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晨,一醒来便觉得头好重。
坐起时便觉得好冷,一下床又发现全身各处疼痛不已,似乎是感冒了。
往窗外看,天空阴沉,但厚重云层倒已徐徐消散,看来暴风雨已歇。
昨夜的事有如一场梦,温室里的谈话、风雨中的回廊、尖塔上的人影,与那本不见的书。一想到这里,她无力地回头瞥了一眼书桌——那本书真的不见了。心情极度郁闷,脑海里甚至闪过怎样都好的气馁念头。想起之前为了藏那本书,以及该拿它怎么办等问题而伤神不已,如今,这本书从眼前消失或许反倒是好事。
关于那本书的内容,从校长口中听来,还是有很多令人纳闷的地方……
理濑脸色苍白地换衣服,准备出去吃早餐时,一向早起的忧理碰巧开门进来。
“忧理,昨晚真是抱歉,还丢给你收拾。我好像真的感冒了。”
正说着,理濑就被忧理紧绷的表情吓了一跳。
门外的走廊传来骚动的嘈杂声,气氛不太寻常。
“怎么了?”理濑担心地问。
“亚沙美死了。”忧理嗫嚅道。
“什么?”
忧理看了一眼走廊,将房门关上,认真地凝视理濑。
“似乎是昨晚从塔上摔落。一个早上去练网球的学生发现她的尸体卡在尖塔下方的岩石堆里。听说死状凄惨,全身骨折。”
亚沙美是死缠着约翰的那个女孩。
理濑顿时觉得全身气血逆冲,她想起尖塔灯光中浮现的人影、露出窗外的双脚,还有神情狰狞、匆忙离去的黎二。
“理濑,昨晚你是不是有去尖塔附近?”忧理深吸了一口气,直视理濑的眼睛。
“我……”理濑愣住。
“有人看见你昨晚出现在尖塔附近。”
“看见我?是谁?”
“不晓得,校长的亲卫队遇到每个人都这么说。”
“怎么这样……”
是谁在那场暴风雨中看到我?那个人为什么那么晚了还在外面徘徊?不过,那时我的确在尖塔附近,换句话说,那个人那时也在外面。
理濑觉得瞒不住忧理,决定据实以告。
“没错,我的确在那附近。”
理濑将昨晚发生的事全盘托出,包括看见黎二,以及好像有人侵入房内等,唯独没提到那本书被偷的事。
“理濑,你很可能中计了。”忧理专注地听完,蹙眉说,“现在大家都在谈论这件啊。不用亲卫队那些人多嘴什么,只要说看见你出现在尖塔附近,结果就够你吃不消了。你应该也能想象大家会怎么想,可能有人会说因为亚沙美死缠着约翰,所以你愤而行凶之类胡诌的话。”
“太过分了!为什么要扯到我身上?”
“嘘!”忧理竖起食指抵着唇,瞄向门口,示意也许有人正在外面偷听,“总之,不论你听到什么都别理会。而且你既然不舒服,今天还是多休息比较好。要不要我向老师说一声?”忧理露出探询的眼神。
理濑无力地摇头,“如果请假休息,不晓得又会被说成什么样了。放心,我不会乱来。”
“说得也是,那就这样吧!”
“不过,到底是谁下的毒手?还是说,那根本是一场意外?”
“天晓得。总之,校内又要掀起一番波澜了。好了,我们去吃早餐吧!”
忧理在理濑之前走出房间,两人无视于那些在走廊上看着她们窃窃私语的人,迅速走出宿舍。光这样就够令人厌烦了,然而,当她们一定近餐厅,便有一群群学生围在附近指指点点。看样子,谣言比想象中传得更快、更夸张。
虽然没被人当面说些什么,但那混杂恶意与好奇的情感涟漪,仍借由嘈杂的人声与空气传递过来,渗入全身。
理濑垂着眼、紧紧抿唇走进餐厅。虽然忧理也毅然决定照往常那样与理濑聊天,但周遭的气氛似乎令她有些为难。理濑打从心底对忧理深感抱歉,也对这位坚强的朋友感激不已。
踏进宽广餐厅的瞬间,理濑发觉所有人的视线全一齐转向自己,全身顿时僵硬不已。
忧理与理濑迅速领了餐点,选了一处角落坐下,随即察觉亲卫队那些人刻意从远处的位子移到她们附近。
“好恐怖!她的死状好惨!”
“可惜她长得那么可爱……”
“听说还有鸟在伤口上拼命啄。”
听到这些刻意挑衅的书语,忧理不满地挑眉,理濑对她轻轻摇头,试图专心品尝面前这碗汤,却食不知味。
“听说她出现在尖塔附近?”
“嗯,有人亲眼看到。”
“听说是因为半夜肚子疼,去拿药时撞见的。”
“为什么那么晚了还跑出去?”
“就是啊!”
“果然真的和……”
“约翰他……”
“就是……那回事……”
头开始刺痛,理濑咬紧牙根。
不能听,不能在意,这件事与我无关。不过,头真的疼得很厉害,而且很想吐,但我得喝完这碗汤。今天这碗汤为什么特别烫?几乎要烫伤舌头了。
机械化地将汤往嘴里送,对面的忧理正拼命抑住满腔怒火。冷静点,冷静点,理濑!如果忧理在这时发飙,我又一脸狼狈的话,不就正中那些家伙的下怀了。头好痛,汤又好烫……
“理濑,走吧!这里的空气太糟了。”
忧理抛下这句话,随即端着托盘站起来。理濑连点头的力气都没有,慌忙起身跟上。两人迅速走出餐厅,仿佛要斩断周遭紧追不舍的日光。
“那些人是什么意思!没看到别人在吃饭吗?而且对曾是她们一员的人,居然说得出那么残忍的话!”忧理满脸通红,声音颤抖地说。
“对不起,忧理。都是因为跟我在一起才会这样。”理濑细声道歉,不禁哽咽。
“理濑,你不能认输!因为你没有错,今天一整天,不论谁说什么,你都当作没听到。”
理濑沉默地轻轻颔首。
虽然明白忧理说得没错,但这一整天真的很难熬。加上感冒症状愈来愈严重,注意力无法集中,上课内容根本没听进去。每位老师都在开始上课前,简单告知昨晚有学生意外身亡,要大家一起默祷。每次理濑都会被不怀好意的视线刺伤,休息时间也被谣言伤得内心隐隐作痛。好不容易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早已身心俱疲的理濑,第一次发现能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是多么令人感激的事。然而,正当理濑拖着沉重脚步,准备回宿舍时,有个人挡在她面前。
“理濑,回去前可以聊一下吗?”
出现在面前的是穿黑衬衫、双臂交抱的校长。一看见他那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神,理濑顿觉双脚瘫软无力。
“对不起,我好像感冒了,真的很不舒服,可不可以明天再说?”
“不行,首先你得说明一下感冒的理由。我拿点感冒药给你,跟我来。本来一早就想找你过来谈谈,但又想到要你翘课也不太好。”校长不待理濑回应,径自走向前方那栋房子。
理濑无奈地轻咳,踉跄地跟在校长后面。
又要去那房子了,讨厌的记忆一一苏醒。
扮成女子的校长、手持猎枪的校长、敞开的窗、昏暗的房间、背上插着刀子的修司、天花板上的黑影、二楼敞开的窗子、大叫的丽子、盖着毛毯倒卧在地的丽子、恸哭的忧理、抽烟的圣、没有镜子的宫殿、桌上的马克杯。
头抽痛着,理濑蹙眉,突然又觉得不太对劲。
真奇怪,总觉得怪怪的。这记忆好像混入了什么异物……
最近愈来愈不相信自己了,总觉得有个不是自己的东西正逐渐侵蚀自己。就像发高烧时,何种身体不属于自己的错觉。
低气压完全远离,天空渐渐变得干净。
理濑机械地摆动双脚,出神地想,白昼已经变长,这里的景色与初见时完全不同。
砖造房屋矗立在澄澈晴空下的样子有如一幅古老风景画。
屋内也与初次看到的不同,换上了极富夏日气息的摆设,窗户挂上令人感觉凉爽的窗帘。
然而,坐在大书桌前的理濑却愈发感受到来白眼前男子的强烈压迫感。
“好了,昨晚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现在依序一件件告诉我。”
理濑无奈地全盘托出——被圣叫出去、比忧理晚到温室;回房后听到有人敲门,一路跟踪那个人,直到对方消失在通往尖塔的路上;因为不敢再跟,正打算回去却瞥见尖塔亮起灯,发现有人从窗户坠落,而且还有个人站在窗边。
“你没有登上尖塔?”校长神情严肃地确认。
“没有,根本没有靠近。”
“那么,有人从塔里出来吗?”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理濑一时愣住,别过头咳嗽,企图掩饰。
“没有,没看到。”
“是吗?”
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看到黎二?因为她认为黎二肯定是为了别的事才去那里,更何况,她不想被黎二得知自己看见他的事。
校长靠在椅背上,直直地注视理濑。
又是那种眼神,难不成他知道我说谎?
理濑移开视线,咳了几声。
“和圣他们在温室谈些什么?”
校长突然转换话题,令理濑一脸讶异。
“我想,我们的谈话内容与那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很私人的事。”
“有没有关系由我决定。说吧!我想知道。”校长突然站起来,端了一杯红茶过来。
理濑轻轻叹气,听这语气,看来她不说就别想回去了。但是换个角度想,这也许是问清楚一些事的好机会。
“圣似乎从很早以前就觉得我很奇怪,认为我是个让人摸不清的人。他一直质问忧理与约翰对我的看法,我那时在暗处偷听了他们的谈话。忧理与约翰都说不太了解我。圣对我的疑虑很深,还说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
“哦?”校长专心地听理濑述说,并在杯子里倒入红茶。
“圣还说……”理濑稍稍停顿,“校长是不是刻意做了些事,企图打压我。”语毕,她将视线移到叠在膝上的手。她知道校长正一脸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然后呢?”
“什么?”
“你怎么回答?”
红茶的香味窜入鼻子里。好香的味道。
“然后我……”
敞开的窗。
“我开始说出自己的事。我告诉他们,我在一年前发生意外,导致意外前后的记忆完全丧失,并坦白因为无法将记忆中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连结起来,所以觉得混乱不已。他们听完都很吃惊,但圣对我似乎还有一些疑问。”
“哼!圣果然还是那副德性。”校长双臂交叠在桌面。
“校长,你知道在大家之间流传的谣言吗?”理濑看向前方低声说。
“你别在意,那是意外。”校长答得很干脆,并点了根烟。
“但你知道大家怎么说吗?他们一定都会说,都是因为那个二月来的女孩,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发生恐怖的事。”
心中有什么溃堤而出。理濑抬头看向校长。
“为什么是二月?为什么只有我在二月入学?约翰明明只差我一天,为什么他就可以在三月入学?”
脑中闪过各种影像——在雪中疾驶的列车、不见的旧皮箱、湿地中的少年、敞开的窗。
“我想回家。我不懂为什么我一定要来这里。大家都用那种轻蔑的眼神看我,让我觉得好累。我只要能一直和奶奶、哥哥们在一起就很满足了。都是我的错,现在居然连忧理也被人用那种眼光看待。我想回家,我想离开这里。”
校长定定凝视理濑的脸。
那眼神,那乌黑的双眼,那黑暗栖宿其中的双眸——理濑冷不防地说:
“又来了,每次都这样!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那眼神好像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似的!为什么要这样看我?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我真的有那么奇怪吗?我每次说话,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你明白那种被人家说‘你不是理濑’、‘你不是我认识的理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理濑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无法压抑自己歇斯底里的声音。敞开的窗。没错、就是现在,有个秘密培育的邪恶东西就要从我体内飞出来,我明明不想这么做,也不能让那东西飞出来!
眼前敞开的窗变得好大,外面一片昏暗。
下一瞬间,眼冒金星,倏地回神。
校长神情严厉地高举着手。
理濑惊觉自己被甩了一个耳光。
我刚才看到了什么?
理濑战战兢兢地环视四周,没有任何一扇窗是开着的,外面是已近黄昏的天空。
“对不起,我、我……”理濑捂着被打的脸颊,垂下头。
“不,是我太粗鲁了,居然甩女孩子耳光,因为看你一时失控……”校长再次交抱双臂,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抱歉,你现在冷静点了吗?”
理濑全身虚脱似的轻轻点头。
“你来这里后,情绪一直很不稳定,这是拒绝我的表示?还是……”
理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讶异地注视校长。
“看来你真的不记得了。”校长也看着理濑。
“‘真的’是什么意思?你认为我说谎吗?”理濑忿忿地反问。
“不,我没恶意。你还记不记得,你发生意外前,我们曾见过面?”
理濑听他这么一说,更觉不安。她拼命回想,仍找不到任何曾与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人见过面的记忆。
“不,我想不起来。”
“是吗?会让你在二月入学确实有许多原因,其中之一是因为你很特别。”校长拿起搁在烟灰缸上的烟,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烟。
“特别?哪里特别?我明明什么才能都没有。”
“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只能说你很特别,希望你能相信这句话绝无恶意。”校长优雅地绕过书桌,然后坐在上面,视线与站着的理濑齐高,“你有很棒的素质。直到你自己察觉之前,我都不能让你离开。”
“素质?什么素质?”理濑以眼神诉说着她有多渴望知道答案,却发现校长的眼中浮现他现在绝不会说的决心。
“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发现。就算我现在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总之,在你失去记忆前,我们会见过几次面。”
“那时的我是个什么样的人?”理濑好奇地问。
“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也是有多重性格的女孩,所以你的朋友会觉得你变了,一点也不奇怪。”校长的脸上浮起一抹浅笑。
多重性格?之前也有人也对我这么说过,是忧理吗?
“你奶奶也说,你很聪明,反应很快,能一眼看穿别人的心思。”
“奶奶这么说过?”理濑惊讶地看着校长。
“她还说你从小就演技一流,常常被你骗呢!”校长轻轻颔首,以手背轻抚理濑变红的脸颊,“不论哪一种类型的女孩,你都能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