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所知,我的教名是瓦季姆;那也是我父亲的教名。最近签发给我的美国护照——一本精致的小册子,绿色封面上饰有金色图案,打着一组数字00678638——没有提及我的家族姓氏,它却一直出现在我几个版本的英国护照上。青年、成年、老年,直到最后一本被友善的伪造者——其实心底里极爱开玩笑——毁损而难以辨认。一天夜里,我把它们全都重新收集起来,就像某些脑细胞,原先被冷冻的,现在再次绽放。然而,其他那些却仍然缩拢着,仿佛花蕾迟迟不肯开放,尽管我已能够自如地在床单下捻弄(大病以来第一次)脚趾,但就是无法在脑海深处的黑暗角落里找到我的俄国姓氏。我觉得首字母应该是N,就像那个词汇,意思是词句会在灵感降临之际自然流出,仿佛显微镜下新鲜血液里的红血球——这个词我曾在《见到真相》中用过,但记不起来了,似乎与一套硬币有关,和资本主义有关的比喻,呃,马克思?是的,我感觉我的姓氏肯定以字母N开始,与一个也许是臭名昭著的(诺托罗夫?不是)作家的姓氏或笔名有某种令人作呕的相似之处,他是保加利亚人,或是巴比伦,或者,也许是猎户座,我经常将他和其他星系的心志不定的流亡作家混为一谈;但我就是不知道它究竟是内贝斯尼亚、纳贝德林,还是纳布里德泽(纳布里德泽?滑稽)。我不希望让自己的意志力负担过重(滚开,纳博克罗夫特),所以就此放弃——但也许它的第一个字母是B,n只是依附在后面,就像什么走投无路的寄生虫?(波尼德泽?布隆斯基?——不,那都是宾特的事。)我是否拥有高加索皇家血统?为什么我收到的关于伦敦版《海滨王国》(这书名真够轻快)的剪报中会突然出现一个英国政治家纳巴罗先生的名字?为什么艾弗会叫我“麦克纳博”?
我没有名字,尽管已经恢复意识,但我这个人仍然显得那么不真实。可怜的维维安,可怜的瓦季姆·瓦季莫维奇,不过是出于某个人的想象——甚至都不是我本人的想象。一个可怕的细节:当俄语说得飞快时,姓和名的冗长组合经常会变得含糊不清:所以“帕维尔·帕维洛维奇”,保罗,保罗之子,说得随便的话,听上去就像“帕尔帕尔里奇”,而拗口的、绦虫般的“弗拉基米尔·弗拉基米洛维奇”说出来就会像是“瓦季姆·瓦季米奇”。
我放弃。而正当我放弃的时候,那响亮的姓氏却悄悄从后面爬上来,就像一个小调皮突然大喝一声,把正在瞌睡的老佣人吓得跳起来。
还有其他问题。我在哪里?那束微光是怎么回事?黑暗中如何凭触觉区分灯的按钮和钟的按钮?除了我自己的身份,那另外一个人,向我许诺的,究竟什么是属于我的?我能确定两扇窗上蓝色窗帘的位置。为什么不把它打开?
Tak, vdol\' naklónnogo luchá
Ya výshel iz paralichá
沿着倾斜的光线,像这样
我悄悄地走出瘫痪。
——如果“瘫痪”一词不是过于强烈地表达出模仿它的那种情形(暗中得到病人的帮助):一种古怪但不算太严重的精神错乱——或至少是看来如此,要是以轻松的心情来回忆的话。
我根据某些指数来准备应对头晕和呕吐的发作,但是,在康复的第一天夜里,当我——带子已被解开,没有别人在场——兴高采烈地走下床,却没有料到自己的双腿这样不听使唤。可恶的地心引力立刻使我蒙羞:双腿一曲便被压在身下。夜班护士应声赶来,扶我回到床上。之后我很快入睡。此前此后我从来没有睡得如此香甜。
醒来时我发现一扇窗子洞开。我的头脑和眼睛这时已经能敏锐辨认出床边桌子上的药物。我注意到有几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旅客被困在那些可怜的物品中:一枚透明的信封,一方被工作人员发现并洗净的非男用手帕;一支可塞入化妆包圆孔的小巧的金色铅笔;一副小丑太阳镜,不知怎么看上去不是用来遮挡强光,而是用来遮挡哭肿的眼皮的。这组物件引燃了感觉的灿烂烟火;紧接着(巧合仍在我这边)我房间的门动了:悄无声息的细微移动,悄无声息的短暂停顿,然后是缓慢、绝对缓慢的继续移动,仿佛一串钻石般的省略号。我发出快乐的呼喊,“现实”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