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运气不错,在去朱卡斯加维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们“冰旅馆”的所有事情,因此我们一看到提示就知道答案了。虽然在“大挑战回合”结束以后才会有奖励,但得第一名依然很好,即使只有几分钟时间。
现在是晚上十一点,太阳西沉,高高的天空红蓝相间,像婴儿庆生会的背景。出租车把我们放在一片小木屋区外。小木屋四周围着一大片青草地,我猜这片空地就是每年冬天“冰旅馆”建造的地方。我努力换算要付多少车资——我们在斯德哥尔摩换了钱,我怀疑有谁会看到这段片子——卡尔正把后备箱的东西拿下来。我必须说,虽然我喜欢和凯西一组,但和卡尔在一起可真是轻松多了,他把这些事都变得很有趣,我头一次感觉自己可以自由享受,而不是努力主持一个长达一个月的心理疗程,况且这个疗程又根本没用。我和凯西在飞机上的座位不相临,没能讲什么话,不过后来我们倒是一起等过洗手间,她还对我笑了笑。我视这个举动为有心修好。也许这样分开一段时间对我们有好处。而同时,我可以稍微放松,看看风景,对卡尔说的笑话开心地笑。让他帮我提行李吧。让自己冒个险。你看如何呢?
我们站在草地上四下张望,想弄清楚所在方位。空气中有股松针的气味,小屋里泛着亮光,突然间我才惊觉自己置身在一团密如浓雾的蚊子当中。而在我视线外的某处,一条河流过暮色。
“牌子在那里!”卡尔说。我看到了,蓝白色的“追梦者天堂”招牌挂在一座木头建筑外,那屋子有个红色的斜屋顶,上头有“接待处”字样。我在想,这是英文吗?或者瑞典文也这么拼?卡尔提起鸟笼时,我们最新的“小瑞奇”叫了起来,是厌烦,是迷惑,或者是开心。我相信这不是它想象中夜晚的模样。
“走吧。”我说,我打死一只蚊子。在我们前往木头建筑时,另外两个队伍也紧接着到来,他们好像换过位置了——现在是贾斯丁和艾比坐在出租车里,凯西和朱丽叶坐棕色车。怎么会这样?
我和卡尔加快速度抢先进去。即使手里拎着鹦鹉和滑雪杆,他仍然为我开了门。我们走进一个宽敞的房间,灯光明亮,四壁白色,还有灰棕色的瓷砖地板。房里空荡荡,只有一小群制作人员,还有三个很不谐调地穿着蓝色两件套工作服的人。沿墙是一长条接待柜台,墙脚还有一个很大的圆肚子火炉,炉中没有火。我看到有一些椅子摆放在一架巨型电视前面,屏幕上,芭芭拉定定站在我们才刚离开的教堂前。在摄像机拍摄的范围外,一名制作人——我猜是埃里——在一个遥控器上按了一个钮,芭芭拉就活过来了。
“欢迎来到‘冰旅馆’!”她好像能看到我们一样地喊叫着。可是很明显,她站在大白天的光线下,这显然是预录的。我注意到她在电视上比本人好看,比较年轻,也比较柔和。
“非常感谢,”卡尔对电视说,“我‘感觉到’你的客气啦!”
“我想我们应该坐下来吧?”我问。我们丢下行李,坐进茧一样的红色旋转椅上,这些椅子看起来具有让人满意的瑞典味道。另外两队也在一阵乒乒乓乓的滑雪杆、鸟笼碰撞声中冲了进来,卸下身上的重负后,就在我们旁边找到位置坐下。我偷偷看了凯西一眼,看不出她脸上的任何表情。还会有什么新鲜事?
“各位正坐在朱卡斯加维著名的‘冰旅馆’接待室中。”芭芭拉说。她小心翼翼念出“朱卡斯加维”几个字,念得很有兴味,她可能练了一整天呢。“此时此刻,‘冰旅馆’建筑并不存在。一等冬天来临,就会有成千上万吨的冰雪被塑形、雕刻出全世界最独一无二的旅游胜景。”我低低叹了口气,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小毛病。一个东西要就是独一无二,要就不是独一无二,但是它绝不可能比另一个东西“更为”独一无二。我从眼角看到凯西正看我一眼,脸上是淡淡的笑意。她知道我在想什么,我这番“独一无二”的论调她大概听过一千次了。我也回她一笑,重新感到振奋。看吧,我们之间还没有那么糟糕嘛,我们还有这种默契。不论我们生命中发生什么其他的事,我们永远都会知道什么事会让对方光火。
芭芭拉仍在述说建筑过程,一幅幅现在已经融化的“冰旅馆”从前的照片闪现在屏幕上。“除了有漂亮的客房和套房以外,旅馆还有一间餐厅、一间酒吧,以及一座复制的莎士比亚‘星球剧院’,这些全用冰块做成。这里甚至还有一座‘冰教堂’,每年都会重新启用,每一季都会有几十对新人在这里结婚。”我想了想这件事。我确信在这里会有美丽的婚礼——闪闪发亮的冰柱、全身穿着皮草的新娘——只是我感觉这听起来不对劲,用这种方式展开两人生活可不吉祥。结婚不是要温馨吗?
卡尔凑近。“这是什么啊,”他低声说,“广告新闻化吗?他们会不会要我们分时度假?”
我竭力不让自己笑出声,觉得我们好像是学生,在幻灯片教学时窃窃私语。“也许是合约的一部分吧,”我说,“替旅馆打广告。”
芭芭拉停顿下来,用她那关在玻璃屋里、预录的方式假意地逐一看我们。她最后的目光对着两把空椅子。
“但是在冬天以前,”她充满戏剧性地说,“‘冰旅馆’只不过是一场梦。”
空荡而沉重的停顿之后,芭芭拉神情开朗起来。“而说到了梦……”她说。
“接得好顺呀,”我低声对卡尔说,“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给她高薪了。”
“以下是各位下一个‘大挑战回合’的细节。拉普兰的夏季活动不少,不过你们一项也不用参加。我们知道比赛到了这个阶段,各位最大的敌人是疲倦,因此各位的挑战是:我们提供给你们一张柔软而温暖的床,一个星空下的休息处。我们会尽一切努力使各位舒适。唯一的要求是,你们不能睡着!”
房里有些喃喃低语声。“是呀,”我听到凯西对朱丽叶说,“我们从提示里已经知道了。”
“我们准备好啦!”贾斯丁开心地喊着。
芭芭拉无视这一切,继续说着。她现在可能正在睡呢,除非还有其他队伍即刻就将赶到。“或许各位听过战时折磨人的方法,包括不让人睡觉。我们这个不同。我们可不是怪物。”她露出一种只能形容怪物的凶狠笑容。“各位随时都可以睡。可是呢,如果各位想在比赛中领先,最好还是醒着。”
“方法是这样的:各位头上将会接上电极,连上一架脑电图仪。”我和卡尔互换一个惊慌而厌烦的目光。电极?“这是一个无害装置,”芭芭拉向我们保证,“经常在睡眠研究中使用,它可以让我们准确知道各位睡着的时间。接着,各位要回到我们为你们准备的舒适床上,每队一张床。你们可以聊天、讲故事、说笑话、唱歌或做任何使彼此不要睡着的事……”说到这里,卡尔扬眉看着我,我笑了笑,脸红了,看向别处。“……但你们必须待在床上。我们会为你们计时,只要队伍中有一人睡着,你们就出局了。在你们之后到达的队伍,我们也会为他们计时。明天早晨我们检查结果,保持清醒最久的队伍,将能赢得下一回合比赛提前两小时的奖励。”
芭芭拉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再次用目光一一望着我们。“欢迎,”她说,“来到各位一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
录像机关上,埃里给众人指示。“好啦,各位,”他说,“我们这里有几位来自‘斯德哥尔摩睡眠中心’的技术人员。”他指向穿着工作服的三个人,他们挥挥手,害羞地笑笑。“他们要接电极。我们也备了一些舒适的睡衣让各位换上。”一名制作助理,一个几乎不比凯西大的红发男孩,他拿着一堆法兰绒衣服让我们传下去,我和卡尔各拿一套宽松的蓝色睡衣睡裤,睡衣胸口秀着“追梦者天堂”的标志,装满星星的手提箱图案。随后另一名制作助理拿着毛茸茸的拖鞋过来。他们还真认真呢。我很惊讶我们不用戴上滑稽的睡帽。
“可真漂亮呀。”卡尔说。
“我们可以留下这些吗?”我听到凯西说。
“那里有浴室,”埃里指着旁边说,“你们可以把所有的行李都留在这里,会有人来照顾这些鹦鹉。换好衣服以后,你们需要到这个桌子边,接上电极,一次两个人——先是罗拉和卡尔,然后是凯西和朱丽叶,再来是贾斯丁和艾比。等你们全连上去以后,我再带你们去‘睡眠剧场’。”
众人全都抬起眉,四处张望。“嗯,你说什么,埃里?”卡尔说,“‘睡眠剧场’?”
埃里耸耸肩。“我们都这么称呼它,”他说,“就在他们计划建‘冰剧场’的地方。”
我喜欢他们把每样东西都加上戏剧性。睡眠剧场,一生中最长的一个夜晚,这一切都可以让我们忘记自己置身在多么愚蠢的事情当中。这不会是任何人毕生中最长的一夜。它不是生死之夜,不是陷入情网或起了纷争,分手的夜晚;我们没有人要准备考试,或是对抗耳疾、肠胃型流感、喉癌,我们只是参加一个电视竞赛节目,要看谁能睁眼最久、设法赢得一百万!他们尽管去用漂亮字眼,但这件事的意义顶多就是这样。
我和卡尔第一个换了衣服,舒服而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出现。睡衣并不是我穿起来最好看的服装,不过有人给我一件普通尺寸的衣服,而我能穿得下,仍然让我惊异。好几年来,很多地方我会避开,因为那里处处是我连走都走不进去的商店。如果必须经过,我会垂下目光,因为我不敢看橱窗。如今我大可走进去购买了,但是都已经一年多了,我仍然很不习惯,仍然以为会有人来把这种状态夺走。
音效米夏过来帮我们别上胸麦。我们坐在直背椅上,两位技术人员过来帮忙,其中一人把我头发拨开,检查我的头皮。他拿了一块酒精棉在头皮上某个点擦拭,我试着回想上次洗头发的时候——那是在日本,是今天早晨还是昨天早晨?
另一个人在卡尔耳朵后面粘上一根电极线。“你能想象生命就这样结束吗?”卡尔问我。
我微微一笑。这是个笑话,但不是我现在想要思考的那种问题。技术人员这时在我头喷一种胶。
我想到眼前这个夜晚,跟一个我几乎不认识的男人同床。如果是和凯西倒不错,我想,我们两人穿着睡衣闲聊,我可以讲故事给她听,使她不要睡着。我想起她还小的时候,我开长途车载她,不是回我娘家就是回婆家,或者有时候,夏天,我们会在湖边租间小木屋。开车前去的路上总是我俩开心的时光。我们会唱歌、玩游戏,当她开始不耐烦、天色又暗得没法用街道招牌和车牌的字母拼字时,我就会讲故事给她听,讲我们生平的所有故事。她会说,你说一说你和杰克舅舅小时候趁外婆睡觉把所有食物从冰箱搬出来那次,或者,你说说你和爸爸是怎么认识的,我就会告诉她那些说了又说、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故事,连字句都一模一样。
有时候,当我想到凯西生孩子的事,我会想象那个晚上事情另一种可能的发生方式。当然,如果我早知道发生的是什么事,我们就会在医院了,但是在我的幻想中,我和她是在那间阁楼里,拿着一条湿布盖着她的头,她的手掐得我指节好疼。在阵痛之间,我再次告诉她所有的故事。当你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我会告诉她,我常叫你“我的小虫虫”,“我的小马铃薯虫”。(“不赖!”我想象凯西会说,“你很爱无脊椎动物吗?”她口气里还会有些挖苦人的成分,但那些尖锐的棱角已经被怀旧的温暖融得圆润多了,因为——拜托,我们是在说她的婴儿时期呢,她心肠能够有多硬呀?)你还不到三岁就会认字了,我会告诉她。有一次你突然就告诉我说,上帝姓乔伊斯。接着,当她把我抓得更紧,而她又被疼痛侵袭时,我会告诉她最重要的一个故事。第一次听到你哭的那一刻,是我生命中最好的时刻。你是由一位罗德医生接生的。你出生在当年最冷的一个夜里,每个人都说你是他们见过的最漂亮的小婴儿。
不过,还有更多的故事,而如果,如果凯西想留下宝宝,也许我会找到力量告诉她一些我从没有大声说出来的故事。这些故事是你为人母之后应该有人告诉你的。过去四个月里,我心里有一个新的时钟在滴答行走,为我外孙女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计时——她现在多大了?她学会了什么?而不可避免,我发现自己会想到凯西的婴儿时期。这所有的回忆并不都轻松,虽然它们代表我们的开始,我们这个故事的开头。她生下来之后的几个月……对我而言是一段奇异、艰难、惊人的时间,我有一种像是溺水的感觉,所有规则都不适用了,时间浓得像蜂蜜,夜晚和白天一样漫长:婴儿刺耳的哭声、无眠的梦境、醒来发现床上被牛奶浸透……
我们带她回家的第一个星期,我记得我对丈夫说:“我爱她,可是我不知道我爱得够不够。”要我为这个无法理解而又柔弱的孩子所有尖声哭喊的需求负责,是件吓人的事。我害怕单独和她在一起。我不知道要如何做这件我已经接下的工作,养大这个新来的小人儿。这似乎太艰巨。我怕我忘了教她说“闹”和“谢谢”,或是“草”和“树”。我不知道其他女人,其他好脾气、感情丰富的女人怎样看待,但是对我来说,这是非常困难的事。我知道做母亲的应该如何,我也知道我并没有坚守为人母的立场。做母亲的不能因为小娃娃一把脚上的袜子踢掉就哭;做母亲的不应该被剪孩子那小小的手指甲的事情弄得心灰意冷;她当然更不应该像我有一次在三个小时里起来四次,半夜站在婴儿床前说:“我讨厌这个该死的小东西!”
说出这些太过分了吗?我连说这些话都感到惭愧。不,我永远都不会对凯西说这些事,至少不会一五一十地说。而或许,如果她又做了母亲,成了那种如同“母亲”这个词一样丰富且意涵深远的母亲,她会比我好过些。但是如果她不会再做母亲,我会要她知道并不是只有她这样。我不可能是唯一有过这种感觉的人吧?
这故事的另外部分,也就是很明显但仍然需要说出来的部分,就是这一切都值得,百分之百值得,确确实实值得。我走过那精彩的一年,有惊异有骚乱,是的,还有那些闪亮的喜悦时刻。凯西三个月大在睡觉时笑了起来;垂眼吃奶的凯西举起一条柔软的手臂,像盲人一样抚摸我的脸。她牙牙学语的声音,她那毛茸茸脑袋的曲线;一百万遍亲吻她颈子天鹅绒般的皮肤的感觉。我吃力地走着这条路,有时候以为会走不下去了,然而在她一岁生日前夕,我躺在床上流泪,仿佛想到这一年终于过完,我的心都会碎了。
对我来说,放弃这个新生的宝宝、让她被陌生人养大的悲剧是: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其实准备好再来一次了。我会愿意再来一次,从头到尾的每个点点滴滴。如果你没有养过小孩,没有从婴儿时期一直带她到青少年时期,你可能不会明白这会儿我说“我会愿意再来一次”是什么意思了。
等到睡眠技术人员弄完我这里,也就是十五分钟后,我头皮上已经粘了两根电极,一在我头顶,一在我右耳后。一堆红红绿绿的电线像瀑布般从我脸旁垂下。周围没有镜子,但是可以感觉到头发很怪异地竖了起来。卡尔也是一样,他一身可笑的睡衣,再加上一头站起来的短发,看起来真是太劲爆了。当埃里领着我们走向门口,终于要前往那有名的“睡眠剧场”时,我看到凯西用有趣的神情看着我。“嘿,”她说,“是科学怪人老妈呢。”埃里开了门,把我们赶到柔和的北欧夜里,我发现喉咙竟然一阵紧,好长一段时间以来,这是她对我说过最好的话。
走过草坪,我看到了“睡眠剧场”,那是个非常可爱的地方,我猜在电视上看起来还会更好。他们在夏夜建造一个像童话故事里的凉亭:五张堆着枕头、铺着缎子和天鹅绒的黄铜床,放在一顶像新娘面纱一样垂下的蚊帐里,帐子里有花朵缀成的绳索和小灯泡的电线,像是给十个人住的蜜月套房。
我和卡尔拨开薄纱帐,走进他们创造出的房间。床上有名牌,我找到我们的那张床。床尾有个三脚架架着的摄像机,却看不到摄像人员,或许他们想给工作人员一些时间休息。看来短时间内没有人会冲向我,这让我感到有些不能适应。
“我说呀,这还真亲密。”卡尔说。
“我们就上床了吗?”我说。现在我注意到这里有医用推车,每张床旁边都有一台,这些一定就是脑电图仪。他们还想办法用薄纱和玫瑰花瓣将机器伪装,这让我想到有时会看到的那种感人的故事场景,说一对男女因为其中一人得了重病,所以在医院结婚;而这类故事总会让我落泪。
“我猜是吧,”我说,“你喜欢睡床的哪一边?”
“你先挑。”他说。
我绕到床的另一边,把被单拉开,将拖鞋留在草地上,爬上了床。床很柔软,床单很凉,我把被单拉到下巴。卡尔也爬上床,躺在我旁边,还很小心不要碰到我。一名睡眠技术人员走过来,把我们的电线和脑电图机连接起来。
“你们的时间从现在开始。”他用拿腔拿调的英语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计时钟,按了上面一个钮,然后把计时钟挂在床头上的黄铜卷曲花饰上,走了。
“好啦,我们总算在这里了。”卡尔说。
“我敢打赌你绝对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让我上了床。”我说,立刻感到很尴尬。
“你说这容易?”卡尔说,“我得说,这是我经历过最怪异的初次约会。”
我们都有些尴尬地笑了。这是我们头一次向彼此承认,这些事情或许会有些浪漫情愫在其中。我们是说互有好感吗?或者我们只是在开玩笑?我说过,我对于暗示是很不行的,况且我们又不是处在最自然的环境中。
“好啦,”我说,“该保持清醒了。”躺下来以前,我一直认为睡衣底下放着电池、胸前弯弯曲曲爬满麦克风线、头上粘着电极,实在叫人看不出我们怎么睡得着,但现在人上了床,我还真的开始觉得困了呢。
凯西和朱丽叶穿过薄纱门走进来。我朝向穿着宽大睡衣的女儿笑了,她看起来真像个孩子。
“你们两个人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朱丽叶喊道。
“哦,”凯西说,“我妈和一个男人在床上,我连看也不想看!”
她们找到另一头的床,一起躺上去。“哎呀,”我想用一种开玩笑的口气说,“从没想到会看到我女儿和另一个女人上床。”
朱丽叶也开玩笑地回应——“哦,凯西!”她对着摄像机夸张地做出搂抱凯西的动作,假装要贴过去——不过我注视的是我女儿。她盯着我,双眼大睁,表情里有某种东西,一种坦率,一种示弱,这大概是从她九岁以后我就再也没看过的表情。她的目光穿越帐篷内的空间搜寻我的脸孔,她在寻找我的反应,这使我内心起了一种转变,某种细微而又重大的变化,像大陆漂移……叫“板块作用”,他们是这么称呼的吧?这转变就如同地球表面嵌进大型拼图一样产生了新的形状。我突然知道——或者我认为我知道——我女儿一件新的事了。这件事是这么明显不合常理,(可是她有男朋友啊!她怀孕了呢!)但是从我为人母以来,它却让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体认:我终于了解自己孩子的一些事情,而这些事情却用不着明说。然而此刻,我感受到的不是震惊和失望,也不是坐在那超大型道具铜床上看来如此幼小的她可能害怕的任何事;我感受到的是希望,因为我女儿需要我,我终于又有机会向她证明我自己。这一次,或许我能够做正确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