经知道的那样,看到阿廖沙非常高兴。
“正好是你感兴趣的话题,你的话题。”他一面乐不可支地嘿嘿笑着,一面让阿廖沙坐下来听他们争论。
“烤羊肉的事是不会有的,决不会为了这句话把你放到火上烤。说句公道话,也不应该这样。”斯梅尔佳科夫一本正经地说。
“怎么扯到了公道不公道呢?”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叫得更起劲了,还用膝盖碰了碰阿廖沙。
“他是个混蛋!”格里戈里破口大骂。他气得瞪了斯梅尔佳科夫一眼。
“是不是混蛋,请您先别下结论,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梅尔佳科夫镇定而克制地反驳说。“您最好仔细想一想,假如我落到了折磨基督徒的人手里,当了他们的俘虏,他们要求我诅咒上帝并且放弃自己的神圣的洗礼,那么我完全有权利根据自己的思考行事,这谈不上是什么罪孽。”
“这话你已经说过了,用不着再来添油加醋,你要拿出根据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喊道。
“臭厨子!”格里戈里轻蔑地嘟囔了一句。
“您也先别骂臭厨子。请您不要骂人,心平气和地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我只要对折磨我的那些人说:‘好的,我不再是基督徒了。我诅咒我真正的上帝。’那么我立即会受到上帝最严厉的裁判,受到下地狱的诅咒,而且完全像异教徒那样被神圣的教会革出教会。就在那一瞬间——不是刚要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而是心里刚想要说的一瞬间,甚至在四分之一秒钟都不到的时间内,我就已经被开除了。是不是这样,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
他很得意地问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实际上是在回答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问题。他自己心里也十分清楚,可是故意装得好像这些问题是格里戈里向他提出来的。
“伊凡!”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喊道。“你把脑袋伸到我耳朵旁边。他这些话都是说给你听的,想让你夸奖他。你就夸他几句吧。”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非常认真地听完了父亲这些兴高采烈的话。
“等一等,斯梅尔佳科夫,暂时别说了。”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又大声说道。“伊凡,你再把脑袋伸到我耳朵边。”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再一次认认真真地把脑袋伸过去。
“我爱你,就像爱阿廖沙一样。你别以为我不爱你。要不要来点白兰地?”
“来一点吧。”伊凡·费奥多罗维奇仔细地打量了一下父亲,心想:“不过你自己喝得也够多了。”至于斯梅尔佳科夫,他始终怀着极大的好奇心在观察他。
“就是现在你也该下地狱。”格里戈里大发雷霆。“你这混蛋怎么还敢胡说八道,要是……”
“不要骂人,格里戈里,不要骂人!”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打断他。
“请您耐心点儿,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稍稍等一会儿,听我把话说完,我还没有说完呢。就在我被上帝诅咒的那一刻,就在那个最严厉的时刻,我反正已经成了一名异教徒,我原来的洗礼已经在我身上解除,不再具有任何效力了——是不是这样?”
“说出你的结论,小伙子,快把你的结论说出来。”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催促道,津津有味地呷了口酒。
“既然我已经不再是基督徒,那么那些折磨我的人问我是不是基督徒的时候,我并没有对他们撒谎,因为当我有了那种想法,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向折磨者说出我的意见之前,我已经被上帝亲自取消了我的基督教教籍。既然我已经被开除了教籍,那么到了地狱里他们究竟凭什么,根据什么理由要把我当做一名基督徒来追究背叛基督的罪责呢?我不是仅仅因为在背叛之前有了这种想法就被解除了我的洗礼吗?既然我已经不再是基督徒,那就意味着我不可能背叛基督,因为那时候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背叛的了。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即使在天堂里又有谁因为可恶的鞑靼人生来不是基督徒而去追究他的罪行呢?又有谁会因此而惩罚他呢?谁都知道从一头牛身上剥不下两张皮。即使万能的上帝本人在鞑靼人死后要追究他的罪责,那么我认为对他的惩罚也是最最轻微的(总不能完全不惩罚他),因为上帝知道,不洁的父母生下不洁的儿子,这毕竟不是儿子的过错,上帝总不至于硬把鞑靼人抓起来,说他本来就是个基督徒吧?那样就意味着万能的上帝也会说假话。难道统揽天上人间的上帝也会撒谎,哪怕仅仅说一句谎话吗?”
格里戈里听得愣住了,瞪大了眼睛望着这位雄辩家。尽管他并不完全明白这些话的意思,但从这些胡说八道中他突然领会了什么,因此站在那儿就像当头挨了一棒。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白兰地,发出刺耳的大笑。
“阿廖沙,阿廖沙,你瞧!咳!你这诡辩的家伙!伊凡,他肯定是在哪儿加入了耶稣会。哼,你这臭耶稣会员是谁教你的?不过你这诡辩家,全在胡说,一派胡言乱语!别难过,格里戈里,我们可以一下子把他驳得体无完肤。你这头驴子,我倒要问你:就算在那些折磨你的人面前你是对的,但你在内心已经背叛了自己的信仰,你自己也承认在那一刻应该诅咒你下地狱,假如你一下子到了地狱,那么总不至于因为你背信弃义而受到特别的优待吧?关于这件事你是怎么考虑的,我的出色的耶稣会会员?”
“我在内心已经背叛了上帝,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毕竟没有什么特别的罪孽,即使有的话,那也是最最平常、最最微小的罪孽。”
“还说是最平常的呢!”
“胡说,你这该死的!”格里戈里咬牙切齿地骂道。
“您自己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斯梅尔佳科夫冷静而慎重地继续说道,他意识到自己驳倒了对方,因此似乎要对击败的对方表示宽容。“您自己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圣经》上不是说,只要你有了信仰,哪怕是对于一粒小小的芥菜籽有了坚定的信仰,那么只要你一声令下,就可以让高山马上移到大海里去。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既然我没有信仰,而您的信仰又那么坚定,以至要不停地责骂我,那么请您试着对高山说一声,暂且不要让它移到大海里,因为大海离我们这儿很远,就让它移到我们花园后面的那条臭水沟里。结果您自己马上就会看到,什么也不会移动,一切都会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无论您怎么喊叫都没用。这就表明,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您的信仰也没有那么坚定,只不过是想寻找一切机会责骂别人罢了。我们还是用这件事作例子。在我们这个时代不仅您做不到,任何人,从最伟大的天才到最渺小的庄稼汉,谁也无法使高山移到大海里,天底下只有一个人至多两个人是例外,而他们也许隐藏在埃及的沙漠里,在秘密地修行,因此根本无法找到他们——既然如此,既然其余的人都没有信仰,那么除了一两个在沙漠里修行的隐士之外,所有其他人,也就是世界上的所有公民,难道都要遭到上帝的诅咒吗?难道以仁慈著称的上帝连他们中间的一个人也不会宽恕吗?所以我相信,尽管我产生过动摇,但只要痛哭流涕表示忏悔,那么我是会得到宽恕的。”
“等一等。”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狂喜地尖声叫起来。“那么,你还是认为一两个能够移山填海的人毕竟存在的喽!伊凡,你要用斧子刻个记号,你要写下来:俄国人的全部本质都体现在这里!”
“您说得完全正确,这就是人民在信仰方面的一个特点。”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脸带赞许的微笑表示同意。
“你同意我的观点!既然同意了,那就是说,的确是这么回事!阿廖沙,你说是吗?这不就是地道的俄国人的信仰吗?”
“不,斯梅尔佳科夫的信仰根本不是俄国人的信仰。”阿廖沙严肃而干脆地说。
“我不是指他的信仰,我是指那个特点,指一两个沙漠里的隐士,仅仅指那个小小的特点:那不纯粹是俄罗斯的,地地道道的俄罗斯特点吗?”
“是的,这个特点纯粹是俄罗斯的。”阿廖沙微微一笑。
“你这句话值十个金卢布,驴子,今天我就赏给你。至于其他的话,你尽是胡说,一派胡言!你要知道,傻瓜,我们这儿大家不信上帝只是因为轻浮,是因为没有时间:第一,事情忙;第二,时间少,上帝每天只给了二十四小时,因此不但没有时间忏悔,连充足的睡眠时间也没有。至于你吗,你在折磨者面前放弃信仰,是因为当时除了信仰再也没有别的可以考虑,而且当时又逼着你非说出自己的信仰不可。是这么回事吗?小伙子,我说得对不对?”
“事情倒是这样的,不过您仔细想想,格里戈里·瓦西里耶维奇,正因为这样,才更减轻了罪过。假如当初我像虔诚的信徒那样真心诚意地信仰上帝,并没有为了自己的信仰而受到折磨,却改信了可恶的伊斯兰教,那倒真的是一桩罪孽了。但是事情也不至于会到受折磨的地步,因为只要我对高山说一声快去把折磨者压死,而高山立即会像压死一只蟑螂那样把折磨者压死的话,那么我完全可以像没事儿那样大摇大摆地离开,边走还边颂扬上帝。假如就在那一刻我把这些都试验了一遍,故意对着高山喊,快去把那些折磨者压死吧,可是高山却不去压他们。那么请问,在这样一个可怕的生死关头,我怎么能不产生动摇呢?即使没有动摇,那我也已经知道,我不可能完全升入天国(因为高山没有听从我的命令而移动位置,这就表明天国对我的信仰并不十分相信,那儿也没有太大的奖赏在等待我),那我为何还要白白地让别人剥我身上的皮呢?即使从我背上已经剥去了半张皮,那么高山也并不因为我说了一句话或者喊叫了一声就移动位置。况且在那种时刻,不但会产生怀疑,甚至会吓得失去理智,因此也就根本不可能仔细思考。这样说来,无论在人间或天国,我看都得不到任何好处和奖赏,那么我保留自己一层皮又有什么特别的过错呢?因此,我非常相信上帝的仁慈,我希望能得到完全的宽恕……”
争论结束了,可奇怪得很,刚才还是兴高采烈的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到最后又突然皱起了眉头。他愁眉苦脸地一口喝干了白兰地。这一杯已经完全是过量了。
“你们这些耶稣会员,都给我滚出去!”他冲着仆人吼道。“斯梅尔佳科夫,你出去。我答应你的十个卢布,今天就给你。格里戈里,你别伤心,你回到玛尔法那儿,她会宽慰你,让你躺下睡觉的。”仆人遵命立即离开后,他竟然恼怒地说:“这两个混蛋,就是不让人饭后太太平平坐一会儿。斯梅尔佳科夫现在每次开饭的时候总要钻到这儿来。他对你很感兴趣,你使了什么花招让他跟你这么亲热?”他问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什么花招也没有,”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回答,“是他突然想起要尊敬我的。他是个奴才和下流坯。不过话说回来,时候一到,他倒可以充当打冲锋的炮灰。”
“打冲锋?”
“当然也会有另外一种比他好点的人,但是这种人肯定会有的。开始冲在前面的就是这些人,然后才是好点的人。”
“什么时候会出现这种情况?”
“信号弹会亮起来的,而且也许不会熄灭。老百姓暂时还不太爱听这些厨子的话。”
“原来是这样,孩子,怪不得这头‘巴兰驴’老是在想呀,想呀,鬼知道他能想出什么名堂。”
“他会积累起许许多多的想法。”伊凡冷笑了一下。
“你瞧,我知道他连我也看不顺眼,对所有的人都看不顺眼,对你也一样,尽管你觉得他‘突然想起了要尊敬你’。阿廖沙就更不要说了,他瞧不起阿廖沙,不过,他不偷东西,不会造谣,不会多嘴,也不会把家里的丑事张扬出去。他能烤一手好馅饼。别的管他个屁。老实说,有必要去议论他吗?”
“当然不值得。”
“至于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那么总的说来俄国的庄稼汉都应该挨打,我一直是这么主张的。我们的农民全是骗子,用不着去怜悯他们,好在现在有时候还可以揍他们一顿。俄罗斯大地之所以结实,就因为桦树多。要是把树木都砍光了,那么俄国的土地也就完蛋了。我赞成聪明人的办法,我们不再殴打农民,这是很聪明的办法,而他们还在继续自己打自己,这样很好。这就叫‘你们用什么量器量给人,也必用什么量器量给你们,’或者别的什么说法……总而言之,以样学样。俄罗斯是个肮脏的猪圈。我的朋友,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憎恨俄罗斯……不是恨俄罗斯,而是恨所有这些罪恶……也许也恨俄罗斯。这一切都肮脏不堪。你知道我喜欢什么吗?我喜欢俏皮话。”
“您又喝了一杯。最好别喝了。”
“别忙,我还要喝一杯,接下来再喝一杯,以后就不喝了。不,你别忙,你打断了我的话头。我路过莫克罗耶的时候,问过一位老头,他对我说:‘我们最喜欢揍那些受责罚的姑娘,我们都是让小伙子们去动手。小伙子今天刚把那姑娘揍了一顿,第二天就会娶她当老婆。所以我们这儿的姑娘还挺乐意挨揍呢。’这不就像德·萨德侯爵笔下那些人物吗?不管怎么说,还是挺风趣的。咱们最好到那儿去看看,怎么样,阿廖沙?你脸红了吗?别害臊,孩子。可惜我刚才没在院长那儿坐下来吃饭,也没有把莫克罗耶姑娘们的故事说给修士们听。阿廖沙,我刚才得罪了你的院长,你别为这件事生气。孩子,那是我在气头上说的。假如上帝是有的,确实存在的,那我当然错了,甘愿受罚。假如根本没有上帝,那还要你那些神甫干什么?那样的话,就是把他们的脑袋砍下来也不解恨,因为他们妨碍进步。你信不信,伊凡,这个问题一直搅得我心神不安。不,你不相信,我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你不相信。你相信别人的话,认为我只是个小丑而已。阿廖沙,你相信我不仅仅是个小丑吧?”
“我相信你不仅仅是个小丑。”
“我相信你是相信的,你说的是真心话。你真心实意地这样认为,真心实意地这样说。可伊凡不是这样。伊凡很傲慢……尽管如此,我还是恨不得毁掉你那个修道院,恨不得一下子把所有这些神秘的东西从俄国土地上消灭干净,让所有的傻瓜彻底醒悟。到时候会有多少金子银子进入造币厂!”
“为什么要消灭呢?”伊凡问。
“为了让真理尽快大放光芒。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要是这个真理大放光芒,那么您首先第一个就会被抢劫一空……然后被消灭。”
“啊,也许你说得有道理。唉,我真是头蠢驴。”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突然喊道,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好吧,阿廖沙,既然这样,那就让你的修道院保留下来吧,而我们这些聪明人就坐在暖和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喝白兰地。你知道吗,伊凡,这肯定是上帝自己故意这样安排的。伊凡,你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上帝?先别急着回答,你要说得很肯定,不能含糊!为什么你又笑了?”
“我感到好笑,因为刚才斯梅尔佳科夫说他相信有两位长老能够移动高山的时候,您说过很机智的话。”
“难道现在的情况跟刚才有什么相似的地方吗?”
“非常相似。”
“这么说来,我也是俄罗斯人,我身上也有俄罗斯人的特征,而在你这位哲学家身上也可以找到类似情况。要是你愿意,我可以找出来。咱们来打个赌,明天我就可以找出来。不过你还得告诉我:到底有没有上帝?你要认真说!我现在要你说真话。”
“没有,上帝是没有的。”
“阿廖沙,有上帝吗?”
“上帝是有的。”
“伊凡,那么有没有灵魂不朽这回事,哪怕是很小的,极小的一部分?”
“灵魂不朽也是不存在的。”
“绝对没有?”
“绝对没有。”
“你是说绝对的零还是有那么一点儿?也许总还有那么一点儿吧?总不至于一点也没有吧?”
“绝对的零。”
“阿廖沙,有没有灵魂不朽这回事?”
“不仅有上帝,也有灵魂不朽。有了上帝就有灵魂不朽。”
“嗯,很可能伊凡是对的。天哪,你们只要想一想,人们献出了多少信仰,为这个理想白白花费了多少心血,而且已经这样做了几千年。究竟是谁在嘲弄人类?是伊凡吗?我最后一次十分明确地问你们:到底有没有上帝?我这是最后一次问你们!”
“我也是最后一次回答说没有。”
“那么究竟是谁在嘲弄人类呢,伊凡?”
“也许是魔鬼吧。”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冷冷一笑。
“那有没有魔鬼呢?”
“没有,也没有魔鬼。”
“可惜。真见鬼了,要是这样,看我怎样收拾那个首先想出上帝的人。就是把他吊死在苦杨树上也还便宜了他。”
“假如没有想出上帝来,那就根本不会有文明。”“不会有文明?你是说没有上帝就没有文明?”
“是的。连白兰地也不会有。不过没有办法,这瓶白兰地只能从您这儿拿走了。”
“等一等,等一等,等一等,亲爱的,让我再喝一杯。我刚才得罪了阿廖沙,你不生气吧,阿列克谢?我亲爱的阿列克谢,我的好孩子!”
“不,我不生气。我知道您的想法。您的心肠比头脑好。”
“我的心肠比头脑好吗?天哪,这话又是谁说的呀?伊凡,你爱阿廖沙吗?”
“我爱他。”
“你要爱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已经醉得很厉害了)。你听我说,阿廖沙,我刚才对你的那位长老态度粗暴了点儿,当时我太激动了。这位长老挺机智的,你说是吗,伊凡?”
“也许是这样。”
“是的,是的,有点皮龙的味道。他是耶稣会教士,当然是俄国式的。作为一个高尚的人,他心里一定在暗暗痛恨自己必须演戏……必须披上一件神圣的外衣。”
“可他是相信上帝的呀!”
“一点儿也不相信。难道你不知道?这是他亲口对大家说的,当然不是对所有人,而是对所有到他那儿去的聪明人说的。他对省长舒尔茨坦率地说,我有信仰,但不知道信仰什么。”
“不见得吧?”
“正是这样说的。但我尊敬他,他这人有点靡菲斯特的味道,或者说得正确些,像《当代英雄》的那个……阿尔贝宁还是叫别的什么来着……也就是说,他是个好色之徒。简直色胆包天,如果我的女儿或妻子到他那儿去忏悔,我真会替她们担忧的。你知道他一说起那些事情就眉飞色舞……前年他让我们去喝茶,顺便还喝蜜酒(太太们常给他送些蜜酒),他大谈特谈过去的往事,把我们的肚子都笑破了……特别有趣的是他详细描述了自己怎样治好了一名体质十分虚弱的女人!他说:‘要不是两条腿有病,我真可以给你们跳一个舞!’怎么样,他真有两下子吧?他说:‘我这一辈子荒唐事干了不少!’他从商人杰米多夫手里得到了六万卢布。”
“怎么,是偷的吗?”
“那商人把他当成好人,把钱送到他手里,说:‘你替我保管一下,老兄,明天他们要来搜查我的家。’于是他就收下来替他保管。后来他却说:‘这钱是捐给教会的!’我对他说:你真卑鄙。他说,不,这不是卑鄙,这是豪放……不过这不是他说的……。这是另外一个人说的,我把这两个人搞混了……我没有发现。给我再来一杯,喝完就不喝了。伊凡,你把酒瓶拿走。我在胡说,你干吗不制止我,伊凡……干吗不告诉我在胡说?”
“我知道您自己会停下来的。”
“你撒谎,你这样做是因为恨我,完全是因为恨我。你瞧不起我。你回到我这儿,住在我家里,却又瞧不起我。”
“我会离开的。你这是喝白兰地喝多了。”
“我以上帝基督的名义请你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两天。可你就是不去。”
“既然您坚持要我去,那我明天就走。”
“你不会去的,你要留在这儿监视我,这就是你的想法。你不怀好意,所以你不愿意去,是吧?”
老头儿喋喋不休。他已经醉得很厉害了,即使平时安分守己的人这时候也会大发酒疯,耍一番威风的。
“你干吗这样看我?瞧你那双眼睛!你的眼睛看着我,那目光在对我说:‘瞧你这副醉鬼的嘴脸。’你的眼睛在表示怀疑,你的眼睛在表示轻蔑……你到这儿来有自己的打算。你看阿廖沙也瞅着我,可他的眼睛闪闪发亮。阿廖沙并没有瞧不起我,阿列克谢,你别爱伊凡……”
“您不要生哥哥的气!也别再惹他生气。”阿廖沙突然坚决地说。
“那好吧,算了。唉,我头疼。伊凡,把白兰地拿走,我这是说第三遍了。”他沉思了一会儿,脸上又突然露出长久而狡猾的笑容。“伊凡,你别跟我这糟老头子怄气。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不管怎么样,你不要生我的气。我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你爱的地方。你到契尔马什尼亚去一趟,我随后就来,给你带点小礼物。我要让你看一个小妞,我早就已经看中了她。暂时她还赤着脚。不要嫌赤脚的小妞,不要瞧不起她们——她们是珍珠……”
他咂的一声吻了吻自己的手。
“对我来说,”一接触到喜欢的话题,他突然浑身活跃起来,仿佛一下子清醒过来了。“对我来说……咳,你们呀,还只是孩子!娃娃!小猪仔……对我来说,甚至一辈子都没有觉得哪一个女人是难看的,这就是我的准则。你们能理解这一点吗?你们又怎么能理解呢?你们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奶。你们还是没有钻出蛋壳的雏儿!根据我的准则,任何一个女人身上都可以找到一种极其有趣的东西,这在其他女人身上是无论如何找不到的——但是要善于发现,这是关键!这是一种天才!对我来说根本就不存在丑陋的女人;只要她是女人,那事情就成功了一半……你们哪里能明白这其中的奥妙呢!即使是那些老处女,在她们身上有时候你也能找到种种妙处,而且你会感到奇怪:那些傻瓜怎么白白让她们人老珠黄,居然至今没有发现她们!对赤脚的女人和丑陋的女人,首先第一步要使她们惊讶——要对她们下手,一开始就得采取这个办法。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她看到突然还有一位老爷爱上她这样的丑八怪,那她一定会惊讶到狂喜、心悸、害羞的地步。好在世界上永远有奴才和主子,永远有擦地板的丑陋女人,永远有玩弄她的老爷,而为了享受人生的幸福就需要这样的安排!等一等……阿廖沙,你听我说,你那死去的母亲,我总是使她感到惊讶,不过用的是另一种办法。我平时从来不跟她亲热,可是遇到合适的机会,我会突然瘫倒在她面前,跪着爬过去吻她的脚,总是——我至今还记得清清楚楚,总是能引她发出一阵阵轻轻的笑声。那笑声不高,但很清脆,带点神经质,却又别有韵味。只有她才会发出那样的笑声。我知道,她这么一笑,过后就要开始犯病了,第二天就会大喊大叫地犯起癫痫病,而眼前她发出的这一阵阵笑声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快感。尽管仅仅是假象,但总还是一种愉悦吧。这就是善于在每个人身上发现特点的本领!我们这儿有位富裕的美男子别里亚夫斯基追求她,常常到我家来,有一次就在我家里,又当着她的面,他突然打了我一记耳光。她平时驯顺得像头绵羊,可这时候却对我大发雷霆,我甚至以为她要动手打我了。她冲着我大喊大叫:‘你这窝囊废,饭桶,竟让他打耳光!你把我出卖给他了……他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打你!从今以后不许你挨近我,绝对不许!你得立即去找他决斗……’为了使她安静下来,当时我就把她带到修道院,让神甫们开导开导她,可是平心而论,阿廖沙,我从来没有欺负过那疯癫女人!最多只有一次,那还是在结婚第一年,当时她对祷告十分虔诚,尤其在圣母节期间严格遵守教规,把我赶到书房里睡觉。我就想:让我打掉她身上那种神秘的观念!我说:‘你瞧,你瞧,这是你的圣像,你看我把它取下来。你看着,你以为它可以创造奇迹,可我要当着你的面啐它,我照样没事!……’她看着我这样做了,我还以为她会来跟我拼命的,可是她却猛地站了起来,惊讶得举起双手拍了一下,接着又突然用双手捂住脸,浑身哆嗦,倒在地上……就这样瘫倒了……阿廖沙,阿廖沙!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老头儿吓了一跳。自从父亲谈起母亲以后,阿廖沙的面色就开始变了。他满脸通红,眼睛发亮,嘴唇哆嗦……喝醉了酒的老头只顾自己唾沫横飞地大谈往事,居然毫无察觉,直到刚才谈到那癫痫女人犯病情形的时候才注意到阿廖沙出现了某种非常奇怪,与他母亲一模一样的症状。阿廖沙突然从饭桌旁站起来,完全像他母亲当初那样,举起双手拍了一下,然后又用双手捂住脸,像一茎砍断的草那样瘫倒在椅子上,歇斯底里地浑身抽搐,眼睛里突然扑簌簌滚出一串串无声的泪珠。这种与他母亲极其相像的症状使老头儿大吃一惊。
“伊凡,伊凡!赶快给他喷水!这跟他母亲当时的症状完全一模一样!你用嘴往他脸上喷水,我当时对他母亲就是这样做的!他这是替他母亲难受,替他母亲……”他嘟囔着对伊凡说。
“我想他的母亲也是我的母亲吧,您说呢?”伊凡突然怀着难以抑制的愤怒和轻蔑说道。他那冒火的目光使老头不寒而栗。可这时候发生了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尽管只是一刹那的时间:老头儿似乎真的失去了思考能力,忘记了阿廖沙的母亲也是伊凡的母亲……
“怎么是你母亲?”他莫名其妙地嘟囔着。“你怎么说这样的话?你说的是哪个母亲?难道她……咳,真见鬼了!她的确也是你母亲!咳,真是见鬼了!我这是一时糊涂,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糊涂过……对不起,孩子,我还以为,伊凡……嘿—嘿—嘿!”他停住不说了。那一声长长的醉醺醺地傻笑将他的脸舒展开来。就在这一刹那间,厢房里突然传来一阵可怕的喧闹和巨响。随着一阵疯狂的喊叫,只听得砰的一声门打开了,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进了客厅。老头儿吓得朝伊凡扑去。
“他要杀人啦,要杀人啦!别让他杀我,你拦住他!”他大声喊了起来,双手紧紧拽住伊凡·费奥多罗维奇。
格里戈里和斯梅尔佳科夫也紧随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进客厅。刚才厢房里就是他们在阻拦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不让他进来(这是几天前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亲自向他们下达的命令)。趁着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闯进客厅停下来向四周打量的一瞬间,格里戈里连忙绕过餐桌,关上了正门对面那两扇通往内室的门,叉开双手堵住门口,摆出死守的架势,就像通常所说的,准备战斗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见到这阵势,德米特里不是一般的喊叫,简直是尖声号叫着向格里戈里扑过去。
“看样子,她在里面!把她藏起来了!滚开,混蛋!”他想揪住格里戈里,可是被对方推开了。德米特里盛怒之下抡起拳头拼命向格里戈里打去。老人像一根割断的草那样倒了下去。德米特里从他身上跳过去,一下子冲进门里。斯梅尔佳科夫留在客厅的另一头,脸色苍白,浑身颤抖,紧紧地护着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
“她在这儿。”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喊道。“我刚才亲眼看到她拐了进来,只是我没追上。她在哪儿?她在哪儿?”
德米特里刚才那一声“她在这儿”的喊叫,对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产生了不可理喻的作用:他的全部恐惧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抓住他!抓住他!”他咆哮着去追赶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这时候格里戈里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但是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廖沙跑过去追赶父亲。只听得第三个房间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哐啷一声碎了:那是放在大理石底座上的一只玻璃大花瓶(不很值钱的那种),被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冲进去的时候撞倒了。
“抓住他!”老头儿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啊!”
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廖沙最后终于追上了老头儿,硬把他拉回到客厅里。
“您干吗去追他呢!他真的会把您杀死的!”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冲着父亲发火。
“瓦涅奇卡·廖舍奇卡,没准她真的在这里,格鲁申卡就在这儿,他说他亲眼看到她跑进来的……”
他气都喘不过来了。他没有料到格鲁申卡这时候会来,现在突然听说她在这儿,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他浑身哆嗦,好像发了疯似的。
“您不是自己也看到她没有来吗!”伊凡吼道。
“说不定是从后门进来的呢?”
“后门是锁着的,钥匙在您手里……”
德米特里突然又出现在客厅里。他发现后门上了锁,而门锁的钥匙确实在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的口袋里。所有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着,格鲁申卡无论从哪儿都进不来,也出不去。
“抓住他!”费奥多尔·巴夫洛维奇见到德米特里,又立即尖声叫起来。“他把我卧室里的钱偷走了!”他挣脱了伊凡,再次向德米特里扑去。德米特里举起双手,突然抓住老头仅有的两绺鬓发,使劲一推,把他摔倒在地上。接着又上去用脚跟在倒下的父亲脸上踹了两三下。老头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伊凡·费奥多罗维奇虽然不像哥哥德米特里那样有力气,可还是双手抱住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把他从老头儿身上拉走了。阿廖沙竭尽全力地帮助伊凡从前面抱住大哥。
“你这疯子,你这样要闹出人命的!”伊凡喊道。
“这是他活该!”德米特里气喘吁吁地喊道。“这次没打死他,下次还要来打死他。你们防不住的。”
“德米特里!马上离开这儿!”阿廖沙威严地喊道。
“阿列克谢!你得告诉我,我只相信你一个人:刚才她到底有没有来过?我亲眼见她沿着篱笆从胡同里溜到这边来了。我喊了一声,她就跑了……”
“我敢向你发誓,她没到这儿来过,这儿也根本没有人在等她!”
“可我看见她……她肯定……我马上能打听到她在哪儿……再见,阿列克谢!关于钱的事情现在一句话也别跟伊索提起。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里,你一定要立刻就去:‘他吩咐我向您致意,向您致意,致意!致意并告别!’你把刚才的场面也详细告诉她。”
这时候伊凡和格里戈里已经把老头儿扶了起来,让他坐到了软椅上。他满脸是血,可神志清醒,贪婪地倾听着德米特里的喊叫。他依然认为格鲁申卡真的躲在这座房子的某个地方。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临走时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并不后悔让你流了血!”他大声说。“当心点,老东西,收起你的梦想,因为我也有自己的梦想!我亲口诅咒你,跟你彻底断绝关系……”
他从房间里跑了出去。
“她在这里,她肯定在这里!斯梅尔佳科夫,斯梅尔佳科夫!”老头儿一面用嘶哑、微弱得几乎难以听清楚的声音说,一面伸出一只手指招呼斯梅尔佳科夫。
“她不在这儿,不在,您这疯老头儿。”伊凡恶狠狠地冲着他喊道。“瞧,他晕过去了!拿水来,毛巾!快去,斯梅尔佳科夫!”
斯梅尔佳科夫跑去取水。最后终于给老头儿脱掉了衣服,抬进卧室,放到床上,用湿毛巾裹住他的脑袋。他刚喝过白兰地,感情上经历了强烈的震动,又挨了一顿毒打,身体十分虚弱,因此头刚挨到枕头就立即闭上眼睛昏昏入睡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和阿廖沙回到客厅里。斯梅尔佳科夫在收拾打碎的花瓶碎片,而格里戈里垂头丧气地站在桌子旁边。
“要不要给你头上也裹块湿毛巾?到床上躺一会儿?”阿廖沙问格里戈里。“我们会在这儿照看他的。哥哥刚才打你也打得够狠的……往你的脑袋上打。”
“他竟敢打起我来了!”格里戈里阴沉着脸,一字一顿地说。
“他连父亲也‘敢打’,不要说你了!”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撇着嘴说。
“我给他在洗衣盆里洗过澡……他竟敢打我!”格里戈里又说了一遍。
“见鬼,要不是我把他拉开,说不定真把他打死了。伊索经得起打吗?”伊凡·费奥多罗维奇悄悄对阿廖沙说。
“上帝保佑!”阿廖沙大声说。
“干吗要保佑?”伊凡恶狠狠地撇了撇嘴,依然压低了声音说。“一条毒蛇咬死另一条毒蛇,这是他们两人应得的下场!”
阿廖沙听了一愣。
“当然,我决不允许闹出人命案子,就像刚才那样。你留在这儿,阿廖沙,我到外面院子里走一走。我头疼。”
阿廖沙到父亲的卧室里,在屏风后面的床头边坐了约摸一小时。老头突然睁开眼睛,长久而默默地望着阿廖沙,显然是在回想并思考什么。突然,他脸上出现了一种异乎寻常的激动表情。
“阿廖沙,”他提心吊胆地低声说道,“伊凡在哪儿?”
“在院子里,他头疼。他在替我们望风。”
“把小镜子递给我,瞧,就在那儿放着。递给我!”
阿廖沙把放在衣柜上的一面可折叠的小圆镜递给他。老头照了照镜子,只见鼻子肿得很厉害,额头左侧眉毛上方有一大块明显的紫血印。
“伊凡说了什么?阿廖沙,亲爱的,我唯一的儿子,我怕伊凡,最怕他,比怕那家伙还厉害,只有你一个人我不怕……”
“您也别怕伊凡。伊凡生气了,可是他会保护您的。”
“阿廖沙,那家伙呢?肯定去找格鲁申卡了!可爱的天使,你给我说实话:刚才格鲁申卡到底来过没有?”
“谁也没有看见她。那是一场误会,她没来过!”
“米佳那家伙打算娶她,想跟她结婚!”
“她不会嫁给他的。”
“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老头儿高兴得浑身来了精神,仿佛这是此刻最能使他振奋的消息。他欣喜若狂地抓起阿廖沙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他的眼睛里甚至闪动着喜悦的泪花。“那个圣像,就是前几天我跟你说过的圣母像,你拿去吧,把它带走吧!就是回修道院的事,我也答应你……刚才我是说着玩的,你别生气。我头疼,阿廖沙……廖沙,你得帮我去掉这块心病,行行好,跟我说实话!”
“您说的还是她究竟有没有来过这件事吧?”阿廖沙伤心地问。
“不,不,不,我相信你,我指的是另一件事:你亲自到格鲁申卡那儿去一次,或者想办法见一见她。你快去问个明白,越快越好,你用自己的目光判断一下:她究竟愿意跟谁,跟我还是跟他。这样行吗?怎么样?你能不能办到?”
“要是我见到她,就一定问她。”阿廖沙不好意思地支吾着说。
“不行,她不会告诉你的。”老头儿打断他。“她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也会亲吻你,说她愿意嫁给你。她是个骗子,是个没羞没臊的女人。不行,你不能到她那儿去,不能去!”
“我去也不合适,爸爸,很不合适。”
“他刚才临走的时候高喊‘你去一次’,他这是要你去哪儿?”
“他让我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
“去取钱吗?向她要钱吗?”
“不,不是为了钱。”
“他没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听我说,阿廖沙,让我躺一个晚上,仔细想一想,现在你走吧。也许还能碰到她……只是明天早上你一定要到我这儿来,一定要来。明天我要给你说句要紧的话。你来吗?”
“来。”
“要是你来的话,你就装作是自己来的,是来探望我的,对任何人也别说是我叫你来的,对伊凡也一句别说。”
“好的。”
“再见,我的天使。刚才你出来保护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明天我要对你说一句话……不过还需要考虑一下……”
“现在您身体觉得怎么样?”
“明天,明天就可以起来走动了,完全健康,完全健康,完全健康!……”
走过院子的时候,阿廖沙看到二哥伊凡坐在大门边的长椅上。他在那儿正用铅笔往记事本上记着什么。阿廖沙告诉伊凡,老人醒了,神志清楚,让他回修道院睡觉。
“阿廖沙,我很想明天早上跟你见个面。”伊凡欠起身,非常客气地说道,客气得完全出乎阿廖沙的预料。
“我明天要到霍赫拉科娃家去。”阿廖沙回答。“要是今天见不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明天也许还要去一次……”
“现在你不是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去吗?这是去跟她‘告别’吧?”伊凡突然微微一笑。阿廖沙十分尴尬。
“刚才争争吵吵的那些话,我好像都明白了,以前的那些事情多少也明白了一点。德米特里大概是要你去向她转告,说他……嗯……嗯……总而言之,向她告别,对不对?”
“哥哥!父亲和德米特里之间这种可怕的冲突会闹出什么结果啊?”阿廖沙感慨说。
“难以预料。也许什么结果也没有,事情会慢慢过去的。那女人是头野兽。不管怎么说,应该把老头儿关在家里。也不能放德米特里进这个家门。”
“哥哥,请允许我再问你个问题:难道任何人都有权利决定别人配不配活下去吗?”
“为什么要扯到谁配谁不配这个问题呢?这问题往往是在人们内心解决的,完全不是根据谁好谁坏这标准,而是根据另外一些更加现实的原因。至于说到权利,那谁没有表示愿望的权利呢?”
“总不至于希望别人死吧?”
“即使希望别人死又怎么样呢?既然大家都这么活着,而且也许不可能有别的活法,那么何必要自欺欺人呢?你这是指我刚才说的‘两条毒蛇互相咬死’那句话吧?既然这样,那我也问你一句:你是不是认为我跟德米特里一样,也能让伊索流血,也就是杀死他?”
“你这是什么话,伊凡!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就是德米特里我也并不认为……”
“就凭你这句话我也得谢谢你。”伊凡笑了笑。“告诉你,我始终会保护他的。至于我内心的愿望,那我保留充分的自由。明天见。你别责备我,也别把我看成坏蛋。”他微笑着补充了一句。
他们互相紧紧地握了握手,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阿廖沙觉得是哥哥首先主动向他靠拢了一步。他这样做是有目的的,肯定有某种用意。
阿廖沙从父亲家里出来,心情比刚才进来的时候更加忧郁和懊丧。他的思想似乎被碾成了一堆零乱的碎片,同时他又害怕把这些碎片拼凑起来,从今天所经历的种种痛苦的矛盾中清理出一个头绪。阿廖沙内心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感觉,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有个至关紧要却又无法解决的重要问题像座大山那样压在他心头:为了这个可怕的女人,父亲和德米特里哥哥之间会闹出什么结果呢?现在他自己成了他们争风吃醋的见证人。刚才他自己也在场,亲眼目睹了那种你死我活的场面,但是,最不幸、最倒霉的只能是德米特里哥哥,一场不可避免的灾难正等着他。还有许多其他人也牵连了进去,他们卷入的程度也许比阿廖沙想象的还要深得多。甚至出现了某种神秘的事情。伊凡哥哥主动向他靠近了一步,这本来是阿廖沙早就盼望的,可现在却不知为什么觉得这接近的一步使他感到惧怕。至于那两个女人呢?事情真奇怪:刚才他一想到要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去的时候心里就觉得特别别扭,可现在这种感觉一点也没有了,甚至恰恰相反,他自己急着要去找她,仿佛期待着得到她的指教。不过,要向她传话显然比刚才更困难了:那三千卢布的事已成定局,德米特里哥哥现在认为自己已经名誉扫地,再也不抱任何希望,当然会在堕落的道路上越滑越远。更何况他还吩咐要把发生在父亲家里的那场戏转告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
阿廖沙前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儿的时候已经七点钟,天快黑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租的那座十分宽敞舒适的房子位于大街上,阿廖沙知道她跟两位姨妈住在一起。不过一位姨妈只是姐姐阿加菲娅·伊凡诺芙娜的姨妈,在父亲家里她是一声不吭的角色,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从学校回家以后,这位姨妈和她姐姐就一起服侍她。另一位姨妈虽然也是贫寒出身,却是一位很有风度、神态傲慢的莫斯科太太。听说她们俩对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百依百顺,陪伴在她身边只是为了礼仪的需要,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只听命于自己的恩人,也就是那位将军夫人。将军夫人因病留在莫斯科,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必须每星期写两封信向她详细报告自己的情况。
正当阿廖沙走过前室,请为他开门的女仆进去向主人通报的时候,客厅里的人显然已经知道他来了(也许从窗口里看到的),不过阿廖沙还是听到里面突然响起一阵忙乱的声音:女人奔跑的脚步声和衣裙摆动的窸窣声,好像有两三个女人跑了出去。阿廖沙感到非常奇怪,他的到来竟会引起这样的慌乱。尽管如此,他还是立即被引到了客厅里。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陈设高雅,丝毫没有外省的俗气。放置了许多大大小小的沙发、茶几和躺椅,墙上挂着几幅画,桌子上放着花瓶和台灯,花瓶里插满了鲜花,窗台前还有一只金鱼缸。暮色之中房间里显得有点暗。阿廖沙看到沙发上摊着一件丝绸长袍,显然刚才有人在那儿坐过。沙发前的茶几上有两杯尚未喝完的巧克力茶,几片饼干,一个水晶玻璃盘里放着绿莹莹的葡萄干,另一个盘里放着糖果。看样子在招待什么客人。阿廖沙猜到他正巧碰到人家在招待客人,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就在这时候,门帘掀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急匆匆快步走了进来。她春风满面地朝阿廖沙伸出双手。这时候女仆拿着两支点燃的蜡烛走进来放到桌子上。
“谢天谢地,您终于来了!整整一天我都在求上帝让您到我这儿来!您请坐。”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美貌早就使阿廖沙感到惊讶,那还是在三个星期之前,德米特里按照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本人的强烈要求第一次带他去跟她见面和认识。可是那次见面,他俩没怎么说话。卡捷琳娜看到阿廖沙非常腼腆,所以好像故意怜悯他,一直在跟德米特里说话。阿廖沙没有插嘴,但许多事情他都看出来了。令他惊讶的是这位傲慢女郎那种盛气凌人、目空一切、自以为是的态度。而这一切都是明白无疑的。阿廖沙觉得自己并没有夸张。他发觉她那双又大又黑、闪闪发亮的眼睛非常美,跟她那张苍白的甚至略微带黄的鹅蛋脸特别般配。但是这双眼睛,就像她那美妙的棱角分明的嘴唇一样,蕴藏着一种可以使德米特里一见倾心然而却又无法长久陶醉的东西。那次拜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之后,德米特里硬是缠住他,再三恳求他不要隐瞒见了他未婚妻后所得到的印象。当时他几乎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德米特里。
“你跟她会幸福的,但是也许……不会太平。”
“你说得很对,老弟,有些人的性格是不会改变的。他们永远不会向命运屈服,那么你认为我永远不可能爱她?”
“不是的,也许你会永远爱她,但是你跟她在一起也许不会永远幸福……”
阿廖沙当时说出自己看法的时候脸涨得通红,他怪自己顶不住哥哥的再三恳求,说出了这些“愚蠢的”想法。因为他当时把这些想法刚一说出口,立即就觉得自己的看法愚蠢到了极点。况且对于一个女人发表这种武断的看法,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正因为如此,现在他看到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向他匆匆跑来的时候,他怀着更加惶恐的心情感到自己当初的看法也许是十分错误的。这一次她脸上洋溢着毫无造作的淳朴和善良,不加掩饰的热情和真诚,原来那种曾经使阿廖沙十分惊讶的“傲慢和骄横”如今却成了一种勇敢而高尚的毅力和强烈而明确的自信。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从听她说第一句话开始,阿廖沙立即明白,她所深深爱恋的那个男人给她造成的悲剧性处境,对她来说完全不是秘密,她也许什么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非常详细。尽管如此,她的神色依然那么开朗,对前途充满了信心。阿廖沙突然感到自己在她面前好像是个有意犯了严重过失的人。他一下子被征服了,迷住了。除此以外,从她说的最初几句话开始,他就发觉她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状态,兴奋到近乎狂喜的程度——这在她身上也许是非常少有的。
“我这样急切地盼望您来,是因为我只有从您一个人口中才能了解到全部的真实情况——别人绝不会跟我说实话!”
“我是来……我……他派我来……”阿廖沙语无伦次地喃喃说道。
“噢,是他派您来的,这我早就有预感了。现在我全明白了,全明白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大声说道,两眼突然炯炯发亮。“请您等一等,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让我先告诉您,我为什么这样盼望您来。您瞧,我知道的情况也许比您还要多得多,我不是要从您这里打听什么消息。我从您这儿需要了解的是这么一件事:我想知道您本人对他的最终印象。我希望您能用最坦率的、不加任何修饰的,甚至是粗鲁的方式(噢,不管怎样粗鲁都行!)详细告诉我——今天您跟他见面后,您本人现在怎样看他,怎样看待他的处境?这也许比我自己跟他面谈更好,因为他现在再也不愿上我这儿来了。您明白我要您做什么吗?现在您告诉我,他为什么要派您来(我早就知道他会派你来的!),——请您说得简单扼要,拣最重要的说……”
“他吩咐我向您……致意,说他再也不到您这儿来了……向您致意!”
“致意?他是这么说的吗?这是他的原话吗?”
“是的。”
“也许是随便说的,无意中说的,是用词不当吧?”
“不,他就是这么吩咐我的,他要我转达的就是‘致意’这个词儿,为了让我不要忘记转达,他连说了三遍。”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现在请您帮个忙,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现在我正需要您帮忙。我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您,而您就只要对我说一声:我的想法对不对。您听着,假如他是随随便便地吩咐向我致意,没有坚持要您原原本本地加以转达,没有强调这个词,那么一切都完了……一切都无可挽回了!但是假如他特别坚持要您转达这句话,假如他特别叮嘱您不要忘记代他向我致意,那么他也许是由于一时的冲动,也许是因为无法控制自己。他作出了决定,但又被这决定吓坏了!他不是迈着坚定的脚步离开我的,而是从山上跌下去的!强调这个词儿只能说明他要硬充好汉!……”
“是这样,是这样!”阿廖沙热烈地加以肯定。“现在我自己也这样认为。”
“既然如此,那他还不是无可救药!他只是处在绝望中,我还能救他。请等一等:他有没有要您转告有关钱的事,三千卢布的事?”
“他不仅说了,而且这件事也许最使他痛苦不堪了。他说他现在已经名誉扫地,对什么都无所谓了。”阿廖沙热心地回答说,他打心底里感到自己心中又升起了一线希望,他大哥真的还有一条出路,真的还有救。“可是难道您……知道这笔钱的下落吗?”他补充了一句,又突然不说下去了。
“我早就知道了,而且知道得很清楚。我打电报问过莫斯科,早知道这笔钱没收到。他没有把钱寄出,可我没有吭声,最近一个星期我得知他又急需一笔钱……我这样做的唯一目的是想让他知道,究竟应该回到谁身边,谁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不,他不愿意相信我是他最忠诚的朋友,他不想真正了解我,他只把我当一般女人看待。整整这一个星期我一直在煞费苦心地思考: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他不至于因为挥霍了这三千卢布而在我面前感到羞愧?也就是说让他在所有人面前感到羞愧,也为自己感到羞愧,但不要在我面前感到羞愧。因为他向上帝忏悔的时候总不至于感到羞愧吧。为什么直到如今他还不知道我为了他什么都可以忍受呢?为什么他不了解我?经过了以往种种事情之后他怎么还不了解我呢?我想永远拯救他。让他忘记我是他的未婚妻!可他却在我面前为自己的名誉扫地感到担忧!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他总不至于不敢对您说实话吧?那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有这个资格呢?”
最后这句话她是噙着眼泪说的,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我必须告诉您,”阿廖沙说话的声音也颤抖了,“刚才他跟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于是他一五一十地说了刚才那场争论,详细说了他怎样被派去取钱,哥哥德米特里怎样突然闯了进来,怎样把父亲打了一顿,后来又怎样特别坚决地再次要求他阿廖沙去向她“致意”……“他到那个女人那儿去了。”阿廖沙轻轻地补充了一句。
“难道您以为那个女人我就无法忍受了吗?他以为我无法忍受吗?但是他不会娶她的。”她突然神经质地哈哈大笑起来。“难道卡拉马佐夫家的人能永远保持这种火一般炽烈的感情吗?这不是爱情,而是情欲。他不会娶她的,因为她不会嫁给他……”卡捷琳娜·伊凡诺美娜突然又奇怪地冷笑一声。
“他也许会娶的。”阿廖沙垂着眼睛忧伤地说。
“我可以告诉您,他不会娶她的!那姑娘是天使,这您知道吗?您应该知道!”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热情异常地扬声说道。“她是最最奇特的人物!我知道她非常迷人,但我也知道她非常善良、坚强、高尚。您为什么这样看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也许您对我这些话感到奇怪,也许您不相信我?阿格拉费娜·亚历山德罗芙娜,我的天使!”她突然大声喊人,眼睛望着另一个房间。“请您过来,这是阿廖沙,一个可爱的人。咱们的事情他全知道,请您出来见他!”
“我在门帘后面正等着您叫我呢。”一个温柔的甚至略带甜腻的女人声音说道。
门帘一掀,只见……格鲁申卡本人笑嘻嘻乐呵呵地走到桌子跟前。阿廖沙愣了一下。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她,再也无法移开了。啊,这就是她!就是那个可怕的女人——那头“野兽”,就像半小时前伊凡哥哥谈起她的时候脱口所说的那样。可是出现在他面前的这个女人,初看上去似乎极普通极平常——善良而可爱,即使漂亮,那么也跟所有其他漂亮而又“平常”的女人一模一样!她的确很美,甚至非常美——俄罗斯式的美,使许多人为之倾倒的美!这个女人身材高挑,不过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略矮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是名副其实的高个子),体态丰满,动作轻盈,温柔到特别甜美的程度,就像她的声音一样,她走进来的时候不像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那样迈着有力的朝气勃勃的步伐,恰恰相反,几乎悄无声息,她的脚踩在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她轻轻地坐到圈椅上,轻轻地带动那条蓬松的黑色长绸裙发出窸窣声,娇弱无力地将一条名贵的黑色羊毛围巾裹住白嫩、丰满的脖子和宽阔的肩膀。她二十二岁,她的容貌焕发着青春气息,白皙的脸上浮着两朵淡淡的红晕。她的脸部轮廓似乎过于宽阔了些,下颏甚至有点儿向外突出。上嘴唇薄,下嘴唇微微翘起,比上唇丰润一倍,看上去似乎有点浮肿。然而那头漂亮的深褐色浓发,那两道乌黑的眉毛,那美妙的长睫毛,那蓝灰色的眸子,一定会使任何人,哪怕是最无动于衷、最漫不经心的人,即使在拥挤的人堆里,在熙熙攘攘的游艺会上,在摩肩接踵的人海中,也会在这张脸面前突然驻足,而且久久无法忘怀。最使阿廖沙惊讶的是这张脸上那种孩子般天真无邪的神情。她看人的目光像孩子,她高兴的模样像孩子,她兴冲冲走到桌子跟前的时候,完全像孩子那样怀着急切而又轻信的好奇心理期待着什么。她的目光可以愉悦人的心灵——阿廖沙感到了这一点。她身上还有某种说不清道不明,也许已经不知不觉地对他产生了影响的东西,那便是她一举一动间那种轻盈和温柔,以及行动时猫一般的悄无声息。尽管如此,她的躯体却是强壮而丰满的。围巾下面隐约可见那宽阔浑圆的肩膀以及高耸的乳房。这躯体也许预示着将会再现米罗的维纳斯女神的风姿,虽然现在就可以断定其比例略微失调——这是可以预感到的。深谙俄罗斯女性美的行家看了格鲁申卡之后可以准确无误地预言,这位鲜嫩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美女到三十多岁的时候便会失去和谐,逐渐发胖,脸上的皮肤变得松弛、粗糙,并且呈现出暗红色斑,眼角和额头会很快出现皱纹,——总而言之,这是一种短暂的美,瞬息即逝的美,那种只有在俄罗斯女人身上才能看到的美。阿廖沙自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虽然她的美貌使他迷醉,但他还是怀着一种不舒服的甚至惋惜的感觉问自己:她说话何必要这样拉长声调?不可以说得自然些吗?她显然认为这样拉长声调娇声嗲气说话是一种美。这当然只是一种醉心于不良风度的坏习惯,无非说明教养低下以及从小养成了对于高雅的庸俗理解罢了。不过,阿廖沙觉得这样说话的腔调跟她脸上那种天真烂漫的乐呵呵表情,跟她那婴儿般宁静、幸福、明亮的目光几乎形成了无法调和的矛盾!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立即把她安排在阿廖沙对面的软椅上坐下,兴高采烈地一连数次吻她那嬉笑着的嘴唇,仿佛爱上了她似的。
“我们这是初次见面,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兴奋地说,“我想认识她,见见她,想去找她,可是她一听说我有这个愿望,就亲自来了。我早就知道,我和她可以解决所有问题,一切问题!我心里早就有这种预感……大家劝我不要走这一步,可我预感到了结果,而且果然没错。格鲁申卡把什么都向我解释清楚了,把她所有的打算都告诉我了,她像善良的天使那样飞到了这儿,带来了安宁和欢乐……”
“您没有嫌弃我,可爱而高尚的小姐。”格鲁申卡拉长了声音说,脸上一直挂着那种亲切、愉快的笑容。
“千万别跟我说这种话,我可爱的会施魔法的美人儿!您这样的人哪能嫌弃呢?让我再吻一下您的下嘴唇,您的下嘴唇似乎有点肿,就让它肿得更厉害些吧,更厉害些,更厉害些……您看,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她笑得多可爱,看着这样的天使,真是打心眼里高兴……”阿廖沙的脸渐渐红了,浑身不易察觉地微微颤抖。
“您这是宠爱我,亲爱的小姐,也许我根本就不配消受您的爱。”
“怎么不配!她怎么不配!”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依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大声说道。“您要知道,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们都有一颗富有幻想的头脑,我们都有一颗任性而高傲的心灵!我们高尚,我们宽容,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这您知道吗?我们只是遭受了不幸,我们过于仓促地准备为一个不体面的或者也许是轻率的人作出牺牲。有一个人,也是一位军官,我们爱上了他,我们为他作出了一切牺牲。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五年以前的事,而他却把我们忘了,他跟另一个女人结婚了。现在他死了妻子,写信说要到这儿来——您该知道,迄今为止我们只爱他一个并且爱了他一辈子。他一来,格鲁申卡就会重新获得幸福,而这五年她是不幸的。可又有谁能指责她呢?谁能夸耀自己得到过她的青睐呢?只有那个瘸腿的老头儿,那个商人,——但他不如说是我们的父亲,我们的朋友,我们的保护人。他遇到我们的时候,我们正处在绝望之中,处在痛苦之中,当时刚好是被我们真心相爱的那个人抛弃了……要知道当时她甚至想投河自尽,是那个老头儿救了她,救了她的命!”
“您这是过于袒护我了,亲爱的小姐,您做什么事都过于性急了!”格鲁申卡又拖长了声调说。
“我袒护您?用得着我们来袒护吗?再说我们敢袒护吗?格鲁申卡,我的天使,请把您的手伸给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请您看一看这只饱满的美丽的小手,您看见没有,是这只手给我带来了幸福,使我获得了第二次生命。我现在就要吻这只手,吻手背,吻手心,就这样,这样,这样!”她仿佛陶醉似的接连三次吻了格鲁申卡这只确实很美,但也许过胖的手。而那一位呢,她伸出一只手,神经质地发出清脆悦耳的笑声,注视着“亲爱的小姐”。显然,她因为自己的手被人这样不断地亲吻而感到愉快。“也许过于兴奋了吧?”——阿廖沙脑海里闪过这个想法。他脸红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内心一直极度不安。
“亲爱的小姐,您这样当着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的面吻我的手,岂不是让我感到惭愧吗?”
“难道我这样做是要让您感到惭愧吗?”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略感奇怪地说。“啊,亲爱的,您太不理解我了!”
“可是您也许同样没有完全理解我,亲爱的小姐,我也许比您从表面上看到的要坏得多!我心眼不好,我任性,我当初把可怜的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迷住,仅仅是想捉弄他。”
“可现在您会拯救他。您已经答应了。您会使他恢复理智,您会跟他说清楚的,您爱的是另一个人,而且早就爱上了,那个人正在向您求婚……”
“啊,不,我没有这样答应过您。这都是您自己说的,我没有答应过。”
“也许我没有领会您的意思,”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轻声说道,脸色有些发白,“您答应……”
“啊,不,天使小姐,我什么也没答应过您。”格鲁申卡不慌不忙地轻声打断她,脸上依然是那种快活的天真无邪的神情。“现在可以看得很清楚了吧,高贵的小姐,在您面前我是个多么可恶、多么蛮横的女人。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刚才我说不定曾经答应过您什么,可现在再一想:要是我又突然喜欢上米佳呢——有一次我可是真的非常喜欢他,喜欢过将近整整一个小时呢。您看,我也许会马上就去找他,而且马上告诉他,让他从今天开始就留在我那儿……您看我多么反复无常……”
“刚才您说的……完全不是这样。”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样一句话。
“唉,什么刚才不刚才!我是个软心肠的蠢女人。您想一想,他为我受了多少罪!要是我回到家里又突然可怜起他呢——那怎么办?”
“我没料到……”
“哎呀,小姐,您对待我是多么善良,多么高尚。可现在,您也许因为我这样的脾气而不再爱我这个傻瓜了。请把您那可爱的小手伸给我,天使小姐。”她娇滴滴地请求道,似乎怀着尊敬的心情抓起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手。“亲爱的小姐,现在让我握住您的手并且亲吻它,就像您刚才那样,您吻了我三遍,那我要吻上三百遍才能报答您。就这么办,以后的事就交给上帝安排,也许我会完全成为您的奴隶,甘心情愿为您效劳。上帝怎样安排,我们都照办。我们之间根本不用任何协商和许诺。您的手,您的手真可爱,您的手美极了!小姐您可爱极了。漂亮极了,漂亮得难以想象!”
她轻轻地把那只手拉到自己嘴边,真的出于一个奇怪的目的,用亲吻进行“报答”。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没有抽回手,她怀着一线微弱的希望听完了格鲁申卡最后那句十分奇怪的甘愿奴隶般为她“效劳”的诺言。她神色紧张地凝视着格鲁申卡的眼睛:她发现她的目光依然充满了那种坦诚和信任,那种明显的喜悦……“也许她太天真了!”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心中闪过一线希望。这时候,似乎被那“可爱的小手”所陶醉的格鲁申卡慢慢地把它举到自己的嘴边。可是就在快要接触到嘴唇的时候,她又突然停了两三秒钟,好像在犹豫什么。
“您听我说,天使小姐,”她突然柔声细气地说,“是这么回事,我偏偏不想吻您的手了。”她乐不可支地轻轻笑了起来。
“随您的便……您怎么啦?”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愣住了。
“我要让您好好记住:您吻了我的手,可我没有吻过您的手。”她的眼睛突然闪过一道亮光。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
“无耻!”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说道,她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涨得通红,从座位上一跃而起。格鲁申卡也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
“我这就去告诉米佳,说您怎样一遍遍地吻我的手,可我呢,一次也没吻过您的手。他肯定会哈哈大笑的!”
“贱货,滚!”
“哎呀,我的小姐,您也不嫌害臊,哎呀,您真的不嫌害臊。您说这样的话不是有失身份吗?亲爱的小姐!”
“滚出去,你这出卖肉体的畜生!”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道。她那气得变了形的脸上,每一根线条都在哆嗦。
“就算我出卖肉体吧,可您这位千金小姐自己不也是在天黑以后跑到男人那儿去讨钱,去出卖自己的色相,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尖叫着向她扑去。阿廖沙硬把她拦住了。
“一步也别动!一句话也别说!不要说话,什么也不要回答,她会离开的,马上就会离开的。”
这时候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两位亲戚听到了喊叫声也跑了过来,连女仆也赶来了,大家都奔到她身边。
“我这就走。”格鲁申卡说着从沙发上拿起长袍。“阿廖沙,亲爱的,你送送我!”
“您走吧,您快走吧!”阿廖沙交叉着双手拦住她,央求道。
“亲爱的阿廖沙,你送送我吧!待会儿到路上我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要告诉你!我是为了你才演这场戏的,你送送我吧,宝贝,以后你会喜欢的。”
阿廖沙转过身,不停地绞着手。格鲁申卡笑着跑了出去。
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气得几乎丧失了理智。她号啕大哭,浑身抽搐。大家围着她忙作一团。
“我早就提醒过您,”大姨妈对她说,“我劝您别走这一步……您也太冲动了……怎么可以走这一步呢!您不了解这些畜生,人家都说这女人最坏……是的,您太任性了!”
“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吼道。“您干吗拦住我,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真想狠狠揍她,揍扁她!”
在阿廖沙面前她无法控制自己,也许也不想控制自己。
“应该用鞭子抽她,送上断头台,让刽子手来对付她,在大庭广众面前!……”
阿廖沙向门口退去。
“天哪!”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突然举起双手大声嚷道。“这是他干的!这种不讲信誉、不讲人性的事他是干得出来的!是他把那件在那倒霉的、永远值得诅咒的一天发生的事情告诉给这畜生的!‘是您送上门去出卖色相的,亲爱的小姐!’她知道了!您哥哥是混蛋,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
阿廖沙真想说点什么,但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他的心难受得一阵阵抽搐。
“您走吧,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感到耻辱,我感到可怕!明天……我要跪下来求您,明天您一定要来。您别指责我,您要饶恕我,我自己都不知道下一步怎么办!”
阿廖沙来到街上,仿佛脚步也变得踉踉跄跄的了。他真想像她那样痛哭一场,突然,女仆追了上来。
“小姐忘了把霍赫拉科娃太太的这封信转交给您。这封信中午的时候就放在小姐那儿了。”
阿廖沙机械地接过一个粉红色的小信封,几乎下意识地塞进了自己的口袋。
从城里到修道院不过两里多路,阿廖沙急匆匆地沿着这时候已经阒无人影的大路向前走去。天快黑了,三十步开外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半路上有个十字路口。就在十字路口那棵孤零零的爆竹柳下,远远看去隐隐约约有个人影。阿廖沙刚走到十字路口,那人影突然离开原地向他冲过来,大喝一声:
“把钱包交出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原来是你啊,米佳!”阿廖沙被他吓得直打哆嗦。
“哈—哈—哈!你没想到吧?我心里一直在捉摸:上哪儿等你呢?在她家附近吗?那儿有三条路,一不小心会错开的。最后终于决定等在这儿,心想他肯定要经过这儿,回修道院没有别的路可走。好了,你就把实话告诉我吧,不管结果有多糟糕,我都认了……你怎么啦?”
“没什么,哥哥……我这是给吓的。唉,德米特里呀!刚才你把父亲打得血流满面。”阿廖沙哭了。其实他早就想哭了,现在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突然崩裂了,“你差点没把他打死……还诅咒他……可现在……刚才……你还开玩笑……把钱包交出来,不然就要你的命!”
“那有什么?不像话,是吗?不成体统,是吗?”
“不……我只是……”
“等一等,你瞧今晚这天气,你没见天空阴沉沉的,满天的乌云,还刮起了大风!我躲在这儿的柳树下等你,忽然心想(上帝可以作证!)我干吗还要活在这世上?还等什么呀?瞧,这儿就有一棵柳树,有围巾,有衬衫,马上可以拧成一根绳子,还可以再加一条背带——世界上不就少了一个累赘,我再也用不着为自己无耻的行径而丢人现眼了吗!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你走过来了——天哪,真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使我清醒过来:这不是还有一个我所爱的人吗!他这不是来了吗,我亲爱的小兄弟!这世界上我最爱的就是他,我只爱他一个人!我深深地爱上了你,在这一刻我是多么的爱你,我甚至想:让我马上扑过去搂住他的脖子!这时候出现了一个愚蠢的想法:让我跟他开个玩笑,吓唬吓唬他!于是我像傻瓜那样大喝一声:‘把钱包交出来!’请你原谅我的愚蠢行为——这不过是胡闹罢了,可我心里……还是挺明白的……算了,你还是说说那边的情况怎么样。她说了些什么?不管结果有多糟,你都告诉我,别怕我受不了!她气疯了吧?”
“不,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米佳。那儿……我在那儿一下子遇到了她们俩。”
“哪两个人?”
“格鲁申卡在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里。”
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听了目瞪口呆。
“不可能!”他大声嚷道。“你这是说梦话!格鲁申卡能去她那儿?”
阿廖沙把他走进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家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都一五一十说了一遍。他谈了十分钟左右,不能说他谈得从容不迫,有条有理,但是他把事情说清楚了,抓住了最主要的话,最主要的动作,甚至还三言两语转述了自己的感受。德米特里哥哥听了一声不响,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他,但是阿廖沙心里很清楚,他已经什么都明白了,领会了事情的实质。不过,越往下讲,他的脸色变得越厉害,不但阴沉,而且非常可怕。他皱着眉,咬着牙,那直愣愣的目光似乎变得更加呆滞、固执、可怕……尤其出人意料的是,他的整个脸,原来露出愤怒和凶狠的脸,突然间完全变了,变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咧开紧紧闭着的嘴唇,突然发出一阵绝对无法控制、绝对没有做作的大笑,这是名副其实的纵声大笑,笑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真的没有吻她的手!真的没吻,就这么跑了!”他终于带着病态的狂喜——也可以说是无耻的狂喜,如果这狂喜并非假装的话——喊叫起来。“那位真的敢骂她是老虎!她确实是只老虎!她说应该把她送上断头台?对,对,应该,应该,我自己也是这样认为的,早就该这么办了!你瞧,弟弟,就算送上断头台,那也得先恢复健康。我了解这个最最无耻的女人,她就是这德性,她的本质在吻手这件事上暴露出来了,这女魔!她是世界上所有能够想象出来的女魔中间的魔王!这也能让我感到一种特殊的痛快!这么说,她跑回家了?那我马上……啊,我这就去找她!阿廖沙,你别怪我,我也认为掐死她还不解恨……”
“那么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呢?”阿廖沙伤心地大声说道。
“那一位我也了解,那一位我也了解得非常透彻,比任何时候更加透彻!这简直等于发现了世界上的四大洲,噢,说错了,是五大洲!她居然迈出了这一步!这只有书生气很重的卡佳才干得出来!她出于拯救父亲这样一个好心的想法,冒着遭受奇耻大辱的风险,竟敢跑到一个粗野荒唐的平民家里!可她是我们的骄傲,她敢于冒险,敢于向命运挑战,向无底深渊挑战!你说她姨妈阻拦她?你知道吗,那位姨妈本人就是个专横的女人!她就是那位莫斯科将军夫人的亲姐姐,原先她比将军夫人更加目中无人,可是后来她丈夫侵吞公款的事情败露了,失去了一切,失去了田产和所有财产,傲慢的太太这才突然降低了调门,从此以后就一蹶不振了。那么是她曾经阻拦过卡佳,可卡佳没听她。她准会说:‘我能战胜一切,一切都得听我的指挥。只要我愿意,我可以制服格鲁申卡!’她太自信,太自负了。这又能怪谁呢?你以为她是故意主动去吻格鲁申卡的手,是出于狡猾的意图吗?不,她是真心诚意的,她真心诚意地迷上了格鲁申卡,我说错了,不是迷上了格鲁申卡,而是迷上了自己的幻想,自己的白日梦——因为这也是我的幻想,我的白日梦!亲爱的阿廖沙,你是怎样摆脱她们的,怎样摆脱那两个女人的?是不是撩起修士长袍,拔腿就溜了?哈—哈—哈!”
“哥哥,你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你使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多么伤心,因为你把那天的事告诉了格鲁申卡。格鲁申卡刚才就当面骂她:‘您自己偷偷跑到男人那儿去出卖色相。’哥哥,还有比这更令人伤心的事吗?”尤其使阿廖沙伤心的是,哥哥简直为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受了侮辱而感到高兴,虽然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事。
“哟!”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紧皱眉头,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虽然阿廖沙刚才一股脑儿把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怎么委屈,怎么大骂“您哥哥是混蛋”等等全都讲了,但他直到现在才注意到那件事。“对,可能真的是我把卡佳所说的在那‘倒霉的日子’里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格鲁申卡。是的,是这样,我说了,我想起来了!那还是在莫克罗耶的时候,当时我喝醉了,叫了几个茨冈女人唱歌……当时我哭了,跪在地上,向我心目中卡佳的圣像祷告,格鲁申卡也明白我的心思。当时她什么都明白了,我记得她也哭了……唉,真见鬼!现在能不这样吗?当时她哭了,可现在……现在就‘往心窝里捅刀子’!女人都是这个德性!”
他低下头,沉思起来。
“是的,我混蛋!毫无疑问是个卑鄙的混蛋!”他突然伤心地说。“不管我哭了没有,反正都是混蛋。以后请你转告她,我接受这个称呼,如果这能解她心头之恨。好了,再见吧,没什么可谈的!没有令人高兴的事情。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除非到某个关键的时刻。再见了,阿列克谢!”他紧紧握了握阿廖沙的手,依然低眉垂眼,头也不抬,突然像挣脱了锁链似的快步向城里走去。阿廖沙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简直不相信他会这样突然离开。
“等一等,阿列克谢,还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只告诉你一个人!”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突然又折回来了。“你看着我,仔细看着我:你瞧,就在这儿,就在这儿——正在酝酿一件可怕的不名誉的事情。”德米特里·费奥多罗维奇说“就在这儿”的时候,用拳头捶着自己的胸脯,那模样很怪,仿佛不名誉的事情就保存在他胸口的什么地方,可能在口袋里,或者缝好以后挂在脖子上。“你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混蛋,一致公认的混蛋!但是你该知道,我过去、现在或将来所做的一切,跟我眼前,就是此刻我心里想做的这件不名誉的事情相比,简直算不上卑鄙。这件卑鄙透顶的事情就在这儿酝酿,准备实行,我也完全能够加以制止,我可以制止或者实行,这一点你要记住!不过我要告诉你,我一定要实行,我不会加以制止。我刚才什么都跟你说了,就是没说这件事,因为连我自己也还没有卑鄙无耻到这种地步!我还可以悬崖勒马。要是就此止步,那我明天就可以挽回一大半失去的名誉,但是我不可能悬崖勒马,我一定要实现这可耻的阴谋。请你事先当个证人,证明我事先就跟你说清楚了!毁灭和黑暗!没必要加以解释,到时候你会知道的。一条恶臭的胡同和一个女魔!永别了。你不要为我祈祷,我不配,再说也完全没有这个必要,完全没有必要……我根本不需要!走吧!……”
说完他突然走了,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阿廖沙朝修道院走去。“我怎么会再也见不到他了呢?怎么会呢?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觉得非常奇怪。“明天我无论如何要见他,要找到他,千方百计要找到他。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绕过修道院,穿过松树林,径直走进隐修室。虽然这时候已经不再放任何人进入,但还是给他开了门。走进长老修道室的时候,他的心在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出去?为什么长老要打发他到俗界去?这儿一片宁静,这儿是神圣的地方,可那儿——却混乱不堪,那儿一片黑暗,会使人立即迷失方向,误入歧途……
见习修士波尔菲里和司祭巴伊西神甫还在长老的修道室。巴伊西神甫从早到晚每隔一小时就要来了解一下佐西马长老的病情。阿廖沙惊恐地得悉,长老的病情恶化,连平时与修士们的晚间谈话今天也无法进行了。按例每天晚上,做完功课之后,临睡之前,修道院的全体修士都集中到长老的修道室,每人要出声地向长老忏悔当天的过失,有罪的幻想、念头、诱惑甚至相互间的争吵,如果确实发生过这类争吵的话。有的修士还跪着忏悔。长老则予以宽恕、调解、训示、祝福或强令悔过,然后放他们回去。长老制的敌人竭力反对的就是这种修士的“忏悔”。他们说这是把忏悔这种圣礼歪曲了,简直是亵渎神明,虽然实际上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甚至上告到教区主管方面,说这样的忏悔非但不能达到良好的目的,而且确实会有意地把人们引导到罪孽和诱惑中去。他们说许多修士本来不愿意到长老那儿去,但因为大家都去,所以也勉强去了,否则要被别人说成骄傲或者有反叛的想法。他们还说有些修士晚上去忏悔的时候,彼此事先约定:“我说今天早晨跟你发了脾气,到时候你就给我证实一下。”这无非是无话找话,敷衍敷衍罢了。阿廖沙知道,有时候确实发生过这类事情。他还知道,修士中间还有人对另外一件事也大为不满,那就是他们收到的家信照例都要先送到长老那儿,由长老首先拆阅。原来设想这应该出于自愿,出于真心诚意,没有强迫的意思,目的是为了自觉自愿的自我克制并接受训诫,拯救灵魂,可实际结果却并非如此,有时候不是出于真心诚意,反而显得做作和虚伪。不过那些年岁比较大,经验比较丰富的修士则坚持说:“凡是真心诚意地进修道院拯救自己灵魂的人,都认为这些修持和苦行能使他们得救,对他们大有裨益。相反,凡是认为这是一种负担并且表示不满的人,那么他们就不成其为修士,他们本来就不该进修道院,他们应该留在俗界。罪孽和魔鬼,不论在俗界还是在修道院,都是无法回避的,因此对它们不该姑息迁就。”
“他非常虚弱,一直昏昏沉沉的,”巴伊西神甫为阿廖沙祝福后悄悄告诉他,“很难把他叫醒,不过也不必叫醒他。刚才他醒过来五分钟,请求向修士们转达他的祝福,还请修士们为他做晚祷,他还打算明天再行一次圣餐礼,他还提起你呢,阿列克谢,问你出去了没有。我们回答说你在城里。‘我正是这样祝福他的,那里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现在不该留在这里。’——这便是他说的话。他说到你的时候总是流露出爱意和关心。你知道这是多大的荣幸吗?不过他为什么决定让你暂时留在俗界?这意味着他对你的命运已经有所预见了!你要明白,阿列克谢,即使你回到俗界,那也是去完成长老交托给你的一项任务,不是要你去胡作非为,去享受俗界的欢乐……”
巴伊西神甫出去了。长老已经不行了,至多只能拖一两天,阿廖沙对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虽然阿廖沙曾答应还要去见父亲、霍赫拉科娃母女、哥哥和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但他决定明天说什么也不离开修道院,一直守在长老身边,直到他去世为止。他心中燃起一股爱的烈火,他痛心疾首地责怪自己刚才在城里的时候居然一时忘记了那个自己最最崇拜,却被他遗弃在修道院听任死神折磨的人。他走进长老的卧室,跪下来向正在昏睡的老人磕头。长老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睡着,呼吸均匀得几乎难以觉察。他的脸很平静。
阿廖沙回到另一个房间——就是长老每天早晨接见客人的那个房间——只脱去靴子,几乎和衣躺在那张又硬又窄的皮沙发上。很久以来他每天晚上就一直躺在这张沙发上,只加一个枕头。他父亲刚才嚷嚷过的那条褥子,他早就忘了铺垫。他一般只脱下修士长袍盖在身上代替被子。今晚临睡前,他急匆匆跪下来祈祷了很长时间,在热烈的祷词中,他不求上帝为他排忧解难,而是渴望得到一种强烈的愉悦。赞美颂扬上帝之后(这往往是他临睡前祈祷的全部内容),他的内心就会出现这种愉悦的感觉。这种愉悦感觉逐渐把他带进轻松平静的梦乡。现在他也这样祈祷着。他突然无意间在口袋里摸到了刚才由卡捷琳娜·伊凡诺芙娜的女仆追上来转交给他的那封小小的粉红色的信。他感到非常尴尬,但还是坚持念完了祷词。然后,经过一番犹豫,他打开了信封。里面装着一封给他的短信,用法文署着丽莎的名字——就是早上当着长老的面讥笑他的那个小女孩,霍赫拉科娃太太的小女儿。
她在信中写道:
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我瞒着所有人,也瞒着妈妈,偷偷给您写这封信。我知道这样做很不好,可是如果我不把自己心里产生的想法告诉您,那我就无法活下去。这些想法,除了咱们俩,事先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可是我这些迫切地想告诉您的话又怎么能跟您说呢?人们说,纸张是不会脸红的,可我要告诉您,这是不对的,纸张也会脸红的,就像我现在这样。亲爱的阿廖沙,我爱您,我从小就爱您,早在莫斯科的时候就爱上了您,那时您还完全不像现在这样。我一辈子都爱您。我的心选择了您。我要跟您结合在一起,白头到老,同生共死。当然有个先决条件,就是您得离开修道院。至于我们的年龄,那可以一直等到法律规定的时间。到那时候我一定能恢复健康,可以走路,可以跳舞,这是不用说的。
您看,我什么都考虑过了,只有一件事情还想不出来:您看了这封信之后对我会怎么想?我爱笑,淘气,刚才还惹您生气了,可是请您相信,刚才在我提笔写信之前,我对着圣母像做了祷告,现在还在祷告,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的秘密就掌握在您手里。明天您来了以后我真不知道会怎样看您。阿列克谢·费奥多罗维奇,要是明天我还像今天这样看着您,像傻瓜似的忍不住笑起来怎么办?您一定会认为我是个喜欢讥笑别人的坏姑娘,您一定不会相信我这封信。因此我恳求您,亲爱的,如果您对我还有同情心的话,那么明天您来了以后就别盯着我看,因为我遇到您的目光,也许会突然哈哈大笑的,况且您还穿着这样的长袍……想到这一点,我现在就不寒而栗,所以您走进来以后暂时别朝我看,您就看妈妈或者看窗外……
您看我居然给您写了情书。天哪,我这是怎么啦!阿廖沙,请您不要瞧不起我,即使我做过什么很不好的事,惹您生气了,那么请您原谅我。现在,这也许使我永远失去名誉的秘密就掌握在您手里。
我今天一定会哭的。再见,到那个可怕的时刻再见!
丽莎。
又及。阿廖沙,您一定要来,一定,一定!丽莎。
阿廖沙不胜惊讶地读完了信,反复读了两遍,想了想,突然轻轻地、甜甜地笑了起来。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他觉得这笑声是有罪的。可是过了一会儿,他又笑了,笑得还是那么轻,那么幸福。他慢慢地把信装进信封,画了十字,躺下睡觉。他内心的纷扰忽然消失了。“主啊,你饶恕大家吧,你保佑这些脾气暴躁的不幸的人吧,你给他们指引方向吧!你就引导他们走上正道,拯救他们吧!你就是爱。你也给大家带来欢乐!”阿廖沙喃喃地说,画着十字,逐渐沉入安静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