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蕾走掉以后,乔恩笔直地盯着奥国女佣望。她是一个瘦削的妇人,一张黄脸带着关切的神气,说明这个女人曾经目睹人生曾经有过的一切小幸福都一一从她身边溜了过去。“不吃茶吗?”她问。
乔恩觉出她的声音带有失望,就低声说:
“不吃,真的不吃;多谢。”
“来一点吧——已经泡好了。来点茶,和一支香烟。”芙蕾走了!这下面将是长时间的内疚和摆布不下!他笑着说——深深感觉到和自己处境很不相称:
“好吧——谢谢你!”
女佣送来一小壶茶、两只小茶杯和一只银烟盒,里面放了香烟,都搁在小托盘里。
“糖要吗?福尔赛小姐的糖很多——她买了我的糖,还买了我朋友的糖。福尔赛小姐心肠真好。我伺候她很高兴。你是她兄弟吗?”
“是啊。”乔恩说,开始抽起他有生以来的第二支香烟。
“很年轻的兄弟,”奥国女佣说,带有一点焦心的微笑,使乔恩想到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我来给你倒杯茶,”他说。“你坐下来好不好?”
女佣摇摇头。
“你父亲是个很好的老先生——我看到的最好的老先生了。福尔赛小姐把他的事情全告诉我了。他好些吗?”
她这话乔恩听到就象责备一样。“啊!我想他没有什么。”
“我很想再看见他,”女佣说,把一只手掩着胸口,“他的心非常之好。”
“是啊,”乔恩说。这话在他听来又象责备一样。
“他从来不麻烦人,而且笑起来那样和气。”
“可不是。”
“他有时望着福尔赛小姐的样子很古怪。我把我的事情全告诉了他;他非常同情。你的母亲——她好吗?”
“很好。”
他在梳妆台上放了她的照片。很美呢。
乔恩三口两口把茶喝掉。这个女人一张关切的脸和那些提醒他的话,就象《理查三世》的第一刺客和第二刺客。
“谢谢你,”他说,“现在我得走了。这个——这个请你收下。”
他带点犹疑在茶盘里放了一张十先令的票子,就向门口走去;耳朵里听见女佣喘气的声音,就匆匆出了门。他刚来得及赶上火车;在上维多利车站途中,他把每一个过路人的脸都看过,就象情人们惯常做的那样,绝望中还存着希望。到达渥辛之后,他把行李交给区间车运走,自己就穿过高原向旺斯顿走去,想要在一路上摆脱掉犹疑不决的痛苦。只要他加紧脚步走,他总还能够欣赏那些青绿的坡垄,不时停下来匍匐在草地上,玩赏一朵开得正好的野蔷薇,或者倾听云雀的歌声。可是他心里的思想交战仅仅推迟了一下——一方面渴想芙蕾,一方面又恨欺骗自己父母。到达旺斯顿上面那处石灰矿时,他还是和出发时一样没有拿定主意。把一个问题的两面都看得十分有理由,既是乔恩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他走进屋子时正值第一次晚餐打铃。行李已经送到了。他匆匆忙忙洗了个澡,下楼来看见只有好丽一个人——法尔进城去了,要等最后一班车才能回来。
自从上次法尔劝他问问自己姊姊两家有什么不快之后,事情实在太多了——先是芙蕾在格林公园里告诉他那个秘密,后来是芙蕾上罗宾山,后来又是今天的幽会——所以到了现在,好象已经没有什么话可问了。他谈到西班牙,谈到中暑,谈到法尔的马,和老父的健康。好丽说她觉得父亲的身体很不好,这使他吃了一惊。她说有两次上罗宾山去度周末,老爹好象衰得厉害,有时候甚至样子很痛苦,不过总是不肯谈到自己。
“他总是那样可爱,那样毫不自私——你说是不是,乔恩?”
乔恩觉得自己离可爱和毫不自私太远了,所以只回答一声:“嗯!”
“我觉得,从我记事以来,他就是一个理想的父亲。”
“是啊,”乔恩回答,声音非常之低。
“他从来不干涉子女,而且他好象总很理解你。我永远不能忘记我和法尔恋爱时他放我上南非洲去的那件事,那正是波尔战争的时候。”
“那还是在他娶我母亲之前,是不是?”乔恩忽然问。
“对啊。你这话什么意思?”
“哦!没有什么。只是,她是不是先和芙蕾的父亲订了婚吗?”
好丽把手里的汤匙放下来,抬起眼睛望他。她的眼光显出小心翼翼的神气。这孩子究竟知道些什么呢?如果知道得很多了,是不是索性告诉他好?好丽也决定不了。他的神情显得很紧张,很焦灼,人老得多了,不过这可能是那次中暑的关系。
“是有点事情,”她说。“不过我们那时在南非洲,当然一点听不到。”她还是不能大意。这并不是她的秘密。而且,乔恩现在对芙蕾的情意如何,她也完全不清楚。在上西班牙之前,她可以肯定他在恋爱着;可是孩子终究是孩子;那已是七个星期以前的事了,中间还夹有西班牙之行。
她看出乔恩知道她是在支吾其辞,就接着问一句:
“你最近听到芙蕾的情形吗?”
“听到。”
这一来他的脸色比任何最详尽的解释都清楚。原来他并没有忘记!她很安静地说:“乔恩,芙蕾非常之可爱,可是你知道——法尔和我并不怎样喜欢她。”
“为什么?”
“我们觉得她好象有种‘占有’天性。”
“‘占有’?我不懂得你是什么意思。她——她——”他把甜食盆子推开,站起来,走到窗口。
好丽也站起来,用胳臂搂着他的腰。
“你不要生气,乔恩,亲爱的。我们看人不可能完全一样的,你说是不是?你知道,我认为我们谁都只能有一两个真正懂得我们优点,而且能发挥我们优点的人。拿你来说,我觉得这就是你的母亲。我有一次看见她读你的一封信;看见她当时的脸色真使人感动。我觉得她是我生平看见的最美丽的女子,她好象一点没有老。”
乔恩的脸色缓和下来;接着又变得很严肃起来。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都在和他、和芙蕾作对!这就使芙蕾的那句话更加有说服力了:“乔恩,假如你不想放弃我的话,你我就结婚吧!”
他曾经在这里跟她度过那个不平凡的一星期——想到现在没有她来给这个房间、这个花园、这片空气添上诗意,他对她的娇姿的思恋,和心里的痛苦,越来越强烈了。这样在这儿住下去,永远和她不见面,他受得了吗?他一头钻进自己房间,很早就睡了。这样虽然不会使他变得健康、富有和聪慧,但却能把自己关进芙蕾的记忆里——那个穿化装衣服的芙蕾。他听见法尔到家——听见福特汽车卸货,接着仍旧是夏夜的一片寂静——只有很远传来的羊鸣,和一只蚊母鸟刺耳的呜呜声。他把头伸出窗外,冷静的月光——温暖的空气——一片灿银的高原!小鸟,潺潺的溪流,荼糜花!天哪——这一切,没有了她,多么空虚啊!《圣经》上写道:你要离开父母,与——与芙蕾连合!
让他鼓起勇气来,去告诉他们。他们不可能阻挡他和芙蕾结婚——当他们知道他对芙蕾的感情时,他们也不会想阻挡他的!对啊!他要去说!勇敢而坦白地说了出来——芙蕾的想法错了!
那只蚊母鸟已经停止叫唤,羊鸣也停止了;只有溪水的潺湲声还从黑暗中传来。乔恩在床上睡熟了,总算摆脱人生的最大痛苦——摆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