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一早醒来,先拉开窗帘眺望凸窗外的风景。
从那窗户看到的世界,总令理濑心中涌起莫名的乡愁。才十四岁就感到满腹“乡愁”,虽然理濑每天都试图以其他字藻来形容这种感觉,但她的字典里只有“乡愁”两字。
多云色浊的天空日复一日,一望无际又湿稠的沼泽风光连接灰色的天与地,无尽延伸,瘦小的水鸟成群掠过蜿蜒的黑色流水。这个景象总是令她有些忧郁,还有些恍惚。
她注意到嵌在旧窗上的两根铁栅,相较于窗边的老旧砖瓦,铁栅显得较新,不免令人联想到过去是否曾发生过什么意外。
在这闭塞的学园王国里,她变得更喜欢做梦,每次出神地眺望窗外时,她都会觉得自己就像被囚禁的公主。生活虽然舒适,仍无法改变这里根本有如牢笼的事实。她谨记忧理的忠告,却也开始习惯这里的生活。
从参加校长的茶会以来,转眼已过了两个礼拜。
虽然有人被杀的事实带来强烈冲击,但因为四人对此事守口如瓶,校内气氛仍旧如常,再加上事情发生在深夜,现场离宿舍与校舍也有点距离,无人知情自是当然。就连理濑与忧理自那夜以来,也有默契地避谈此事。仔细观察,圣与黎二似乎也是如此。
校长如何处理修司的尸体?还有凶手。凶手应该就在校内,校长打算如何解决这件事?
一开始想就停不下来。
在日复一日的规律校园生活中,就像从前曾作过的恶梦,目睹少年尸体的经历也被尘封至记忆深处。然而,她始终觉得它们正蠢蠢欲动,一有空隙便会再度浮现,因而那股缠绕背脊的紧张感一直挥之不去。
“理濑,你来这里之前会见过校长吗?”
“没有。”
周末午后,正在读剧本的忧理突然出声询问。
“那家伙为什么知道你有灵媒的特质?”忧理注视理濑的脸。
理濑阖上书,在椅子上坐正。她知道是时候谈那件事了,忧理应该也在等待这个时候。
两人隔小咖啡桌,面对面坐着。
忧理在马克杯里放入比平常多量的咖啡粉,理濑也学她放了同样分量。忧理拿来架子上的保温瓶,将热水注入两只杯子。
“要进这所学校必须先经过校长面试,你没有吗?”忧理眼神认真地问。
被一双黑白分叫的大眼睛直直盯着,任谁都会有点退缩吧!
“校长说他因为出差,所以没时间面试我。”理濑大大颔首说。
“出差吗?我不这么认为。你也听到他之前说的,这里是他的王国——三月之国。那家伙自诩为这里的国王,我们都是王国的成员,也就是他的所有物,所以他绝不可能省去面试的过程。不过,你很符合他的喜好也是事实,真奇怪……搞不好他早就暗中调查过你了。”忧理不停喃喃自语,“可是,为什么要你二月来?”
又来了。胸中那块大石再度出现,理濑感到厌烦不已。
疏离感——二月的最后一天来这里到底代表了什么?第一次见到黎二时,他说的那些话,还有去见家族时,一路上来自学生们看怪物般的眼神,这些都让她觉得很难过——在被世间疏离的“坟场”中,她仍是个异端者。
“不知道,我也只是依规定的日期来报到,又不是我想什么时候来就能什么时候来!我根本没听过什么三月之国——忧理,你不也一样?你也被这个王国的规则牢牢绑住,不是吗?”
“对不起,理濑。都怪我说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话。”或许是发觉理濑压抑在话里的焦躁,忧理苦笑说,“不过,这里确实是他的王国。他对这一点很执着,所以绝不容许有人破坏王国的和平。”
“那个传说究竟是什么意思?听黎二说,如果有人在非三月的时间入学,就会将学校带往灭亡之路。这则传说是谁说的?”理濑将身体倾向前问。
忧理别过视线,沉默不语。
“告诉我,忧理。大家都在背地里悄悄讨论,只有我什么都不知道。”
理濑更往前倾,催促忧理。忧理似乎下定了决心,啜了一口咖啡。
“虽然你也快上到那门课了,不过……这里有一门授课时间只有一小时的特殊课程,在入学三个月后才上,你猜是什么?”
决定讲明一切的忧理却突然丢出一个问题,令理濑有些意外。
“这个嘛……只有一个小时?”
“是的。”
“与宗教有关吗?”
“不是,简单说就是‘校史’,这所学校的历史。”
“校史?”
“是的,不过,更正确的说法是这里的历史,也就是‘绿之丘’的历史。”
“为什么要上这种课?”
“或许是想让大家了解这里的历史,或许只是校长爱护学校的表现。此外,这堂课还是由校长亲自授课。”
“是吗?然后呢?”理濑捧着马克杯,兴味盎然地问。
“你应该多少也听说了吧!这里以前是修道院,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创立时间可追溯至西元一千八百年左右,比函馆的圣女修道院还早,但并不清楚它属于哪一个教派。当时世界各地的宗教都经由函馆传入日本,结果那个教派不知怎地传到了这里,搞不好是那些被视为邪端异教而逃出来的宗教吧!”忧理托腮,娓娓道来,“不过,这座‘绿之丘’的存在更为久远。这里曾发现非常古老的遗迹,证明很早以前就有人在这里生活。而在地形上,这里会出现孤立在湿地中的山丘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此外,在修道院出现之前,这里还因为具行象征性而被前人敬畏。”
“原来如此。这种地形只能说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第一次看到时,内心大为震撼,还以为这是天然要塞或城堡。”
理濑想起当时不安地坐在行驶于湿地道路上的车里的事。
当浮于湿地之海的锥状绿色山丘跃入眼帘的瞬间,她竟感到似曾相识与极度恐惧。有什么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好像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然而,当忧理再度开口,那记忆便被拉回理濑的意识深处。
“这座山丘融合东西两方的各种民间传说,听说曾发生过各种奇妙的现象,譬如有神明或恶魔寄居于此,或山丘在发生灾害前会变色等等,真假难办的传说很多,唯一确定的是,能常常看见‘火’。”
“火?”
“没错。听过圣艾尔摩之火吗?出现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因为埋在地底的瓦斯或不安定的大气等多种条件综合,在空中引发放电现象,而这里的地理环境似乎很容易引起这种现象。当地人称这种放电现象为‘神之火’,而‘绿之丘’过去也因此多次遭遇大火。”
“哇!”突然聊起那么久以前的事,理濑虽然有些困惑,仍对内容充满好奇。
“而且不知为何都发生在二月。”
“二月?”
“嗯。第一场大火发生在修道院时期,似乎是落雷引起的。就像你现在看到的,不论过去或现在,这里始终都吹着风,如果在刮强风的口子发生大火,火势绝对一发不可收拾。听说那时整座山丘瞬间被烧成焦土,远远就看到一个火红的三角形。”
“是吗?”理濑的脑海浮现在黑暗中熊熊燃烧的山丘。天气好的时候,要接近已经不容易了,更遑论以前消防设备不够周全时。直到火势完全熄灭,肯定连着几天都是漫天的烈焰与浓烟,那些僧侣很可能根本无处可逃,就算逃出火场,二月的严寒又是另一项考验。
“大火之所以都发生在二月,也许是因为刚好遇到空气干燥加上强风吹拂的季节。不过,也因为火灾都发生在二月,所以才有这种传说吧!”忧理说到这里,喝了一大口咖啡,看样子似乎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
理濑也一口气喝光咖啡,“再来一杯吧!”
忧理伸手拿起咖啡罐。
理濑感到不安与紧张,视线移向插在桌上小花瓶中的猫柳,凝视猫柳前端毛茸茸的灰绒,心想,这太没真实感了,这个三月之国是人为的,而自己正从如此美丽聪颖的少女口中听到过去的真实故事。理濑突然感到晕眩,那是一种有如将被吸入对镜深处那昏暗陷阱中的晕眩感。
忧理交抱双臂,望着咖啡冒出的热气,再度开口,“修道院那段时期的纪录几乎没有保存下来,除了当时一些重大事件的纪录外,而其中有一半是记载那次大火的经过——你知道那间修道院一开始只有十二个人的事吧?”
“嗯,知道。”
“这十二个人开垦山丘,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在那场大火发生的几天前,听说有一个人来到了这里。”
“一个人到这种地方?为什么?”
“不知道,可能是宗教人士或流浪汉,留下的纪录里完全没有那个人的身世背景。总之,在那个人到修道院几天后,‘绿之丘’便发生大火,火灾过后,那个人却不见了。当时牺牲了四名僧侣才扑灭修道院的火势,守住圣堂。理濑,你不觉得很诡异吗?第十二个人一出现,灾祸便降临,我猜那个人可能是因为宗教纷争、被派来消灭异端者的刺客。”
忧理自信地滔滔不绝,看样子她似乎也是个不折不扣的推理迷。
“第十二个人……”理濑神情忧郁地低喃,这个传说竟然可溯及至如此久远以前。
“这是其中之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二月访客的关系,总之这个时期经常发生火灾。”
“什么?还有?”理濑抬头。
“当然。虽然这学校没那么旧,但这种古老传说可是一直流传至今呢!”忧理耸耸肩说。
不知为何,理濑觉得背上窜过一阵恶寒。
“那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前任校长——也就是校长的父亲——刚创立这所学校时也曾发生火灾,而且也是因为落雷打到树木,火势波及校舍,虽不至于烧个精光,却无一幸免。幸好大火发生在傍晚,学生都待在宿舍,所以无人伤亡。”
“然后呢?那时应该也有人来吧?”理濑无奈地说。
“答对了。”忧理苦笑说,“就如那晚校长说的,前任校长将开学与毕业都订在三月,但那时的规定没那么严格,有时会视学生情况,接受其他时间入学的转学生或新生,而其中就有一个二月入学的特例。”
“男的?女的?”理濑咽了一口口水。
“不清楚,结果,几天后果然发生火灾。”
“那个学生顺利毕业了吗?”
“没有,半年后就转学了。”
“什么嘛!也没怎样嘛!”理濑松了口气。
“不过……”忧理这句话如针般刺耳,“奇怪的是,火灾过后的废墟里发现一具身份不明的焦尸。”
“焦尸?你不是说无人伤亡?”
“没错,在校生与教职员全部平安无事,然而,却仍发现一具焦尸。最后因为无法验明身份,便被当作无名尸,安葬在某间寺庙。”
理濑哑口无言。真令人毛骨悚然,她依稀感觉到自己就站在这恐怖话题延伸的方向上,而忧理那具备冲击性的发言正向她逼近。
“真令人丧气。所以呢?大家都认为我会放火烧学校?”理濑叹了口气,低声说。
“确实有人放火。”
“咦?”看到忧理非常认真地点头,理濑惊骇不已,“真的?”
“没错,而且是最近的事,大概是五年前吧!也许现在的高年级还有人记得。”
“这么近?”
“嗯。”
“所以,那个人也是二月——”理濑提心吊胆地问。
“嗯,也是在二月最后一天来报到,听说是发生突发状况之类的。”忧理点点头说,“那时学校已经变成校长的王国了。他坚持开学典礼一定要在三月举行,学校愿意负担住宿费用,请学生家长带孩子到钏路市的饭店住个两天。但在总是在世界各地飞来飞去的家长眼中,校长这种要求实在太奇怪也太不合理。结果因为他们的行程怎么也无法配合,硬是在二月最后一天将孩子送来,然后又匆匆赶去机场。这种情况下,学校当然非收不可,所以就变成二月来的转学生。”
理濑的脑海中浮现当时的情景——被父母丢在校门口的小孩疑惑地地仰望“绿之丘”,背后是一辆疾驶而去、扬起漫天沙尘的高级轿车。
“转进来的是一对姐弟,放火的是弟弟。他是个身材瘦弱、个性纤细的孩子,一进来就对大家充满敌意,和谁都处不来。”
被丢弃的小孩。无人的灰色景致。
“还不满一个月,他就在平常上课的校舍里放火。那时正吹着强风,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虽然无人死亡,但有很多学生和教职员受伤。”
“太可恶了!”比起同情,理濑更觉得愤怒,这分明就是滥杀无辜!她大概猜得出结果会是什么了,“那孩子后来呢?”
“自杀了。”忧理答得很干脆,“听说放火后便踉踉跄跄地走入湿地,投水自杀,可是没找到遗体,他姐姐后来也立刻转学。”
“原来我被讨厌是有理由的,早知道就不问了。”理濑叹气,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
“所以我才不想说。”
“不过,还是问清楚比较好,而且我很高兴是你告诉我。话说回来,你还真有勇气,愿意当我的室友。”理濑一脸感慨地注视忧理。
“拜托!理濑,这两者根本没关系。”忧理有些惊讶,“我关心的是个性合不合,你怎么看都比那些大小姐好相处多了。我根本不在意这种事,传说归传说,你只是不幸地刚好符合而已。不过,你好像很在意校长的事。那个人其实是个现实主义者,降灵会八成只是他的兴趣,只要一谈到生意,他马上换了一张严肃的脸。他这种个性应该不会刻意让学生感到不安,不然就不会让你在二月进来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晓得,我也想不透。”忧理摇头。
两人对望,彼此都从对方眼中读出迷惑与恐惧。
“啊!已经三点了!”忧理看了一眼手表,惊呼出声。
“怎么了?要排练吗?”
“不是,你也一起来。”
“什么事?”
“我和圣与黎二约好了。”忧理起身说,“他们也很关心那件事的进展与真相,想说四人一起讨论看看。”
理濑跟在忧理后面步出房间。
天空还是一片灰。来到这里后,还没见过蔚蓝的晴空。
“要去哪?”
“温室。像我和黎二这种叛逆分子凑在一起得小心点,所以要约在秘密场所。”忧理往体育馆的方向走去。
她们步下夹在成排黝黑树林中的石阶。
望着前方走在笔直树林中的忧理,理濑觉得自己就像走在铁栅中,心慌地抬头望向树林上方咧开嘴的天空。她不讨厌满布云层的天空,对喜欢做梦的她来说,这种可以明显感受到云朵变化的天空,反而让她更容易进入天马行空的世界。或许,目光追逐云层变化的行为,就像追逐内心某种情感的流动。
可是,这里的天空……
理濑叹了一口气,呼出来的气白得吓人。至少动一下也好,每天都顶着覆满厚重云层的天空,连阳光是什么颜色都快忘了。
石阶中途会经过一座老旧的凉亭,里面有石椅与石制屋顶,如果是盛夏时节,这里绝对是最佳的乘凉处,但现在这么寒冷,连碰一下的念头都没有。
忧理停下脚步。
凉亭后面是一片石壁,上面凿开许多莫名其妙的圆洞。
理濑注视石壁,猜想,是星座吗?
“……在这座凉亭后面?”理濑问正在探看石壁后面的忧理。
“找到了!理濑,过来吧!”
“咦?”
忧理消失在石壁后面。
“忧理!”
理濑慌忙探头至石壁后方。
“啊!”
石壁后面有一条半圆形的隧道,似乎是很久以前打造的。忧理的背影消失在隧道深处。
“等等我!忧理。”
理濑踏入黑暗。
空气比想象中干燥,应该是一条风道,而且比外面温暖。眨了几次眼,视线习惯黑暗后,隧道内部才隐约可见。前方约五公尺处有一面以石头堆积而成的墙壁,没看到忧理的人,看样子前面应该有个转角。
理濑回过头。隧道入口被凉亭的石壁巧妙遮掩,如果只是信步至凉亭小坐,应该不会发现这条隧道。理濑低头在隧道中前进,弯过转角,前方十公尺处有微弱的光线,以及一道似乎通往地表的铁制螺旋梯。她听见铿铿的沉闷脚步声,看到正在爬楼梯的忧理下半身。
理濑也急忙扶着生锈的扶手爬上楼梯。
一来到空旷处,一个巨大的绿色物体突然跃入眼帘。
“理濑,这里!”忧理从那绿色物体的另一边探出头。
“这是什么?”
这是一个巨蛋型温室,生锈的铁制骨架之间嵌以带点脏污的玻璃,形成几何状的图案。这间温室没有维护得很好,感觉像废弃了一阵子。不过,里面依旧有空调,比外面温暖许多。
棕树与椰子树的叶子呈放射状伸展,没有照料得很好,泥地里长满蕨类与杂草,充满植物特有的腥臭与腐败等象征生命活动的味道。
“这是旅人蕉喔!”
“我听过,就是这个吗?”
理濑仰视往温室圆顶伸展的巨大植物,这植物看起来像被剥下扇面的绿色团扇,扁平如扇骨的方形叶子呈扇状朝天空展开。
“听说叶鞘的部分有水,可以取出来喝喔!不过我没试过就是了。”
“哇!真的吗?不过,晚上看到就有点恐怖了。”理濑提心吊胆地穿过热带植物区。
在有如另一个世界的浓密绿荫中,四张没有椅背的黑色折叠椅散置在铁裂圆桌周围,圣与黎二就坐在其中两张椅子上。
“嗨!好久不见。”
“怎么回事?你们不是同一个家族吗?应该常见面吧!”忧理惊讶地说。
“是没错,但总不能在聚会时讨论修司尸体如何处置吧?只能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了。”圣轻声说,手里正在擦拭脏污的眼镜。
“也是——对了,那家伙的班上与家族的人,难道都没怀疑他出了什么事吗?”忧理双手插腰,站在两人面前。
“好了好了,别摆出这么可怕的表情,先坐下吧!理濑也是。我们还有很多话要谈。”圣轻轻挥手,示意她们坐下。
“我还带了这东西。”黎二从桌子下拿出一瓶葡萄酒,另一只手拿了两只酒杯。
“真是服了你们。从哪儿弄来的?”忧理双手交臂,一屁股坐上椅子。
“从青木厨师那里偷来的,反正是料理用的,没关系啦!”黎二将酒瓶举到眼前,歪歪头说,“这是不是开瓶后放了一段时间啊?酒精全挥发掉了。”
“真狡猾,我也要喝!”忧理抢过黎二手中的杯子。
“真凶!”语毕,黎二将酒倒入杯里。
“真棒!没想到还有这种地方。从下面根本看不到这里。”理濑也坐下,频频张望四周。
刚才那条路不论再走几次,都不会注意到这个地方。会将温室盖在这里,肯定就是因为是视线上的死角。
“几年前,这里八成有个立志当园艺家的有钱学生吧!虽然现在几近荒废,但这温室仍具备基本机能,没什么人知道这里。”黎二回应。
“对了,看得到星星吗?”理濑看向天花板。
“谁知道?真的很黑的夜晚应该看得到吧!不过得先将上面玻璃的灰尘擦干净才行。”黎二也抬头望向天花板。
对话中断,四人的视线无预警地过上。
“他们说修司因为亲戚过世,得暂时回家奔丧。”圣一脸大梦初醒的样了,开启话题。
“老套!也不想点新鲜的!”黎二托腮,不层地哼道,“八成一个礼拜后,就会说他因为家里的事要转学了。”
“也太多人转学了吧?不过,搞不好哪天也轮到我‘被转学’。”忧理将杯子抵在嘴边,以干哑的声音说。
“这种事很常见吗?”理濑问,下意识地玩着手指。
“嗯。包括真的转出去的人,一年就有十几个。”
“这样真的很多。”
“不过,会来念这所学校的人,大多都是些个性怪异的家伙,我蛮好奇其中有多少人是非自愿离开的。”
“那他……他的尸体后来怎么了?”理濑的眼神带有畏怯。
“那家伙是‘坟场’的人,也是被丢来这里的。校长很擅长处理这种事,只要付点钱,就会帮忙伪造意外死亡的证明书,听说一次的代价是五万。”
“喂,他真的死了吗?”忧理看向圣,轻声道。
“你不会以为那是演出来的吧?”圣意外地说,“他没必要这么做吧!而且为什么要让我们看见?”
“嗯,但我总觉得是这样。我们看到尸体的时间只有一下子,当时四周那么暗,确认他已死的人是校长,赶我们走的也是他,现在回想起来,一切就像在做梦。”
“不,修司的确死了。”黎二反驳,“尸体与活生生的人体完全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到他,就知道他已经死了。问题是,杀死修司究竟有什么好处?”
“应该没有,不过,我总觉得校长的行为很诡异,也很难懂。在理濑这件事上也是。”忧理一口气喝光杯里的酒,皱起脸,“搞什么?这根本变成葡萄醋了!”
“果然,没喝是对的。”
“可恶!你也给我喝!”
“好痛!”
忧理似乎捏了黎二的手臂。
“办那场茶会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圣低语。
“咦?”三人令看向圣。
“为什么找我们去?又为什么突然进行降灵会?”
“为什么?这不是他的兴趣吗?他从以前就要我与黎二参加茶会,我们都不理他。但这次实在太卑鄙了,居然拿理濑来威胁我。”忧理从口袋拿出牛奶糖分给大家,似乎为了盖掉口中的酸味。
“他果真很喜欢长得漂亮的人,一直用色咪咪的眼神注视黎二与忧理。”
“别说了!怪恶心的!”
“不过,我还蛮讶异他居然会对超自然的事有兴趣,你们不觉得那场降灵会很唐突吗?”圣的目光刺探似的看向其他三人。
三人露出不安的神情。
“他生活在与世隔绝的环境中,应该不会相信算命或幽灵之类的事,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需要算命,与其相信毫无根据的占星术,不如靠自己的脑袋计算思索还比较快。”
圣的声音带点畏怯,三人沉默地注视他。
“至今为止,我曾接受过好几种不同的智力测验,不是针对小学生那种程度,而是让美军研究人员做的测验,而且还要花很长时间才能做完。我在这间学校也曾接受过相当正式的智力测验,大概是哪里的研究机关委托办理的吧!至今为止,我的测验结果都在全国前百分之五以内,本来还以为自己应该是这间学校智商最高的人,没想到一次从主考官那里意外得知,我其实是学校历届学生中的第二名,猜猜第一名是谁?就是校长。”
平时只以为圣的个性沉稳,没想到他还是个天才。更令人讶异的是,校长居然在他之上。
“俗语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你不认为吗?”黎二嘲弄地打岔。
“那家伙是怪物。”圣摇摇头说,“他根本不像个地处偏僻的私立学校校长,如果去当学者或商人,一定都很有成就。茶会的时候也是,他能和我讨论老师出的习题,如果不是没有几把刷子,不可能谈到那么深入。”圣将牛奶糖塞进嘴里,脸上微微露出败北的神情。
“我们都知道校长那个人是个现实主义者,所以,那时发生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应该不是梦吧!你们应该也看到了天花板的影子,感觉到桌椅震动,不是吗?”忧理双手一摊道。
“降灵会会不会只是校长的一个幌子?”圣交抱双臂,神情严肃地说。
顿时齐声反驳。
“你的意思是我说谎?”理濑不满地问。
黎二与忧理一脸尴尬,圣则面无表情地直视理濑,聪颖慧黠的眼神与理濑对个正着。
“理濑,别生气,我是说有这个可能,而且这也能进一步说明校长的目的。更何况,我也没说你说谎啊!我想,你或许是潜意识被操控了。校长在操控人心上很有一套,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经常对学生做这种事。理濑,你觉得呢?你很容易被暗示吗?”
理濑沉默了一会儿,“我也不清楚,我不认为自己是自我意识很强的人,难不成我被校长催眠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催眠术,但那么暗的房间再加上点起的蜡烛,不只你,我们也陷入容易接受暗示的状态。我很在意校长开窗的举动,举行降灵会有必要开窗吗?”
“开窗?”
“什么意思?”
“这点我还不是很清楚。”圣思索道,“可能在红茶里掺入一些不易察觉又能立刻见效的药物,让我们陷入幻觉,而打开窗户是必要步骤之一。搞不好校长和修司根本是一伙的,他叫修司从外面将某种迷药熏入屋内,让我们产生幻觉,然后再自己除去修司。”
“不会吧!有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吗?而且成功机率又低,何必特地给自己找麻烦?”黎二一笑置之。
忧理与理濑也觉得圣的话荒唐无稽,以为他在开玩笑而轻声窃笑。
然而,圣却一脸正经,“不论如何,我都认为校长开窗的举动很奇怪。”
窗子?窗子到底怎么了?
理濑想起校长开窗的样子——迅速灌入的寒气、内心的焦躁不安、敞开的窗子……
“如果我们真的中了圈套,产生幻觉,校长又能得到什么好处?难道只是为了吓我们?”
忧理说话时仍面带笑容,嘴里嚼着已变软的牛奶糖。圣冷冷地注视忧理,她立刻停止咀嚼。
“那时,那家伙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不是说要阻止丽子已死的谣言到处散播,所以要证明丽子是否已死吗?”
“嗯,然而出现的却是功。也就是说,我们猜错了,死掉的人是功,而且——”
“丽子还活着,是吗?”黎二接着圣的话说。
“没错。”圣露出一抹浅笑。
“总觉得脑子一片混乱——也就是说,校长为了让我们相信丽子还活着,所以才办这场茶会?”忧理语带挑衅,斜睨着圣。
“我只说也许。是有这种可能性。”圣不为所动地答。
“不过,若是这样也有点奇怪。理濑没见过功,为什么会说出只有功才知道的事?”
理濑想起自己那时变成两个人的感觉。
那是幻觉吗?但为什么感觉如此真实?我确实看见那贴在天花板上的背影,而且那物体重重地落至身上的冲击,以及躲在体内的感觉,绝对不是假的。
“我倒不这么认为,这些事不一定只有本人才知道。还记得那时理濑说了什么吗?‘父亲病危得赶回去,但下山时被人推落’,只有这样。理濑之前就听我们说过,我们最后一次见到功时,他正好得知父亲病危一事——对了,我将家族受诅咒的历史告诉理濑时,忧理并不在场——校长也说过,他想听听理濑如何推理功离开山顶的野外剧场后,突然失踪的真相。理濑具有超乎自己想象的敏锐观察力与直觉,她能理解功不安的心情,想象当时的状况,而她的推理只是说出自己的想象,所以校长只要再给理濑下个‘功会现身’的暗示就行了。他也早已看出理濑的不凡观察力与直觉。”
“可是——”理濑怯怯地开口,“校长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应该还有更简单的方法,不是吗?如果要对我下暗示,给个‘没有人会现身’的暗示不是更好?就算要让我们认为丽子还活着,也没必要刻意引出功的亡灵呀!这样不是自找麻烦吗?毕竟我们不曾对功的离开起疑。假设这是为了保护学校而布置的诡计,最后如果不能证明两人都活着,不就失去意义了?”
“说得也是。相反地,如果这是校长设计好的,不就可以证明丽子已死?因为只有用这种手段才能说服认为丽子还活着的我们。”
“假设论点一样。”黎二注视忧理,继续说,“不论如何,功都已经死了。谎称还活着的功已死,对校长与学校并没有好处,不过,就算功真的死了,也没什么差别——等等,莫非校长的目的是功?没错,如果忧理的说法正确,丽子或许已经死了,而且校长早就知道这件事,却不知道功的情况?”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啦!能不能说得简单点?”忧理搔搔头说。
“也就是说,校长知道丽子怎么了,却不知道功的下落。”
“什么?”
“所以功一定失踪了。校长要找的其实是功,他要我们帮他找到在校内失踪的功。”
啪嚓一声,天花板摇晃。似乎是鸟儿撞到了玻璃,有羽毛散落。鸟儿啪啪地振翅站起,再次消失于灰色天空。
四人铁青着脸,默默地仰望天花板。
“我不懂……”圣喃喃自语,“这实在很不合理,那场降灵会究竟是真是假?如果是假,目的是什么?丽子与功到底是生是死?如果功死了,又是谁下的毒手?”
“只有一件事很清楚。”忧理冷笑,“这所学校里有个拿刀从背后刺杀别人的凶手。”
理濑猛然抬头,温室玻璃外,成群的鸟儿正划过天际。
鸟儿在天际飞翔,哪儿都能去,我们却无法逃出这座山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