授精室那一幕之后,伦敦的上层种姓都迫不及待地想见识一下这位妙人。那野蛮人竟然跑到孵化与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倒不如说是前主任,因为这可怜的人随即辞了职,再也没有进过中心了——面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叫他“爸爸”。(这恶作剧精彩得叫人不敢相信。)而相反,琳达却没有引起注意,谁也没有想过要看她。把人称作妈妈已经超过了玩笑的限度,是一种亵渎。何况她跟别人一样,是从瓶子里孵化出来的,是设定过条件的人,不是真正的野蛮人,因此她不可能有真正的怪念头。最后,还有她那副模样——这才是人们不希望看见可怜的琳达的最大理由。青春不再,肥胖臃肿,一口坏牙,满脸斑点,还有那身材。福帝呀!见了她你不能不作呕,打心眼里作呕。因此优秀的人都决心不见琳达,而琳达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见他们。回归文明对她意味着回归唆麻,不但可以躺在床上一天又一天地享受唆麻假日,而且醒过来不会头痛,恶心,想呕吐。用不着感到像喝了龙舌兰酒一样心虚,抬不起头,仿佛干了什么反社会的可耻罪行。唆麻不会开这种刻薄的玩笑,它所给予的假期是完美的,而且,如果随后的早上并不愉快的话,也并非是由于内在的感受,只是觉得不如唆麻假日那么快活而已。补救的办法是继续度假。她不断贪婪地吵着要求增加唆麻的剂量和次数。萧大夫起初反对,后来就按照她的要求给她。她一天吞下的唆麻竟达二十克之多。
“那会叫她在一两个月之内死去的。”医生对伯纳透露了真情,“有一天她的呼吸系统中心会瘫痪,不能呼吸,于是就完了。倒也是好事。我们如果能够让人返老还童,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惜办不到。”
出乎每个人意料之外(琳达在度唆麻假时,不会碍事),提出反对的倒是约翰。
“你们给她那么大的分量岂不是要缩短她的寿命吗?”
“在某种意义上讲,是的,”萧大夫承认,“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我们实际上是在延长她的寿命。”小伙子莫名其妙地瞪大了眼睛。“唆麻让你失去了几年寿命,”大夫说下去,“但是,想一想它在时间以外给你的悠久岁月吧,那是长得难以计量的。每一次唆麻假在我们祖先的眼里都是永恒呢。”
约翰开始明白了。“原来永恒只在我们嘴上和眼里。”他喃喃地说。
“你说什么?”
“没有说什么。”
“当然,”萧大夫说下去,“别人有正经工作要做,你就不能打发他到永恒里去,可是她并没有什么正经工作要做……”
“可我照样,”约翰坚持,“认为这不合适。”
大夫耸了耸肩。“好了,如果你宁可让她发疯一样叫喊,喊个没完的话,你可以……”
约翰最后只好让步了。琳达得到了唆麻,从此以后她便待在三十七楼伯纳公寓的小房间里,躺在床上,永远开着收音机、电视机,永远开着天竺薄荷香水,让香水滴着。唆麻片放在一伸手就够得着的地方——她待在那儿,却又压根儿不在那儿。她永远在遥远处度假,在虚无缥缈的地方,在另一个世界。在那儿,收音机的音乐是一个色彩绚烂的深渊,一个滑音演奏的悸动的深渊,通向一个光明灿烂的绝对信念的中心(其间经过了多少美妙的曲折);在那儿,闪烁在电视机里的形象是某些在美妙得难以描述的、全是歌唱的感官片里的演员;在那儿,滴下的天竺薄荷不光是香水,也是阳光,也是一百万只色唆风,也是跟她做爱的波培,只是比那还要美妙得多,美妙得没法比,而且无穷无尽。
“是的,我们没有办法让人返老还童,但是我很高兴。”萧大夫下了结论,“有这个机会看到了人类衰老的标本。非常感谢你找了我来。”他跟伯纳热烈地握手。
于是人们以后所关注的就只有约翰了。由于只能够通过公认的监护人伯纳才能见到约翰,伯纳平生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但受到正常的对待,而且成了一个风云人物。人们再也不谈论他代血剂里的酒精了,也不再嘲笑他的外表了。亨利·福斯特一改常态,对他亲切了起来。本尼托·胡佛送给他一份礼物,六包性激素口香糖。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也一反常态,几乎卑躬屈膝地请求伯纳邀请他去参加晚会。至于女人嘛,只要伯纳有一点邀请的暗示,谁都可以让他上手。
“伯纳邀请我下星期三去跟野蛮人见面呢。”范尼得意地宣布。
“我很高兴,”列宁娜说,“现在你得承认你对伯纳的看法是错的了。你不觉得他相当可爱吗?”
范尼点点头。“而且我还要说,”她说道,“我感到惊喜。”
装瓶车间主任、命运预定主任和授精司长的三位助理、情感工程学院的感官片教授、西敏寺社区歌咏大厅经理、波坎诺夫斯基化监督——伯纳的要人名单没有个完。
“这一周我到手了六个姑娘,”他对赫姆霍尔兹·华生说体己话,“星期一一个,星期二两个,星期五加了两个,星期六加了一个。我要是有时间或是有兴趣的话,至少还有十二个姑娘迫不及待地想要……”
赫姆霍尔兹阴沉着脸,不以为然地听他吹嘘,一声不响。伯纳生气了。
“你妒忌了。”他说。
赫姆霍尔兹摇摇头。“我感到有点悲哀,如此而已。”他说。
伯纳怒气冲冲地走掉了。以后我再也不跟赫姆霍尔兹说话了,他对自己说。
日子一天天过去,成功在伯纳的脑袋里嘶嘶地响,让他跟那个他一向不满的世界和解了,其效果犹如一杯美酒。只要这个社会承认他是个重要人物,一切秩序都是好的。但是尽管他的成功使他与世界和解,他仍然拒绝放弃对现存秩序的批判,因为批判行为提高了他的重要性,让他觉得自己伟大多了。何况他还真正感到有些东西应当批判(同时他也确实喜欢做个成功的人,得到想得到的姑娘)。他在因为野蛮人而讨好他的人面前,总想摆出一副离经叛道者的挑剔形象。人家当面有礼貌地听着,背后却摇头。“那小青年没有好下场。”他们说,同时很有把握地预言,他们早晚会看到他倒霉的。“那时他就再也找不到第二个野蛮人帮助他脱离危险了。”他们说。不过,第一个野蛮人还在,他们还得客气。而他则因为他们的客气老觉得自己确实伟大——伟大,同时快活得飘飘然,比空气还轻。
“比空气还轻。”伯纳指着天上说。
气象部门的探索气球在阳光里闪着玫瑰色的光,像天上的一颗珍珠,高高飘在他们头顶。
“……对上述的野蛮人,”伯纳指点着说,“将展示文明生活的方方面面……”
现在他们正将文明世界的鸟瞰图向野蛮人展示——从查令T字街大厦的平台上看去,航空站站长和常驻气象专家在给野蛮人做向导,但大部分的话还是让伯纳包揽了。他非常激动,表现得俨然至少是个前来访问的总统,比空气还轻。
孟买来的绿色火箭从天空降落。乘客们走下火箭。八个穿卡其布制服的一模一样的达罗毗荼多生子从机舱的八个舷窗里往外望着——是乘务员。
“每小时一千二百五十公里,”站长引人注目地说,“你对此有何看法,野蛮人先生?”
约翰觉得很好。“不过,”他说,“爱丽尔四十分钟就可以环绕地球一周。”
“令人意外的是,”伯纳在给穆斯塔法·蒙德的报告里说,“野蛮人对于文明的种种发明创造似乎不觉得惊讶,并不肃然起敬。这无疑是部分地由于一个事实:他听一个叫作琳达的女人告诉过他。琳达是他的母……”
(穆斯塔法·蒙德皱了皱眉头。“那傻瓜难道认为我那么娇气,连他把‘母亲’这字写完我都受不了吗?”)
“还有一部分则是由于他的注意力集中到他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上去了,那是一种他坚持认为独立于物质环境之外的实体。我设法为他指出……”
总统跳过了后面的一些句子,正打算翻到下一页寻找更有趣的、具体的东西,眼睛却被几句很不寻常的话抓住了。“虽然在此我必须承认,”他读道,“我也同意野蛮人的看法,文明之中的婴儿时期太轻松,或者用他的话说,不够昂贵,因此我愿意借此机会向阁下进一言……”
穆斯塔法·蒙德立即由愠怒变成了快活。这家伙竟然一本正经地教训起我来了——还奢谈着社会秩序。稀奇古怪,肯定是疯了。“我应当给他点教训。”他自言自语地说,然后一抬头,哈哈大笑起来。不过至少此时还不必教训他。
那是一家生产直升机灯座的小厂,是电气设备公司的一个分支。他们在房顶受到了技术总管和人事经理的欢迎(那封传阅的总统推荐信效果十分神奇)。他们一起下了楼梯,进了工厂。
“每一个步骤,”人事经理解释说,“都尽可能由一个波坎诺夫斯基组负责。”
结果是:八十三个几乎没有鼻子的短脑袋黑皮肤德尔塔操作冷轧;五十六个鹰钩鼻子姜黄皮肤的伽马操作五十六部四轴的卡模镟床;一百零七个按高温条件设置的塞内加尔艾普西龙在铸造车间工作;三十三个德尔塔女性——长脑袋,沙色头发,臀部窄小,高度一米六九(误差在二十毫米以内)——车着螺丝;在装配车间,两组矮个儿的伽马加在装配发电机。两张矮工作台面对面摆着,传送带在两者之间移动,输送着零部件。四十七个金头发白皮肤的工人面对着四十七个褐色皮肤的工人;四十七个鹰钩鼻面对着四十七个狮子鼻;四十七个后缩的下巴面对着四十七个前翘的下巴。完工的机件由十八个一模一样的棕色鬈发姑娘检验,她们一律着绿色伽马服。再由三十四个短腿的左撇子德尔塔减打包进箱。然后由六十三个蓝眼睛、亚麻色头发、长雀斑的半白痴艾普西龙减搬上等在那儿的卡车。
“啊,美妙的新世界……”由于某种记忆里的恶意,那野蛮人发现自己在背诵着米兰达的话,“啊,美妙的新世界,有这么多出色的人物。”
“而且我向你保证,”人事经理在他们离开工厂时总结道,“我们的工人几乎从来不闹事。我们总发现他们……”
但是那野蛮人已突然离开了他的伙伴,在一丛桂树后面剧烈地呕吐起来,仿佛这结实的大地是一架在空中遇见了大气旋涡的直升机。
“那个野蛮人,”伯纳写道,“拒绝服用唆麻,而且似乎由于他的母……琳达老逗留在假期里,感到痛苦。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的母……很衰老,外形讨厌透顶,野蛮人仍然常去看她,对她表现了强烈的依恋之情——这个例子很有趣,说明了早期条件反射的设置可以制约天然冲动,甚至克服它(在本例里,是回避可恶对象的冲动)。”
他们在伊顿公学上半部分的屋顶降落。校园对面五十二层楼的路普顿大厦在太阳中闪着白光。大厦左面是公学,右面是高耸的一幢幢庄严的由钢骨水泥和维他玻璃筑成的学校社区歌咏大厅。方形广场的正中站立着我主福帝的铬钢塑像,古老而奇特。
他们下飞机时教务长嘉福尼博士和校长季特女士会见了他们。
“你们这儿的多生子多吗?”刚开始参观,野蛮人就颇为担心地问道。
“啊,不多。”教务长回答,“伊顿是专为上层种姓的子女保留的。一个卵子只生成一个成人。当然,教育起来要费事得多。但是他们是打算用来承担重任和处理意外事件的,只能够这样。”他叹了口气。
此时伯纳已经对季特女士产生了强烈的欲望。“如果你星期一、星期三,或是星期五晚上有空的话……”他说着用大拇指对那野蛮人一戳,“他很特别,你知道,”伯纳加上一句,“怪怪的。”
季特女士微笑了(这微笑的确迷人,伯纳想),说了声谢谢,表示他若举行晚会她是乐意出席的。教务长开了门。
在阿尔法双加的教室里待了五分钟,约翰有点糊涂了。
“什么叫作基本相对论?”他悄悄问伯纳。伯纳打算回答,又想了一想,建议他们到别的教室去一趟再说。
一个响亮的女高音在通向贝塔减地理教室的走廊门后叫道:“一、二、三、四。”然后带着疲倦的口气说:“照做。”
“马尔萨斯操,”校长解释道,“当然,我们的姑娘大部分都是不孕女,我自己就是,”她对伯纳笑了笑,“但是我们还有大约八百个没有绝育的姑娘需要经常操练。”
约翰在贝塔减教室的地理课上学到了这样的东西:“野蛮人保留地是由于气候或地理条件不利,或天然资源缺乏,不值得花费工夫进行文明化的地区。”咔哒一声,房间黑了,老师头顶的银幕上突然出现了阿科马的悔罪人匍匐在圣母像面前的样子。他们也匍匐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和菩公鹰像的面前,哀号着悔罪(那是约翰以前听见过的)。年轻的伊顿学生喊叫起来,大笑起来。悔罪人站起身子,仍然哀号着。他脱下了上衣,开始一鞭一鞭地抽打自己。笑声增加了四倍,悔罪人的呻吟声虽被放大,却仍被笑声淹没了。
“他们在笑什么?”野蛮人感到痛心和困惑,他问道。
“为什么?”教务长向他转过仍然满是笑意的脸,“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太好笑了嘛。”
在电影的昏暗光线里,伯纳冒险做出了他以前即使在漆黑之中也不敢做的动作。他仗恃新获得的重要身份,伸出胳臂,搂住了女校长的腰。对方如杨柳轻摇般承受了。他正打算偷吻她一两次,或是轻轻捏她一把,百叶窗咔哒一声又打开了。
“我们还是继续参观吧。”季特女士边说边向门边走去。
“这儿,”一会儿后,教务长说,“是睡眠教育控制室。”
数以百计的综合音乐音响(每间宿舍一个)排列在屋子三面墙上的架子上。另一面的鸽笼式文件柜里是一盘盘的录音带,上面是录好的睡眠教育课文。
“把录音带从这儿塞进去,”伯纳打断了嘉福尼博士的话,解释说,“按按这个按钮就……”
“不对,按那个。”教务长很不高兴地纠正他。
“那一个,然后,录音带展开,硒质光电管把光波转化为声波,于是……”
“于是你就听见了。”嘉福尼博士总结说。
“他们读莎士比亚吗?”他们在去生物化学实验室的中途,经过了学校图书馆,野蛮人问道。
“当然不读。”女校长涨红了脸说。
“我们的图书馆,”嘉福尼博士说,“只有参考书。如果我们的年轻人需要消遣,可以到感官影院去。我们不鼓励他们耽溺于孤独的娱乐。”
玻璃化的公路上,五部公共汽车从他们身边驶过,上面是男女儿童,他们有的唱歌,有的一声不响地互相拥抱。
“刚刚回来,”嘉福尼博士解释道——此时伯纳悄悄跟女校长订下了当天晚上的约会,“从羽蜕火葬场回来。死亡条件设置从十八个月大就开始。每个幼儿每周都得在医院过两个上午,学习死亡课。最优秀的男孩全留在那儿,到死亡日就给他们吃巧克力汁,让他们学会把死亡当做理所当然的事。”
“跟所有的生理过程一样。”女校长业务性地插嘴道。
八点去萨伏衣,一切都准备好了。
在回伦敦的路上,他们在布冷福德的电视公司逗留了一会儿。
“我去打个电话,你们在这儿等一等好吗?”伯纳问。
野蛮人等着,看着。主白班刚好下班。低种姓的工人们在单轨火车站门前排队——七八百个伽马、德尔塔和艾普西龙男女一共只有十来种面相和身高。售票员在给每个人车票时,无论男女都递给一个小纸筒。人的长龙缓缓向前移动。
“小纸筒里,”伯纳回来以后,野蛮人问道(他想起了《威尼斯商人》),“是什么东西?”
“一天的唆麻定量,”伯纳回答含糊,因为嘴里嚼着本尼托·胡佛给他的口香糖,“下班时就发。四粒半克的药片,还有六粒是星期六用的。”
他热情地抓住约翰的手臂,两人回头向直升机走去。
列宁娜唱着歌走进更衣室。
“你好像对自己很满意。”范尼说。
“我确实是高兴,”她回答。吱(拉开了拉链)!“半小时以前伯纳来了电话。”吱!吱!她扒掉了内衣内裤。“他有个意外的约会。”吱!“问我今天晚上是不是能带野蛮人去看感官电影。我得要赶快。”她匆匆跑向浴室去了。
“好个幸运的姑娘。”范尼眼看着列宁娜走掉,自言自语道。
忠厚的范尼只叙述了事实,话语里没有妒忌。列宁娜确实幸运,因为并不起眼的她反映了流行时尚的光辉,她跟伯纳共享了很大一部分那野蛮人的巨大名气。福帝女青年会的秘书不是请她去报告过经历吗?爱神俱乐部不是已经邀请她参加了年度宴会吗?她不是已经上了感官电影新闻吗?——不是叫全星球数以亿计的人都看得见,听得清,触摸得着了吗?
显耀人物对她的注意也同样令她得意。驻跸总统的第二秘书请她去用过晚宴,吃过早饭。福帝大法官曾经邀请她一起度过周末,还有个周末又是跟坎特伯雷社区首席歌唱家度过的。内外分泌联合公司的董事长老给她打电话。她还跟欧洲银行副总管去过一趟道维尔。
“当然,很美妙,可是在一定意义上,”她向范尼承认,“我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弄虚作假。因为,当然,他们首先想知道的是跟野蛮人做爱是什么滋味,而我却只能说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当然,大部分人不相信我说的。但这是真的。我倒希望这不是真的。”她忧伤地加了一句,叹了一口气,“他漂亮极了,你不觉得吗?”
“可是他喜欢你吗?”范尼问。
“我觉得他有时喜欢,有时又不喜欢。他总是尽量回避我。我一进房间他就往外走。他总不肯碰我,甚至不肯看我。但是我有时突然转过身去,又会发现他在盯着我,然后——男人喜欢上了你是什么模样,你是知道的。”
是的,范尼知道。
“我不明白。”列宁娜说。
她就是不明白,不但不明白,而且相当生气。
“因为,你看,范尼,我喜欢他。”
她越来越喜欢他了。哎,真正的机会来了,她洗完澡给自己拍香水时想。啪,啪,啪——真正的机会。她那欢乐的心情奔流洋溢,化成了歌声。
抱紧我,让我迷醉,好哥哥;
亲吻我,亲得我发昏入魔;
抱紧我,好哥哥,美妙的兔兔;
爱情好像唆麻,多么舒服。
馨香乐器正在演奏一支令人清新愉快的香草随想曲——百里香、薰衣草、迷迭香、紫苏草、桃金娘和龙蒿发出起伏摇摆的琶音,馥郁的音符通过一连串大胆的变调融入了龙涎香,再通过檀香、樟脑、西洋杉和新割的干草,缓缓回到乐曲开始时那朴素的香味(其间偶然间杂着微妙的噪音——一点猪腰布丁和似有若无的猪粪味)。掌声在最后的一阵百里香香气消失时响起,灯光亮了,合成音乐音响里的录音带开始播放,空气里充满了超高音小提琴、超级大提琴和代双簧管三重奏的懒洋洋的悦人的音乐。在三四十个小节之后,一个远超过人类声音的歌喉开始在器乐伴奏中婉转歌唱,时而发喉音,时而发头音,时而悠扬如长笛,时而是表现渴求的和声,从嘉斯帕德·福斯特的破记录的低音(低到了乐音的极限)轻轻松松升到了蝙蝠般颤抖的高音,比最高C还高出许多(那调子在历史上众多的歌唱家之中,只有路克利齐亚·阿古亚莉曾经尖厉地唱出过一次。那是1770年,在帕尔马公爵歌剧院,令莫扎特大吃了一惊)。
列宁娜和野蛮人陷在他们的冲气座位里听着,嗅着。这时轮到使用眼睛和皮肤了。
音乐厅的灯光熄灭了,火焰一般的大字鲜明闪亮,好像在黑暗中漂浮:全超级歌唱,合成对话,嗅觉乐器同步伴奏,彩色立体感官电影《直升机里三星期》。
“抓住你椅子扶手上的金属把手,”列宁娜说,“否则你就体会不到感官效果。”
野蛮人按照她的话做了。
此刻那些火焰一样的字母消失了。十秒钟完全的黑暗,然后,一个硕大无朋的黑人和一个短脑袋的贝塔加金发女郎突然彼此搂抱着站立在那里,比实际的血肉之躯还不知道立体化多少,耀眼多少,不知道比现实还要真实多少。
野蛮人大吃了一惊。他嘴上是什么感觉呀!他抬手一摸嘴,酥麻感消失了。他的手一落到金属把手上,酥麻感又来了。他的嗅觉器官闻到了纯净的麝香味。录音带上一只超级鸽子像快要死去一样叫着:“咕——咕——”每秒只振动三十二次。一个比非洲贝司还低的声音回答道:“啊——啊。”“呜——啊!呜——啊!”立体化的嘴唇再次吻到一起。阿汉布拉影院的六千观众脸上的催情区全酥麻了,通体舒畅的欢乐几乎叫人受不了。“呜……”
电影的情节极其简单。一支对唱曲唱完,最初的“呜”和“啊”过去(在那张有名的熊皮上的做爱戏演过,每一根毛发都清晰可辨,明确地区分——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的话完全没有错),那黑人便遇见了直升机事故,头朝下摔了下来。砰!脑袋摔得好痛!观众席上爆发出了一大片“哎呀,喔唷”之声。
震荡把黑人的条件设置彻底改变了。他对金发的贝塔女郎产生了排他性的疯狂爱情。女郎抗拒,黑人坚持。斗争,追求,袭击情敌,最后是非常刺激的绑架。金发贝塔被掳掠到了天上,在那儿悬了三个星期,跟那疯狂的黑人单独在一起,严重的反社会行为。最后,三个英俊的阿尔法经过一连串冒险和许多空中的打斗翻滚,终于把姑娘救了回来,把黑人送到了成人再设置中心。电影快乐地、花哨地结束,金发贝塔成了三个救星的情妇。四个人插入了一个合成音乐四重唱,由超级交响乐队全面伴奏,还配合了嗅觉器官的栀子花香。熊皮最后出现,在响亮的色唆风音乐中,最后的立体接吻在黑暗里淡出,最后的酥麻震颤在唇上颤抖着,颤抖着,犹如濒临死亡的飞蛾,越来越弱,越来越轻,终于静止了,不动了。
但对列宁娜来说,那飞蛾还没有完全死亡。即使在灯光大亮、他们随着人群慢慢往电梯踅去时,那飞蛾的幽灵仍然在她的唇上拍着翅膀,在她的皮肤上散布着精微的、令她震颤的渴求和欢乐。她面颊泛着红晕,抓住野蛮人的手臂,瘫软地搂住它贴在胸前。他低头看了看她,苍白了,痛苦了,动了情,却为自己的欲望感到羞耻。他配不上她,他不够资格……两人的眼光碰上了。她的眼光向他许诺了什么样的珍宝呀!那气质可以抵得一个王后的赎金。他赶紧看向别处,抽回了被俘虏的手臂。他暗暗害怕,怕她不再是他配不上的那个姑娘。
“我觉得你不应该看那样的东西。”他赶紧把过去和今后可能玷污了她的冰清玉洁的原因转嫁到外部环境上去。
“什么样的东西,约翰?”
“这样可怕的电影之类的东西。”
“可怕?”列宁娜确实大吃了一惊,“可我觉得很美好。”
“下流,”他义愤地说,“卑鄙。”
她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怎么那么奇怪?他怎么会一反常态来破坏情绪?
在计程直升机里他几乎没望过她一眼。他为自己从来没有说出口的誓言所约束,服从着很久没有起过作用的法则。他别过身子坐着,一声不响。有时他整个身子会突然神经质地颤抖起来,好像有手指拨动了一根紧得几乎要断裂的琴弦。
计程直升机在列宁娜的公寓房顶降落。“终于。”她下了飞机兴奋激动地说。终于——哪怕他刚才那么奇怪。她站在一盏灯下望着小镜子。终于到手了,是的,她的鼻子有点发亮。她用粉扑扑上了一点粉。时间正好,他在付计程飞机机费。她抹着发光的地方想着:“他漂亮得惊人,其实用不着像伯纳那样害羞。可是……要是换了个人,老早就干起来了。好了,现在,终于到手了。”小圆镜里那半张脸突然对她笑了。
“再见。”她身后一个声音吃力地说。列宁娜急忙转过身子。约翰站在计程飞机门口,眼睛紧盯着她,显然从她给鼻子扑粉时起就在盯着,等待着。可他在等什么?是在犹豫,是还没有下定决心,一直在想,想——她想不出他究竟有些什么不寻常的念头。“晚安,列宁娜。”他说着努力想笑,做出个奇怪的面相。
“可是,约翰……我以为你打算……我是说,你是否……”
他关了门,向前弯过身子对驾驶员说了些什么,计程飞机射向了空中。
野蛮人从机底的窗户往下看,看见了列宁娜仰起的头在淡蓝色的灯光里显得苍白。她的嘴张着,在叫着什么。她那缩小的身姿急速离他而去。房顶那越来越小的方形似乎落进了黑暗里。
五分钟后他已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从隐藏的地方找出了那本被老鼠咬破的书,带着宗教般的细心翻开了那脏污打皱的书页,开始读起了《奥赛罗》。他记得,奥赛罗跟《直升机上三星期》里的人一样,是黑人。
列宁娜擦着眼睛走过房顶,来到电梯前。在下到二十七楼时,她掏出了她的唆麻瓶子。一克是不会够的,她决定。她的痛苦比一克要大,但是如果吞下两克,她就有明天早上不能及时醒来的危险。她折中了一下,往她左手手心抖出了三粒半克的药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