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忍不住要看老妈发现我没有跟她一起时的表情——百分之百的震惊,甚至她的嘴都微微咧开了,她或许以为我要逃走,比方说跟摄像师和鹦鹉消失在日本土地上。她连一分钟也不信任我,她不相信我在一个陌生国家可以找得到路,或是看得懂地图,或是能根据由一群制作助理写的笨提示找到东西。她当然更不相信我能找到一个会说英语的人,还不知道她和那对没出息的兄弟上错了车。
好啦好啦,其实也不算上“错”车,车子还是会把他们载到东京。最后还是会的。不过查了那本好用的旅游指南,又问了人,我知道只要再等十分钟,就可以搭上直达列车,前往距离著名的“厨房城市”最近的浅草站了。他们三个人都还得转车,而我应该比他们整整早到半小时。不过说来真可悲,这件事竟让我颇得意。
原来,“厨房城市”是“合羽桥道具街”的昵称,该地是东京餐厅设备供应区。跟我说话的那个人说,那里卖各种假食物,什么假面条、假煎饺,还有(这时请给一阵鼓声)假寿司等等,好让餐厅展示给客人看他们有什么食物可点。我的任务是“他叩”,这个东西我仍然不太清楚(我不是很爱吃寿司),不过我猜和章鱼有点关系。当我把提示拿给跟我说话的那个人时,他开始狂挥两只手臂,还说:“八个,八个。”
我等的列车总算来了,我带着鹦鹉、背包,好不容易才跟摄像师在其他队伍出现前上了车。自从下飞机后,我就没看到朱丽叶和达拉斯,不知道他们是超前还是落后。目前我的钱还够用。我往窗外看,打了个呵欠,这是漫长的一天,早上别府的热沙浴似乎是一百万年前的事了。摄像师奥斯丁的座位和我隔着过道,他坐在音效师兰迪旁边,兰迪正在打盹。奥斯丁关了摄像机,正在看一本科幻小说,我倚过去,拍拍他手臂。
“如果我睡着了,可不可以到浅草的时候叫醒我?”我问。
他摇摇头笑了。“如果你睡过站,那可是我一天当中最精彩的镜头了。”他说,“不是针对你。”
“没关系,连我都不想跟随我自己一整天。”
奥斯丁哈哈大笑,又回头看他的书。这些工作人员都很有礼貌,不过他们并不会真的想要有太多交流。几分钟之后,一个推着小车的女人在过道上走动,贩卖各种怪模怪样的饮料和零食。当她在我附近停下时,我看到有一种叫“宝力得矿泉水”的饮料——罐子上这么写着——我当然非试试不可。一阵付钱的忙乱后,她递给我饮料。打开才吸了一口我就立刻吐回罐里,味道真糟糕,浓浊又带点咸甜味。不过罐子倒很让人喜欢,如果我的背包没有塞满,我会把它带回家。
我的前男友丹恩,也就是那个廉价安全套的购买者,他很喜欢收集奇特的食品。他有个侄子去夏威夷,回来给他买了裹上巧克力的乌贼,他还有一罐叫“总统燕麦”的东西,是在亚洲一个市场买的。我想把这个寄给他。他是个不错的家伙,对于事情的演变,我也觉得遗憾。我想我并没有善待他。上次见到他是小孩刚生下不久,我需要他在领养文件上签字同意,所以必须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当时场面真糟。我妈在场,他的父母也在,每个人都相当震惊,你可以想象。最后他签了字,但是从他拿笔在纸上写字开始,他就不肯看我一眼,话也不说一句。对不起,我想要说,但是说了又能有什么用?况且当时我自己也是百感交集:一部分的我感到歉意,另一部分的我却恨不得尖叫大哭,告诉所有人,我自己也不好受。而且,还有部分的我只想告诉每个人不要再压低声音说话,不要再一副好像我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的样子。所以,“对不起”这几个字始终没说出口。
说实话,我开始真正和丹恩交往,只是因为米亚正和瑞斯约会,而这两个男生是朋友。我本想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起出去玩。还有,他喜欢我让我受宠若惊,毕竟对我有兴趣的男生并不多。我一直有点胖——所以我想,那些瘦瘦的女生怀孕应该就不会没人注意——不过我不像我妈发福时那样圆滚滚。在我觉得自己外形还不错时,我想我还称得上性感丰腴:有曲线、肉感,就像鲁本斯画中女人的丰满。这些词我都知道。
只是追求鲁本斯画中丰满女人的男生还是不多,所以被人注意到总是好事,再说我也不讨厌肉体。看到我可以对他造成影响,还挺刺激的——对男生来说,反正都是那么一回事,对不对?而且以我听过的大多数男生的情况,我猜想,他对于让我享受到肉体快感的事那么拿手,应该也看过一些相关的书才对。
我喜欢丹恩。可是你知道的,很显然,他不是米亚。
即使明知道和米亚没有结果,但一想到我曾有的那些感觉,那种事又似乎并非不可能,而且除我之外没有别人知道,我仍然会感到些许兴奋。有很长时间,这只是我个人的秘密,它在我体内燃烧,让我觉得自己像是随身带着某个重要的东西,这个东西造就了我,也使我有别于其他人。我带着它到任何地方,而我无时无刻不清楚这一点。这感觉就好像我完完全全“清醒”了,好像我可以感觉到身体里每一根神经末梢。有时候,我的皮肤几乎会因为它的力量而疼痛,可以想象它的力量有多强,使我全身处在隆隆作响的震撼中。我几乎感觉自己很——我也不知道,很“高贵”吧,就像一个中世纪武士,怀着这个秘密的爱意在心中。我会走过学校穿堂,心里想,就是这样。这就是年轻而又活着的感觉。这些日子只是充满了渴望……我不认为成年人会有那么多的渴望。
不过呢,和米亚在一起那么久,却无法告诉她我有什么心事,真是受罪。我曾想象我和她一起演戏,因为某种原因我必须扮演男生,我们就必须亲吻彼此;我也曾想象有个疯子闯进学校,拿枪抵着我的脑袋,逼我当着全部人的面说出对她的感觉。有一天她到我家过夜,我们就坐在那里聊天。当时很晚了,有一段时间两人都不太说话,我说:“告诉我一些关于你我不知道的事吧。”我本以为她会说些愚蠢的小事,然后问我相同的问题,那么就要换我告诉她我的事了。但是她却跟我说,有一次她在图书馆,遇上一个老家伙跟她搭讪,邀她去他家看杂志……这故事太令人毛骨悚然,我实在不必接着宣示我的爱,但是我好像从来也没什么机会,因为她根本没问过。
当我看着贾斯丁和艾比时,我心里有一部分认为他们是彻头彻尾的神经病。我只想翻白眼说,你们已经是同性恋了,就认了吧。但是说实话,当我听到贾斯丁一再说同性恋是个大错误,或是听到有人说起不高明的同性恋笑话时,有一小部分的我会感到微微抽痛,而另一小部分的我——深埋在某个幽微地方——忍不住要去想他们是不是对。并不是我认为身为同性恋是件糟糕的事,或者我究竟知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恋,只是当我思考这件事时,我就好像站在一幢摩天大楼的楼顶,就站在楼顶的边缘,而距离下方实在远得太离谱。
火车一抵达浅草,我就提了鸟笼跟着摄像小组的人下车,挤在人潮中往前走,直到找到电梯。
原来车站是在一家百货公司的地下,这有些叫人不安。突然间我置身在一座大食堂中间,这里遍布小吃摊,有些摊子摆了好多大桶,里面装满干豆和香料;有些摊子卖小蛋糕、煎饺或是一瓶瓶清酒。我查看一个寿司摊,看起来都是能直接食用的,于是我跑到女装部闲逛,才终于走出这个地方,走入熙攘的街道。
我拦住一个穿正式套装的女人,问她:“合羽桥道具街在哪儿?”她指了正确的方向。我喜欢这样,置身在一个陌生城市,几乎是独自一人,这让我顿感开怀,好像每件事都在展开,而我的生命正在开始。只要我愿意,总有一天我可以在这里生活:我可以到任何我想去的地方。
合羽桥道具街不难找,要说它是一个地方,还不如说是一条长长的街道,两旁都是餐厅用品供应店。街道入口有座建筑,上面有个巨大的厨师头对着远处露出和善的笑容。对街有另一栋建筑,上面每个阳台都是茶杯形状。哦,还有一个很大的招牌,用英文写着:东京唯一厨具及餐厅用品供应区。所以没错,我确信找对了地方。
我沿街往前走,一边探看开着的店面。各家商店的专业程度真是惊人,有家店只卖筷子,一堆堆用塑料袋包着;另一家专卖纸灯笼。有些商店专卖餐桌和摆满小酱油碟的桌子,还有的专卖器具、收银机、点餐单、厨师服等。奥斯丁要我停下一分钟,好让他拍个巨型炒菜锅的镜头。而终于——当当!——我看到一个橱窗里展示着一碗假汤面,还有猪肉片漂在肉汤上,以及悬在半空中的筷子,我找到要找的了!
我们走进店里。这里更加惊人!目光所及都是逼真得吓人的食物,全都用蜡和塑胶做成。其中有些日本食物,但有许多不是。样品有炒饭、烤鱼、啤酒、比萨,还有一只红彤彤的螃蟹横趴在盘子上。我突然感到很饿。
我走向寿司展示区。这里有好多寿司,各式各样,可是我不确定要找的是什么。站在那里时,我注意到自己不是店里唯一的美国人,还有一对年轻夫妻在店里逛,参观食物模型,妻子胸前背袋里有个小婴儿。小婴儿被遮住大半,不过看得出是个女孩,因为她穿粉红色袜子,我还看得到她的头顶,毛茸茸的一团,我几乎想伸手去摸。
我拿起一块有橙色圆球的寿司,猜测圆球是某种鱼子,但是并没有真看。这时,婴儿发出很小的声音,母亲就用一种近乎唱歌的语气对她说话。
“怎么啦,乖宝宝?”她说,“你也想要看吗?”
丈夫帮她解下背袋,让她把小婴儿抱出来。婴儿穿着一件连身裤,上面还有紫色花朵。她好漂亮,我想我都要哭了——突然间,我几乎无法看她。
我转过身,走向柜台后面的男人。“他叩?”我说,但我发出的音像在说墨西哥食物“塔可”。我不知道这样念对不对,就在我几乎要给他看我的提示,好让他能自己念出来时,我才意识到那是用另一种字母写的。“寿司。”为了表达得更清楚,我又说。
这人笑了笑,并用英语说:“有的,有的。”这里说英语的人多得惊人。他带我往回走到寿司区,从中挑出一个。这是一小条米饭寿司,上头有白色的“鱼”。白色的部分边缘带棕色,还有看起来像是小小的圆形吸盘的东西。所以,没错啦。是章鱼。
“他叩?”我又问了问,为的只是要确定,这个人也点点头回应。接着他敲了敲收银机,我就付了大约值十五美元的钱。这纪念品还真不便宜,还好由节目组付钱,不过我猜每个人都得付钱买这么一个。老实说,这模型超酷的,让人真想留下它。
我打开金色信封,要找出这一回合的“会合点”。
东京,浅草寺
我转身准备离开。抱小婴儿的夫妻正在看甜点模型。现在是父亲抱孩子,他正对着臂弯里的婴孩一个个念甜点的名字,并指给她看小蛋糕、水果派和铺着草莓的金色水果塔。我强迫自己看着小婴儿,强迫自己跟这对夫妻微笑,毕竟世界上总会有婴儿,我必须习惯这件事。在这同时,母亲看我看着小娃娃,也露出了微笑。
“她多大了?”我问。
“五个月。”夫妻两人同时回答。
我点点头,闭上嘴。我可以说的话太多了,但其实又不能说,因为说什么都不对。
“你们在拍什么节目?”女人问我。小婴儿大睁双眼,用一种没有表情的目光看着我。她张开嘴,想把自己的拳头伸进去。“是美国的电视节目吗?”母亲问。
我不想同他们多说什么。“是呀,”我说,“是一个很愚蠢的节目。”而十分钟前我走在街上时那种万事皆可能的感觉已经不见了,因为接下来我走到任何地方,这件事都会跟着我,我做任何事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在地球上某个地方有个婴儿已经不再是我的了。我拿着鹦鹉和寿司走出商店,感觉自己面目可憎,好像我做的每件事都写在我的皮肤上一样。我走过东京的街道,摄像师跟在身后,我知道任何看着我的人都将能看到我的羞愧、我的哀伤和我的懊悔,这些都像伤疤一样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