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栗色小狗,达克斯狗和看家狗杂交的后代,嘴脸极像狐狸,在人行道上前前后后地跑着,不安地朝四下里张望。间或它停下来,呜呜哀号着,时而抬起这只冻僵的爪子,时而抬起另一只,竭力想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它怎么迷路了?
它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怎么度过的,最后怎么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上。
这一天是这样开始的:它的主人细木匠卢卡·亚历山德雷奇,戴上帽子,把一件红头巾包着的细木活几夹在胳肢窝里,叫道:“卡什坦卡,咱们走!”
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条达克斯狗和看家狗的杂种狗就从工作台底下钻出来(它躺在那里的刨花上),舒舒服服地伸个懒腰,跟着主人跑了。卢卡·亚历山德雷奇的主顾们住得都很远,因此每到一户主顾家之前,细木匠总得几次光顾小酒馆,提提精神。卡什坦卡记得一路上它的举止极不体面。因为主人带它出来溜达,它高兴得蹦蹦跳跳,见着公共马车就汪汪叫着扑过去,几次跑进人家院子里,还追逐别的狗。细木匠经常看不见它,站住了,生气地唤它。有一回,他甚至面带解恨的神情,一把抓住它那狐狸样的耳朵,拧了一阵,一字一顿地说:“叫…你…死…了…好!讨厌鬼!”
跑完了主顾家,卢卡·亚历山德雷奇顺便去看他的姐姐,在她家里喝了酒,吃了点东西。从姐姐家出来,他又去看望他的朋友装钉匠。从装钉匠家出来又去小酒馆。出了小酒馆又去找他的干亲家,等等。总之,当卡什坦卡来到这条不熟悉的人行道时,天快擦黑了,细木匠已经烂醉如泥。他挥舞着胳膊,呼呼地出气,嘴里嘟嘟哝哝:“我娘生了我这孽障!唉,造孽呀造孽!这会儿我们走在街上,看得见路灯,等我们一死——我们就要去地狱里遭火烧。”
或者他恢复和善的语气,把小狗唤到跟前,对它说:“你啊,卡什坦卡,不过是一条毛毛虫。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正当他对狗这么说着话,忽然响起了音乐声。卡什坦卡回头一看,街上有一队士兵正朝它这边走来。音乐刺激它的神经,它受不了,急得它来回乱窜,呜呜哀号起来。让它吃惊的是,细木匠不害怕,不呼喊,不吠叫,反而咧着嘴笑,挺胸凸肚,把五个指头举到帽檐旁。看到主人并不反抗,卡什坦卡叫得更凶,一时昏了头,竟穿过大街,跑到了对面的人行道上。
等它清醒过来,已经没有音乐声,那队兵也不见了,它赶紧穿过大街,跑到刚才离开主人的地方,可是,糟糕!细木匠已经不在了。它先往前跑,又掉头往后跑,又穿过大街,可是细木匠像是钻进地缝里去了……卡什坦卡开始细细地闻人行道的路面,希望发现主人脚印的气味,可是刚才有个坏蛋穿一双新的胶皮套鞋经过这里,现在所有细微气味都跟刺鼻的橡胶臭气混在一起,什么也分辨不清了。
卡什坦卡前前后后来回奔跑,没有找到主人,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大街两侧的路灯亮起来,家家户户的窗子里透出灯光。天空飘着鹅毛大雪,把马路、马背、车夫的帽子都染成白色。天越黑,所有的东西就显得越白。一些不相识的主顾不住脚地来来往往,打从卡什坦卡面前走过,挡住它的视线,有时还用脚踢它。(卡什坦卡把全人类分成极不平等的两部分:主人和主顾。这两种人大有区别:第一种人有权利打它,第二种人呢,它有权利咬他们的腿肚子。)那些主顾急匆匆地赶路,根本不理睬它。
天色漆黑,卡什坦卡不由得绝望、恐慌起来。它缩在一户人家的门洞里,呜呜地抽泣。因为它跟卢卡·亚历山德雷奇奔跑了一整天,此刻它累了,它的耳朵和爪子已经冻僵,再说也饿极了。这一天它才吃过两次东西:一次在装订匠家吃了点浆糊,一次在小酒馆柜台边找到一小块腊肠皮——就这么一点东西。如果它是人,他一定会这样想:“不,照这样可活不下去!我要开枪自杀!”
但小狗却什么都不想,只知呜鸣抽泣。当它的背上和头上落满了柔软蓬松的雪花、筋疲力尽得正要昏昏入睡时,突然街门吱吱嘎嘎响起来,砰一下撞在它的身上。它跳起来。从打开的街门里走进一个主顾之类的人。卡什坦卡一声尖叫,朝他的脚扑去,因此这人不能不注意到它。他弯腰凑近它,问道:“小狗,你打从哪儿来?我碰痛你了吧?好可怜,可怜……算了吧,别生气,别生气……都怪我不好。”
卡什坦卡透过挂在眉毛上的雪花打量这个陌生人。它看到眼前这人又矮又胖,圆圆的脸上刮得干干净净,戴一顶高礼帽,穿件没有扣纽扣的皮大衣。
“你干吗呜呜地叫?”他接着说,伸出一个指头禅掉它背上的雪,“你的主人在哪儿?你大概迷路了吧?唉,可怜的小东西!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从陌生人的声音里卡什坦卡听出一种温和好心的语气,便舔舔他的手,呜咽得更加伤心了。
“你是一条好狗,真可笑!”陌生人说,“简直像只狐狸!嗯,也没有别的办法,跟我走吧!说不定你将来能派上用场……行,走吧!”
他吧嗒一下嘴,对卡什坦卡做了一个手势,那手势只能有一种意思:“跟我来!”卡什坦卡就跟他去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它已经蹲在一个明亮的大房间里。它歪着头,感动地、好奇地望着陌生人;他坐在桌旁正在吃饭。他一边吃,一边给它扔点吃食……他先给它一点面包,一块发绿的干酪皮,后来给一小块肉,半个馅饼,几根鸡骨头。它饿极了,把所有这些东西很快吞下去,来不及辨别滋味,而且它吃得越多,反而越觉得饿。
“可见你的主人没有好好喂你!”陌生人说,看着它嚼都不嚼狼吞虎咽地吞下这些东西,“你真瘦!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卡什坦卡吃了很多,但没有吃饱,不过已经吃得心满意足。吃了东西,它伸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躺在房间中央,感到全身一股愉快的倦意,便摇起尾巴来。当新主人伸开手脚懒洋洋地躺在圈椅里时,它摇着尾巴在思考一个问题:是陌生人这里好呢,还是细木匠家里好?陌生人房里的摆设又少又难看,除了几把圈椅、一张沙发、一盏灯和一块地毯外,就什么也没有了,所以房间像是空的。细木匠的几个房间里都堆满了东西。他有桌子,工作台,刨花堆,刨子,凿子,锯子,装在乌笼里的黄雀,还有很大的洗衣盆……陌生人这里没有气味,可是细木匠家里总是烟雾腾腾,有胶水味,油漆味,刨花味,好闻极了。不过陌生人这里有个很大的好处——他给很多吃食,而且,对他应该说句公道话,这阵子卡什但卡躺在桌旁,讨好地望着他,他一次也没有打过他,没有用脚踢他,一次也没有叫骂:“滚开,该死的!”
抽完一支雪茄烟,新主人走出去,过了一会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个小垫子。
“喂,小狗,上这儿来!”他说,把小垫子放在沙发旁的墙角里,“你躺在这儿,睡吧!”
随后他熄了灯,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舒舒服服躺在垫子上,闭上了眼。街上传来狗叫声,它本想回应几声,可是忽然问,它出乎意外地伤心起来。它想起了卢卡·亚历山德雷奇,想起他的儿子费久什卡,想起了工作台底下那舒适的小窝……它想起漫长的冬夜,细木匠刨木头,有时大声读报,费久什卡常常跟它一块儿玩……他抓住它的后腿把它从工作台下拖出来,变着法子捉弄它,常常把它搞得眼前发黑,浑身骨头酸痛。他逼它用后腿走路,拿它当铃挡玩,也就是使劲拽它的尾巴,痛得它大声尖叫,咆哮起来。有时,还老拿鼻烟让它闻……特别难受的是这种把戏:费久什卡在绳子上吊一块肉,让卡什坦卡吃,等它吞进肚里,他却哈哈大笑,把那块肉从它胃里拖出来。这些回想越是鲜明;卡什坦卡就越是伤心,呜咽声也变得越响。
但不久疲劳和温暖战胜了忧伤……它渐渐睡着了。在它的想象中有许多狗在跑来跑去,其中有一条鬈毛老狗从它身边跑过去。这条狗是它今天在街上看到的,眼睛上有一块白斑,鼻子两边生着一络络毛。费久什卡手里拿着凿子,跑着追那条鬈毛狗,后来忽然间他自己也全身长出鬈毛来,快活地汪汪吠叫,在卡什坦卡身边站住了。卡什坦卡和他友好地闻了一阵对方的鼻子,顺着大街一块儿奔跑……
卡什坦卡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从街上传来只有白天才有的喧闹声。房间里没有人。卡什坦卡伸个懒腰,打个哈欠,沉着脸,气呼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它闻遍了所有的角落和家具,朝外间看了一眼,没有发现任何有趣的东西。除了通向外间的门,这房间还有另一道门。卡什坦卡伸出前爪,在门上抓挠一阵,门打开了,它就进了另一个房间。这儿的床上躺着一个主顾,身上盖着毛毯。它认出这就是昨天那个陌生人。
“呜呜……”它开始发怒,可是想起昨天那顿晚饭,它就摇起尾巴,到处闻起来。
它闻了一阵陌生人的衣服和靴子,发现那上面有一股马的气味。睡房里还有一扇门不知通往哪儿,也关着。卡什坦卡又用爪子去抓挠这扇门,还用胸抵住它,门又开了,它立即感到一股奇怪的很可疑的气味。卡什坦卡预料要遇到不愉快的事,便呜呜地发怒,小心察看,进了这个糊着肮脏壁纸的小房间,立即又吓得直往后退。它看到一幅意料不到的可怕情景。一头灰鹅把脖子和头贴向地面,张开翅膀,嘎嘎叫着,直奔它而来。在它旁边不远的地方,一只白猫躺在小垫子上。猫看到小狗,立即跳起来,拱起背,竖起尾巴,蓬起毛,也凶狠地叫起来。狗着实吓坏了,但不想露出胆怯的样子,便大声吠叫,朝猫扑过去……猫把背拱得更高,喵呜叫着,伸出爪子打了一下狗头。卡什坦卡忙跳开了,四条腿趴在地上,用嘴脸去够猫,发出响亮的尖叫声。这当儿鹅从它后面走过来,用嘴使劲啄它的背。卡什坦卡又跳起来,转身朝鹅扑去……
“这是怎么回事?”传来生气的洪亮的声音,陌生人穿着睡袍、嘴里叼着雪茄走了进来,“这是什么意思?都回原位!”
他走到猫那儿,用手指弹一下它拱起的背,说:“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这是什么意思?打架了吧?哼,你这个老滑头!给我躺下!”
他又转身对鹅喝道:“伊凡·伊凡内奇,回你的地方!”
老猫乖乖地躺到它的小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从它的嘴脸和触须的神态看来,它自己也不满意刚才大发脾气,干起架来。卡什坦卡委屈地呜咽起来,鹅则伸长脖子,嘎嘎地很快说些什么,说得热烈而明确,但小狗绝对听不懂。
“行了,行了!”主人打着哈欠说,“你们相处要和睦友好。”他抚摩着卡什坦卡接着说,“你呢,小红狗,别害怕……它们是好伙伴,不会欺负你的。等一下,我们该怎么叫你呢?没有名字可不行,朋友。”
陌生人想了一会儿,说:“这样吧……你就叫——姑姑……你懂不懂?姑姑!”
他重复了几遍“姑姑”,走了出去。卡什坦卡蹲着,开始观察。老猫一动不动地躺在垫子上,装出睡着的样子。鹅伸长脖子,在原地踏步,继续急速地热烈地说道着什么。显然,这是一头绝顶聪明的鹅。每一次激昂的长篇大论之后,它总要吃惊地后退一步,做出一副对自己的演说十分欣赏的模样……卡什坦卡听完它的演说,“汪汪”地应和几声,之后开始闻遍各个墙角。有个角落里放着一个小木盆,它看到里面有泡过的豌豆和泡软的面包皮。它尝尝豌豆,不好吃;又尝尝面包皮,就吃起来。鹅看到一条不相识的狗在吃它的口粮,一点也不生气,相反,它说得更加热烈,而且为了表明自己的信任,还亲自走到小盆旁,吃下几颗豌豆。
过了一会儿,陌生人又走进来,带来一件古怪的东西,像一扇门,又像字母几在这个做工粗糙的木架的横梁上挂着一个铃挡,系着一把手枪。铃挡的摆锤和手枪的扳机上垂下两根细绳。陌生人把木架放在房间中央,把一样东西系好又解开,费了很长时间,后来看着鹅说:“伊凡·伊凡内奇,请!”
鹅走到他跟前,做出等候的姿势。
“好,”陌生人说,“咱们从头开始。你先鞠躬,行屈膝礼!快!”
伊凡·伊凡内奇伸长脖子,向四方连连点头,两个脚掌碰了一声。
“行,好样的……现在你死去吧!”
鹅仰面躺下,翘起两条腿。他们又做了几个这类小把戏,陌生人忽然抱住头,做出一副惊吓的样子,喊叫道:“救命啊!着火啦!我们要烧死了!”
伊凡·伊凡内奇跑到横梁下,用嘴叼住绳子,铃铛就当当当响起来。
陌生人十分满意。他抚摩着鹅脖子说。
“好样的,伊凡·伊凡内奇!现在假定你是珠宝商人,卖金银首饰和钻石。现在再假定你回到你的店铺,发现里面有贼。遇到这种情况,你该怎么办?”
鹅用嘴叼住另一根绳子,拽一下,立即响起一声震得耳聋的枪声。卡什坦卡很喜欢铃声,听到枪声更加兴奋,它就绕着木架奔跑,一边汪汪地叫。
“姑姑,回原位!”陌生人对它喝道,“不准出声!”
伊凡·伊凡内奇的把戏,并没有因枪声而结束。随后,陌生人用调马索套住鹅脖子,整整一个钟头,赶着它兜圈子,把马鞭抽得啪啪响。这时候鹅就得跳过横栏,钻过圆环,像马那样直立起来,也就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挥动两个鹅掌。卡什坦卡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凡·伊凡内奇,高兴得汪汪叫起来,有几次索性一边大声吠叫一边跟着它跑。陌生人把鹅和自己都弄累了,他擦着头上的汗,叫道:“玛丽亚,去把哈夫罗尼娅·伊凡诺夫娜叫来!”
不一会儿,就传来咕噜咕噜的声音……卡什坦卡发出怒叫,做出一副很勇敢的样子,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它还是走到陌生人近旁。门开了,有个老太婆探进头来,说了一句什么,放进一头极难看的黑猪。它毫不理睬卡什坦卡的呜呜吠叫,昂起猪嘴,快活地咕嗜咕嗜叫唤。显然它很高兴看到自己的主人、猫和伊凡·伊凡内奇。它走过猫的身旁时,用猪嘴轻轻拱拱它的肚子,然后又跟鹅攀谈几句。它的动作、声调和抖动的小尾巴,都流露出它心地的和善。卡什坦卡立即明白,对这样的东西发凶和吠叫是没有必要的。
主人收走木架,叫道:“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请!”
猫站起来,慢吞吞地伸了个懒腰,不乐意地走到猪跟前,像是给主人赏脸似的。
“好,现在我们从埃及金字塔做起,”主人说。
他作了很长时间的说明,然后下命令:一……二……三!一听到“三”,伊凡·伊凡内奇就扇动翅膀,跳到猪背上……等它扭动脖子、拍打翅膀保持了平衡,在生着硬毛的猪背上站稳了,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便露出一脸瞧不起的神情,就好像觉得自己的本领一钱不值似的,无精打采地、懒洋洋地先爬到猪背上,再不乐意地爬到鹅身上,举起前爪直立起来。这就是陌生人所说的“埃及金字塔”。卡什坦卡兴奋得尖叫一声,可是这时候老猫打了个哈欠,身子失去平衡,从鹅身上摔了下来。伊凡·伊凡内奇身子一晃,也掉了下来。陌生人大声喊叫,挥舞胳膊,又作了一番说明。为这金字塔忙乎了整整一个钟头,之后,不知疲倦的主人又教鹅骑到猫背上,教猫抽烟,等等,等等。
训练总算结束了,陌生人擦去额上的汗,走了出去。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表示厌恶地嚏一下鼻子,躺到小垫子上,闭上了眼睛。伊凡·伊凡内奇走到盆子跟前,猪由老太婆牵走了。有了这种种新鲜印象,卡什坦卡的头一天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傍晚,它同它的小垫子已经给安顿在糊壁纸的小房间里,它跟老猫和鹅一块儿过夜了。
一个月过去了。
卡什坦卡已经习惯于每天晚上吃一顿可口的饭食,任凭主人叫它姑姑。它跟陌生人和新伙伴也相处熟了。生活过得很自在。
每天都是这样开始的。通常总是伊凡·伊凡内奇醒得最早,它立即走到姑姑或老猫跟前,弯下脖子,热烈而恳切地说道起来,但小狗照样听不明白。有时鹅高高地昂起头,发表长篇独白。在它们相识的头几天,卡什坦卡以为它话说得多是因为它很聪明,可是过了不久,就对它失去了一切尊敬。当它唠唠叨叨走到身边的时候,小狗不再摇尾巴,把它看成一个讨厌的、不让大家睡觉的饶舌鬼,所以毫不客气地用“呜呜呜”来回敬它……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是另一类老爷。它醒过来后一声不出,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睁开。它巴不得不醒来才好,因为看得出来,它不热爱生活。什么事也引不起它的兴趣,它对一切都无精打采,马马虎虎。它蔑视一切,连吃可口的饭食时也厌恶地直喷鼻子。
醒来后,卡什坦卡就在各个房间里跑来跑去,闻遍所有的屋角。只有它和猫获准在整套住宅里走动:鹅却没有权利跨出那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的门槛,至于哈夫罗尼娅·伊凡诺夫娜,它住在后院的小板棚里,只有上课时才带进来。主人向来醒得很晚,喝过茶后立即动手玩那些把戏。每天都把木架、鞭子和圆环搬进小房间,每天所要做的差不多是老一套。一堂课总要拖上三四个钟头,因此有的时候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累得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伊凡·伊凡内奇张大嘴巴,不住地倒气,主人则满脸通红,额头上的汗怎么也擦不干。
白天因为上课吃饭过得很有趣味,晚上却有点无聊。一到晚上,主人通常外出,而且把鹅和猫也带走了。剩下姑姑孤单单躺在垫子上,开始发愁……愁闷不知不觉中袭来,渐渐占满它的心头,就像黑暗占满这房间一样。这一来,小狗先是没有心思吠叫,吃东西,在屋里跑来跑去,甚至不想张眼看东西。后来在它的想象中出现两个模糊不清的又像狗又像人的身影,那模样亲切可爱,却有点古怪。他们一出现,姑站就摇尾巴,它好像觉得它在什么地方见过他们,爱过他们……等它昏昏入睡的时候,每一回都感到这些东西身上有胶水、刨花和油漆的气味。
卡什坦卡完全过惯了新的生活,从一条瘦骨伶仃的看家狗变成了一条肥壮的、皮毛保养得很好的狗。有一次训练前,主人抚摩着它说:“现在,姑姑,我们该干点正事了。你也闲荡得够了。我想让你当演员……你愿意做演员吗?”
于是他开始教它各种技能。第一课它学会了用后腿站立和行走,这件事它做得十分开心。第二课,它得用后腿跳跃,叼住教练放在它头顶上空的糖块。随后的几堂课它学会了跳舞,套着绳子跑圆圈,随着音乐汪汪叫,拉铃和放枪。一个月以后,它完全可以顶替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搭金字塔了。它很乐意学习,对自己的成绩很是满意。脖子上套着绳子、伸出舌头跑圆圈,钻圆环,骑在老猫背上都使它感到极大的快乐。每一种把戏玩成功后,它总要响亮地快活地汪汪叫几声,教练也表示惊奇,高兴得搓起手来。
“天才!天才!”他说,“无疑是天才!你肯定会成功的!”
姑姑已经听惯了“天才”,所以每当主人说起这两个字时,它总要跳起来,左顾右盼,仿佛这就是它的外号。
姑姑做了一个狗梦,梦见看门人举起扫帚追它。它惊醒了。
房间里很静,很黑,十分闷气。还有跳蚤在叮它。姑姑以前从来不怕黑暗,可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感到可怕,真想汪汪叫几声。隔壁房里主人在大声叹气,又过了一会儿,小板棚里的猪开始咕噜咕噜叫,之后一切归于寂静。想到吃食,心里就会轻松些,于是姑姑开始回想,今天它偷了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的一个鸡爪子,把它藏进客厅里立柜后面的墙缝里,那里有许多蜘蛛网和灰尘,不妨现在去瞧瞧:那东西还在不在?很可能主人找到鸡爪子,把它吃了。可是天不亮是不准离开房间的——这是规矩。姑姑闭上眼,想快点入睡,因为它凭经验知道,只要睡得快,早晨醒得也快。突然,离它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古怪的叫声,它不由得一阵哆咦,用四条腿跳了起来。这是伊凡·伊凡内奇在叫唤,而且叫声不像平常那样热烈而恳切,却有点怪异,刺耳,不自然,很像开门时的吱嘎声。在黑屋子里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弄不明白,姑姑越发感到可怕,便发怒地小声咆哮起来:“呜呜呜……”
过了一段时间,也就是平常吃完一根好骨头的工夫,叫声停止了。姑姑渐渐安下心来,开始打盹。它梦见两条大黑狗,在它们的大腿上和腰旁还留着一络络去年的毛。它们围着一个大木盆狼吞虎咽地吃着泔水,泔水还冒着热腾腾的蒸气,气味很香。有时它们回过头来看看姑姑,呲出牙齿,呜呜咆哮:“我们不给你吃!”可是从屋里跑去一个穿皮袄的男人,拿鞭子把它们赶走了。这时姑姑就走近木盆吃起泔水来,可是那人刚进大门,两条黑狗就吼叫着朝它扑来,突然又响起一声刺耳的尖叫。
“嘎!嘎嘎!”伊凡·伊凡内奇叫道。
姑姑醒来了,跳起来,不离开垫子,发出声声哀曝。它已经觉得,尖叫的不是伊凡·伊凡内奇,而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东西。不知怎么小板棚里的猪又咕噜咕噜叫起来。
这当儿传来便鞋的沙沙声,主人穿着睡袍走了进来,手里拿着蜡烛。一闪一闪的烛光在肮脏的壁纸和天花板上跳动,赶走了黑暗。姑姑看到屋里并没有不相干的东西。伊凡·伊凡内奇卧在地板上,没有睡觉。它的翅膀难看地支棱开,嘴大张着,总之它那副模样像是累极了,困极了。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也没有睡着。大概它也被尖叫声弄醒了。
“伊凡·伊凡内奇,你怎么啦?”主人间鹅,“你叫什么?你是不是生病了?”
鹅一声不响。主人碰碰它的脖子,抚摩它的背,说:“你是个古怪的家伙!自己不睡也不让人家睡。”
主人走出去,带走了亮光,屋子里又漆黑一团。姑姑胆战心惊。鹅倒不叫了,但小狗还是觉得黑暗里站着一个不相千的东西。最可怕的是它无法去咬那个东西一口,因为谁也看不见他,他是无形的。不知怎么它预感到这一夜定要出凶险的事。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也很不安。姑姑听到,它在垫子上不住地挪动身子,打哈欠,晃动脑袋。
大街上不知哪儿有人敲门,小板棚里的猪又在叫唤。姑姑呜鸣地吠叫起来,伸出前爪,把头架在上面。那敲门声,那不知为什么睡不着的猪的咕呷声,那黑暗,那寂静,都让它感到如同伊凡·伊凡内奇的叫声一样,含着凄凉和可怕的意味。周围的气氛惊慌而不安,那是为什么?这看不见的无形物到底是什么东西?这时在姑姑身边忽地闪出两个暗淡的绿点。这是相识以来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第一次走到它的身边。它需要什么呢?姑姑舔一下猫的爪子,不问它来做什么,用几种声调轻轻吠叫起来。
“嘎!”伊凡·伊凡内奇又叫道,“嘎嘎嘎!”
门又开了,主人拿着蜡烛走进来。鹅还是原先的姿势,劈叉开翅膀,张着大嘴。它的眼睛闭上了。
“伊凡·伊凡内奇!这是怎么回事?你要死了,是吗?哎呀,我现在记起来了,记起来了!”他喊着抱住了头,“我知道什么原因了!这是因为今天你让马踩着了。天哪,我的天哪!”
姑姑听不懂主人的话,但看他的脸色可以知道,他也料到要出可怕的事了。它把嘴脸伸向黑暗的窗子,它好像觉得有个东西正贴着窗子往里张望,便哀声吠叫起来。
“它要死了,姑姑!”主人说着,伤心得轻轻合手,“是啊,是啊,它要死了!死神已经来到你们的房间。我们该怎么办呢?”
脸色苍白、焦急不安的主人叹着气,摇着头,走回自己的睡房。姑姑害怕留在黑屋子里,就跟着他去了。主人在床上坐下,几次重复说:“我的天,这可怎么办呀?”
姑姑在他的脚边走来走去,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般愁闷,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这般不安,它竭力想探个明白,就注意主人的每个动作。平时很少离开垫子的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这回也跟着主人进了睡房,在主人的腿旁蹭来蹭去。猫不住地晃着脑袋,就好像想把里面的沉重思想摔出去似的,一边还怀疑地看看床底下。
主人拿着一个小碟子,往里面倒了一点脸盆里的水,又走到鹅身边。
“喝吧,伊凡·伊凡内奇!”他温柔地说,把碟子放到它面前,“喝点水,亲爱的。”
可是伊凡·伊凡内奇一动不动,也不睁开眼睛。主人把它的头按到碟子上,把它的嘴泡在水里,但鹅不喝水,翅膀却劈叉得更大,它的头就这样一直留在碟子上了。
“不行了,已经没法可救了!”主人叹了一口气,“全完了。伊凡·伊凡内奇死了!”
他的脸上掉下两行闪亮的水珠,就像下雨时窗子上常有的雨滴一样。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姑姑和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直往主人脚边靠,胆战心惊地望着鹅。
“可怜的伊凡·伊凡内奇!”主人伤心地叹着气说,“我一直盼望着春天把你带到别墅去,跟你一块儿在绿草地上散步。可爱的动物,我的好伙伴,你却不在了!没有你,我现在该怎么办呢?”
姑姑似乎觉得,有一天它也会发生这种事,也就是,它也会像鹅那样,无缘无故就闭上眼睛,叉开囚腿,瞅出牙齿,叫人看着它也心里害怕。显然,这样的念头也在老猫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的脑子里转过。此刻老猫脸色阴沉愁闷,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
天色渐渐亮了,屋里已经没有那个把姑姑吓坏了的看不见的东西。等到天完全亮了,看门人走进来,提着鹅腿,不知把它送哪儿去了。随后老太婆来了,拿走了食盆。
姑姑跑到客厅,瞧瞧柜子后面:主人没有吃掉鸡爪子,它还放在满是尘土和蜘蛛网的老地方。可是姑姑只感到烦闷、悲伤,恨不得哭一场才好。它甚至没有闻一下鸡爪子,就钻到沙发底下,蹲在那里,哀怨地小声吠叫起来:“呜……呜……呜……”
有一天晚上,主人走进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搓着手说:“好吧……”
他还想说点什么,但没有出声又走了出去。姑姑在上课的时候很好研究过主人的面容和声调,这时猜出他很激动,担忧,好像还有点生气。不一会儿他又回来了,说:“今天我要带姑姑和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出去。搭金字塔的时候,你呢,姑姑,要代替去世的伊凡·伊凡内奇。鬼知道会怎么样!一点都没有准备,没有练熟,也很少排演!我们要出丑了,我们要倒霉了!”
说完他又走出去,过了一会儿穿着皮大衣,戴着高礼帽回来了。他走到猫那里,抓住它的前腿,提起来,把它藏在胸前的皮大衣里。这时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显得十分冷淡,连眼睛都懒得睁开。看来对它来说,躺着也好,叫人提起腿来也好,卧在小垫子上也好,被塞进主人的皮大衣也好,绝对是无所谓的……
“姑姑,我们走,”主人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摇着尾巴跟他去了。不一会儿,它已经上了雪橇,蹲在主人脚旁,看他冷得瑟缩一阵,听他激动地唠叨着:“我们要出丑了!我们要倒霉了!”
雪橇在一座古怪的大房子前停下,它像个倒扣的汤盒。宽大的入口处有三扇玻璃门被十几盏明晃晃的灯照得雪亮。玻璃门发出撞击声,不断地打开,像三张大嘴,把挤在人口处的人们吞进去。人很多,不时有马车停到大门外,不过却不见有狗。
主人抓起姑姑的前爪,把它也塞进怀里,跟老猫待在一起。皮大衣里又黑又闷,但很暖和。这时忽地闪出两个暗淡的绿点——那是老猫因为小狗冰冷的硬爪碰着它而睁开了眼睛。原先姑姑舔舔它的耳朵,它想待得舒服一点,便不安地扭动身子,收腿时冰冷的爪子踩着了老猫。无意中它还把头探出大衣外面,随即生气地吠叫起来,赶紧又缩回来。它好像看到了一个灯光不亮的大房间,里面尽是稀奇古怪的东西。房间两侧的隔板和栅栏后面,探出许多可怕的嘴脸:有的是马脸,有的长一对犄角,有的耳朵很长,有个肥头大脸上该长鼻子的地方却长着一条尾巴,嘴里伸出两根长长的、被啃光了肉的骨头。
老猫在姑姑的爪子下声音嘶哑地喵呜一声,好在大衣这时敞开了,主人说一声“下去!”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和姑姑都跳到地上。现在他们待在一间灰木板小屋里。这里除了一张不大的、带镜子的桌子、一张凳子和挂在墙角的几件旧衣服外,什么家具也没有。屋里没有灯和蜡烛,只有固定在墙上的小管子里发出扇面形的亮光。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舔着被姑姑弄乱的皮毛,走到凳子底下,躺下了。主人依旧激动不安,不断搓手,开始脱衣服……他像平常在家里准备躺进毛毯时那样脱光了衣服,也就是脱得只剩下贴身的衣裤。随后坐到凳子上,照着镜子,在自己身上变出了许多古怪的戏法。他先往头上套个假发,这假发中间有发缝,两边的头发竖起来,像两个犄角。然后他往脸上涂一层厚厚的白东西,在白脸上再画眉毛、胡子和红脸蛋。到这儿他的花样还没有完。他把脸和脖子弄脏了以后,又穿上一件古怪的极不像样的衣服——这种衣服不论在别人家里或者大街上姑姑都从来没有见过。您不妨设想一下:这是一条十分肥大、用大花布缝成的裤子(这种大花布在小市民家里通常只用来做窗帘和沙发套子),而且裤腰一直柬到胳肢窝下面,一条裤腿是褐色的,另一条裤腿是鲜黄色的,主人套进这条裤子之后,又穿上一件花布短上衣,这上衣开着锯齿形的大领口,后背有一颗金星。最后他穿上五颜六色的袜子和一双绿皮鞋……
姑姑眼花缀乱,心里也乱糟糟的。在这个肥大笨拙的白脸人身上虽说有主人的气味,他的声音虽说也是熟悉的主人的声音,但有的时候,姑姑还是满腹狐疑,这时它真想从这个花花绿绿的人身边逃跑,或者汪汪叫几声。新的地方,扇面形的灯光,气味,主人的变样——所有这些都使它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慌,而且预感到一定会遇到可怕的事,就像遇到肥头大脸上不长鼻子却长尾巴的怪物一样。还有,墙外很远的地方正在演奏可恨的音乐,有时还能听到古怪的吼叫。只有一件事让它安下心来,那就是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满不在乎。它一直静静地在凳子底下打盹,连凳子让人搬走时它都没有睁开眼睛。
有个身穿黑礼眼、白坎肩的人探进头来说:“现在阿拉贝雷小姐上场了。她之后该您出场。”
主人什么话也没说。他从桌子底下拖出一只不大的箱子,又坐下,等着。从他的嘴唇和手看得出来,他很激动,姑姑能听出连他的呼吸都在颤抖。
“乔治先生,请吧!”有人在门外喊道。
主人站起来,在胸前一连画了三次十字,然后从凳子下抓出猫,把它塞进箱子里。
“过来,姑姑!”他小声说。
姑姑什么也不明白,走到主人手边,他亲一下它的头,把它也放到猫那里。随后便是黑暗……姑姑踩着了猫,用爪子抓搔箱子四壁,害怕得出不了声。箱子摇摇晃晃,像在波浪上颠簸,不住地抖动……
“瞧,我来了!”主人大声喊道,“瞧,我来了!”
姑姑感觉到,主人喊完之后,箱子撞在硬东西上,不再晃动。听得见打雷般沉闷的吼叫声:好像有许多人在拍打一样东西,而那东西大概就是肥头大脸上不长鼻子却长尾巴的怪物,于是那怪物就大声吼叫,哈哈大笑,震得箱子上的锁都晃动起来。主人发出一阵尖利刺耳的笑声来回答这片吼叫,他在家里可从来没有这样笑过。
“哈哈!”他喊道,竭力想压住这片吼叫,“最可敬的观众们!我刚从火车站来!我的祖母死了,给我留下一笔遗产!箱子里的东西真重——一定是金子喽……哈哈!我马上要成百万富翁啦!现在让我们打开箱子,瞧一瞧……”
箱子上的锁喀嚓一响。明亮的灯光直刺姑姑的眼睛,它立即从箱子里跳出来,又被吼叫声震聋了耳朵,便飞快地绕着主人拼命奔跑起来,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吠叫声。
“哈哈!”主人喊道,“亲爱的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亲爱的姑姑!我可爱的亲戚们,你们怎么来了,真见鬼!”
他趴到地上,抓住猫和姑姑,要拥抱它们。姑姑趁主人紧紧搂抱它的时候,顺便扫了一眼命运把它送来的这个天地,它没有料到这地方那么宏大漂亮,一时间惊喜得愣住了。后来它挣脱主人的怀抱,由于印象强烈,它像个陀螺似的团团转起来。新的天地太大了,充满了亮晃晃的光,不论往哪儿瞧,从地面到天花板,到处都是人的脸,脸,脸,再没有别的什么。
“姑姑,请您坐下!”主人喊道。
姑姑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就跳到椅子上蹲下。它望着主人。主人的眼睛像平时一样,看上去严肃而温和,但他的脸,特别是嘴和牙齿,因为要做出呆板的大笑而变得十分难看。他还哈哈大笑,蹦蹦跳跳,扭动肩膀,做出一副面对成千上万的观众十分快活的样子。姑姑相信他真的很快活,突然间,它全身都感觉到,成千上万的脸都在看它,它便昂起自己狐狸样的嘴脸,高兴得汪汪叫起来。
“您呢,姑姑,请坐一会儿,”主人对它说,“我先跟大叔跳一曲喀马林舞。”
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等着主人逼它做蠢事,蹲在那里,冷淡地东张西望。它跳舞的时候无精打采,马马虎虎,阴沉着脸,看它的动作、尾巴和触须就可以知道,它深深地瞧不起这些观众,瞧不起明亮的灯光,瞧不起主人和它自己……它跳完了舞,打个哈欠,卧下了。
“好,姑姑,”主人说,“我先跟您唱支歌,然后再跳舞,好吗?”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根小木笛,吹奏起来。姑姑因为受不了音乐,开始不安地在椅子上扭动起来,汪汪地叫。四面八方响起一阵欢呼声和鼓掌声。主人一鞠躬,等大家静下来,又继续吹奏……在他吹到一个高音时,楼座上的观众中有人大声惊叫:“什么姑姑!”有个孩子的声音喊道,“这不是卡什坦卡吗!”
“是卡什坦卡!”有个带着醉意、声音发颤的男高音证实说,“真是卡什坦卡!费久什卡,没错,我说假话叫上帝惩罚我!喂,卡什坦卡!快过来!”
最高楼座上有人打一声唿哨,一个童音和一个男高音同时大声呼喊:“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猛地一惊,朝发出喊声的地方望去。那里有两张脸:一张毛发浓重,醉醺醺,得意地笑着,另一张胖乎乎,红通通,一副吃惊的样子。两张脸直扑它的眼帘,就像刚才明晃晃的灯光直刺它的眼睛一样……它想起了原先的主人,从椅子上掉下来,摔在地上,随后跳起来,带出快活的尖叫声冲向这两张脸。这时又响起了震耳的吼声,夹杂着一声声唿哨和一个孩子的尖细的呼叫声:“卡什坦卡!卡什坦卡!”
姑姑跳过横栏,然后跳过一个人的肩膀,落进一个包厢里。为了跑到另一层楼座,需要越过一堵高墙。姑姑纵身一跳,但没有跳过去,从墙上跌落下来。后来它被人传来传去,舔着一些人的手和脸,升得越来越高,终于到了最高楼座……
半小时后,卡什坦卡已经来到大街上,跟着两个有胶水和油漆味的人奔跑。卢卡·亚历山德雷奇身子摇摇晃晃,凭经验本能地尽量离水沟远一些。
“我娘生下我这个孽障……”他嘟哝道,“你呢,卡什坦卡,缺个心眼。拿你跟人比,就像拿粗木匠跟细木匠比一样。”
在他身旁,费久什卡戴着父亲的便帽大步跟着。卡什坦卡瞧着两人的后背,它觉得它随着他们已经跑了很久很久,暗自高兴它的生活一刻也没有中断过。
它又想起了那个糊着肮脏壁纸的房间,想起了鹅和费奥多尔·季莫费伊奇,可口的饭食,上课,马戏院……可是现在,这一切对它来说,就像一场漫长而杂乱的噩梦……
一八八七年十二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