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是慢慢地,然后渐渐加快速度,而后,秋天终于来临。
这股氛围始于感觉到风有些凉的时候。就像一扫疲惫神情的风,暖意渐渐褪去,湿地仿佛也配合其脚步跟着变色。色彩渐渐消失,湮没于单调沉默的景色中。
随着深秋到来,理濑愈来愈沉默寡言。虽然表面看来没什么异常。她与家族成员相处得很融洽,照样听着忧理努力地背诵台词,无形中也鞭策自己更加用功,另外也多亏参与了课外活动,慢慢地也比较能看懂外文书。但这一切都只是表面。实际上,理濑的内心正一点一点地萎缩,逐渐趋向死亡。她虽然不知该如何是好,但倒还能客观看待自己的事。
看着这样的她,有人的心里既着急又无奈。
不用说,几乎每天与理濑在一起的忧理,最能明显感受到她的改变。
“理濑,你到底怎么了?振作一点!再这样下去,你真的会成为‘坟场’一族。”
然而,不论忧理如何叱责或激励,理濑都只是回以微笑,什么也没说。
忧理认为理濑会变成这样,暑假前家族聚会玩的游戏是直接原因,但理濑却委婉否认。
另外,虽然约翰想与理濑说话,却都无法如愿,因为他现在仍被校长的亲卫队死缠着,怕会为理濑带来麻烦。
“真受不了!真想将那些人全杀了!”
约翰频频向忧理发牢骚,忧理也只能苦笑以对。
黎二还没将胸花还给理濑,也很担心理濑的改变。黎二很后悔告诉理濑自己的过去,总觉得此事无形中在理濑心中扎根,在她体内种下什么似的。理濑有时发现黎二会苦着一张脸看自己,但她只能在心里对黎二说,这不是你的错。
然而,最焦急的人还是校长。
面对失了霸气的理濑,校长已掩藏不住内心的焦躁。
理濑每周一次接受校长的心理辅导,但不论聊什么或如何回溯记忆,她仍无法将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连接起来。她已经放弃做任何尝试了,现在就算前往校长家,或是校长打开窗户,她都再也不会焦虑不安。
这并不代表她的精神已经恢复,而是她心中曾经敞开的柔软部分又紧紧关起。虽然校长不死心地持续为她进行心理辅导,然而这份执着却引起反效果,校长愈想唤回理濑以前的自我,她就愈觉得现在的自己很无趣,愈将自己关在象牙塔中。
虽然目前陷入极度的绝望,然而理濑的日常生活却比以往更顺利。她的成绩提升,交友圈也扩大不少,看得出她愈来愈能融入大环境。
为了准备迎接冬季的庆典活动,校园内显得热闹异常。
节庆活动真是一种伟大的发明。随着准备工作的进行,时间分秒流逝,情绪也跟着亢奋,也许因为身心都疲惫不堪,人们才得以充分入眠。因此,理濑才会热心参与制作万圣节的装饰品与服装,也帮了忧理不少忙。
其实理濑的失眠状况愈来愈严重。至今还是会焦虑直到天明,顶多迷迷糊糊地似睡非睡。而今借由准备庆典活动,理濑终于能好睡一点,这令她更投入准备工作。
理濑已逼近一个临界点,她预感这个临界点将会于万圣节活动那天爆发。
其实不只她,周遭的人都有这种感觉。也许那天就是所谓的命运之日,那天对理濑与学校而言,都是极为重要的一日。
天空清朗,是个舒爽的早晨。
“绿之丘”的短暂黄金色季节告了一个段落。湿地被染上一片金色与深褐色,宛如一块高级绒毯沉甸甸地覆住大地。
“天气好好。”
“幸好没刮风。”
理濑与忧理一起眺望窗外。
能像这样眺望窗外的日子还有多少?一想到此,理濑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从这里——从这称为学校的牢笼中:从这被称为“我”的栅栏中——眺望过冬天、春天与夏天的湿地。
“理濑,我先走了!等会儿要表演。”无视理濑的感慨,忧理匆忙地离开。
今天将有一场热闹无比,不拘礼节的盛会。不晓得是因为封闭的冬天即将到来,想多呼吸点室外的新鲜空气,还是想宣泄一下平常的郁闷不平,从一大早起,校园内便犹如蜜蜂筑巢般骚动不已。此外,到处还挂着橘色布条与南瓜图案的画,随处打上天际的烟火,随手挥洒的纸片,不断流泻的爵士乐。
仔细回想,那件事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这个时候,不论对时间或对现实世界的感觉,或许都已麻痹。
明亮的色彩,擦身而过的笑脸,还村兴奋的娇嗔声。
各式各样的乔装与打扮纷纷出笼,每个造型看起来都是如此别出心裁,有人脸上画着歌舞伎风的妆;有人穿上布偶装、戴上绿色假发;有人扮成吸血鬼;有的一副重金属摇滚装扮,或穿中国旗袍,或和服,到处都是奇装异服的个性人物。
职员也跟着玩起变装游戏,一早就开始喝酒,彻底解放让每个人的心情都很高昂。
理濑没有特地费心装扮,黑色毛衣搭桥色迷你裙,黑色丝袜配上一双黑色靴子,另外戴了一顶手编橘色毛线帽,就只是这样。
学生们陆续聚集于图书馆外的广场。广场上满溢各种鲜艳色彩,充斥音乐声与喧嚷声。在这场大骚动中,另外还飘散着怪异的肃杀之气,就连理濑也难得如此亢奋。
“大家早!”穿着橘色小丑装的忧理现身舞台,声音嘹亮地高喊。
台下回应以地鸣似的欢呼声。
“不给糖果就捣蛋!今年万圣节照例也会举办这活动,我们早已为各位准备许多糖果点心和礼物。好,工作人员费尽苦心隐藏的宝物,究竟要到几点才能被全部发现呢?”
欢呼声响彻云霄,大家纷纷吹起口哨。
“今天可是准备了很多礼物。从保暖过多的袜子到南瓜布丁、卡式录音机,以及印第安毛衣。如何?这些好东西全藏在这只南瓜里——”
忧理高举塑胶制的南瓜造形容器,啪地打开盖子,开始说明。学生们兴奋地咚咚踏地,欢呼声不断响起。
“准备好了吗?接下来将播放的二十张幻灯片是藏宝处的重点提示,每一张都是校园内某处场所的放大图或局部特写,大家要仔细看清楚了!”
图书馆的墙上映出偌大的影像。大家开始议论纷纷,讨论拍摄地点在哪里,时而传出有人悟出答案的兴奋叫声。照片一张张放映,有墙壁、窗台,形状特别的树枝等各式各样的照片。随影像转换,时而会传出夹杂悲鸣的欢声。等二十张幻灯片全部放完后,忧理高喊“准备好了吗”,台下却传出“还没”的声音。
“好,再让大家看一次。此外,校内的几个布告栏也会贴上同样照片,请仔细确认啰!”
二十张照片再放映一次。这次大家全都沉默专注地紧盯照片,理濑也拼命将那些图像输入脑中。
“如何?准备好了吗?那么,祝各位好运!”
忧理的声音一落,学生们全哗地一声散开,各自往不同方向奔去。理濑被周遭气势压倒,只能跟着互相推挤的众人辛苦地往外移动,还有一大堆纸片在晴空中飞舞。
“理濑!”扮成宫廷音乐家的约翰向理濑挥手。
广场外则聚集许多对寻宝游戏不感兴趣,只想享受美味茶点的学生。一身色彩鲜艳装扮、四处溜达的学生们成了一幅奇妙景象。
“扮成莫扎特吗?挺适合你的。”
“是吗?啊、是校长。”
顺着约翰的视线望去,一身鲜红衣服映入眼帘。
红色女王。
恐怕就是这副装扮让校长变身成艳光四射的高雅女性——头发藏起,穿着高领鲜红礼服,涂着艳红口红,五官深邃的脸画上亮丽的彩妆。
“哇!好漂亮!”
两人不禁张大嘴呆望。好久没见到女装的校长了。
“早啊!你们两个要不要来杯魔法茶?”校长发出娇媚的声音走近他们。
两人顿时觉得自己像看到糖果屋的汉赛与葛莉特。
“约翰,这身打扮真适合你。理濑,心情如何?这杯特制的茶能提振精神哦!”校长将冒着热气的纸杯递给他们,杯里微微飘散一股甜甜香气。
好像很好喝,但这红茶怎么这么黑?
理濑欲暖手似的紧握纸杯,慢慢啜饮红茶。
胃变暖了,脑子里的某个部分有种倏地解放感。
但……总觉得怪怪的。
校长一直盯着我们,那双涂着眼影,黑白分明的眼瞳就这样深植我的脑海——
“尽情享受吧!”校长嫣然一笑,优雅地提起裙摆往其他学生那儿走去。
“呼!完全变了一个人。”约翰目送校长的背影说。
“约翰,看完那几张幻灯片,你有想到什么线索吗?”
“是有几个,要不要一起去看看?你发现了没?那个像星座般排列的石穴。”
“有,你果然也看到了,那就是温室入口的凉亭和石壁。”
“是吗?去看看吧!”
宫廷音乐家与一身黑与橘打扮的女孩,手牵手奔去。在这场盛大的变装大会中,男女牵手的行为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各种颜色的纸片飞舞。约翰与理濑抓起随处放置的笼中纸片挥洒,同时小跑步地前进。他们两人莫名笑着。红色与黄色的纸片一闪一闪地在漫无边际的晴空下飞舞。
理濑抬头看飞舞的闪亮纸片,心中涌起奇妙感觉。
好奇怪,如此闪闪发亮的纸片竟如此缓慢地飞舞。
时间犹如橡皮圈般被拉长往前延伸,身体仿佛离脚下的地面愈来愈远,迈开一步得花费更长的时间。
现在,一片片的纸张就像慢动作般在蔚蓝晴空中移动。
好奇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不过很开心,就像坐云霄飞车般刺激。
啊!好想纵声大笑。
奔跑中的自己,那随风摇曳的黑发反射柔亮光芒。
旁边一起跑着的约翰,脸上的笑容愈来愈大。他就像天使、宛如天使般的笑容。
被约翰用天使般的微笑杀死。
约翰温暖的茶色眼睛靠近。
喂、理濑。
脑中响起约翰温柔的声音。
理濑,你忘了我吗?虽然听过你的告白,但尚未向校长确认前,我还是无法相信。你真的不记得了吗?我与校长一起和你见面,我对你一见钟情,不只我,校长也是。你那美丽、神秘的冷漠让我无法移转视线。理濑,忘了吗?我、我父母与校长一起在札幌饭店与你碰面时的事?
约翰到底在说什么?这声音究竟从哪儿传来的?约翰,作曲家也能利用脑波传达声音吗?
理濑感觉自己与约翰一起在回廊上奔跑。
跑啊!跑啊!身体变得好轻盈,总觉得曾梦过这光景。浮在湿地上奔跑的我,用全身承受拂过浮地上的风,不停跑着。
就像用慢速拍摄的影像,脚下的地面不停往前推移。
约翰的声音持续响起。
理濑,你不记得了吗?我们有婚约呀!我父母非常赞成这件婚事。日本市场颇具潜力,而且,如果我成了继承人,就能开拓更广大的市场。
回廊各处挂着橘色窗帘。
理濑与约翰拨开窗帘往温室的方向走去。突然,前面出现一群戴面具,身披黑斗篷的人,两人吓了一跳,呆站在原地。
“约翰,别跟这女的在一起。”
“你还不明白吗?那女的是个魔女!”
充满杀意的声音。看来八成是校长的亲卫队,大概是戴上面具,连胆子也变大了。
“她是二月最后一天来的不祥之人!”
“用甜言蜜语诱惑约翰,还对校长频送秋波的不要脸女人!”
“住口!”
戴面具的女子们围住约翰,其他人则将理濑推倒在地。
她的脸掩到地面,世界上下颠倒。理濑被棍棒痛殴,被这些人踹踢侧腹,她痛得发出惨叫呻吟。
好痛、好痛!为什么我非得受此无妄之灾?
胃被踢中,身体反射性地蜷缩起来。沉甸甸的鞋子落在头上,只能任凭这些人欺负践踏。
好痛、头好痛。为什么?为何我得被你们这般凌辱?真是太无礼了!这里可是我的王国!
屈辱与愤怒让全身突然变热。理濑一把抓住踩在自己头上的脚踝,往旁边一拉。
“啊!”
对方一个重心不稳,响起巨大碰撞声。
“痛!”
“搞什么啊!”
“这家伙!”
理濑赶紧起身逃走。亲卫队那些人被自己的斗篷绊住,来不及追过来。
“理濑!”
虽然听见约翰的叫声,但理濑顾不了那么多,只是拼命往前跑,就这样胡乱冲进那群找到宝物——也就是南瓜造型盒子——的人群里。
脑中响起如钟声般的剧烈痛楚。
刚才那情绪是怎么回事?一点都不像自己的激烈情感不晓得从哪儿爆发。
橘色窗帘,南瓜图案,在晴空中飞舞的纸片,还有书包嘴大叔路易士,阿姆斯壮的小喇叭乐声。
到底我会变得如何?失眠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子?
理濑脚步踉跄地徘徊在骚动的人群中。
飞舞的纸片在一望无际的晴空中形成圆圈,卷起一道漩涡。
好奇怪,自己有点不太对劲。
一回神,瞥见矗立远处的“叹息墙”,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里。
有人站在“叹息墙”前。就像拍摄时将镜头拉近,那影像以极快速度迫近眼前。
那是忧理与丽子?
一身橘色小丑装扮的忧理,与穿着黑色雨衣的丽子并肩站着。
局部放大忧理的脸,她脸颊上绘着一颗橘色泪滴。再放大。那橘色泪滴就近在眼前。
理濑,对不起,我骗了你。我也是照校长说的一切去做。我之所以不请自来地要当你的室友,就是为了拿回丽子藏在天花板上的书,因为丽子之前就住在那房间。但你已经发现那本书了,因此让我倍感棘手,而且你还读了它……
忧理的声音让理濑突然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丽子还活着。
耳边响起游戏进行时,约翰念纸条的声音。
写下那个问题的人就是忧理。
没错。校长制止我上前确认丽子尸体时,我就怀疑丽子还活着。仔细想想,校长怎么可能让丽子这么简单地死掉。再怎么说,她也是校长手中优秀的杀人机器,只是让她收拾修司未免可惜。今后只要校长一声令下,她便能悄悄从秘密设施出来杀掉任何人。丽子,可怜的丽子。只要校长喜欢,她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为了继承校长的一切,甚至连手足都不放过。
忧理也是靠脑波传达意思,实在太厉害了,竟然不知不觉间就变成这样了。
世界还真是一片祥和!彼此能传达心意,真是太好了。
对不起,理濑。一切的一切你全被蒙在鼓里,我真的不想让你痛苦!
理濑瞥见忧理脸颊淌下的橘色泪滴,发现一旁的丽子正瞪着自己。那充满杀气、恐怖的双眼愈来愈大,往自己逼近。那青色火焰,冷冷地、仿佛已冻结的火焰般的漆黑眼瞳。
你想干什么?你想捣乱吗?这里是我的,这里是我的王国。
要是死了就好了。我原本以为一切都没问题,没想到你却逃过一劫,又活了过来。我以为你那时已经断气了。这里是我的,我绝不让给你。黎二也是我的,别靠近黎二,黎二会守护我。这里是我的王国!黎二是我的,是我的!
丽子从雨衣下抽出一把刀。就在这时,从她面对那片“叹息墙”上突然伸出手,一双涂着艳红指甲油的大手抓着墙壁。
红色女王。
校长那双大眼突然从对面那面墙冒出。他举起双手,身影愈来愈大,比“叹息墙”还大得多。站在墙前的忧理与丽子看起来就像小人偶。校长愈变愈大,红色礼服裙摆也愈来愈扩展。
是的,丽子藏起来的那本书是我高中写的日记。那本书不是我父亲看过的那一本,《三月的红色深渊》其实是这所学校的历届负责人传承撰写的小说,而你拿到的则是我的日记。真正的《三月的红色深渊》我正准备着手撰写呢!我想将校园历史点缀些爱情成分。那天晚上,我派人将你骗出房间,再骗黎二前往尖塔赴约,好让忧理从你桌上偷走那本书。你完全没发现是吧!那本书明明就立在忧理的书架上。
对了,亚沙美还真是喜欢死缠烂打,碍眼死了。要是可以,我早就想收拾她了,但其实收拾掉她的是……
晴空中响起充满活力的爵士乐。
单簧管、小喇叭、无意义狂喊乱叫的嘶吼声,地面不停地回转着。
我到底在哪里?声音又是从哪儿传来的?
理濑发觉有一双穿着缀有白色蕾丝衣袖的手抓住自己的肩膀。
原来是露出如天使笑容的约翰追上来了。
没事了。让理濑痛苦的那些女人已经全被我收拾掉了。我真的很讨厌死缠烂打的女孩,亚沙美就是一个。我抱起她,她一下子就摔下去了。哼!她肯定误会我抱她的用意,还笑着跑向我呢!那家伙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这样坠落。我那时不是说了吗?她掉下去时还一脸错愕呢!
也就是说,玩那游戏时,“杀死亚沙美的凶手就在我们之中”这个问题的答案指的就是约翰,而且有人知道这件事。
蔚蓝晴空下,巨大的橘色窗帘层层飘扬。
刺眼阳光趁着窗帘飘扬之际射了进来。
多么巨大的窗帘啊!几乎包围整座“绿之丘”呢!
啊!我该如何是好?我真的错乱了,这次再也恢复不了,也无法再见到奶奶了。
那时一阵雷鸣般的声音从我身后扬起。
“理濑!振作一点!丽子在你后面!你被校长下了药,刚才你不是喝下他拿来的那杯红茶吗?就是那东西让你产生幻觉。”
那瞬间,世界突然又回复原样。
风声、阳光、就连双手双脚也回复平常的感觉。
理濑像刚睡醒似的,怯怯地看着四周风景。
不知不觉间,自己到底是如何爬上这座位于尖塔附近、小小岩场上的剧场?眼下是一大片庄严神圣的巨大黄金色湿地,上方是被耀眼阳光支配的晴空。
理濑回头。
丽子那双充满杀气的黑暗双眼逼近。
“住手!丽子!”黎二大叫。
眼前冲出一道黑影遮住视线,接着感受到一个沉钝的冲击。
瞬间,世界静止。
刹那已成永恒。
理濑恐惧地睁开眼,眼前是黎二的背,那宽广的背正剧烈摇晃。与他相对的是丽子那张睁着犹如黑暗洞穴般双眼的脸孔。
“我的黎二。”丽子睁着眼喃喃自语。
发生什么事了?理濑心中拒绝理解这一切。
理濑不由自主地全身剧烈颤抖,寂静中,脚底响起滴答滴答的声音。她缓缓低头看脚下,发现似乎能听到自己眼球转动的声音。
红色物体滴落在眼前的黎二与和他面对面的丽子之间。
那红色物体一点一滴地在地面缓缓扩散开来。
黎二含笑地微微回过头。
下一秒,黎二往前倒下。
抱着丽子,慢慢地从理濑的视线中消失。
蔚蓝晴空占据整个视野。
“啊——”
理濑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地。顾不得膝上沾了血,往悬崖边爬去。
眼下是一大片广阔美丽的湿地。两人叠着倒在岩场正下方。仰躺在地、人已气绝的丽子身旁,是侧躺的黎二,他的腹部被刺了一刀,衬衫染成一片鲜红。
黎二看起来还在笑。
有个蓝色物体从他口袋掉了出来。
理濑惊愕地凝视这一切,过了一会儿,喉咙深处才发出金属声般的呜咽。
那是一朵小小的水蓝色蔷薇胸花。
骗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理濑死命呼喊,完全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理濑趴倒在崖上,发出崩溃似的凄厉哭喊。触着砂子的手好痛,但她顾不得疼痛,脸就这样磨蹭崖边,不停号泣。
“——好了,这样你还是想不起来吗?”
突然被人从身后抓住肩膀,扶了起来。
抬头一看,耀眼的阳光直射双眼,理濑不由得闭上眼。
逆光中有个黑影在低语。
“都已经有人牺牲成这样了,你还不明白自己的职责?”
理濑抬起那满是泪水与砂子的脸,愣愣地看着那黑影。
一双手勒住脖子,慢慢地施力。
“一年前,你就是在那房子里被丽子这样勒死的!”
脑中一片空白,巨大的光块爆开。
一阵白光后,漫长深沉的黑暗降临。
深海鱼沉睡于偌大的幽暗海底。
理濑从漫长的睡眠中缓缓地、缓缓地浮上。
为了让身体能适应,她花了好长一段时间让意识从深海往水面浮起,虽然过程不太顺利,但仍缓缓往明亮处趋近。
在一片单调色彩中,理濑慢慢漂往色泽较淡的部分。
原本被极端重力压住的身体,突然变得轻盈起来。
然后,理濑终于醒来。
却身处在另一处黑暗。
一瞬间,理濑无法掌握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能确定自己躺在床上,并慢慢转动头部研判周遭状况。
黑暗中响起啜泣声。
理濑看向哭声传来的方向。
黑暗中,一身小丑装扮的忧理正趴在桌上呻吟似的哭泣。
啊,黎二与丽子真的死了。
如冰块般的悲伤重重地积在心底深处。
理濑缓缓从床上坐起,全身疼痛不已,脸好像肿了起来,胃袋则空空地想吐。
理濑悄悄看向窗外。
虽然天色还很昏暗,但似乎已近黎明。在黑暗深处感觉得到有微光从远处悄悄接近。
留下哭泣的忧理,理濑忍着身体疼痛,慢慢走出房间。
世界一片静寂,空气冷冽刺人。
理濑蹒跚地走在昏暗走廊上。
一走出外面,发现天已微亮,传来阵阵鸟鸣。
理濑在那像是一波波涌来的碎浪似的鸟啭中,看着四处残留的布和碎纸片,慢慢走着。
世界实在太黑暗了。
啪嚏啪嚏地沿回廊往前走,穿过一片树林。
尽管全身发冷,感到疲劳,想发出呻吟,但理濑还是保持一定步伐往前走。
那栋红砖屋终于出现在眼前,身后泛白的天空开始静静膨胀。
理濑缓缓登上山坡,没敲门便打开玄关门,门没上锁,一下便开了。
进了玄关,理濑毫不迟疑地沿走廊往前走。
走廊正面那扇门流泻出光线。
果然起来了。
理濑敲门。
“请进。”门里的人以沉稳的声音回应。
理濑开门。
椅子一转,身穿一套三件式的苏格兰呢西装、打着领带的校长看向自己,脸上堆满笑容。
“想起来了吗?”
脚步蹒跚的理濑一走进房间便紧紧搂住校长。
校长也紧抱着她。
理濑抬头看校长,伤痕累累的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
“嗯,爸爸,我全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