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奥布雷躺在小床上,回味着自己的新生。这是星期天的早上,根据海军的古老习俗,这一天的生活日程比通常要提早半个小时——在六遍钟而不是七遍钟的时候,起床哨就吹响了,这样军舰上的人们可以洗漱、剃须,把自己收拾整齐,为全体船员的列队检阅和教堂礼拜做好准备。通常他都是和其他人同时起床的,今天他却有意多休息一会儿,放任自己去享受完全放松的懒散,享受小床的舒适。和椰子树叶片横生的粗糙叶簇相比,他的床无限地柔软、造型优美;和大海相比,他的床又无限地温暖干燥。离他头顶几英尺的甲板上,惯常的擦洗和磨沙并没有吵醒他,因为莫维特要求水兵们仅仅安静地、大致象征性地扫扫主桅杆朝后的那部分甲板。不过,尽管莫维特如此细心,杰克还是很清楚地知道时间,强烈的阳光和烤咖啡的气味本身就是时钟,但他仍旧躺着,有意识地享受活着的快乐。
终于咖啡的香味消散了,继之而来的是每天都一样的新鲜的海洋气息,沥青、温暖的木材和缆索的气味,还有远处舱底污水的气味,而他的耳朵,也捕捉到了基里克帮手的碾槌在黄铜研钵里研磨咖啡豆的声音。研钵是伤病室的,这是因为,比起杰克来,斯蒂芬对咖啡更加讲究。在一次去红海的航行中,他学会了阿拉伯人做咖啡的正宗办法(那次航行在其他方面都收获甚微),从此他就废弃了普通的磨子。杰克的耳朵还捕捉到基里克尖厉的辱骂声,他正责骂自己的帮手洒落了几颗豆子。和帕希船上可怕的掌帆长助手,还有索菲的母亲威廉斯太太一样,基里克的辱骂中有一种完全相同的义愤腔调。杰克又微笑了。活着是多么愉快啊。威廉斯太太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他年老的、精力极其充沛的父亲,议会议员奥布雷将军,立场激进,看来一心想破坏杰克的职业生涯;而即使把政治上的考虑排除不算,自从杰克被任命为航行指挥官以来,海军部也一直明显不公正地对待着他,许诺给他军舰,然后又让别人去指挥,不去提拔他的下属,尽管他们无限地应当得到提拔,还经常对他必须记录的极其复杂的账目提出这样那样的质询,不断用解雇威胁他,让他担心被抛到岸上,可悲地靠半薪悠闲度日。可是和活着相比,所有这些事情,就连诉讼也包括在内,都是多么微不足道啊!杰克幸福感激的思绪,陶醉地享受着那些失而复得的东西。斯蒂芬是个天主教徒,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谢恩祷告;而现在杰克的思绪,也在做着差不多同样的事情,只不过比较不正式罢了。
可以听见上面传来轻轻的啪嗒啪嗒的蹄声,阿斯帕西亚刚刚挤过了奶。他意识到,时间比他想象的还要晚,他坐了起来。基里克显然在卧舱外面听着,因为舱门马上打开了,让东面的阳光飘洒了进来。
“早上好,基里克。”杰克说。
“早上好,阁下。”基里克手里拿着毛巾说。“你要下水吗?”
在这片水域,杰克通常是在早餐以前游泳的。有时候为了不妨碍军舰的航行,他仅仅从船首链台跳下去,再从船尾梯子爬上来,但现在他说不要,他宁愿要一罐热水。他的皮肤,尤其是肚子周围的肥肉,仍旧奇怪地被水浸泡得发白浮胖,现在到海里游泳对他没有吸引力。
“大夫起床了吗?”他停下剃刀,叫道。
“还没有,阁下。”基里克从大舱回答,他正在铺设着早餐桌。“他晚上给叫起来过,亚当斯先生因为庆祝大夫安全返回,吃得太多,喝得太多,突发了严重的腹痛。可是灌肠把他治好了。我多么希望是我自己让他得病的,这个杂——”等他肯定杰克没法听见时,基里克又压低声音说。这是因为,基里克经常剥夺桅前普通水兵、海军陆战队员、委任军官们、候补生们、下级军官室的伙食,来保持大舱的充足供应,而军需官反对他的做法。
霍拉和助手们朝一个个升降口下喊叫着。由于距离和跟随军舰的柔风,他们的声音变得微弱了,但还是可以听到:“你们听见吗,全船官兵?五遍钟集合,穿干净衬衫。长礼服帆布军装,白裤子。”“你们听见吗,干净衬衫,剃胡须,五遍钟的时候集合。”
“干净衬衫,阁下。”基里克说着,把衬衫递过来。
“谢谢你,基里克。”杰克说。他套上自己次好的白裤子,遗憾地发现,虽然这些天他经受了饥饿、匮乏,又长时间泡在了水里,但裤子仍旧在腰部很紧,最上面的钩子只好松开不扣了,不过,他的长背心会遮盖住缝隙的。
“离三遍钟不远了,阁下。”基里克说。“已经来不及邀请别人了,这样也好,阿斯帕西亚快挤不出奶了。”
没有软面包,于是烤面包也不可能有,这些都和鸡蛋、咸猪肉、牛肉排洋葱一样,是过去的事情了,但杰克的厨师还是做了作料丰富的胡安·赫南戴斯美味鳕鱼干,上半边很松脆。白蜡树园农舍的橘子酱只剩不多几罐了,基里克也拿来了一罐,橘子酱和舰上的面包很相配。“我多么希望索菲也在这儿。”看着她在遥远的地方写下的标签,他大声说。
三遍钟敲响了。他喝干了最后一滴咖啡,站起身来,把挂军刀的皮带斜挎在肩上,又穿上基里克递来的华丽的蓝色军外套。这是件极端堂皇的衣服,缀着硕大的金肩章,尼罗河勋章的缎带也穿在纽扣洞里,不过这是件为英吉利海峡而不是赤道准备的厚实的绒面呢制服。“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想着,同时他的体温在升高着,“我不必扣起全部纽扣。别人要比我糟糕得多。”他满心高兴地戴上三角帽,又想,“Il faut soufrir pour etre beau.”
“早上好,欧克斯。”他对海军陆战队哨兵说。走上后甲板之后,他又说,“早上好,先生们。”在一片“早上好,阁下”的合唱声中,很多帽子飞快地摘了下来,紧接着,十几件背心都不完全地消失在扣好纽扣的外套下面。
杰克不由自主地仰望起风帆、缆索和天空来。所有一切都是他所希望的——天上吹的是地地道道的中桅帆柔风,军舰要是着急的话,连前桅上帆都可以扯起来。然而海面根本不是他所希望看到的。昨天晚上,为了预防可能出现的狂风,他的军舰装上了舷窗盖,虽然狂风还没出现,但从船尾方向卷来的海涌却没有减弱——事实上,军舰的前后颠簸让水兵们很难整理他们的行囊,为了清洗中间甲板,水兵们把行囊拎到甲板上来,通常在吊杆上布置成金字塔的形状,但它们被奇怪的斜向移动的交叉海涌扰乱了,海涌不安地、烦躁地把海面割碎。这真是糟糕恶劣的海浪,而且虽然他经历很多,这样的海浪他还没怎么见过。不过,马上要进行的仪式他是烂熟于心的;除非有特别大的暴风雨,在所有管理有方的军舰上,这样的仪式每星期都要举行一次,而他本人肯定见过于上千次。
后甲板上压低了声音的交谈渐渐止息了。舵工在操舵台边清了清嗓子,等最后一颗沙子落进半小时沙漏的下半部分,他就叫道:“转过沙漏,敲钟。”值班的海军陆战队员,在军舰这么大的颠簸中,在全舰官兵的众目睽睽之下,非常留神自己的脚步,他小心翼翼地走向船头,敲响了五遍钟。
“伯伊尔先生,”当值军官麦特兰对担任值班助手的候补生说,“打鼓集合,全体官兵列队检阅。”
伯伊尔转向陆战队鼓手;鼓手站着,鼓槌举在半空中。伯伊尔说:“打鼓集合,全体官兵列队检阅。”鼓马上轰鸣起generale。
水兵们在一旁杂乱无章地站着,他们身上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衣服洗得干干净净,还熨烫过,很多还绣了花呢,他们非常留心自己的衣服,生怕弄脏。现在他们都赶紧根据各自的分队,排成一行行队列——前桅楼水兵、大桅楼水兵、炮手、船尾甲板值勤水兵,因为“惊奇”号没有负责船腰的水兵——他们分别在后甲板的两侧,在跳板上,在前桅楼,站到各自熟知的位置上。在船尾尽头,靠近船尾栏杆的地方,海军陆战队也排好了队列。候补生们检查了所有分队里的水兵,叫他们像士兵一样站直,停止说话,然后报告了副官们和航行官;副官们和航行官再次检查他们,叫他们停止四处张望,不要老是去提裤子,然后报告了莫维特,说所有人都“到场了,穿着整齐干净”。莫维特走过甲板,向奥布雷舰长报告,所有军官们都“报告了,阁下”。
“那我们开始巡视军舰吧,莫维特先生,请。”杰克说。他首先转向船尾,在那儿,海军陆战队员们穿着深红的制服外套,像送弹棍一样笔直地站着。他们的交叉皮带用陶土擦得锃亮,他们的滑膛枪和手枪也亮闪闪的,头发上恰到好处地扑了粉,他们皮制的宽大硬领圈尽可能地收紧了,只让血液稍微有一些流通。尽管搭起了布篷,尽管东面的太阳也还没有升到最高,阳光晒在他们背上,热力却还是大得惊人。他们可能不美,可他们肯定在受罪。由军刀在手的霍华德和莫维特一起陪同着,杰克检阅了一队队的陆战队员,有许多人就算现在他也叫不出名字,而所有人的脸都是冷静的,凝视着他身后的远处,脸上完全没有表情。
“非常值得赞扬,霍华德先生,”杰克说,“我看现在你可以解散你的人了。他们可以穿上自己的帆布外套,在船首楼下面安静地等待布道开始。”然后,仍旧由莫维特以及每个分队各自的军官轮流陪同着,他走过了整个军舰余下的部分。
仪式的这部分很不一样。这儿每个人他都认识,其中很多人——事实上是大多数人——他都很熟悉,他知道他们的美德和瑕疵,知道他们的特长和弱点。而且这儿没有漠然呆板的凝视,没有人为了避免放肆或者傲慢的罪名,而眼睛直视前方。远不是这样的。每个人都很高兴见到他,他走过的时候,他们微笑,他们点头——戴维斯甚至高声大笑起来。况且,所有人都非常清楚,一个凭借非同寻常的运气和非同寻常的努力,刚刚被营救回来的舰长,刚回到舰上,是不可能对他舰上的官兵横加挑剔的。因此作为检阅,他的巡视纯粹是个和蔼亲切的形式;而且检阅也差一点变成了闹剧,因为掌帆长的猫也参加了巡视,它尾巴高耸着,在舰长前面不停地行进着。
在军舰下层很深的地方,在帆布通风筒提供的令人舒适的新鲜空气中,斯蒂芬正和他的病人马丁坐在一起。他们并没有真的在争吵,但是很明显,两个人反驳的劲头都很活跃。教士是因为他的伤,而斯蒂芬是因为一个比往常更加苦恼的夜晚,外加两个非常难捱的白天。“可能你说得对,”他说,“不过在公众的心目里,海军往往是和酗酒、鸡奸、野蛮惩罚联系在一起的。”
“我以前在一所很有名的英国公立学校里呆过,”马丁说,“你说的那些恶行在那儿也并不罕见。我看,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有一大群男人聚集在一起,这些恶行就都会变得相当普遍。不寻常的是,在海军里有一种发自本质的敦厚,而且这是我在别处从没见到过的。我不提水兵们的勇气和无私,这用不着我来评论,但是我永远不会忘记把我从帕希船拉回到军舰上的那些了不起的伙伴……”
斯蒂芬虽然今天早上脾气有点倔,但也真的无法提出异议。他等马丁说完,然后说:“你有没有碰巧留意到一个年轻女人,苗条的高个子,宽肩膀,手拿梭镖,样子非常像脱去了衣服的雅典娜?”
“没有。”马丁说,“除了一群黑皮肤的丑陋的野蛮女人,我什么人也没有看见,她们充满了恶毒的暴怒,她们是自己性别的耻辱。”
“大概她们被虐待过,这些可怜的人。”斯蒂芬说。
“也许她们确实被虐待过。”马丁说,“可是把怨恨发挥到你所说的阉割这种地步,在我看来是野蛮的,而且是极其邪恶的。”
“噢,说到剥夺性征,我们怎么有资格扔石头呢?在我们的社会里,随便哪个找不到丈夫的姑娘都是被剥夺了性征的。要是她地位很高,或者地位很低,她还可以自行其事,可她都得承担其中的风险,要是她地位不高不低,那她就要么没有性,要么蒙受羞辱。她充满炽热的渴望,她也因为渴望而被嘲笑。就更不要提男性的暴虐了——妻子或女儿在大多数律法或者习俗中,只是一件动产——还有兽性的蛮力——这也不要提了,每一代人当中都有几十万的女孩子事实上是被剥夺了性征的,而不能生育的女人就像阉人一样受人鄙视。我向你保证,我要是个女人的话,就会举着火炬和剑大步前进,我会到处阉割的。至于说帕希上的那些女人,我对她们的克制感到震惊。”
“你本来会对她们木棒的力量更感到震惊的。”
“她们被剥夺了爱的喜悦,这真是世上的奇耻大辱——提瑞西阿斯说她们可以享受到的喜悦,要比男人大出十倍,还是三十倍?——先不说远为更不可靠的做母亲和操持家务的快乐。”
“提瑞西阿斯体现了荷马的热烈想象,仅此而已。正派的妇女并不把那种行为当成乐事,而只是寻求——”
“胡说。”
“你不喜欢打断话头的行为,在这一点上我和你非常一致,马图林。”马丁说。
“我请求你原谅,”斯蒂芬竖起耳朵,凑到帆布通风筒旁边,“甲板上怎么这么多人在欢呼?”
“毫无疑问,他们捕获了帕希,现在你可以把你宽容的理论付诸实施了。” 马丁说,不过他并没有真的生气。
他们全神贯注地听着,正听着,就有脚步声跑向船尾方向。帕丁开了门,站在那儿发出口齿不清的声音,他用大拇指朝自己肩膀后面指着。“他亲自来,是么?”斯蒂芬说。帕丁微笑了,他点了点头,给斯蒂芬递上外套。斯蒂芬穿上外套,扣好了扣子,等舰长和第一副官一走进来,就站起身来。
“早上好,大夫。”杰克说,“你的病人们怎么样?”
“早上好,阁下。”斯蒂芬说,“有几个人有点喜欢争论,有点暴躁,不过,中午舒适的浓稠水剂就可以解决问题了。其他人情况良好,正在等待他们星期天的葡萄干布丁呢。”
“听到这些,我感到由衷地高兴。而且大概听了我的好消息,你也会很高兴的。我们又捡到了一只‘诺尔福克’号的琵琶桶。这次是个猪肉桶,新近丢下海的,浮得很高,上面印着波士顿去年十二月的字样。”
“这是不是说明我们离它很近了?”
“在一个礼拜之内还完全说不准。不过确实说明,我们很可能在同一个大洋里。”
大家讨论了琵琶桶,琵琶桶的漂移,琵琶桶磨损的迹象之后,马丁说,“阁下,我听说你今天上午要念多恩主教的布道词。我已经和基里克说过,告诉了他什么地方可以找到。”
“是的,阁下,谢谢你,他确实找到了。不过我读了以后觉得,要是一个真正博学的人,一个真正的牧师来念这段布道词,会更合适一些。我还是把自己局限在海军惩治条例的范围内吧,我确实理解这个条例,再说按规定每个月总得念一次。”
他真这么做了,在唱完赞美诗之后,沃德走上前来,从《圣经》下取出薄薄的对开本海军惩治条例,递给了杰克。沃德在这些场合担任牧区书记员,同时也是舰长的书记员。杰克开始用强有力的、富有威慑的声音(尽管并非没有某种兴味)念了起来,“在上帝的佑护下,这个王国的财富、安全和力量的主要依靠,是皇家的海军、战舰和它的海上力量。为了规范和更好地管理皇家的海军、战舰和它的海上力量,最卓越的国王陛下在宗教的和世俗的议员们以及平民们的建议和赞同下,在当今的议会……”
他的话沿着帆布通风筒传了下来,但只是片言只语。这是因为,在海涌的高处,柔风的风力会增强,而等,“惊奇”号落到海涌的沟槽,风力又会变小,于是条例的片段和斯蒂芬、马丁的对话混杂在了一起。现在两人的对话经过瓣蹼鹬转移到了比较不太危险的有关鸟类的领域。
“你以前见过瓣蹼鹬吗?”斯蒂芬问。
“可惜,我从来没见过活的,只在书上见过,而且书里的插图刻得很糟糕。”
“你要我讲给你听吗?”
“请吧。”
“所有旗舰将官,所有身处或者从属于皇家军舰和战船的人员,如果犯有渎神、诅咒、骂人、酗酒、肮脏,或者其他贬损上帝的荣耀以及败坏礼仪的丑恶的可耻行为……”
“可是雌鸟要大得多,颜色也鲜艳得多。它不觉得雌鸟的责任仅仅是照顾鸟巢,孵蛋,喂养小鸟。我曾经有幸观察过一对,那时候我住在一个渔民的小木棚里,在麦友郡很边远的尖角上;木棚附近就有一群,可是我观察的这一对,它们离小木棚很近。”
“如果任何舰船被俘虏,被变成捕获船,船上的任何军官、水兵以及其他人员,不能被剥去衣服,不能以任何方式,被掠夺、被殴打或者被虐待……”
“那天晚上它生下一窝里最后的一个——”
“请你原谅我,”马丁把手放在斯蒂芬的膝上,“可是一共有几个呢?”
“四个,与鹬蛋的样子和颜色都差不多。但是同一天晚上,它就离开了,那只雄鸟只好照看它们。我还担心它会遇到什么伤害,可是根本没有,它就在那儿——我从它头和胸脯两边奇怪的白色条纹认得出它来——它在海里游泳呢,还在海这边的小湖里游泳,在和其他雌鸟,还有没结对的雄鸟一起玩呢。可这时候那个可怜的家伙在离我不到十五码远的地方孵蛋。它在草堆下面,尽量不让那些蛋淋到雨,一天吃东西的时间不到五分钟。小鸟出壳之后,四只小鸟整天唧唧喳喳叫,这时候就更糟糕了,因为显然它必须独自喂养它们;而且它不太会把它们收拾干净。它变得焦虑不安,日渐消瘦,还部分秃顶了,但它在小湖里,追逐别的瓣蹼鹬,也被别的瓣蹼鹬追逐,普里普里地叫着,从来没有劳动一下自己的鸟喙。它可真是只懂得怎么过日子的鸟。”
“可是,马图林,作为结了婚的男人,你肯定不会赞同雌瓣蹼鹬的行为吧?”
“唔,至于这个么,”斯蒂芬说,他眼前突然出现了戴安娜跳四对舞的生动画面,“也许它是有点过分。不过,对于矫正这么可耻地倒向一边的平衡,它确实起了一点作用。”
“舰队的任何人员,如果非法焚烧或者点燃任何弹药库,或者弹药储藏,或者帆船、小艇、双桅船、霍伊,或者其所属的器皿、设备、缆具、帆具,如果它们当时不属于敌人、海盗、叛乱者……将被判处死刑。”
这些话以非同寻常的力量,经过通气口传到下面,在相当庄严的片刻停顿之后,马丁问,“霍伊是怎么定义的,马图林?”
“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我要坦率地告诉你,我不知道,”斯蒂芬说,“不过,我听见这个词用在责骂的时候,比如说,‘你这个该死的双桅荷兰霍伊,这个地方啊,就像从坟墓送来的霍伊。’”
只过了一会儿,杰克也用了同样的话,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来拒绝水兵们的一个请求,这个请求是通过桅楼队长们提交给掌帆长,再转达给第一副官,又通过莫维特传给舰长的。他们的想法是,既然大夫非常想看拳击比赛,当天晚上可以在船首楼举行一系列的比赛来庆祝他的脱险,况且海军陆战队员们,甚至连那些捕鲸人,都一直在吹嘘自己拳击场上的非凡技巧和勇气。“不行,” 杰克说,“因为今天是星期天,恐怕我不能允许拳击赛。我肯定马丁先生也会同意,星期天不是半屠杀的日子,不是真正打斗的日子,不是赤手空拳去打斗的日子。要是他们请修帆工做好垫厚的手套,要是他们认真着手,像基督徒一样打拳,不把人朝死里打,不摔交,不拦腰抱掷,不抠眼珠,不勒脖子,不把头夹在腋下,也不抓猪尾巴辫子,嗯,我看坎特伯雷大主教也不会提出反对意见的。”然后,他又转向斯蒂芬,“我从来没听说你对拳击感兴趣。”
“你从来没问过我,”斯蒂芬说,“当然,我见过很多卑鄙的扭打,见过很多唐尼布鲁克集市上那样的扭打,可就像我那天告诉邦敦的,虽然拳击是现代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从来没见过独特的英国拳击。有一次我差点碰上了。我在公共马车上碰见过一个特别友好的年轻人,他是个拳师,名叫亨利·皮尔士——”
“那个斗鸡?”杰克和莫维特同时叫道。
“大概是他,他们跟我说他是个名人。他邀请我去看他和另一个好汉比赛——托马斯·克里伯——可等到最后一刻,我错过了机会。”
“这么说你见过斗鸡。”莫维特怀着新添的尊敬看着斯蒂芬说。“我在艾普森草地见过他和瓦平·斯莱歇打拳,两个人一直打到昏头昏脑,眼睛给血弄得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一个小时十七分钟和四十一个回合之后,皮尔士是唯一还能踏上起步线的,不过他给击倒了五次,斯莱歇倒在他身上两次,还使出全身的力气压他。奖金特别高的时候,有些拳手就会这么干。”
“我无法设想,怎么到现在你都没看过拳击赛。”杰克说。杰克以前经常旅行五十英里去看孟多扎、贝尔切或者荷兰人萨姆的比赛,这些人常常出没于杰克逊绅士的酒馆,而且杰克自己也在友谊比赛中掉过两颗牙齿。“可至少今天晚上,我们可以改变这种状况。我们舰上有些出色的好手:邦敦在庞贝赢过荣誉饰带,有八艘战列舰、三艘护卫舰参加了比赛;戴维斯是个打拳的猛手,他会像个特洛伊人一样,不砍掉腿就一直站着不倒;还有个捕鲸人听说也很厉害。莫维特,要是我们手头还有包系刀绳用的那种皮革,要是有足够软的,就会比帆布好些。”
“我会去看的,阁下。”
“上帝啊,斯蒂芬,”等他们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杰克说,“重新回到舰上,是多么愉快啊,你不觉得吗?”
“当然。”斯蒂芬说。
“今天早上我还在想,他们说得多对啊,宁可当死马,也不要做活狮子。” 他凝视着舷窗外面,显然在脑子里重复这些话。“不对,我是说,宁愿鞭打死马,也不要鞭打活狮子。”
“我非常同意。”
“还是不太对。我知道里面说到死马,可是恐怕这次我脑筋转不过来了,不过我一直觉得自己会说谚语,在谈话中能恰当地引用谚语,而且能说到点子上,我一直感到自豪呢。”
“不要自寻烦恼。兄弟,我敢肯定你没有说错。这是条很有价值的谚语,它警告我们任何时候都不要低估敌人,因为鞭打死马是小孩子的玩意,可要是对狮子做同样的事情,就算你小心谨慎,也大有危险。”
这次的敌人是海涌,因为渴望娱乐,所有人都低估了它,而且直到最后可能挽回的时刻,直到超过这个时刻之后,所有人不顾自己理智提供的证据,都还在继续低估着它。即使等海涌增大到猛烈的程度,等船颠簸到船头栏杆没在水里的程度,等随便哪个人要是不抓住栏杆,几乎就不可能不滑倒的程度,仍旧有些人发誓说这只是阵风——天黑以前风肯定会停下来——他们肯定应该比赛,不管是哪个荷兰制造的鸡奸犯,只要他说出相反的话来,他就是个哇哇叫的东西,是个乌鸦,是个笨蛋,他就不算个水兵。
“恐怕你又要错过一次机会了。”杰克说。“可要是海浪平息下来,要是舰上工作允许的话,明天你就可以看比赛了。”
海涌,作为一种舒缓恒常的上下运动,当然变小了,但斯蒂芬早上醒着躺在那儿,却感觉到奇怪不安的运动,那既不是强烈的颠簸,也不是沉重的摇晃,而是快速突然的、没有任何明确方向的倾侧,这和他以前经历过的都不相同。这种倾侧导致了舰上木板的松动,而且显然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不少的时间,因为在他卧舱里有很多水在晃来晃去,他的鞋子也浮在了水上。
“帕丁。”他叫了几次。他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又说,“那个黑贼在哪儿呢,把灵魂卖给魔鬼了吗?”
“愿上帝和玛丽和你同在,先生。”帕丁说,他打开了门,更多的水流了进来。
“愿上帝和玛丽,还有帕特里克,和你同在。”斯蒂芬说。
帕丁指着头顶甲板的方向,喘了几口气,用英语说:“魔鬼在肩上。”
“大概他确实在舰上。”斯蒂芬说,“听着,帕丁,从墙上的小网兜里,给我拿一双干的鞋子,好吗?”
他的卧舱离军舰的重心不远,他沿着梯子朝上爬的时候,晃动加剧了,有两次他差点摔了下来,一次摔向旁边,另一次摔向后面。在下级军官室里,斯蒂芬只见到霍华德的海军陆战队勤务员,勤务员脸上带着受惊的表情说,“所有军官都在甲板上,阁下。”
他们确实都在,甚至连军需官和贺尼也在;贺尼负责午夜值班岗,本来应该正在睡觉。虽然人都聚在一起,但很少有人说话,除了“早上好”以外,斯蒂芬本人也没有说一句话。四周的海平线是一种黑黑的紫色,整个天空·翻卷着深铜色的巨大云团,云团朝各个方向以奇怪的、不自然的速度移动着,闪电几乎连续不断地在各处闪烁着,在船尾方向的远处,空气中轰响的雷鸣震颤着渐渐移近。陡峭的、不规则的海面,进发出庞大的碎浪,就好像非常强烈的大风在鼓荡着它们一样。事实上风并不算太大。但风虽然不大,却极其寒冷,它在缆索之间呼啸着,发出特别尖锐的、惊心动魄的声音。
上桅杆已经被降了下来,放在了甲板上,而所有水兵都忙着用双股艇索固定吊杆上的小艇,忙着送上防护支索、支桅索、转帆索、后支索,给大炮套上驻退索,用柏油帆布盖住船头舱口和舷窗,再钉上扣板。阿斯帕西亚跑了过来,用鼻子挨擦起他的手,还像焦虑的狗一样紧靠着他的腿。一阵突如其来的摇晃几乎把它推到水里,他一把抓住它的犄角,才救下了它。
“挺住,大夫。”杰克从迎风面的栏杆旁叫道。“军舰今天有点惊,慌。”
“请问这些都意味着什么?”斯蒂芬问。
“意味着有一种暴风要来了。”杰克说。“船首楼,看那儿。伯伊尔先生在用支索固定锚架呢。吃早饭的时候我会给你解释的。你见到那只鸟了吗?”
“还没有。这么多天我都没见到过鸟。是什么鸟啊?”
“我看是一种信天翁,或许是很大的海鸥。它一直跟着船——它在那儿呢,它在穿过尾波——它飞过船舷了。”
斯蒂芬瞥见了翅膀——巨大的翅膀——他沿着跳板向船头跑去,想看个清楚。从跳板到船腰只有不到六英尺高,但斯蒂芬被异常猛烈地抛了下去,他的头撞在一门大炮的铁制驻退索上。
他们把他抬到船尾,放在杰克的小床上。除了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和微弱的脉搏,他毫无生气。马丁从船的深处爬上来,在那儿找到了他。
“见到你很高兴,马丁先生。”杰克叫道。“可是你肯定还不该走动,你的腿……因为你懂医术,我才叫人去问你,是不是该给他放血。我们没办法把他弄醒过来;”
“我不能同意放血。”马丁摸了摸斯蒂芬没有反应、没有知觉的头,说道。“我也不建议用白兰地。”他看了看两瓶酒,一瓶是大舱送来的,一瓶是下级军官室送的。“我确实懂一些医术,我看这是脑震荡——不是全面昏迷,因为没有鼾息——应该用休息、安静、黑暗来医治。要是可以的话,我要查一查大夫的医书,不过在这一点上,我认为医书不会和我抵触;而且医书也会同意我的看法:他在楼下要好得多,因为楼下左右摇晃要少得多。”
“想必你是对的。”杰克说,然后对基里克说,“去叫邦敦来。邦敦,你和科尔曼,还有戴维斯,可以不惊动大夫,把大夫抬到下面去吗,也许你们更愿意用滑车?”
“用滑车吧,阁下。给我全世界的金子,我也不会让他滑着的。”
“那就干吧,邦敦。”杰克说。在装滑车的时候,他问道,“你是怎么想的,马丁先生?他有危险吗?严重吗?”
“我的意见没有什么价值,但是比一般的摔昏,这明显要严重得多。我读到过,有的昏迷状态会持续很多天,有时候昏迷变得越来越深,最后导致死亡,有时候昏迷会像自然睡眠一样消退。在没有骨折的情况下,我看内出血经常是决定性的因素。”
“全都准备好了,阁下。”邦敦说。军舰上最强壮的几个人和他一起,挤在支柱和舱壁之间,一寸寸地把斯蒂芬抬了下去,小心得就像他的皮肤是鸡蛋壳做的一样。他们终于把他送回了自己的小床,而帕丁站在床边阻止着小床的摇晃。卧舱很小,还有点不通气,但里面很暗,也很安静,这是舰上晃动最轻微的地方。在这儿,在黑色的寂静中,时间越他而过。
过了半个小时,他们正把大桅中桅杆降下来的时候,甲板上变得一片混乱。正当一阵温暖的瓢泼大雨砸到舰上,穿过桅栓孔的保险索崩裂了。暴雨令人几乎无法呼吸,更不要说睁开眼睛了。从那时候开始,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甚至一直到深夜,他们都在无休止地搏斗着。风从四面八方疯狂地吹来,雷电在头顶上轰鸣,令人无法置信、难以解释的陡峭海浪,以巨大的力量喷溅开来,就像要把军舰吞噬一样——海浪喷溅,就好像下面有暗礁似的,但舰上所有测海深的绳索都测不到海底。除了这些,还有更为出奇的事情:水龙卷也突然倾倒在他们惊愕的头顶上,有几分钟把主甲板变得和海水相平;雷鸣接连不断地在他们四周轰响着,同时圣艾尔牟的火在牙樯和锚架间闪烁,燃烧。因为正常的时间观念已经彻底消失了,所以只能说,这是一系列瞬时的权宜之计和紧急措施,这是在惊人的雷击下和雨水的入侵下一系列的幸免,而在雷击和雨水的间歇,他们还要系紧松脱的单桅艇、罗经柜和吊杆。在整个这段时间里,水泵都一直在拼命地工作,摔出成吨的海水,而海洋或者天空又重新把水摔了进来。但尽管如此,在水泵上工作的水兵却是最少被骚扰的,虽然他们必须干到直不起腰来,经常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经常被飞溅的水花,比水花还多的雨水——不可计量的雨水,呛得半死,但至少他们明确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而对其他人来说,每时每刻都是重新开始的紧急状况,每时每刻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闻所未闻的、险恶惊人的事故随时会有。比如,捉摸不定的海浪,把七十尺长的棕榈树干摔到了舰上,树干的尖端卡在大桅支桅索里,树干的其他部分开始谋杀般地来回扫荡跳板和船首楼,而与此同时,同样捉摸不定的暴风把军舰仅敢扯起的结实小帆变成了逆帆,让船停了下来,就像军舰已经触礁了一样,暴风把它倾侧得非常厉害,很多人都以为它终于要沉了。确实,只要迎风面有一门大炮松开,在这极端紧张的时刻,大炮必定会把船舷砸穿的。
直到日落时分,暴风才有了方向,才稍稍可以看出一点暴风的意图。回旋着、转折着、没有形状的狂风终于朝北方和西方吹去,紧跟在后面的是郁积已久的东南风,虽然它充满了间歇发作的暴雨和偏向的飑风,但还是以巨大的力量吹着,最终引起了庞大的海涌。海涌的庞大程度足以和他们在南纬五十度附近很南面的地方遇到的相比。
这是非常厉害的暴风,非常非常厉害的暴风,另外还有从船尾方向涌来的危险的大浪;但这些都是他们在海军生涯里习以为常的,因此比起狂躁的白天来,这确确实实是个安慰。水兵们半班半班地被哨子叫去吃非常晚的晚饭;杰克命令编接大桅转帆索,然后朝下层走去。他知道今天会有受伤的人,于是首先去了伤病室,在伤病室他看见马丁正非常熟练地用夹板夹住霍格的断胳膊。普拉特站在一旁,手里拿着绷带和麻布。显然,马丁已经接手了。“你心肠真好,马丁先生。”他叫道。“我希望你自己已经不太疼了。你的绷带上怎么有血?”
“没关系。”牧师说,“我喝了马图林的药水,喝了那种溶剂——请你拿住这头——就没觉得疼。我刚从他那儿回来,他没有什么变化。现在兰姆太太在照看他呢。”
“我会先看望你的其他病人,然后,要是没什么害处的话,我再去看他。” 相对于今天极端严酷的天气,伤员出人意料地少,而且除了断胳臂以外,其他人伤势都不严重。他走下扶梯的时候很受鼓舞,打开门的时候满怀希望。然而,在摇晃的灯笼下,斯蒂芬看上去像个死人:他的太阳穴凹陷,他的鼻孔收缩,嘴唇上也没有血色,他仰卧着,灰色的、封闭的、完全一动不动的脸不近人情似的毫无表情。“不到五分钟以前,我还以为他死了呢。”兰姆太太说。“可能潮流变向之后……”
在午夜值班岗两遍钟时,杰克走下来和他坐了一会才去睡觉,这时候情况还是没有变化。早上,马丁蹒跚着走到破败的后甲板上,来呼吸新鲜空气,这时候斯蒂芬的情况仍旧没有变化。后甲板上从前面到后面都是一片凄凉。军舰只扯起收缩了帆篷的中桅帆和三角帆,缆索的末端飘动着,甲板上到处是断裂的圆材,索具发出的声音比通常降低了整整两个音阶。马丁站了一会儿,看着军舰急速地驶过黑暗的靛蓝色海面,海面上混杂着泡沫和碎浪的白色细流,船后的巨浪紧跟着,升到后桅楼的高度。
“你们现在怎么办呢?”早饭时,在下级军官室里,马丁回答完他们有关斯蒂芬的所有问题之后,问道。
“怎么办?”莫维特说,“唔,随便什么船,有这样的大风,该怎么办?——只好顺风急驶,还要祈祷,祈祷船尾不要给大浪砸坏了,祈祷晚上不会撞到什么东西上去。顷风急驶,一边系紧缆绳,编接缆索。”
等马丁到大舱去吃临时准备的午餐时,斯蒂芬的情况还是没有变化。杰克说:“我不是想教你医术,马丁先生,可是我突然想到,或许和普莱斯差不多相同的伤,同样的手术也会起作用。”
“我也在想这件事,”马丁说,“而且现在我有时间读一些他这方面的书了。开颅的通常理由是凹陷骨折,虽然我没有发现凹陷骨折,但恐怕在受到碰撞的地方,颅内会有淤血块,这也会引起同样的症状。”
“你是否该尝试手术呢?那样的话是否会减轻脑部压力?”
“我不敢做。”
“普莱斯动手术的时候,你转过把手的。”
“是啊,可那时候我身边有个专家。不行,不行,还有其他的考虑——我还有很多书要读——很多事情我还不清楚。不管怎么说,船晃动得这么厉害,一个外行是不可能做手术的。”
杰克只好承认他说得对,但他的脸色还是变得严峻起来。他用饼干轻轻地敲起了桌面,过了一会儿,强作微笑地说:“我答应过你的,等我们有机会喘口气,我就会给你解释这种天气。看来,我们是在台风的南面,靠近它的尾巴,台风是朝西北方向移动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有旋风和各种方向的海浪了,你同意吗,莫维特先生?”
“我同意,阁下。”莫维特说。“我们现在想必是在相当不同的水域了。你注意到了吗?军舰周围有很多又长又瘦的灰白色鲨鱼,我们在主链台下面拖着一块阉牛皮,想把它泡软,有头鲨鱼还把它拖走了。我下去看霍格的时候,他说他在靠近马尔盖萨斯的地方经常看见这样的鲨鱼,而且他说天气还没有完全好转,还远远没有好转呢。”
午餐就这样结束了。马丁离开的时候,说他下午要读书,还要非常仔细地观察病人的症状,或许还要在他和马图林收集的海狮头骨上练习使用开颅环钻。
那天深夜,他说他越来越相信必须动手术了,这首先是因为斯蒂芬的呼吸变得稍微有些鼾声;他引用了珀特和拉法耶书里的段落来支持自己的观点。但是,他问,军舰这么颠簸,增长的信念又有什么用呢?在这样精密的手术中,只要稍微有点倾侧,稍微有点失去平衡,失去准确的控制,就都意味着病人的死亡。有可能顶风停船吗?
“顶风停船并不能改变绝对运动。”杰克说。“事实上,它反而会让颠簸和摇摆来得更快。不行,唯一的希望是海浪变得平静,但除非出现奇迹,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三四天里发生的,另外的希望是我们可以泊在某个暗礁或岛屿的背风处。可是从航海图上看,一直到马尔盖萨斯群岛都没有暗礁或者岛屿。当然,还有另外的选择——怎么说呢?——你该硬起心肠来。毕竟海军军医是不能坐等好天气的;而且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普莱斯动手术的时候,风就大得必须把中桅帆的帆篷收起来。”
“你说得很对,不过那时候海面还是很平静的。可是我们得把胆怯和卤莽区分开来;而且不管怎么说,就算我对手术的必要性相当肯定,考虑到我没有经验,考虑到我还有一丝疑虑,没有大白天的亮光,我当然还是不能做手术。”
但即便等到有了大白天的亮光,马丁还是没有十足的信心,他仍旧被迟疑不定的心绪撕扯着。
“我不能容忍看着马图林因为缺乏医疗——因为缺乏大胆的行动——而慢慢死去。”杰克说。在他专注的手下,脉搏是如此地微弱,隔了五分钟他才明确感到了一次。
“我不能容忍马图林因为我缺乏技术,或者因为我脚下甲板的突然晃动而被杀死。”马丁说。他临时准备的拉瓦锡开颅环钻在练习用的头盖骨上造成了很多令人震惊的穿透。“蠢人往往蜂拥到天使们害怕落脚的地方。”
在同样暗蓝色的剧烈翻腾的海浪中,在布满高高白云的耀眼的天空下,“惊奇”号向西急驶,一边在重新安装索具、重新穿绳人孔,用夹箍撑夹折断的后桅杆。它迎风面的大桅支桅索,原先被棕榈树干捣碎了,而现在已经换了新的,又安装了起来,扎好了梯绳。它的舰长也恢复了通常的散步。后甲板只有五十英尺长,甲板上有个特定的环端螺栓,已经磨得很薄,而且像银子一样发亮,要是他每次在这儿停下,他转五十圈就相当于陆地上的一个英里。伴随着军舰忙碌的声音,伴随着平稳不变、无所不在的巨大风声,伴随着非常强劲的海浪声,他来来回回地走着。后甲板上的其他人,看见他表情严峻地低着头,好像陷人了沉思,于是他们说话都压低了声音,并且走到背风的地方,但实际上他完全意识到船头发生着什么。第一声“陆地,嘿”的喊叫刚从大桅楼传出来,他马上就跳上了支桅索。他爬得非常困难,因为大风把他吹向侧面,他的衬衣也吹开了,在耳边翻腾着,他很庆幸嘹望没有被派到更高的地方。“在哪儿,辛姆斯?”他问道,一边通过桅楼升降口钻进桅楼。
“右舷船头方向偏三个罗经点,阁下。”辛姆斯指点着说。确实,军舰在海涌中升起时,可以看见陆地——很高的陆地——带着一丝绿色,这个岛屿差不多有十一二里格远。
“干得好,辛姆斯。”杰克说,他随后重新穿过洞滑了下来。还没落到甲板,他就开始吼叫,把在船首楼里忙着的掌帆长叫了出来。“先不要管那些,霍拉先生,”他说,“给我往桅顶上系大索。”
“是,阁下。”霍拉微笑着说。这是舰长的老伎俩了,这伎俩看上去很可怕,却神奇地有效。毛茸茸的、野蛮的大索和左捻三根三股索可以让船张起更多的风帆,否则那些风帆会把桅杆折断,这伎俩在以前已经让护卫舰赢得了很多捕获,也让它逃脱了很多性能优越的敌船的追赶。
“莫维特先生,安排四个最精干的人掌舵,每半个小时替换他们一次。我们要满帆快开。艾伦先生,请你指挥操舵;航向西北偏西,偏西角度减半。”
半个小时之后,他看见霍格被他的同伴扶着走在跳板上,他走上前去说:“捕鲸主炮手,你能看得出来吗?”
“是啊,伙计,我能看得出来。”霍格说,“要是你看那片不动的云,在云底下,你是不是可以看见有发亮的一圈,中间还有点暗?”
“我大概看到了。是啊,我肯定看到了。”杰克说。
“亮的是碎浪和珊瑚沙,暗的是树,没有多少泻湖。”
“你是怎么知道的?”
“哦,当然,因为我们靠近的时候,泻湖会慢慢显出绿色来。”
“从云的多少来看,这是个很高的岛。我奇怪你怎么一直没看到,比尔,” ——最后这句话是对扶他的人说的,“再明显不过了。”
“一切准备就绪了,阁下。”掌帆长说。
“很好,霍拉先生。”杰克说,然后他又提高了声音,“所有水兵扯帆。”
新的航线让大风几乎直对护卫舰的船侧后部,而他井井有条地开始了升帆。他们早就已经扯起了中桅杆,不过当然上桅杆还没扯上去,他首先给了船一个风暴时用的高高的小三角帆,然后是大桅支索帆,然后他没有扯起帆篷收缩的大桅中桅帆,而是扯起了大桅中桅杆的支索帆。每一次他都停顿一下,好让“惊奇”号完全承受新的推力。带着令他心动的巨大活力,带着轻松活泼的优雅,它也正是这样做的——世上从没有过这样好的船。而等它的航速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等它背风面的锚架深深地浸在船头波的泡沫里,他把一只手放在船舷的转折处,感受起它船身发出的低音,就像他感受小提琴的振动那样,又把另一只手放在后支索上,揣测拉力的确实程度。
他们对舰长早已习惯了。几乎所有人都见过他这样满帆前进,他们几乎肯定他还没有结束。不过没有人预料到,他会下命令升起前桅最下大横帆,于是面带严肃焦虑表情的他们投入了工作。需要五十七个人才能把前桅最下大横帆拉到船头来,再拉好帆脚索,拴在系索桩上;随着风帆负担的增加,“惊奇”号开始倾侧,露出一条列钣,又一条列钣,再一条列饭,直到在迎风面的船舷,它露出一大片的黄铜包底,而索具的呼啸变得越来越尖锐,几乎到了崩溃的极点。然后军舰稳定了下来,穿过海面,把船头浪高高地抛向背风面,以致太阳送下来两条彩虹。谨慎的欢呼从船头开始发出,又传到了船尾,在后甲板上每个人都咧嘴微笑起来。
“注意你桅杆上的风向指示器。”杰克对舵手说。“要是你让它转到背风面,你就再也见不到普特茅斯点了。霍华德先生,请让你的人排队站在迎风面跳板上。”
四遍钟。伯伊尔拿着测程板和测程线,小心地走下倾斜的甲板,后面紧跟着手拿小沙漏的舵工。
“留出双倍的冗余线。”杰克叫道,他要精确的测量,在清点节数以前,他要测程板远远地离开尾波。
“留出了双倍的冗余线,阁下。”伯伊尔用他瘦小的身躯所能做到的尽可能低沉的声音回答说。红色的饰穗漂移了十五英寻之后,他站到栏杆旁边的岗位上,问道:“你的沙漏空了吗?”一听到回答说:“沙漏空了,阁下。”他就把测程板向外远远地投出去,把测程线圈高举在左手。冗余线的尽头过去之后,他叫道:“转沙漏。”沙流了下来,测程线圈呼呼地旋转着,结一个一个飞了过去,有空观看的所有水兵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舵工张开嘴叫道“掐住”,但在最后的沙粒流下去之前,伯伊尔发出了一声尖叫,测程线圈从他手里射了出去。
“我非常遗憾,阁下。”在一阵慌乱之后,他对莫维特说,“我松开了测程线。”
莫维特走到杰克跟前,说道:“伯伊尔非常遗憾,阁下,他松开了测程线。全飞出去了,我猜是测程板上的木栓不灵活,他没有防备。”
“不要紧。”杰克说,虽然他心里极端焦虑,但他还是被这精彩的测速感动了。“让他用十四秒沙漏在六遍钟的时候再试一次。”
到六遍钟的时候,甲板上的人已经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岛屿的上半部分,那是个多山的小岛,云紧紧地飘在上面;从大桅楼里,可以看见巨大的碎浪拍击着它的海岸。在迎风的一面,没有泻湖,不过,看来有暗礁从东北和西南方向延伸出去,暗礁后面是浅颜色的海水。
风现在变小了,“惊奇”号没有测到令人惊异的结点数,但拥有了一段不可磨灭的、对所有人都珍贵的记忆。在沙漏漏完之前,一百五十英寻的线从测程线圈上飞走了。不管怎么说,每隔四到五分钟,风还是在把他们朝陆地推近一个英里。
“马丁先生,”杰克在伤病室里说,“大概你也听说了,我们看见了一个岛,再过一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它的背风面了,也许我们还可以登陆。不管是哪种情况,我都恳求你做好手术准备。”
“我们去看看他。”马丁说。帕丁·科尔曼双手撑着头坐在那儿,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他的意思是“没有变化”。
“这是个难办的决定。”马丁说。他们随着军舰摇摆着,朝下望着船尾挡板。“首先是因为他的症状和随便哪本医书上写的都不太吻合。”他再一次解释了自己对病情的理解,这一次他说得更详细了。
他还在解释的时候,莫维特来了,轻声说:“我求你原谅,阁下,可是岛上传来了信号。”
杰克在军舰下层的这段时间里,岛屿靠近了很多,用他的望远镜可以相当清楚地看见信号:那是一面撕破的蓝白旗,挂在一块高高的岩石上。杰克和他的第一副官爬上前桅楼,从那儿看,海岸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东面是峭壁,海浪高高地在上面进溅,一条暗礁伸向南面和西面。他朝下面叫出了命令,把军舰转到顺风方向,把大一接帆和前桅最下大横帆的帆篷收缩起来。军舰切过暗礁的尽头,沿着暗礁的边缘迎风转向,到达了岛屿背风处的边缘。暗礁在这儿围起了一个很大的泻湖,泻湖靠岛屿那边的岸滩,在耀眼的天空下泛出强烈的白光,他看见了岸上的几个人,从裤子和偶或的衬衫来看,他们可能是白种人。一些人在跑来跑去,但大部分人朝北面做着强调的手势。
“惊奇”号现在差不多减慢到不够使舵生效的低速,小心翼翼地沿着暗礁的外沿移动着。它离暗礁相当近,不过仍旧在很深的水里。链台上的人一直在叫着:“这线没有底,没有到底,没有,没有。”
尽管仍有强大的海涌,风在这儿变得非常非常小。近乎沉默的风给他们缓慢的滑行添上了一种梦幻的感觉。暗礁在他们身旁滑过去,有时候暗礁露出水面,形成长满椰子树的小岛,椰子树常常是倒卧的,或者是拦腰折断的,而暗礁后面就是平静的泻湖;泻湖后面是闪光的岸滩,岸滩背后首先是椰子树林,后面是升起的一大片绿色,只有从望远镜里,才可以看清它们被狂风摧残后的状况。在岸滩上,白人们奔跑着,雀跃着,指点着。他们离军舰不过一英里,可是岛屿背风面游移不定的空气,无法传达他们的声音,只能零星地听到微弱的“嗨,船,嗨”或者混乱不清的叫嚷声。
“我看这儿是个缺口,阁下。”莫维特说,一边沿着宽阔的暗礁朝前指着。前面的一个小岛上,有三棵连根拔起的椰子树,另外三棵椰子树仍旧站立着,紧靠小岛的背后确实有水道通向泻湖。
“朝后收紧前桅的支索。”杰克叫道,一边目不转睛地盯视着。“惊奇”号渐渐靠近缺口的时候,他听到岸滩上传来协同一致的吼叫,那无疑是警告,因为一艘沉船横贯着躺在水道里。不管怎么说,这警告是不必要的,因为海水清澈,又在退潮,可以清楚地从它的船头看到船尾。它的船头恰好在水面以下,卡在小岛的珊瑚礁之间,它的船尾深陷在水道另一边的石头里;它的牙樯和桅杆都倒在甲板上,它的龙骨断了,它船腰的炮门被挤破了;从它右舷主链台到它船尾看台有个深深的大洞,长长的浅灰色鲨鱼在游进游出,被涟漪和海涌变得模糊不清;不过完全可以认得出,那就是“诺尔福克”号。杰克马上喊道:“升起短三角旗和舰旗。”
看来这引起了岸上的一场震惊。大多数人都朝北面跑去;有几个仍旧站着瞪眼观望。嬉闹停止了,也没有了任何手势。杰克回到了后甲板上,军舰沿着暗礁缓缓地向前驶去。海岸向内弯转,前面出现了一个小海湾,这儿岸上搭着很多帐篷和棚子,一条小河从树林里伸出来,流过沙地。这儿的人更多了,因为泻湖更开阔,人就显得更远,几乎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但现在他们都用右手指向北面,显然是有人在命令他们这么做。沿着他们手指的方向,可以看见小河流过暗礁中长而弯曲的水道,暗礁在这地方的宽度大约有四分之一英里。
这是海岸最受遮蔽的部分,因此没有细碎的浪花,但即便如此,海涌还是高高地升起,淹没闪光的珊瑚礁,又在宏大的叹息声中退下。“正在退潮,又没有测水深,我可不愿意冒险把军舰驶进去。”杰克看着浅绿色的水道说,随后他下命令叫一只小艇下水。
回到军舰上的贺尼说,勉强可以做到,不过低潮的时候,肯定会磕磕碰碰;而且水道两边和底下的珊瑚礁都像剃刀一样锋利。现在没有大的水流,很接近平潮;但海潮冲过水道的速度肯定极大,水道的底下才会这么干净,除非这些确实是暴风的后果。要是军舰真要穿过水道,或许最好在一两个最糟糕的地方用浮标指示一下。
“不用了。”杰克说。“这些都并不重要。我们是在四十英寻深的水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水底;要是不行,我们总可以抛锚。莫维特先生,我在这儿来回行驶,你乘我的驳船,带上一个海军陆战队卫兵,到岸上去——当然还要带上休战旗和舰旗——转达我对‘诺尔福克’号舰长的问候,要他不耽搁时间上军舰来投降。”
自从自普拉特河以来,驳船还没油漆过;驳船手们也没时间更新他们的宽檐扁索帽;上尉、候补生和海军陆战队员的制服,在经历过南极的寒冷和赤道的炎热之后,都不像以前那么新鲜了;但即便如此,“惊奇”人对他们三个人的装束还是感到相当骄傲,毕竟这儿离家那么远,又刚刚经历了这么不寻常的野蛮的狂风。他们看着驳船穿过水道,越过宽阔平静的泻湖,而在漫长的靠岸过程中,下层的很多值班水兵把一架私人小望远镜递来递去,搜寻起岸上的女人来。虽然他们在帕希上有过惊人的经历,但他们还是在寻找女人,事实上他们还非常急切。到过南海的水手们都拥有专心安静的听众:“她又漂亮又情愿,就像我吻自己的手一样简单。”霍格在说他认识的第一个,那是在奥阿华岛上的事。“其他的也都一样。我们只好把有的水手绑起来,吊在木杆上,抬到船上来,不然他们四五十镑的分红也不要了,不想跟船走了。”
“根本没有女人,”普莱斯瞪大眼睛搜索了半天之后,对一个年轻的大桅楼水兵说,“连男人也没有。这是个荒岛,只有这些波士顿大豆在走来走去。可是,看看小河边那个最大的帐篷,大概旁边是棵面包果树。”
“你可以——你的面包果树。”年轻的大桅楼水兵恨恨地说。
“他论年纪可以做你爸爸,你不可以这样对他说话,耐德·哈里斯。”船首楼领队说。
“没礼貌的小杂种。”另外两个说。
“我是开个玩笑,”哈里斯涨红着脸说,“我是随便说的。”
“你的屁股想要吃鞭子。”信号员说道。
“这儿有很大一群鲨鱼。”哈里斯改变话题说。“又长又瘦又灰白,很不寻常啊。”
“你不要管它们是灰白色还是粉红色带橙色条的,”船首楼领队说,“你只要管好嘴巴,耐德·哈里斯,这就够了。”
“他们和美国舰长一起动身了,阁下。”基里克在大舱里说。
“给我解开这该死的扣子好吗,基里克?”杰克边穿制服边说。“我肯定在变胖。”
他走进自己的餐室,为了欢迎“诺尔福克”号的舰长,里面准备了冷茶点,他吃了一小块咸饼干,然后佩上了军刀。俘虏已经在上路了,他不想显得急不可耐,在后甲板上趾高气扬地走来走去——不管怎么说,就算别人没有得意洋洋地向你示威,投降也总不是件非常愉快的事情,这从他自己的经历就可以知道——话又说回来,他也不想显得随便,显得好像一个舰长的投降对他无足轻重。
他一直等到自己看来出现得尽可能合适的时间才戴上三角帽,走上了甲板。他迅速地扫了一眼,就知道贺尼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候补生们相当体面,舷侧仪仗队员们梳洗得很干净,白手套也准备好了——他们现在已经长得满脸胡须,骨架魁梧了——海军陆战队也到了,而军舰本来一直在打着来回,现在也顶着海潮向岸边慢行,去迎接驳船。
他开始像往常一样踱起步来。踱到第三圈的时候,他看见游艇上有个矮个子,在小艇尾台里坐在卡拉米和莫维特中间,于是他又更加使劲地看了一眼。虽然已经太晚,不便用望远镜仔细察看了,但他在波士顿当过战俘,从那时候起就很熟悉美国海军的制服,他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等驳船再靠近了一点,他对海军陆战队哨兵说:“特罗洛普,喊那条小艇。”
那个海军陆战队员刚想说,“可那是我们的驳船啊,阁下。”他的眼神就变得像蒙上薄翳似的,显出服从纪律的样子。他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叫道:“小艇嗨。”
“不,不。”邦敦的回答非常响亮清楚,意思是说没有任命军官到“惊奇”号上来。
“继续,贺尼先生。”杰克说完,退到了船尾栏杆边上。舷侧仪仗队员们把白手套塞进了口袋,候补生们也放松了尊敬的表情,霍华德也把他手下的人解散了。驳船钩住了军舰,莫维特从船舷登上了甲板。他匆匆赶到船尾去见杰克,样子很吃惊。“我非常遗憾,阁下,”他叫道,“可是战争结束了。”
一个矮小粗壮、圆脑袋的人,身穿普通制服外套,兴冲冲地紧跟在他身后,他擦身越过贺尼,喜气洋洋地微笑着走近杰克,向他伸出手来。“我亲爱的奥布雷舰长,我带给你和平的喜讯。”他说。“我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你的胳膊怎么样了?很好,我看得出来,就像我预计的那样,而且还跟另一只胳膊一样长呢。你不记得我了吗,阁下,我不是自夸,你的胳膊还全亏了我呢。那时候伊文斯先生真的在锉锯齿了,可是我说,我们再等一天吧——我叫布切,‘康斯替图欣’号前助理军医,现在是‘诺尔福克’号的军医。”
“我当然记得你,布切先生。”杰克说。美国“康斯替图欣”号俘虏了英国“爪哇”号之后,作为受伤的俘虏,杰克曾被带往波士顿。现在他脑子里充满了对那次痛苦航程的回忆。“可是帕尔莫舰长在哪儿?他在‘诺尔福克’号的沉船事故中幸免了吗?”
“噢,是的,是的。他受了伤,不过没有淹死。我们没有损失非常多的人,本来情况也许更惨。可我们的衣服全丢了,我是唯一还有体面外套的人。这也是派我来的原因——穿着破衬衫、不戴帽子就到英国军舰上来,帕尔莫舰长是不能忍受的——当然,他托我带来最亲切的问候——在波士顿他有幸和劳伦斯舰长一起见到过你——他希望你还有你的军官们明天下午三点可以和他共进午餐,吃岛上的野味。”
“你刚才提到了和平,布切先生?”
“噢,是的,他可以比我更详细地告诉你。我们一开始是从一艘英国捕鲸船上得到的消息——我们傻了眼,只好把他们放走了,本来那是一笔丰厚的捕获赏金——然后又从一艘南塔凯特来的军舰上得到了消息。可是请告诉我,马图林大夫怎么了,你希望给他开颅?”
“他摔了一跤,摔得很重,我们的随军教士懂些医术,他觉得开颅可能会救活他。”
“要是开颅的话,你可找对人了。我做过几十次,不,是几百次的开颅手术,没有死过一个病人。我是说,除了那些非常少见的恶病体质的病人之外,要是那种情况的话,我做手术也只是为了让亲属高兴。我太太有顽固的偏头痛,我给她做了开颅手术,从此她就再也没有犯过。我最相信开颅手术了。它把很多病人从坟墓边缘拉了回来,而且还不止是颅骨凹陷骨折的病人呢。我能见见病人吗?”
“确实是很精良的器械。”布切反复把玩着斯蒂芬的开颅环钻,对马丁说。“有许多我不知道的改进。大概是法国产的?我记得我们的朋友”——他朝马图林的方向点了点头——“说过他曾经在法国学习。来一点鼻烟吧,阁下?”“谢谢你,可是我不吸鼻烟。”“这是我唯一的嗜好。”布切说。“很精良的器械,不过我并不奇怪你会犹豫,不想用它。就算只有现在这种普通的海涌,我也会犹豫的,就更不要提你说的那种海浪了。我们马上把他弄上岸吧;颅内压力不能再持续一个晚上了,否则我不能对后果负责。”
“可以安全地移动他吗?”
“当然可以做到。包在毯子里,用有色绷带绑在垫好的二英尺宽、六英尺长的木板上,当然脚上也要交叉绑紧,再用滑车垂直地吊上吊下,他就不会有危险了,根本不会有什么危险。而且要是奥布雷舰长能派他的船匠去造一个棚屋,棚屋只要比我们的帐篷更结实一点,唔,病人就跟住进海军医院一样舒服了。”
“莫维特先生,”杰克说,“我要和大夫到岸上去。涨满潮的时候天肯定已经黑了,所以你不要试着穿过水道,你要抛锚,给你的锚链装上二十英寻防擦物。很有可能,事情安排妥当之后我就回军舰上来,要是我回不来,你明天晚上进来。不要忘记给那些锚链装防擦物,莫维特。”
为了遮阳,斯蒂芬的脸上蒙着布,这样他就更像尸体了,他被吊到小艇上。这次的小艇是游艇,因为它比驳船更宽绰一些。小艇被推下了水,艇上载着船匠、他的助手们和一些干粗活的水兵,载着很多搭建木棚所需的材料,还载着一些食物储备,那是杰克准备送给遇险者们的。
游艇登陆的地方,是小河左边的一小块硬海滩,那儿离开帐篷有一些距离,帕尔莫舰长蹒跚着走下来迎接他们。他尽可能地改进了自己的面貌,不过他是个胡须非常浓重的人,斑白的胡须,外加褴褛的衣服和光脚,让他看上去像个流浪汉,而且他在沉船事故中悲惨地撞伤,擦伤了,在珊瑚礁锉到骨头的伤口上,绑着临时的石膏和绷带。胡须和石膏使他脸上的表情很难看清,但他说的话却既礼貌又殷勤。“我希望,阁下,”他说,“一切办妥之后,请你来和我一起喝点什么。因为我了解到,在布篷下面木板上的那位先生就是你的军医,他到岸上来,是为了布切先生给他开颅。”
“确实是这样。布切先生好心地主动提出要帮忙。可要是你能原谅我的话,阁下,我得在天还没暗的时候,先为他准备一个木棚子。”看见帕尔莫做出想要陪他的样子,他又说,“我恳求你不要动,在我们进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有一片林间空地,可能会很适合。”
“把地方定下来,给他们下达完命令,就请你过来。我期待你的来访。” 帕尔莫殷勤地鞠了一躬说。
这鞠躬几乎是双方之间唯一的招呼。帕尔莫身后有一小群人,想来是他剩下的军官,他们一句话也没有说。大约八九十个幸存的“诺尔福克”人站在小河右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惊奇”人站在小河左边,他们隔水互相瞪着眼睛,像两群互不相识、但暗含敌意的牛。杰克感到很惊奇。在这场荒谬而多余的战争里,除了平民之间,双方一直没有多少真正的恶意,他本来指望发自内心的欢喜会多得多,双方人员之间互相打招呼的会多得多。但他没有时间考虑这些了。他要找个没有积水、光线充足、宽敞通风的地方来造木棚,不过这根本不像他想象的那么容易。飓风在地面上撒满了树枝,有些树枝还很粗大;有的大树被连根拔起了,其他的树危险地摇摇欲坠;经过他们的奋力苦干,到天色将黑的时候,屋顶才刚刚盖好,病人才躺在了结实的、有汗水气味的桌上,桌子是用新鲜的檀香木刚做成的。
“我希望缺少光线不会妨碍你,布切先生。”杰克说。
“一点也不会。”布切说。“我习惯在甲板之间做手术,我宁愿用灯笼。马丁先生,阁下,要是你在那边放一盏灯笼,在横梁旁边,我放一盏在这边,我看光线就会在这儿交汇。奥布雷舰长,要是你坐到门边的桶上,你可以看得很清楚。你不会等很久的。等我磨好了手术刀,就开始切开。”
“不了。”杰克说。“我要去看帕尔莫舰长,然后今晚我要回军舰上去。手术一结束,就请你让我知道。科尔曼会等在外面,把消息带给我的。”
“当然。”布切说。“可是你今晚回军舰是不可能了,阁下。潮水涌进那个水道,就像水车的水流一样猛。小艇是不可能逆流而上的,再说风向也不利。”
“跟我走,布莱克尼。”杰克对他的候补生说。他关上门很快地走开了。在大部分情形下,他的胃都足够坚强,但这次不行。他不能忍受看着斯蒂芬的头皮被翻开到脸上,露出里面的肉,不能忍受开颅环钻从容地钻进这个活人的骨头。
在林间空地的低处,他们可以看见“惊奇”人在游艇背风处吃晚饭。他们的面前燃烧着一堆大火。“快跑过去,去吃一口。”杰克说。“告诉他们一切都正常。等他们吃过晚饭,叫邦敦带上我给美国人准备的食物储备过来。”
他慢慢朝前走去,听着远处暗礁上的涛声,有时候他还抬起头看看才刚刚圆过不久的月亮。他既不喜欢浪涛的声音,又不喜欢月亮的样子。他也不喜欢岛上的气氛。
他穿过小河的时候仍旧在沉思着。“停下。”一个哨兵叫道。“谁在那儿?”
“朋友。”杰克回答。
“朋友请过。”哨兵说。
“你来了,阁下。”帕尔莫说,接着陪他走进了自己的帐篷,帐篷里点着从军舰上抢救出来的桅顶灯,灯芯捻得很低。“你看上去很焦虑,我希望一切都很顺利?”
“我也这么希望。”杰克说。“现在他们在动手术。手术一结束他们就会给我回话。”
“我肯定一切都会顺利的。我从来没见布切出过差错。他是海军里最聪明的军医。”
“听你这么说我很高兴。”杰克说。“我看时间也不会太长。”他的耳朵已经竖起来,想听是否有走近的脚步声了。
“你理解海潮吗,马丁先生?”布切用手术刀慢慢地刮着前臂上的毛,一边问道。
“我不理解。”马丁说。
“非常令人着迷的学问。”布切说。“在这儿它们特别奇怪,既不是半天一次也不是一天一次。在这个岛的西面有很长的暗礁,我觉得是暗礁阻挡了洋流,才造成了这种不正常现象。可不知道是这个原因,还是其他很多因素,像今晚这样来势凶猛的朔望大潮,会带来持续九个小时或者更长时间的急流。一直到明天早上水位才会高涨,就像人们说的,你的舰长今晚被流放了,哈,哈!你吸鼻烟吗,阁下?”
“谢谢你,阁下。”马丁说,“我从来不吸鼻烟。”
“我的鼻烟壶是防水的,荣耀归于上帝。”布切把斯蒂芬的头转过来,噘着嘴考虑着说。“我总是在手术以前给自己提提神。有些绅士抽雪茄烟提神,我喜欢鼻烟。”他打开鼻烟盒,捻了很大的一撮,很多鼻烟落在他的袖口上,更多的落在了病人身上;他用手绢把鼻烟掸掉,而斯蒂芬打了一个微弱的喷嚏。然后他痛苦地深深吸了口气,像基督徒一样打了个大喷嚏,嘟囔了几句有关篦鹭的话,伸手遮住眼睛,说道,“耶稣、玛丽,还有约瑟夫。”他的声音虽然很轻,却和往常一样粗哑、刺耳。
“按住他,”布切叫道,“不然他会坐起来的。”然后他朝门外的帕丁喊道,“喂,你,去拿根绳子来。”
“马图林,”马丁向他俯下身去说,“你醒过来了!我有多高兴啊。我一直在祈祷你醒过来。你摔了一大跤,可现在总算醒了。”
“灭掉那盏该死的灯。”斯蒂芬说。
“好了,阁下,躺下来,放宽心。”布切说。“我们得减轻你脑部的压力——只会有一丁点不舒服,有一丁点受拘束——马上就会过去的……”不过他说话的声调里没有多少希望,而等到斯蒂芬真的坐了起来,要帕丁不要像头大笨牛一样站在门口,要帕丁看在上帝的分上去拿点淡水来,布切就放下了手术刀,小声地说,“现在我再也没机会用这把崭新的法国开颅环钻了。”
一阵安静的停顿之后,帕尔莫说:“嗯,阁下,你的军舰在那场大风里做得怎么样?”
“很好,我谢谢你,总的来说,除去丢了些圆材,断了根后桅杆,其他还好。我想大部分暴风早就朝北面过去了。我们只赶上了南面的边沿,或者说尾巴。”
“我们是在它的中心,或者前沿,因为我们没见到任何朕兆。它是晚上来的。你可以想象我们有多悲惨,尤其是因为我们人手不够,派走了这么多人——”帕尔莫很不喜欢说“去监运捕获船”,于是他又重复了一遍“派走了这么多人”,只是改变了重音。从他所说的可以看出,“诺尔福克”号遭遇台风的时间明显比“惊奇”号要早得多,而且台风也把“诺尔福克”号吹到了比估测更北的地方,所以到了星期四早上,他们在巨浪中急驶着,除了前桅残桩上的风帆,已经片帆不剩,他们却惊恐地在右舷船头方向看见了老索德布莱岛。
“就是这个岛吗,阁下?”帕尔莫点了点头。“这么说你知道它?”
“我听说过它,阁下。有时候捕鲸船会到这儿来,事实上它就是以南塔凯特的卢本·索德布莱命名的。不过,因为在西面几英里远的地方,有很长很危险的浅滩,他们通常避免到这儿来,浅滩就在我们背风的方向。所以,为了避免笔直地撞上浅滩,我们调转船头朝老索德布莱岛驶去,这样还可能有点希望。我手下有两个人,是新贝德福德出来的捕鲸人,以前他们去过那儿,知道那条水道。”帕尔莫摇了摇头又继续说,“不过,我们至少赶上了退潮的尾巴,所以大部分人都从船头跑到了小岛上,再沿着珊瑚礁到了岸上。可我们没有救出任何东西——没有小艇,没有储备,没有衣服,几乎没有工具,没有烟草……”
“你有没有潜水去救些东西出来?”
“没有,阁下。没有。这地方都是鲨鱼,灰白色的那种,老索德布莱鲨鱼。水位低的时候,我的第二副官和一个候补生试过潜水。结果要埋葬他们都找不到足够多的东西,虽然这些鲨鱼都不算大。”
他们听见哨兵的“停下,谁在那儿?”接着听见呼吸不畅的喘气声,然后是拳头声,还有邦敦的高声,“行了,伙计,你在推谁呢?你不知道他是傻子吗?”
“那他为什么不早说?”哨兵低声说。“让我起来。”
帕丁闯了进来,用流血的手碰碰前额敬了礼。他说话口齿不清,但他的消息清楚地显在兴高采烈的脸上,况且邦敦还在一旁翻译着:“他的意思是说大夫没有开颅,阁下——自己就恢复了,像个神仙一样跳起来,诅咒了周围所有的人,要水,要椰子汁,现在又睡了,不允许探访。我带了食物储备,阁下。还有阁下,外面天气可能在变坏。”
“谢谢你们两个。你们的消息不能再好了。我马上就和你一起走,邦敦。你看,阁下,”——他打开箱子——“这儿是一些我们带来的东西,恐怕没有鱼子酱,也没有香槟,不过这是熏海狮肉,这是腌肉,这是海豚肉做的香肠……”
“朗姆酒,葡萄酒,烟草!”帕尔莫叫道。“上帝保佑你,奥布雷舰长!我有时候觉得再也见不到它们了。请允许我给你的椰子奶掺点酒,就用这些绝妙的朗姆酒。然后要是可以的话,我想把军官们都叫来,我是说还剩下的那几个军官,把他们介绍给你认识。”
杰克微笑着,而同时帕尔莫打开了瓶塞;他心里高兴,不是因为想到他现在正准备说的话,而是因为想到斯蒂芬坐起来骂人了。朗姆酒倒进了椰子奶,搅匀了。杰克正色说:“在葡萄酒或者掺水淡酒里,甚至也许连啤酒里,都有某种几乎可以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那是水或者椰子奶所不具备的,所以在你我喝酒之前我来说这些话,是再合适不过了。我应该说你必须把你自己看成战俘。当然我不会走极端。比方说,我不会坚持要你今晚和我回到军舰上去,或者提其他类似的要求。没有手铐,没有脚镣。”——他面带微笑,尽管事实上“康斯替图欣”号把被俘的“爪哇”号水兵都上了手铐。“不过我认为我应该把事情说清楚。”
“可是,我亲爱的阁下,战争已经结束了。”帕尔莫叫道。
“我也听说了。”在短暂停顿之后,杰克说,他的声音里少了几分热诚。“可是我没接到任何正式的通知,而且你的消息来源也有可能弄错了。你是知道的,只有等到上级军官下命令,敌对状况才可以终止。”
帕尔莫再一次谈起了那艘英国捕鲸船,伦敦的“维加”号,它为他停了船,告诉了他和平的消息,给他看了在阿卡普科买的一份纽约报纸,上面登载着条约的事;他又谈起南塔凯特的那艘军舰,舰上军官和水兵们都把和平看作既成事实。他说得极详细,极认真。
“很明显,”他说,“我无法和二十八门大炮争辩,不过我希望,可以和指挥这些大炮的军官讲讲道理,除非他只关心流血和毁灭。”
“当然。”杰克说。“但是你肯定知道,就算是最仁慈的军官,也得履行自己的职责,而有时候他的职责会和他的感受非常相悖。”
“他当然也必须运用自己的辨别力。”帕尔莫说。“每个人都听说过,在和平条约签署之后很久,在偏远地方发生的悲惨屠杀;听说过每个有教养的人都会感到遗憾的死亡。军舰被击沉,烧毁,或者捕获,在无尽的拖延和损失之后,才得以归还。奥布雷,你难道没有看到,在这场悲惨不幸的战争已经结束的情况下,要是你利用武力上的优势,把我们带回欧洲,你的行为会在合众国里受到刻骨的怨恨,就像‘豹子’号向‘切萨匹克’号开炮那样?”
这是精明的一击。有一段时间,杰克还指挥过那艘倒霉的军舰呢,双甲板,五十门炮。他也知道得很清楚,他的一个前任,索尔兹伯利·汉富雷,曾经下命令索要皇家海军的一些逃兵,这些逃兵躲到了三十六炮的美国护卫舰“切萨匹克”号上。美国指挥官不愿意让别人搜索自己的军舰,于是“豹子”号的偏舷炮就朝它发射了三颗炮弹,炸死炸伤了舰上二十一个人。它成功地要回了一些逃兵,但这起事件几乎引发了战争,而且事实上,它让所有美国港口都对英国军舰关闭了。另外,对于大部分与此事有关的军官们——包括上将在内——来说,这起事件还意味着撤职。
“向‘切萨匹克’号开炮的时候,汉富雷舰长想来也没有逾越他法律上的权限。”帕尔莫说。“我不很清楚,我不是律师。而要是你把我们当成俘虏带到欧洲,你这样做想来也是严格遵守规定的。可你的对手是失去武装,遭遇沉船的人,我不觉得这样廉价的胜利,对你军队的荣誉会有很大意义,也不觉得它会给你很大的满足。不,阁下,我希望你做的,是运用你博大的辨别力,是把我们载到马尔盖萨斯群岛的华希伐去,那儿离这儿不到一百里格远,我有朋友在那儿,我和我的手下都可以独立谋生;或者,要是你不喜欢这样,那我希望你至少可以把我们留在这儿,再去告诉我们的朋友,他们可以在什么地方找到我们。因为我设想你现在会经过荷恩角回家,很近地路过马尔盖萨斯群岛。虽然因为飓风的原因,我们食物短缺,但我们还是可以在这儿坚持一到两个月。请你考虑一下,阁下;我恳求你仔细考虑。同时让我们为马图林大夫的健康干杯。”他正说着,一个庞大的闪电照亮了他焦急的脸。
“我全心全意地为此干杯。”杰克说,随后喝光了椰子壳里的椰奶,站起身来。“我得回军舰上去了。”
漫长而猛烈的雷鸣声淹没了帕尔莫舰长回答的开始部分,不过杰克还是听到“……应该早些告诉你……九十个小时的洪水,在水道里没办法逆水行船。恳求你接受这张床。”帕尔莫指了指盖着帆布的一堆树叶。
“谢谢你,可是我应该去探问马图林的情况。”杰克说。
在离开树林的时候,他朝暗礁白线以外的海面眺望,搜索“惊奇”号的锚位灯,而在眼睛习惯了黑暗之后,他终于看见灯光在西面很低的地方,像一颗下沉的星星。“我肯定莫维特擦热过他的缆索。”他说。
游艇已经被拖到远高出高水线的地方,被翻了个底朝天,用折断的椰子树干支撑着,成了一间低矮而宽敞的屋子。在月光下,它的铜板包底闪耀着光芒。而从船舷下面,十多支烟斗冒出的辛辣烟雾正飘向背风的方向。邦敦在稍远的地方来回踱步等着他。“糟糕的天气,阁下。”他说。
“是啊。”杰克说,他们两人都凝视起月亮来,月光不时透过翻卷飞驰的云层,不过在地面上,还只有变幻不定的柔风。“看上去很像以前的复杂情况。你也听说了九个小时的海潮,我猜。”
“是的,阁下。我从帐篷回来的时候,一个非常讨厌的家伙赶上了我。他是一个英国人,就是他告诉我的。还说他以前是‘赫米翁’号上的人,还说在‘诺尔福克’号上,除了其他逃兵,还有二十来个原先‘赫米翁’号上的人。说要是你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保证他得到奖赏,他会把他们指认出来。他们看见‘惊奇’号都害怕得要死——一开始还以为是艘俄国船,还欢呼呢,后来看清楚了,都害怕得要死。”
“想不到他们都害怕了。你是怎么对这个‘赫米翁’人说的?”
“我告诉他我会转告你的,阁下。”
闪电在四处闪烁起来,把天空从一边到另一边彻底地照亮了,还照亮了一团宽阔坚实的黑云,黑云正从东南方向飞快地越过天空。两个人都跑去躲雨,但还没等杰克跑到棚屋,大雨的墙就赶上了他,把他浑身淋透。怀着可笑的谨慎,他静静地打开门,又关上门,浑身滴着水站在棚屋里面,而同时降水尖厉的呼啸以及雷电的轰鸣充满了外面的世界。马丁在带灯罩的灯笼旁边读着一本书,他同样荒谬地把手指放到嘴唇边,指了指斯蒂芬。斯蒂芬侧身蜷伏着,安详、自然,间或还露出微笑。
虽然整晚狂风暴雨大作,但整个晚上他都在沉睡。在杰克的记忆里,还没有哪次暴风雨比得上这次,而且这次的声音也更大。这是因为,早晨一点钟,随着一声突兀的尖啸,大风真正开始的时候,风不仅呼啸着穿过一艘船的桅杆和索具,而且还呼啸着穿过整个岛上剩余的大树和灌木。而滔天的拍岸碎浪,和以前相比方向更加朝北,它产生了同样宏大的低音。这种低音,更多的是用整个身体感受到的,而不是透过尖啸的大风、透过树干倒载葱落地的巨响真正听到的。
在一阵特别狂暴的大风中,棚屋里回荡起锤击般的声响。“那是什么声音?”马丁问道。
“是椰子果。”杰克说,“感谢上帝,兰姆把屋顶做得这么结实。有这样大的风,椰子果可以砸得死人。”
在椰子果的声响中,在黎明第一丝昏暗的光线中,斯蒂芬一直沉睡着,但等太阳升起、暴风雨暂时平息,他睁开了一只眼,说道:“早上好,杰克。”接着又闭上了眼。
杰克和先前同样谨慎地爬出了门,进入一片被狂风摧折的、遍地流水的风景。在没过脚踝的水里,他匆忙赶到了海滩,发现游艇仍旧还在原地,在那儿。他站在一棵断树宽阔的树干上,倚靠着另一棵尚未折断的椰子树,用袖珍望远镜搜索起白茫茫的、被撕扯成碎片的海洋。他来回扫视着海平线,直到海涌的每一条沟槽重新变成峰脊,远远近近,向南向北,但海上一艘船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