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发现自己竟不自觉地在书桌前打起盹来。
真是的,居然睡了那么久。
理濑揉着惺忪睡眼,瞧了眼手表,慌忙起身。
图书馆里只有零星几位学生,他们之中肯定也有人在打瞌睡。
微暗的图书馆一片寂静。一到暑假,职员便采轮班制上班,所以十分冷清,学生人数也只剩平常的三分之一,校内一片寂静。自从忧理前往东京观赏舞台剧和电影后,今大又一整天没和人说话了。
虽说如此,但理濑并不觉得孤独,还蛮高兴又过了安稳的一天。
衰弱的神经已经一点一滴慢慢回复。之所以会如此,全因为那时家族聚会玩的游戏实在太伤神了。
千万别相信任何人,难道这就是教训?
理濑抱着书,办好借阅手续,便走到家族常用来聚会的中庭,平常总是有人坐的长椅,现在却是空荡荡的。
新学期开始后,和大家能再像以前一样相处吗?
理濑觉得有些忧郁,只要在这里待上一天,表面上就得过得一如往常。她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坐上长椅,手托着腮撑在木桌上。
夏季天空在中庭上方呈四边扩展。
我到底在这里做什么?早上起床、用餐、做作业、读书、用餐、读书、睡觉,虽然并不会讨厌,但……
理濑深吸了一口气。
这股郁闷感与焦虑,以及总是沾附在背上的不安究竟为何?我也许永远都无法从这里出去了,校长或许根本就不打算让我出去。一想到直至高中毕业时,还得在这里熬四年,我就无法忍耐。难不成这也是约定之一?也许奶奶和哥哥们觉得我已经变了,不是以前的我,所以觉得我不回去也没关系。
一想到此,就有种被世界遗弃的感觉。
独处的时间一久,气力便开始无止尽地萎缩。
突然,黎二突然从小树丛另一边走入,看到理濑时只说了句:“啊,抱歉。”便转过身。
“等等!”理濑不由自主地出声叫住他。
“干嘛?”黎二愣住,一脸讶异地回头。
“呃、那个、要不要一起喝茶。”理濑不安地说。
黎二看着她,快步走过来将手上的书放在桌上。
“呃、那个……”
“你还在磨菇什么?不是要喝茶吗?”黎二利落地开始准备,快步走去茶水间拿热水。
“不好意思,我……”
“啰嗦!”黎二双手一次拿齐热水瓶和杯子,“坐下吧!你这家伙还是一副呆样。”
理濑红着脸坐在长椅上。话说回来,黎二的动作真的很灵巧,不论做什么,看起来总是那么利落。那时跳舞的样子也是,相较于平日的粗鲁模样,舞姿竟意外地优雅温柔。
“黎二去当饭店接待人员一定能立刻胜任。”理濑边接过杯子说。
“被你这么说,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但有一技在身也不错。”
“黎二将来想做什么?”
“将来吗?”黎二陷入沉思,“我没想过这事,可能当个业余小说家吧?”
“感觉很适合你。”
“被你这么说,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好高兴的。”
“其实你还蛮适合当老师的。”
“我?我讨厌小孩子。”
“会吗?但你做事很有毅力,也很爱护弱小,不是吗?”
理濑低头看着杯子,黎二目不转睛地凝视她。
“没这回事,只是看到有人仗势欺人,我心里便会很生气。”
“意思不是一样吗?”
“才不一样。”黎二突然别过脸喝了口红茶。
黄昏时分的桥色阳光映照出黎二的侧面轮廓,看起来仿佛一幅宗教画。虽然约翰也很像宗教画上的天使,但黎二更多了点僧侣或殉教者般的圣洁感。虽然从平常的言行举止看不出来,但他真的很美。
“前阵子那个不关你的事。”脸依旧转向一旁的黎二突然说。
“那个是指什么?”
“就是圣设计的那个讨人厌游戏。”
“哦,那个。是什么不关我的事。”理濑装作不以为意地问,心却隐隐作痛,那道伤口果然还没痊愈。
“就是‘杀死亚沙美的凶手就在我们之中’的问题,那时不是有两个人回答YES吗?他们并不是指你。”黎二斩钉截铁地说。
“你怎么知道?”理濑脑中一片混乱。
“这不能说。”
“难道你知道凶手是谁?”理濑想起那时围坐在一起的人。虽然反复观察了众人的表情,但仍看不出谁是凶手。不知不觉间,潜藏于心的疑问竟脱口而出,“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会从塔内走出来?”
黎二一脸惊愕,回头看着理濑,理濑也看向他。
“那天晚上,我……走到那附近。”
理濑依序说明事情经过。不知为何,她竟能当着黎二的面,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全说出来——自己因为遭遇意外而丧失记忆,向圣他们告白、被诱骗出去、目击塔上发生的事,还有看见他从塔里走出来的事。
“原来如此。”黎二叹了口气,“我想我大概也被同一个家伙骗了。我收到一封匿名信,对方约我在尖塔内碰面。”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我很惹人厌吧!以校长为首,有不少家伙看我不太顺眼。”黎二不层地说。“我待的是隔壁那座尖塔,突然听到惨叫,接着就看见有人从隔壁尖塔摔下去。”
“没看到有人站在窗边吗?”
“我站的位置看不见隔壁尖塔的窗内。我吓得全身僵硬,觉得很害怕便一溜烟地跑了。”
“原来如此。”理濑总算放心,累积在心中的郁闷吐出后,语气也变得轻松多了,“现在想想,骗我出去的人应该没想到我竟会走到尖塔那边。因为只要设法让我离开房间几分钟就可以了。”
“什么意思?”
“我有一本书在那时被偷了。你还记得我们四人去校长家参加茶会时的事吗?校长不是说有一本关于学校创立的书?”
理濑道出自己发现那本书后暂时带在身边的经过,黎二颇感兴趣地听着。
“可能是之前的学生藏在那种地方的吧?但为什么要藏起来?而且,依校长所言,那本书应该蛮旧的,但我看到的并没有那么旧,顶多是二十几年前的书吧!因为是自制书,没有版权页,所以也不晓得是何时出版的。”
“内容呢?”
“内容也和校长说的有些出入,里面的确是描写这里的校园生活,但顶多只能算是枯燥乏味的日记,称不上是小说,不怎么吸引人,我是勉强撑着看完后半段的。”
“那就怪了。”黎二沉思片刻。
突然,从远处传来音乐声,不知是谁在屋外播放音乐。
“是华尔兹。”
理濑抬头,视线与黎二对个正着,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你那时有跳好吗?”
“你很没礼貌喔!我跳不好是因为光湖指导无方,和约翰跳时就很顺利。”理濑试图向一旁窃笑的黎二辩解。
“是吗?我又没看到,你该不会在吹牛吧?”
“我说的都是真的!”
“好啊,那就来验收一下吧!”黎二倏地站起,伸出手。
理濑一时会意不过来,愣愣地看着黎二的手。
“你在帮我看手相吗?快点站起来。”黎二不耐地说。
理濑这才察觉黎二原来在邀自己跳舞。她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两人在中庭翩翩起舞。
好像在做梦,而且是如此美妙的梦。自己与黎二那线条优美的眉毛、沉稳的浅褐色眼睛竟然靠得这么近。这就是原本的黎二,温柔、体贴、风度翩翩。
然而,理濑心中却有一种莫名的绝望。
夏至那天,与忧理、约翰一起在山坡时感受到的透明哀伤再度涌现。那一天是白昼最长的一日,随日子一天天过去,日照时间也会愈来愈短。那是一种处于顶点时,却能预见毁灭的预感。或许,这个瞬间是我们在这里的日子中,最美好的时刻,之后等待我们的是……
“看来你真的没说谎。”
“看吧!”
“我和那家伙,谁比较厉害?”
“黎二吧。”
“你知道就好。”
两人脸上绽放笑颜。
“理濑,你最好别太轻易相信别人。”黎二突然很认真地说。
“我?”
“嗯。我们之中,最正直的人就是圣,其他都是很会说谎的家伙。”
“是吗?”
“没错。约翰、忧理,还有我都是。我们都很会说谎。”
“才没这回事。”
“不,你不明白,就像我的事,你根本就误会了。”
“误会?”
“我杀过人。”
“咦?”理濑抬头看黎二,发现他的眼睛正静静地看向某个远方。
“而且杀的是我母亲。”
黎二语气平淡地继续说,理濑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虽说是母亲,但我们几乎没一起生活过。我是个生父不详的私生子,从小就这边住,那边待地被他人推来推去,后来因为财产继承的关系,我母亲想利用我才收养我。我家真的很糟糕,虽然是有钱的名门望族,家里却是妻妾同住,此外还有来历不明的妓女、同父异母的孩子们等等,总之是一大群乱七八糟的人住在一起。对我而言,我至今仍不认为那女人是我母亲。但我有个同父异母,小我三岁的妹妹,因为我没有兄弟姐妹,所以特别疼她,她也总是喜欢黏着我。”
理濑盯着黎二的下巴。
“但我母亲却虐待她,凶狠程度简直令人发指,所以妹妹身上总有很多瘀青。妹妹的生母是个酒鬼,虽然住在一起,却完全不关心她。我为了保护妹妹,与母亲的冲突愈演愈烈,她大概无法忍受自己的儿子居然护着别人的女儿吧!”
黎二的舞步不再轻快,声音也变得苦涩。
“那天,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放学回家,看到妹妹奄奄一息地被塞在厨房的塑胶桶,她的手臂骨折,肿起的脸上伤痕累累,喉头还插着一把裁缝用的尺……”
黎二握着理濑的手劲加重,让理濑不知所措。
“我颤抖拔出那把尺,立刻喷出好多血。妹妹在临终前,用尽全力喊了声‘哥哥’,然后就这样走了。”
黎二的声音微微发颤。
“接着,母亲咯咯大笑地从我后面走进来,我至今还无法忘记那时她说的话:‘这下可真的成了厨余呢!’于是我反射性地抓起放在砧板上的菜刀……”
不知不觉间,两人停了下来,华尔兹依旧缓缓流泻。
“……就是这么回事。”黎二深深地叹口气,“总之这是拥有四百多年历史的望族丑闻,为了压下这件事,我于是被隔离、幽禁。因此,这样的我无法保护任何人。”
黎二想放开理濑的手,理濑却紧紧抓住不放。
黎二安慰似的拍拍理濑肩膀,轻轻从理濑手中挣脱。
“我知道自己身上背着罪恶,所以才会想为那家伙做点什么。”
理濑发现“那家伙”指的是丽子。
“但我终究还是保护不了。”
“黎二……”理濑鼓起勇气出声,却无法再吐出任何字句。
黎二转身离去。理濑凝视他的背影,却看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微微回头。
“理濑,那天你是不是掉了东西?”
“咦?”
“水蓝色的胸花。你在路上遇到我时,没察觉东西掉了便跑走了。”
“哦,我想起来了。我那时完全没注意到它掉了,还四处找了一下。”理濑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努力以平常的语气回应。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迷糊。差点忘了告诉你,东西在我那里,下次再拿给你。”黎二微笑说完,转身离开。仿佛吃了败仗似的低垂着头,慢慢走远。
理濑一语不发地独自站在中庭。
华尔兹仿佛溶入了夕阳,持续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