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丝拢了拢女儿的红发,一脸严肃地看着两个与她貌似的女儿,安琪坐在她膝上,汶娜坐在椅子的扶手。
“所以说,我的好女儿,这就像是玩一场游戏,我们必须当他是菲立哥哥,只是一阵子,但绝不能把我们的游戏告诉任何人。”
“是的,妈咪。”两个丫头异口同声答应。
席莉怀里捧着小雷文,一脸忧容地看着莱丝,她觉得没必要向孩子们透露出杰汀的真实身份,但莱丝却相当坚持己见。
“她们年纪够大,分辨得出不是菲立。”她解释道,“她们会发现我们在骗她们,或许告诉她们实情会危及杰汀,但我必须先考虑我的孩子。她们从来没质疑过我和麦斯的话,一旦开了头,恐怕以后要导正会有问题。何况她们都是乖孩子,我要她们保守秘密,她们会听话的。”
席莉衷心希望莱丝的做法没错。在两个小女生离去时,她对她们笑了笑,然后把小雷文交回到他母亲怀里。
“她们好像不怎么吃惊。”席莉表示道。
“噢,孩子们对事情都视为理所当然,”莱丝笑称,“只有大人才会难以接受生命的起起伏伏。”
席莉踱向窗口,然后回到座位,“楼上太安静了吧!”
“是啊!”莱丝应道,“杰汀似乎对诺妮的抗议比对我还来得少,当然她用剪刀比我用剃刀来得熟练。”
席莉笑着想起莱丝替杰汀蔽胡子时,杰汀不时发出大呼小叫。
“你刮伤了他吗?”席莉问道。
“才划了几个刀口,”莱丝应道,“也不算什么伤,他把胡子剃掉真是完全变了样,会让人误以为是彬彬君子。杰汀的脸经过那么多场的厮杀和磨难,完全没波及到,他反而照着镜子,埋怨现在不会有人当他是令人丧胆的海盗了。”
“太好了。”席莉说。
“等诺妮剪掉他那一头散发,或许他会更觉得受到打击。”
席莉点点头,做个深呼吸,然后颤抖地吐口气,“但愿今天早上快点过去,”她说,“但愿贝上尉已经来了又走了。”
莱丝别有用意地望着席莉,“你替杰汀担心,对不对?”
“难道你不担心?”
“是的,当然,他是我的继子,我打从他小时候就认识他,我也挺喜欢他……只是我在太久以前发现他不愿对人或地方有任何留恋,不要对他抱任何希望才是明智之举,我想这就是他决定跑船的原因,唯有在船上,他才可以不断地四处游走,浪迹天涯。”
“但为什么要堕落成海盗呢?”
“我想这是他所能想到最坏的路子,唯有如此他才能向人证明,他就是大家心目中的坏孩子。他天生离经叛道,时常逃家到不该去的地方鬼混滋事,但是他没有谣传中那么坏,只是他的孪生兄弟这么负责又乖巧,使得杰汀的作为相形之下更为人厌恶。我想他的叛逆大半跟麦斯有关,如果杰汀早知道他拥有父爱和认同——”
莱丝耸了耸肩,“或许为时迟了些,甚至他们误会冰释后,杰汀仍未满足,杰汀所需要的不是其他人所能给他的,我慢慢相信任何人都办不到。”
诺妮出现在门口,只见她的头巾歪歪斜斜,一脸的倦容。 “下回我才不干。”她声称。
“剪好了?”莱丝问道。
“是的,夫人。”
“诺妮,谢谢你,我知道杰汀先生很烦人,他现在人呢?”
“在客厅。”
“下楼了?他怎么下得来?”
“他用维德老爷经常拄的拐杖走下来的。”费维德是麦斯的父亲。
“他的腿……”席莉焦虑起来,“他很可能撕裂伤口,又流出血来,噢,我早料到他等不及,我早知道……”席莉夺门而出。
她看见窗口站了一个高大的身影拄着拐杖,穿了一袭旧外套,浅黄色的长裤,浓密如波浪的卷发贴在头上,转向她的脸干净且俊秀无比到摄人心魄。
席莉霎时感到一阵昏眩,她慢慢走过去,两腿直打颤。他的碧眼充满笑意地迎视席莉,嘴角扬起。
席莉看见他瘦削的面颊有酒窝的痕迹,透着戏谑的味道。
“你该不会昏倒吧?”
这根本就是菲立,是她日思夜想——却是幻象,一个她承受不起的幻象,她掉头要逃开,却被他一把抓住,尽避席莉的挣扎弄痛他也不放手。
“席莉,不,看着我!”
“我没办法!”她说着,已是泪流如泉涌,“我无法看见……菲立的脸……”
“该死……这张脸也是我的!”杰汀把她扯近些,席莉不由自主地扑在他肩头饮泣起来。他重复,语调颤抖,“这张脸也是我的。”
看着席莉流眼泪,他真是心急如焚,他想用吻封住她的哭泣,但最后还是找着手帕,幸而诺妮细心,塞了条手帕在外套口袋里。由于不习惯替人拭泪,笨手笨脚地替她拭着脸,她只好接手过来捂起鼻子。
杰汀没注意到莱丝和诺妮站在门口,他爱抚起席莉的后背,让她慢慢控制住情绪。
“扶我坐到那沙发去,”他说,“我快失去重心了。”
莱丝把诺妮拉开门口,两人交换忧虑眼神,然后决定由他们这对男女自个儿解决。
席莉抽着鼻子扶杰汀坐下来,杰汀顺势把她拉下来坐在他身旁,大手紧握住她上臂。
“放开我。”她低喃。
“不,除非你肯正视我。”他说,“你应该看得出我跟菲立不同的地方,你好好看,然后告诉我。”
当她不动,杰汀于是用拇指拂弄她的手臂内侧,“席莉,别害怕。”
她缓缓地抬眼正视杰汀。没错,外人或许分不出他们这对双胞胎,但是与他们熟识的人恐怕可以区别,虽是同样的蓝眼珠,杰汀有种咄咄逼人的凌厉气势,不似菲立那么温文儒雅,他的鼻梁稍挺些,嘴巴也宽了点,下唇的弧度比较深。
他们的体格也有所不同,虽然他们的服饰互穿没问题,但是杰汀比较瘦高,或许是长年在外用武力,少了一些赘肉,看他也有活力些。席莉虽是极力压抑,仍禁不住回想起他未负伤前,带着她一路逃出乌鸦岛期间所展现的雄纠纠和气昂昂。
不过他跟菲立都有着长长的黑睫毛,同样的卷发,同样令人脸红心跳的外表。
“我看出你们的不同,”她评论道,“还有相像处。”
他脸上的肌肉一动也不动,但眼中闪现了一抹诡异的怒气,“我不是菲立。”
“我知道。”她颇感哀戚地低声应道。
“你每回看到我就得想起他吗?”
“我……我不知道。”
他突然在她臂上施加压力,不管她的喊痛,然后突地松手。
“这太谎谬了。”他说,他受不了这样的比较。席莉看着他,心里却想着菲立。嫉妒一个死去的人,而且是他的亲手足实在太没道理,却是控制不住。
“这可不是我的主意。”席莉跟着激动起来。
“也不是我的!是我老子出的蠢点子,去找他——说我们不干!”
“我们别无选择,”她断然应道,“现在已经太迟了。”
他们怒目相视,杰汀举手摸下巴,才想起没有胡子可摸,他更是没好气地诅咒起来,“该死,我要我的胡子。”
“那是龌龊无比的胡子,”席莉的口气一样恶劣,“菲立才不会让自己看起来象大山羊。”
“菲立不会让自己尝试的事多得很!但我不是菲立。”
“ 你用不着一直提醒我这点。”
“那就别用这种眼光看我.好像——”
“原来如此,”麦斯的声音山门口传来,“我们这里开战了。”
杰汀冷冷看着父亲,“这行不通。”
“当然行得通,”席莉坚持道,“我可不想看着你慢慢康复后,再眼睁睁让你被人送上绞架。我千辛万苦熬了两个糟糕的礼拜,却是空忙一场,我无法接受!”
“没人求你做这该死的事!”杰汀嗤之以鼻。
“那么是谁没事大吼大叫要我跑上跑下送汤送水——”
“够了!”麦斯厉声道,“或许你们两位忘掉贝上尉随时都可能上门来,”他的金色眸子由席莉胀红的脸转向难以理解的杰汀脸上,“你们这样子哪像新婚期又是久别重逢,又死后重生的恩爱夫妻,让我提醒你们一点,杰汀这条命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们演出的说服力。”他还想继续训下去,诺妮来门口敲了敲门。
“老爷,”诺妮说,“贝上尉求见。”
席莉站起来,但杰汀把她拉下,“待在这儿。”他悄声说。
席莉瞪大眼睛,看着麦斯迈开大步到玄关,整个客厅顿时安静下来,只有炉架上的钟摆晃出声。
“莱丝呢?”杰汀最后打破沉默。
“她上楼陪着孩子吧。”
他的大手复住席莉颤抖的小手,“放轻松。”
“我没办法把你当作菲立。”她说着,前门开启的声音令她吓了一大跳。
杰汀托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他。刹那间那满脑子的妒火和懊恼被一股为她担心的暖流所取代。这一点也不像他的作风。他不愿造成席莉的痛苦,纵使必须因而掉了脑袋瓜。
“那就别勉强,”他轻喃,“我不值得你这般痛苦!”
当席莉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两眼圆睁,“你疯了!”她声音微弱,“为了你的生命,这当然值得,我要帮助你。”
她听见走向客厅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在杰汀尚未有机会开口,她举起手来拨弄起他新理好的头发,这姿态既温柔又具占有性,唯有恩爱夫妻才会流露出如此的深情款款。杰汀屏着息,两颊泛起红晕。
贝上尉入内,看见这对夫妻卿卿我我,当下傻眼,杰汀抬眼,露出浅笑,碧眼射放出光芒,他伸出手致意。
“彼德,能再见到你太好了!”
贝上尉重重地握住他的手,“菲立?”他屏着息。
“原谅我到今天才能够见你,你也知道费家人对自家人都是保护周到的。”杰汀把席莉拥得更紧,在她太阳穴上印了一个吻,“这全归功我妻子的辛苦看护,我才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几乎快痊愈。”
席莉笑着示意贝上尉在附近的椅子坐下来,他立刻落坐,完全不加思索。
“我听说你眼睛失明。”贝上尉仔细打量起杰汀。
“我们昨晚替他拿下绷带。”席莉代他作答,发出轻笑声,“事实上是菲立等不及,自个儿取下来的,大家说的没错-——般大夫都是最难缠的病人——”她一脸担扰地扫了杰汀一眼,“你瞧他眼睛还发红,其实没有完全康复,而且他还很容易犯头疼。”
贝上尉缓缓地摇摇头,“天哪,菲立,”他说着,语调变了,“能在海盗的抢劫下逃生……被俘掳又逃出来……这整个遭遇太不可思议。”
“是的,我知道,相当不可思议,”杰汀苦起脸来说,眼中却闪现一抹淘气之色,“听说这让你颇怀疑我的身份。”
贝上尉面露难堪之色,“菲立,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而你老哥又是众所周知的危险人物,除非我亲眼看见你,否则我不能断定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我的哥哥是怎么个危险法,”杰汀用稚气的口吻应道,“但是彼德,如果有人怀疑我是海盗,恐怕会影响我的执业,我接受的训练是拿手术刀的,不是长剑。”
“菲立,我必须请教你几个问题,我希望你能提供我们海事部一些有力线索,过去四个月来,你是不是一直被困在乌鸦岛上?”
“是的。”杰汀皱起眉,摸了摸前额。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俘虏吗?”
“没有,我是唯一幸存。”
“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单单饶了你?”
“我想因为我是执业医师吧!在那乌鸦岛上没有大夫替他们看病。”
“看来你在那里满受礼遇的。”贝上尉说着,用质疑的眼光打量着杰汀。
席莉必须承认杰汀不像被俘掳四个月的人质,尽避这一、两礼拜卧病在床,他的脸色稍白,但整体上来看相当黝黑,若非他这会挂彩,所呈现的体魄更是强健硕壮。
“你能把那小岛描述一下吗?防守情形如何?当然还有你是如何脱逃出来的。”贝上尉问道。
“我的记忆有些断层,”杰汀说着,握起席莉的手,搁放在他腿上,“我会尽可能告诉你,只是不知道对你有多大帮忙。”
席莉凝神听着杰汀不着边际的回答方式,不禁大感佩服他的头脑,既不透露详细内情,又对他的情况做了合理交代。他说着如何贿赂其中一个海盗帮他脱逃,然后是引爆的一场动乱及负伤情形。
贝上尉要他复述好些段情节,看来是想抓纰漏,但杰汀没有乱阵脚,大概过了半个钟头,麦斯清了清喉咙打断。
“贝上尉,看来我儿子体力不支,开始感到倦意,你总不忍心把他榨到干才肯放手吧!”
“不,当然不。”贝上尉应道,却是百般勉强。
席莉倾身,面带忧色,杰汀脸色越来越苍白,额上冒出汗珠,眉心紧蹙。她忙着替杰汀拭汗,“又犯头疼了吗?”她问道。
“不,没关系,我还可以撑,”他说,“我只是需要——”
“你需要的是休息。”她伸手抱住他的腰,“你不该下楼来的。”她说着,麦斯和贝上尉在她身后小声交谈。
“我必须逃离那该死的房间。”杰汀喃喃道。
“那也用不着穿戴这么整齐呀!大可披件罩袍就好。”
他投给席莉一抹促狭的笑容,绝不会是菲立做得出来的表情,“在某些场合下,男人没穿衣服会觉得屈居下风。”
“菲立。”贝上尉说着,步向杰汀所坐的沙发,“我想今天就到止为止,我还有兴趣多了解一些,等你元气再恢复些,我们再好好谈谈。”
“当然。”杰汀应道,挣扎着用拐杖撑着起身,不顾席莉的反对,只是一手搭在她肩头,来稳住自己。
“希望尊夫人身体健康。”
“是的,她一切安好。”贝上尉应道,用一种深思的目光看着他,“我该告诉她你何时继续看诊?”
席莉抢着作答,“我坚持菲立必须完全康复才能再回到工作岗位,”她对上尉甜甜一笑,“我丈夫才刚回到我身边……我相信纽奥良的人士会谅解我要他单属于我一个人一阵子的。”
贝上尉向他们告辞,脸上挂着迷惘的神色而离开。
杰汀大大吐口气,身体却禁不起这一早上的折腾了。
麦斯投给他一抹怪异的目光,“我想进行得还不错,”他说,“我现在去找莱丝,她一定迫不及待想听结果。”
席莉搀扶着杰汀上楼,“你想贝上尉相信你的话了吗?”
“不尽然。”杰汀皱着眉应道,“或许接下来他的考题会越来越刁钻。”他把腿抬上第一台阶,让他痛得直骂脏话。
“你刚刚……非常不一样。”她说道,小小的身躯贴着杰汀,“是那么友善又温和。”
“就像菲立。”
“有一点。”她承认道,“菲立开朗、信任人,跟你的个性截然不同,他喜欢人们,愿意帮助他们,他脸上总是洋溢着热情,所以才——”
“好了,我知道。”杰汀打断道。
“你为什么不多像菲立一些呢?”她忍不住问道。
他干涩地笑了笑,“小美人,这问题在我青少年时期已经腻了,我也想跟他多学学,我试过,但是费家的血统里有劣根性,几乎每一代都会出一个败类,我正是这一代的不幸。”
席莉微微打颤,她知道杰汀靶觉到。
他们总算回到房问,杰汀慢慢躺上床.终于如释重负,但已是满头大汗。
席莉小心翼翼地替他脱掉鞋子,帮他脱下蓝外套,接下来是领巾,正要开始解上衣的扣子,杰汀却是挥掉她的手。
“不用了。”他说。尽避他浑身疼痛难当,而且疲惫不堪,他仍是想要她。如果她将他脱得干干净净,恐怕他真会忍不住把她拉上床强暴起她来。
“我想瞧一瞧你的肩膀……”
“等会儿,现在没事。”
席莉过去拉上窗帘,然后回到床边,两人在半昏暗的光线下四目交会。
“谢谢。”他说,“我知道你刚刚为我做的事挺让你为难的。”
“我是为菲立做的,”她喃喃道,“我不是为你,我相信菲立会要我帮助他的兄弟。”
他扬起一抹讽刺的笑脸,“你是这么想?我恐怕没这么肯定,我倒是认为他不会让他的老婆接近我。我若是菲立,死也要回来阻止你——”
他骤然打住,语调转而更加不在意,“菲立他才不会笨到他把心爱的女人往我怀里送。”
“杰汀,”她轻声问道,“你难道没有看中意的女人?”
他对席莉捉狭一笑,“太多了。”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她顿住,咬起嘴唇来。
“你是问我有没有恋爱过?”他嗤之以鼻,“女人为什么老是非得这么感情用事?我想她们——”
“算了,用不着回答我。”她没好气地打断道。
“我给你的答案是否定,我喜欢玩女人……”他停下来,两人心思同时飞回到湖畔木屋的那一夜,“有那么一点爱好,但是我从不投下感情,”他打个哈欠,让自己躺得舒服些,“以后也不会,爱情太烦人了,谢天谢地,我不是那么敏感的人。”
“或许有一天……”
“绝不可能,这种事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他闭上眼,表示此话题告一段落。
席莉若有所思地荡出房间,关上房门。她的确无法想像杰汀会堕入情网,也想不出怎样的女人才能让他动感情。但有件事是可以确定的,如果有一天他真的恋爱了,那也只有一回,对他来说,这样投下的感情必定充满爆炸性和毁灭性。
客厅上挤满访客,纽奥良的女士会在一礼拜当中挑一天联谊,这礼拜她们选中费家庄园,因为费菲立生还的消息不胫而走,大家兴匆匆地过来凑热闹。
由于麦斯大方又开朗,不仅跟克利奥尔贵族有交情,跟当地美国人也有往来,而且有办法让这两方人马相处融洽,这在当时环境来说,算是不简单的社交手腕。因为当时克利奥尔和美国人在很多方面产生冲突。
近年来美国人涌入城里,开始掌控经济、政治界主流,建立新市中心;至于克利奥尔不屑他们的暴发户行迹,总认为他们的文化粗鄙,行商不讲原则道义,总是来去匆匆,光讲效率,不懂规矩。美国人则认为克利奥尔贵族过于慵懒腐败,男人脾气太刚烈,女人又各个太风骚。
而费家之所以跟两种文化出身的人能和平相处,一方面是麦斯和莱丝的家世不容得克利奥尔贵族挑剔,他们绝对具有贵族的血统,但是麦斯船公司的管理效率和方式又能让美国人心服口服。主要也是他跟美国州长颇有交情。至于莱丝的气质足以作为克利奥尔贵族的典范,而且她尚年轻,又懂打扮,又说一口漂亮美国话,所以广结善缘。
“麦斯,如果有一天有个美国人想追求你的女儿,你会怎么办?”麦斯的一个克利奥尔朋友问起,“你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吧?跟这些美国人打交道不会有什么光明远景的。”
“我会就个人的品行来做判断,”麦斯严正地表态,“身为克利奥尔后代不见得有资格追求我女儿,就像美国人也不见得没资格。”他的观点颇开明,不过麦斯向来就不是循正统行事的人。
莱丝的声音一路传到楼上,杰汀听着她银铃般的声音招呼宾客,四溢的咖啡香也阵阵飘送到杰汀鼻中。
杰汀不敢露脸,唯恐被这一大群兴奋的女人团团包围住。莱丝跟他解释过,菲立已经成了纽奥良最负盛名的大夫,由于他医术精湛,加上他的英俊和迷人的风采,使得他非常受到名媛淑女的欢迎。如今他死而复生的消息传开,大家无不欣喜。
“当然,菲立,”杰汀喃道,“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会挑这一行了。”
他拄着拐杖,一跛一跛地行走在楼上的通道,耳朵竖得老高,想听席莉的声音,不少人向她提出问题,但她的回答太小声,传不到他耳里。当他经过菲立的房间,虽一如往常紧闭,里头却有动静。
他汗毛直竖,心中吃了一惊,他横冲直撞到菲立房间,把他由书堆里拉出来不知有过千百回了?一幕幕往事重现,仿佛又回到从前,他几乎相信只要推开门,便会发现菲立在里头。
他伸出手,不太平稳地握住门把,然后转动。
门推开,迎接他的是莱丝那两个女儿上扬的小脸蛋。他的半个妹子。她们坐在地上,两人当中放了一个光木盒子,有好些小东西四散。
原来是来搜菲立的收藏品,这对小孩子来说,实在是不足为奇。
汶娜和安琪根本是莱丝的翻版,五官线条几乎没有费家人的特征,她们张着跟母亲一样圆圆的褐眼看着他。目前为止,她们姊妹俩一直回避他,然而她们毫不迟疑地一眼看出他不是她们所仰慕的菲立哥哥。
杰汀好奇地看着她们,直到现在,他也未曾对她们感到兴趣过。他见过她们在家中进进出出,觉得她们长得挺漂亮,却不觉得跟她们有什么亲戚关系。
“你们在那里玩什么?”杰汀口气温和地问道,一边跛着腿入内。
汶娜一声不吭地把四散的小东西以最快速度放回木盒。安琪似乎吓呆了,只是一味地看着杰汀的脸,目光眨也不眨。
杰汀对她莞尔一笑,然后困难地让自己坐上椅子。
“箭头。”他说一眼睛瞄向地板,“我跟菲立以前沿着河边捡来的,有一回我们还捡到一把斧头。很久以前乔塔族的印第安人住在这地方,我想我们总抱着希望能碰上一、两个印第安人,或者海盗。”
汶娜这时用高贵的口吻说:“你就是一个海盗,不是吗?”
“噢,可不是一个坏海盗。”
“没有一个海盗是好东西。”
杰汀对她笑吟吟地,“但是我绝不会伤害小女孩。”他伸手取那盒子。
汶娜交给他,却是小心翼翼不碰到他。
他掀开盒盖,看着菲立保存这么多年的无数箭头,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容。
只有菲立这么感性的人才会保留这些没用的东西。
“我记得跟他一起穿过沼泽去探险,”他说着,几乎是自言自语,而不是对小女孩叙述,“我们有小小的独木舟可以划进划出,我们每回从头到脚一身泥回来,总是被奶奶臭骂一顿。”
他笑着转向汶娜,“你去过河口吗?”
“爸爸不准我们去,那里太危险。”
“啊,是的,”他点了点头,“老爸也是这么告诉我们,听他的话才是聪明的孩子。”
安琪上前,小手搭在他椅子的扶手,“他也是你的爸爸吗?”她天真地问道,一副颇讶异的样子。
“安琪,来,跟我走!”汶娜厉声道,硬是把小妹拉回来,“妈妈说我们应该待在婴儿房!”
安琪勉为其难地随着姊姊步出房间,却是频频回首望向杰汀。
杰汀对她笑了笑,然后把注意力移回膝上的木盒,取出一枚箭头,然后把木盒放到一旁,他用拇指和食指擦亮表面,回想他跟菲立的最后一面,那时他们才十六岁……
“杰汀,别走!”
菲立在他来到独木舟时,赶过来阻止。
杰汀早已经把简单行李塞进小舟底部,这午夜时分,月光皎洁,正好照亮了他们年轻的脸。
“如果你现在走掉,我知道你会一去不回了。”菲立急切地说,“你必须留下来,我要你留在这里,杰汀。”
“你们没有一个人要我留下来,你心里有数,我带给大家麻烦,我不属于这里,我……天哪,反正你知道所有理由。”
“再等一下,再三思,如果只是——”
“我等过,也想过。”杰汀苦笑,“我之所以趁夜里离家出走的原因,就是新想避开这样的场面。”
“但是你跟爸爸之间的芥蒂已经解决了,不是吗?”
“是的,但每回他看我的时候,总会让我想起过去,想起那些……痛苦的事……想起她,我从他脸上可以看到。”
“杰汀,你跟妈妈不一样,你——”
“我根本就是她的模子,”杰汀冷冷地应道,“我不想,却改变不了事实,我离开对大家都好。”
“你打算做什么?”
“别替我担心,我在外头比在这边吃得开。我要自由自在,到一个不认识费家的地方,我在这里既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欢心,而且永远办不到,那我何妨开始让我自己高兴就好。你留下来当好儿子,当独子,我这家族的败类就此离开,也可以让家门清净些。”
他看见弟弟眼睛闪烁着泪光,“别像女人家哭哭啼啼!”他调侃道。
然而菲立继续凝注着他,杰汀这才发现自个儿眼睛刺痛起来,他暗咒一 声,掉头踏进独木舟……
席莉向楼下的宾客借口上楼看孩子们的情形而得以脱身,在她正要往女 孩们的房间时,赫然发现菲立的房门微启。
杰汀在里头,坐在椅子上,双膝开启,头低垂,一只手抓着一样不明东西,表情封闭。光看他的样子,没人猜得出他心里想什么,但席莉感觉到,他眼里的痛苦,还有他极力压抑悲恸。随着一声叹息。席莉也感觉惊愕。
“原来你还是在乎他的。”席莉说出口。
杰汀猛抬头,露出震惊之色,良久之后才开口。
“滚出去!”他咆哮起来。
席莉不为所动,“你谈起菲立总是那么漫不经心,我以为他的死对你没造成任何冲击,事实不然,对不对?你根本没办法让你自己相信他已经离开人间了。”
他偏开视线。
席莉走进来,端详起他的侧面,“你爱他,对不对?”她轻声说。
他没做答。
这对席莉来说已算是默认,她缓缓地跪倒在椅旁,抬眼望向他。
“一直是我们两人,”他看着紧握的拳头,“我们小时候像野人一样,在沼泽随心所欲。我们大半时间是自力更生,反正我们只要不惹麻烦,爸爸才不理我们做了什么。”
他苦笑一下,“他可真是冷酷无情的浑球,所有纽奥良的人都怀疑他害死我妈妈,我也相信……”
“你……你……”她一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听错。
“我妈妈是没心肚的婊子,只顾着自己享受,成天招蜂引蝶,让我父戴了绿头巾,她当然也没有所谓的母性,菲立和我对她来说只是绊脚石,她死后,我父亲看到我们兄弟总会想起她。”
他抬眼正视席莉,“我跟菲立在别人眼中,总是感到好奇、质疑,有是会是怜悯,其他同年龄的孩子会向我们挑战,为了名誉,我会立刻开战,菲立只会求和。”他轻笑一声,继续说。
“虽然我时常激怒菲立,他还是为我辩护,而且跟着我受罚,即使是我个人行为。当然我也会在能力范围内保护他。他太爱作梦,又是多愁善感的大白痴,我简直不懂他打哪儿来那些该死的天真想法!他实在是……太杰出,他拥有我的一切,爱他?天哪,是的,我——”他咽了一口气,握紧拳头。
“杰汀,”她轻唤,“你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他似乎没听见。
席莉伸手扳开他一个接一个的手指头,原来是一个古铜色的箭头,当她拿起这小东西,杰汀没做任何抗拒,然后她认出那是由菲立的抽屉拿出来的盒子里头装的东西。当她发现杰汀的掌心渗出鲜血时,心头大震,原来那箭头戳入他的手心了。
“杰汀。”她不假思考地凑上嘴,吻住住那团血。
当他感觉席莉那柔软的双唇埋在他掌心,猛吸口气。她用舌尖舔去那带咸味的血滴。
席莉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时,当场也傻住,她立刻抽回嘴唇,却仍保持原来的跪姿,望着两只捧着的大手,久久不动,直到她感觉杰汀的呼吸粗重起来,她想看他的神情,却不敢抬头。
她究竟怎么了?她竟想把杰汀的手拉回她的颈上,然后让它滑向胸部,她想卷缩在他怀里,感觉他的热吻。不知怎的,菲立的死在刹那间由他们之间抽离,而她对杰汀的畏惧与先前迥然不同。
她霍然抬起脸来正视杰汀,那对碧蓝的眸子带着的迷惘一如她的,甚至可能超越她内心的挣扎。席莉一时无法言语,也无法动弹。她感觉双颊烫热起来,心跳也加速,那份怦然让胸口隐隐作痛起来。她知道她的沉默等于是在勾引他。
他慢慢地把手扳转过来,完全握住她的双手,两人就此打住,似乎过了好几分钟,好几个钟头,时间完全静止……
突然间两人分开,席莉挣扎着起身,口里喃喃着,有些语无伦次。
“女孩们……我得找她们去。”
“席莉——”
她未待杰汀说下去,已经夺门而出。
杰汀望着门口,暗自诅咒起来,他必须离开这里,他的直觉警告他,已经有天罗地网撒向他,如果他不早脱身,恐怕一辈子困住了。
但是他不能离开——他的体力尚未恢复到足以应付李明尼,这出戏是他现阶段唯一保命的法子,问题是哪个威胁比较大?是李明尼的生命恐吓……或是他亲手足的妻子带给他的难题?
到了下午,他实在大感乏味又焦躁,于是步行到工作室找席莉,他真是生气身上这些伤口带给他的不方便。平常他三两步便可以到的地方,如今得蹒跚地走半天,还牵动起一处伤口剧痛起来。
庄园一片宁静,大伙各忙各的,也没有对他多加注意,当他总算走到这个席莉每天都要窝上一、两个钟头的地方,已是十分不耐烦,他重敲起木门。
“费夫人呢?” 一个小丫头来应门时,他没好气地问道。
小丫头不安地看了看他,立即拔腿去向席莉禀报。
席莉没多久便出现,穿了一身简朴的蓝布衫,围了白围裙,头发扎成马尾,束在后头,她扬起眉梢,“什么事?你还好吗?”
“是的,我很好。”杰汀靶觉到她在身边所带给他的安心和抚慰,“为什么系围裙?”
席莉怔了一下才做答,“噢,我在画画。”
杰汀有些讶异,“我倒是不知道你会画画,让我进去,我要瞧瞧你的作品。”
“不成!”她坚持道,“没人看过我的作品,不算好,我纯粹自娱,打发时间的消遣罢了。”
“我不做批评。”他更感兴趣。
“你即使做评.对我来说也不具任何意义。”
“那就让我进去。”
“不,我才不让你因为需要娱乐而来破坏我的隐私。”
“这么说你不肯让我进去?”
她想翻白眼,让杰汀知难而退,却忍不住进笑出来,“好吧。”她说着,自己带路进去,但让他跨进工作室的门槛后,又开始紧张起来。
她懊恼起自己何以单单让杰汀傍折服了?
席莉先步向窗口那几乎完成的水彩画,杰汀苞在后头,把重心放在他没受伤的那条腿上面,用心地看画。
席莉用墨绿色调勾勒河口的景象,捕捉沼泽内的阴沉和昏暗,古树伸展出枝桠,看起来阴森又颇具威胁,她画出的每一条都代表着对那地方的畏惧。
杰汀沉思半晌,说出他的直觉反应,“不见得老是这么晦暗。”
“对我来说永远是这么晦暗。”
“有时侯也挺美的。”然后他自个儿去看另外几幅画。他发现席莉虽然是业余画着玩,却投下相当丰富的感情。
他看着一幅以马车夫静待主人上车为主题,那一脸的乏味表现得挺灵活,接下来是麦斯巡视田园时的马背上雄姿——杰汀认出父亲那总是高傲地仰着头,挺着腰杆的模样。
他侧过肩望向席莉,对她笑了笑,她似乎放松下来。或许他之所以欣赏她的画,不光是它自身的优点,而是受到对她的感觉左右。他不愿去想为什么有那样的感觉,只知道他喜欢。
来到一幅素描前,专注地端详起来。那是莱丝喂奶题材,充满母爱的光辉,却不是男人应该看见的女人世界。
“拜托……你别看下去了。”席莉说着,忍不住满脸通红,“如果她知道你看到这幅画,恐怕会十分难为情。”
于是他放下那幅画,走向席莉,“你没有替菲立画像?”这问题似乎更加深她的红晕。
席莉默默地凝视杰汀,这是他首度无法看透席莉的心思,她似乎做了个决定,转向旁边的台子,翻找一本素描册子,然后她翻出一面,递给杰汀。
他看见弟弟那熟悉的五官.他感到心口一阵揪紧。但随即诧异地睁大眼睛,画中人物嘴角挑起一抹玩世不恭的笑意,眼中透着狂妄自大的神色,而脸形瘦削,跟菲立有些差异。
“是我。”杰汀说着,眼睛扫向席莉,带着不解的意味。
“是的。”她轻声应道,“我每回想勾勒菲立,便会画成这样,怎么修改就是不对劲,只会越来越像你的模佯。”
他们压低声音,仿佛怕有人窃听,“为什么?”他问道。
“我……我不知道。”
“是什么时候画出来的?”
“几天前吧!我在想着他。”
“还有我。”
“是的。”她不假思索地应道。
他沉默下来,只是凝望着席莉,感觉心情越来越沉重,感觉硬被扯向一个他不愿明朗化的发现。
“或许你该走了,”席莉好不容易开口,由他手中拿走那素描,“莱丝很快会过来我这里。有个爱尔兰女孩子要送几套已经订做好的衣服过来,我们觉得在这里试穿比较方便。”
杰汀几乎立刻掉头离去,席莉心中既感如释重负,也有一分失落感,她让自己埋首于整理这些画具和作品,直到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莱丝喜孜孜地踏进工作室,紧跟在后的是那爱尔兰姑娘,还有捧着衣盒自的脚夫。
当碧妮完成最后一道修改,莱丝扬声道:“我们实在太满意这几套衣服,能结束服丧期太好了。”
“费先生能够回家来实在太好了。”碧妮则小声回应。
席莉看着这位女裁缝师调整其中一件衣裳的袖管,她们再订了几套类似款式的礼服,有玫瑰红、蓝色、绿色,还有淡紫色。但是席莉发现今天碧妮似乎不对劲,她向来是那么活泼开朗,现在却是一脸腊白,显得绿眸格外闪亮,莫非碧妮和莱丝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尽避她们表面上看来一如往常,但是她们两人显然不太自在。
“好了,”碧妮替莱丝解开后背的钮扣,“我会送回店里做最后修改,星期四之前我们会完成。”
“谢谢,”莱丝说着拿出长服,交给碧妮,然后改变主意,“我来打包好了,你去屋里叫马车过来吧!”
席莉看着这爱尔兰姑娘神不守舍地出去,然后转向莱丝,“她好象有什么心事?”
莱丝耸耸肩,却表现得过于不在乎,“啊,这年纪的女孩子太善变,席莉,我看还是你走一趟,要诺妮找几个丫头将这些衣箱送上马车算了,我想她应该跟贝蒂在厨房吧。”
“没问题。”席莉走下小径,往大宅子走去,感觉阵阵凉风吹动枝桠,传送来阵阵的柠檬香。
夕阳西下,天色趋暗,当她发现碧妮的身影闪入花园的树丛,她顿了一下,然后跟过去,心里纳闷这女孩怎么不直接到屋子里传达莱丝交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