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古怪,太古怪,这是列宁娜对伯纳·马克思所下的断语。太古怪,以后的几个星期,她曾不止一次地考虑要不要改变跟他到墨西哥去旅游的打算,而跟本尼托·胡佛一起到北极去。问题是她已经去过北极,去年夏天才跟乔治·艾泽尔去过,而且觉得那儿相当难受。无事可做。旅馆又老式得要命。寝室里没有配备电视。没有香味乐器,只有最讨厌的合成音乐。两千多客人只有二十五个自动扶梯手球场。不行,她绝对不能再到北极去玩。何况她还只去过美国一次,去得多么糟糕!只在纽约过了一个廉价的周末,是跟让——雅克·哈比布拉还是跟波坎诺夫斯基·琼斯去的她已经不记得了,可那毕竟一点也不重要。再到西方去过整整一个礼拜,对她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何况其中至少可以有三天在野蛮人保留地度过——在整个胎孕中心只有六七个人去过那地方。她知道伯纳是个阿尔法加,心理学家,是少数几个被批准有资格去的人之一。对她说来,那是个罕见的机会。而伯纳的古怪也罕见,要接受伯纳,她感到犹豫,实际上她还考虑过冒一冒险,跟有趣的老本尼托再去一趟北极。本尼托至少是正常的,而伯纳却……
范尼对每一种怪脾气的解释都是:“代血剂里的酒精。”但是有天晚上列宁娜跟亨利一起在床上很焦急地谈起了她那新情人时,亨利却把可怜的伯纳比做一头犀牛。
“你可没有法子教犀牛玩花样,”他以他那简短有力的风格解释,“有些人简直跟犀牛差不多,对于条件设置不能正常反应。可怜的怪物!伯纳就是一个。幸好他业务还挺棒,否则主任早开除他了。不过,”他安慰说,“我觉得他倒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也许,可也叫人很不放心。首先,他那老干私事的怪癖实际上就是游手好闲。一个人私下能够有什么可干的?(当然,除了上床之外,可人总不能老上床的。)而床上能干什么?没有多少可干的。他们俩第一次出去那天天气特别好。列宁娜建议去托开乡村俱乐部游泳,然后去牛津联合会吃饭,可是伯纳嫌人多。那么到圣安德鲁司去打电磁高尔夫呢?仍然不同意。伯纳觉得玩电磁高尔夫是浪费时间。
“那么时间是拿来干什么的呢?”列宁娜多少有些惊讶地问。
那显然是到湖区去散步了,因为那就是他现在提出的建议。在斯基朵的尽头上岸,到石楠丛里去转一两个小时。“跟你单独在一起,列宁娜。”
“但是,伯纳,我们整个晚上都要单独在一起的。”
伯纳红了脸,望到了别处。“我的意思是,单独在一起聊聊。”他嘟哝道。
“聊聊?可是聊什么呀?”用散步聊天来消磨下午时光是一种奇怪的生活方式。
最后她总算说服了他,坐飞机到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级摔跤比赛四分之一决赛,尽管他很不情愿。
“挤在一大堆人里,”他嘟哝道,“跟平常一样。”整个下午他一直闷闷不乐,不肯跟列宁娜的朋友谈话。在摔跤比赛的间隙里到唆麻冰激凌店去,他们遇见了好几十个她的朋友,而且尽管他很不快活,却绝对拒绝她劝他吃半克覆盆子冰激凌唆麻。“我宁可当我自己,”他说,“当我这个讨人嫌的自己,不当别人,不管他们多么快活。”
“‘及时一克抵九克’。”列宁娜说话时拿出了睡眠中接受的智慧。
伯纳不耐烦地推开了递来的杯子。
“现在可别发你那脾气,”她说,“记住,‘只需吞下一小片,十种烦恼都不见’。”
“啊,别闹了,看在福帝的份上。”他叫了起来。
列宁娜耸了耸肩。“与其受烦恼,不如唆麻好。”她不失尊严地下了结论,自己吃光了水果冰激凌。
在他们俩回来路过英吉利海峡的时候,伯纳坚持要关掉推进器,靠螺旋桨悬浮在海浪上空一百英尺的地方。天气在变坏,刮起了西南风,天空很阴暗。
“看呀。”他命令道。
“太可怕了。”列宁娜说,她从窗口缩了回来。那急速袭来的夜色的空旷,她身下那汹涌澎湃的飞溅的黑浪,在飞掠的云层中露出苍白的脸的烦恼憔悴的月亮,这些都叫她毛骨悚然。“咱们打开收音机吧,快!”她伸手去找仪表盘上的旋钮,随手打开了。
“……在你的心间,天空一片蔚蓝,”十六种颤声用假嗓唱着,“永远晴空万……”
那声音打了一个嗝,停了——伯纳关掉了电源。
“我想静静地看看海,”他说,“老听着那讨厌的声音连海也看不好。”
“可音乐很好听,而且我也不想看海。”
“可是我想看,”他坚持道,“那叫我感到好像……”他犹豫了一下,搜寻着话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更像是我自己了,你要是懂得我的意思的话。更像是由自己做主,不完全属于别人的了,不光是一个社会集体的细胞了。你有这种感觉没有,列宁娜?”
可是列宁娜已经叫了起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她反复大叫,“你怎么能够说那样的话,不愿意做社会集体的一部分?我们毕竟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没有别人我们是不行的。就连艾普西龙……”
“是的,我懂。”伯纳嗤之以鼻,“‘就连艾普西龙也有用处’,我也有用处。可我真他妈的恨不得我没有用处!”
他这番亵渎的话叫列宁娜大吃了一惊。“伯纳!”她抗议道,声音恐怖而痛苦,“你怎么能这样讲?”
“我怎么不能这样讲?”他换了一种语调沉思着说,“不,真正的问题还在于我为什么就不能够讲?或者不如说——因为我非常清楚我为什么不能讲——我如果能讲又会怎么样,如果我是自由的,没有变成为我设置的条件的奴隶的话。”
“可是伯纳,你说的话太骇人听闻了。”
“你就不希望自己自由吗,列宁娜?”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本来就是自由的,有玩个痛快的自由。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
他哈哈大笑。“不错,‘现在每个人都很幸福’,我们从五岁起就这样教育孩子。可是,你就不喜欢以另外一种方式自由自在地选择幸福吗,列宁娜?比如,以你自己的方式,而不以其他任何人的方式?”
“我不懂你的意思,”她向他转过身子重复道,“啊,我们回去吧,伯纳,”她乞求他,“我非常讨厌这地方。”
“你不是喜欢跟我在一起吗?”
“当然喜欢,伯纳。我不喜欢的是这可怕的地方。”
“我还以为我们在这儿彼此能更接近呢——除了大海和月亮什么都没有,比在人群里接近得多,甚至比在我屋里还接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什么都不明白。”她肯定地说,决心不让她那糊涂头脑受到玷污,“什么都不,一点也不,”她换了个调子说下去,“你有这可怕的念头时为什么不吃点唆麻?这样你就能把它们全忘掉,就只会快活,不会痛苦了。非常快活。”她重复一句,微笑了。尽管她眼里仍有迷惑和焦急,却还希望以她的微笑的魅力和冶艳劝服他。
他一声不响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非常严肃,没有反应。几秒钟过去,列宁娜退缩了,发出一声神经质的短笑,想找点话说,却没有找到。沉默继续。
伯纳终于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厌倦。“那好,我们回去吧。”他猛踩加速器,把飞机像火箭一样送上了天空。在四千米高空他启动了推进器。两人在天上飞了一两分钟,伯纳突然哈哈大笑。稀奇古怪,列宁娜想。可他毕竟是在笑。
“觉得好过些了吗?”她鼓起勇气问道。
作为回答,他抬起一只手,离开了操纵系统,搂住了她,开始抚弄她的乳房。
“谢谢福帝,”她心想,“他又正常了。”
半小时之后,他俩回到了伯纳的屋子里。伯纳一口气吞下了四片唆麻,打开收音机和电视,开始脱衣服。
“好了,”两人第二天下午在屋顶上见面时,列宁娜故作调皮地问道,“你觉得昨天好玩吗?”
伯纳点点头。两人上了飞机。一阵微震,他们已经出发。
“大家都说我极有灵气。”列宁娜拍着两腿,若有所思地说。
“极有灵气,”但是伯纳的眼里却是痛苦的表情,“像个躯壳。”他想。
她带着几分焦急抬头看他。“但是你不会认为我太丰满吧?”
他摇摇头。就像那么大一个肉体。
“你觉得我可爱。”又是点点头。“各方面都可爱吗?”
“无懈可击。”他大声说。心里却想:“她自以为是,并不在乎当一个躯壳。”
列宁娜胜利地笑了,但是她满意得太早。
“可照样,”伯纳稍停之后说了下去,“我仍然很希望昨天换个方式结束。”
“不同?还能以什么别的方式结束吗?”
“我希望不是以我俩上床的方式结束。”他解释道。
列宁娜大吃一惊。
“不是立即上床,头一天就上床。”
“可那样……”
他开始说起许多玄妙的废话;列宁娜尽可能堵住自己心灵的耳朵,可总有些话会钻进来。“……看看控制我的冲动以后会怎么样。”她听见他说,那些话仿佛触动了她心里的一根弹簧。
“今朝有乐事,何必推明天。”她郑重地说。
“一周两次,从十四点到十六点半,每回重复两百次。”这是他的评价,他那疯狂的错误言论随意发表下去,“我想知道什么是激情,”她听见他说,“我想要产生强烈的感受。”
“‘个人一动感情,社会就难稳定。’”列宁娜断言。
“嗯,让社会摇晃一下为什么就不可以?”
“伯纳!”
可是伯纳仍然不觉得羞耻。
“智力和工作是成年人,”他继续说,“感受和欲望却是孩子。”
“我们的福帝喜欢孩子。”
他对她的打岔置之不理。“那天我突然想到,”伯纳说下去,“要永远保持成人状态还是可能的。”
“我不明白。”列宁娜的口气坚定。
“我知道你不会明白。也就是因为这个我们昨天才上了床的——跟小娃娃一样。不像大人能够等待。”
“可我们这样很有趣,”列宁娜坚持自己的意见,“是吗?”
“最有趣不过。”他回答,那声音却非常忧伤,表情里有深沉的痛苦。列宁娜觉得她的胜利突然烟消云散了。说到底,他也许嫌她太胖吧。
“我早告诉过你了,”列宁娜找范尼谈心,范尼说,“全都是因为在他的代血剂里多加了酒精。”
“可都一样,”列宁娜坚持自己的意见,“我喜欢他。他的手太叫人喜爱了。还有他晃动肩头的样子——非常有魅力,”她叹了一口气,“可是我希望他不那么稀奇古怪。”
伯纳在主任办公室门口站了一会儿,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胸脯,准备面对抵触和反对——他知道进了屋是一定会遇见的。他敲了敲门,进去了。
“请你签个字批准,主任。”他尽可能堆出笑容说,同时把证件放到写字台上。
主任不高兴地望了他一眼。但是证件顶上是世界总统官邸的大印,底下是穆斯塔法·蒙德的签名,字体粗黑,横贯证件底部,手续完备,清清楚楚。主任没有别的选择,他用铅笔签上了他的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签在穆斯塔法·蒙德下面,一个寒碜的灰溜溜的小字母。他正打算不说话,也不说“福帝保佑”就把证件还给他,却看见了证件正文里的几句话。
“到新墨西哥的保留地去?”他说,说话的口气和对伯纳抬起的面孔都表现出带着激动的惊讶。
他的惊讶使伯纳吃了一惊。伯纳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
主任皱起眉头,身子往后一靠。“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他与其说是在对伯纳说,毋宁说是在对自己说。“二十年了吧?我看,差不多二十五年了。我那时准是在你的年龄……”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伯纳觉得非常别扭。像主任那样遵循传统、那样规行矩步的人——竟然会这样严重地失态!他不禁想捂住自己的脸,跑出屋去。倒不是亲眼看见别人谈起遥远的过去,这有什么本质上令人厌恶的东西——那是睡眠教育的偏见,那是他自以为已经完全摆脱了的。叫他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知道主任不赞成这一套——既然不赞成,为什么又失于检点,去干禁止的事呢?是受到了什么内在压力了呢?伯纳尽管别扭,却迫切地听着。
“那时我跟你的想法一样,”主任说,“想去看看野蛮人。我弄到了去新墨西哥的批准书,打算到那儿去过暑假,跟我那时的女朋友一起。那是一个贝塔减,我想,”他闭上了眼睛,“我想她的头发是黄色的,总之很有灵气,特别有灵气,这我记得。喏,我们到了那儿,看见了野蛮人,骑了马到处跑,做了些诸如此类的事。然后,几乎就在我假期的最后一天,你瞧,她失踪了。我们俩在那些叫人恶心的山上骑马玩,天热得可怕,又闷。午饭后我们去睡了。至少我是睡了。她肯定是一个人散步去了。总而言之,我醒来时她不在家。而那时我所遇到过的最可怕的风暴正在我们头上发威。雷声隆隆,电光闪闪,倾盆大雨。我们的马挣脱缰绳逃掉了。我想抓住马,却摔倒了,伤了膝盖,几乎不能走路。我仍然一边喊一边找,一边喊一边找,可是什么都没有找到。我猜想她说不定已经一个人回去了,又沿着来时的路爬下山谷。我的膝盖痛得要命,却又弄丢了唆麻。我走了好几个小时,直到半夜才回到住处,可是她仍然不在。”主任重复道,又沉默了一会儿,“喏,”他终于说了下去,“第二天又找,仍然找不到。她一定是在什么地方摔到了山沟里,或是叫山上的狮子吃了。福帝知道!总之,那是很可怕的,我心里难过极了,肯定超过了应有的限度——因为那种意外毕竟可能发生在任何人身上;而尽管构成社会的细胞可能变化,社会群体却万古长青。”但是这种睡眠教育的安慰似乎不大起作用,他摇摇头,“实际上我有时候会梦见这事,”主任语调低沉地说下去,“梦见被隆隆的雷声惊醒,发现她不见了,却梦见自己在树下找呀,找呀。”他沉默了,堕入了回忆。
“你一定是吓坏了。”伯纳几乎要羡慕他了。
主任听见他说话,猛然一惊,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不安起来。他瞥了伯纳一眼,满脸通红,回避着他的眼睛,接着突然产生了疑心,又瞥了他一眼,出于尊严恼怒地说:“别胡思乱想。”他说,“别以为我跟那姑娘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我们没有感情,没有拖泥带水,完全是健康的、正常的。”他把批准书交给了伯纳,“我真不知道为什么会拿这件琐事来让你心烦。”他因为透露了一个不光彩的秘密而对自己生了气,却把怒气发泄到伯纳身上。现在他的眼神已带着明显的恶意。“我想利用这个机会告诉你,马克思先生,”他说了下去,“我收到了关于你的业余行为的报告,我一点也不满意。你可以认为这不关我的事,但是,它是我的事。我得考虑本中心的名声。我的工作人员绝不能受到怀疑,特别是最高种姓的人。阿尔法的条件设置是:他们的情感行为不必一定要像婴儿,但是,正因为如此,他们就该特别努力恪守习俗。他们的责任是要像婴儿,即使不愿意也得像。因此,马克思先生,我给你一个严正的警告。”主任的声音颤抖起来,他此时所表现的已是凛凛正气和无私的愤怒了——已是代表着社会本身的反对,“如果我再听见你违背正常的婴儿行为规范,我就要请求把你调到下级中心去——很有可能是冰岛。再见。”他在转椅上一转,抓起笔写了起来。
“那可以给他个教训。”他对自己说。但是他错了,因为伯纳是大摇大摆离开屋子的,而且砰的一声关上门时心里很得意。他认为自己是在单枪匹马向现存的秩序挑战。因为意识到自己的意义和重要性,他很激动,甚至兴高采烈,即使想到要受迫害也满不在乎。他不但没有泄气,反倒是更加振作了。他觉得自己有足够的力量面对痛苦,战胜痛苦,甚至有足够的力量面对冰岛,因为他从来不相信人家真会要求他面对什么,所以更有了信心。人是不会因为那样的理由而调职的。冰岛只不过是一种威胁,一种最刺激人、使人振奋的威胁。他沿着走廊走着,居然吹起了口哨。
他在谈起那天晚上跟主任的会见时,是自命英勇的。“然后,”他用这样的话下了结论,“我叫他滚回到往昔的无底深渊去,然后大步走出了房间。事实就是这样。”他期待地望着赫姆霍尔兹·华生,等着他以同情、鼓励和钦佩作为回答。可是赫姆霍尔兹只默默地望着地板,一言不发。
赫姆霍尔兹喜欢伯纳。他感谢他,因为在他所认识的人里,他是唯一可以就他心里那个重要话题交换意见的。不过伯纳身上也有他讨厌的东西,比如他好吹牛,有时又夹杂着一种卑贱与自我怜悯;还有他那可鄙的“事后逞英雄,场外夸从容(异常从容)”的毛病。赫姆霍尔兹讨厌这类东西——正是因为他喜欢伯纳,所以讨厌它们。时间一秒一秒过去,赫姆霍尔兹继续呆望着地板。伯纳突然脸红了,掉开了头。
旅途风平浪静。“蓝太平洋火箭”在新奥尔良早了两分半钟,过得克萨斯州时遇上龙卷风耽误了四分半钟,但到西经九十五度时又进入了一道有利的气流,这就让他们在到达圣塔菲时只迟了四十秒钟。
“六小时半的飞行只迟到四十秒,不算坏。”列宁娜承认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圣塔菲睡觉。旅馆很出色——比如,跟极光宫就有天壤之别,那里简直吓坏人,去年夏天列宁娜在那儿受过许多苦。可这儿有吹拂的风,有电视、真空振动按摩器、收音机、滚烫的咖啡和温暖的避孕用品;每间寝室都摆着八种不同的香水;他们进大厅时音响正放着合成音乐。总之应有尽有。电梯里的通知宣布旅馆里有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园林里可以玩障碍高尔夫和电磁高尔夫。
“听起来好像可爱极了,”列宁娜叫道,“我几乎希望能够在这儿长期待下去。六十个自动扶梯手球场……”
“到了保留地可就一个都没有了,”伯纳警告她,“而且没有香水,没有电视,甚至没有热水。你要是怕受不了,就留在这儿等我回来吧。”
列宁娜很生气:“我当然受得了。我只不过说这儿很好,因为……因为进步是可爱的,对不对?”
“从十三岁到十七岁,每周重复五百次。”伯纳厌倦地说,仿佛是自言自语。
“你说什么?”
“我是说进步是可爱的。那正是你现在不该去保留地的理由,除非你真想去。”
“可是我的确想去。”
“那好。”伯纳说,这话几乎是一个威胁。
他们的批准书需要保留地总监签字,两人第二天早上就来到了总监的办公室。一个艾普西龙加黑人门房把他们的名片送了进去,他们俩几乎立即就受到了接待。
总监是个金头发白皮肤的阿尔法减,矮个儿,脸短而圆,像月亮,粉红色,肩膀宽阔,声音高亢而多共鸣,善于表达睡眠教育的智慧。他是座装满了七零八碎的消息和不请自来的友情忠告的矿山,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共鸣腔嗡嗡地响。
“……五十六万平方公里明确划分为四个不同的保留区,每个区都由高压电网隔离。”
这时伯纳却毫无理由地想起了他让浴室里的古龙香水龙头大开着,香水不断在流。
“……高压电是由大峡谷水电站供应的。”
“我回去时怕要花掉一笔财富呢。”他心里的眼睛看见那香水指针一圈一圈不知疲倦地走着,像蚂蚁一样,“赶快给赫姆霍尔兹·华生打个电话。”
“……五千多公里的电网,电压六千伏特。”
“真的吗?”列宁娜礼貌地说。她并不真正明白总监说的是什么,只按照他那戏剧性的停顿所做的暗示表现反应。她在那总监的大嗓门开始嗡嗡响时就已经悄悄吞服了半克唆麻,现在可以心平气和地坐着不听,只把她那蓝色的大眼睛好像很入神地盯住总监的脸。
“一接触到电网就意味着死亡,”总监庄严地宣布,“要想从保留地逃出是绝对办不到的。”
“逃”给了他暗示。“也许,”伯纳欠起身子,“我们应该考虑告辞了。”那小黑针在匆匆走着。那是一只虫子,啮食着时间,吞噬着他的钱。
“逃是逃不掉的。”总监重复那话,挥手叫他们坐回椅子。伯纳只好服从,批准书毕竟还没有签字。“那些在保留地里出生的人,记住,亲爱的小姐,”他淫亵地望了列宁娜一眼,用一种不老实的声音说,“记住,在保留地,孩子还是生下来的。是的,虽然叫人恶心,实际上还是生下来的……”他希望提起这个话题会叫列宁娜脸红,但是她只装作聪明的样子微笑着说:“真的吗?”总监失望了,又接着说了下去:“在保留地出生的人都是注定要在保留地死去的。”
注定要死……一分钟一百毫升古龙香水,一小时六升。“也许,”伯纳再做努力,“我们应该……”
总监弓起身来用食指敲着桌子。“你问我在保留地生活着多少人,我的回答是——”他得意扬扬地说,“不知道,我们只能猜测。”
“真的?”
“我亲爱的小姐,真的。”
六乘以二十四——不,差不多已是六乘以三十六了。伯纳苍白了脸,着急得发抖,可那个嗡嗡的声音还在无情地继续着。
“……大约有六万印第安人和混血儿……绝对的野蛮人……我们的检查官有时会去访问……除此之外跟文明世界就没有任何往来……还保留着他们那些令人厌恶的习惯和风俗……婚姻,如果你知道那是什么的话,亲爱的小姐;家庭……没有条件设置……骇人听闻的迷信……基督教、图腾崇拜还有祖先崇拜……死去的语言,比如祖尼语和西班牙语,阿萨帕斯坎语……美洲豹、豪猪和其他的凶猛动物……传染病……祭司……毒蜥蜴……”
“真的吗?”
他们终于走掉了。伯纳冲到电话面前。快,快,可是光跟赫姆霍尔兹接通电话就费了他几乎三分钟时间。“我们好像已经在野蛮人中了,”他抱怨道,“没有效率,他妈的!”
“来一克吧。”列宁娜建议。
他拒绝了,宁可生气。最后,谢谢福帝,接通了,是赫姆霍尔兹。他向赫姆霍尔兹解释了已经发生的事,赫姆霍尔兹答应立即去关掉龙头,立即去,是的,立即去。但是赫姆霍尔兹却抓住机会告诉了他主任在昨天夜里会上的话……
“什么?他在物色人选取代我的工作?”伯纳的声音很痛苦,“那么已经决定了?他提到冰岛没有?你是说提到了?福帝呀!冰岛……”他挂上听筒转身对着列宁娜,面孔苍白,表情绝对沮丧。
“怎么回事?”她问。
“怎么回事?”他重重地跌倒在椅子里,“我要给调到冰岛去了。”
他以前曾经多次设想过,不用吞唆麻而全靠内在的能力来接受某种严重的考验,体验受到某种痛苦、某种迫害是怎么回事;他甚至渴望过苦难。就在一周以前,在主任的办公室里他还曾想象自己作了英勇的反抗,像苦行僧一样默默承受过苦难。主任的威胁实际上叫他得意,让他觉得自己比实际高大了许多。可他现在才明白,那是因为他并不曾严肃地考虑过那威胁。他不相信主任到时候真会采取任何行动。可现在看来那威胁好像真要实行了。伯纳吓坏了。他想象中的苦行主义和理论上的勇气已经完全没有了。
他对自己大发雷霆——多么愚蠢!竟然对主任发起脾气来。不给他另外的机会,那无疑是他一向就想得到的。多么不公平。可是冰岛,冰岛……
列宁娜摇摇头。“过去和未来叫我心烦,”她引用道,“吞下唆麻只剩下眼前。”
最后她说服他吞下了四克唆麻。五分钟以后根柢和果实全部消除,眼前绽放出了粉红色的花朵。门房送来了消息,按照总监的命令,一个保留地卫士已开来一架飞机,在旅馆房顶待命。他们立即上了房顶。一个穿伽马绿制服的八分之一黑人混血儿敬了个礼,开始报告早上的日程。
他们先要鸟瞰十来个主要的印第安村庄,然后在马尔佩斯谷降落,吃午饭。那里的宾馆比较舒服。而在上面的印第安村庄里,野蛮人可能要庆祝夏令节,在那儿过夜最好。
他们上了飞机出发,几分钟之后已经跨过了文明与野蛮的边界。他们时起时伏地飞着,飞过了盐漠、沙漠、森林,进入了大峡谷的紫罗兰色的深处;飞过了峰峦、山岩和崖顶塬。电网连绵不断,是一条不可抗拒的直线,是一个象征了人类征服意志的几何图形。在电网之下零零星星点缀着白骨,黄褐色的背景衬托出了还没有完全腐烂的黑色尸体,说明受到腐尸气味引诱的鹿、小公牛、美洲豹、豪猪、郊狼,或是贪婪的兀鹰太靠近了毁灭性的电线,挨了电击,仿佛遭到了报应。
“它们从来不会吸取教训,”穿绿色制服的驾驶员指着机下地面的累累白骨说,“也从来不打算吸取教训。”他又加上一句,笑了,仿佛是他自己击败了被电击死的动物。
伯纳也笑了,吞过两克唆麻之后那玩笑由于某种理由似乎风趣起来了。但他刚笑完便几乎马上睡着了。他在睡梦中飞过了陶斯、特苏基,飞过了南姆和比玖里司和波瓦基,飞过了西雅和克奇逖,飞过了拉古纳和阿括马和魔法崖顶塬,飞过了祖尼和奇拨拉和奥霍卡连特。等他终于醒来时,发现飞机已在地面降落,列宁娜正把手提箱提到一间方形的小屋里去,那穿伽马绿的八分之一混血儿正跟一个年轻的印第安人用他们听不懂的话交谈。
“马尔佩斯,”伯纳下飞机时驾驶员解释道,“这就是宾馆。今天下午在印第安村里有一场舞蹈,由他带你们去。”他指着那个阴沉着脸的年轻野人说,“我希望你们会感兴趣。”驾驶员咧开嘴笑了,“他们干的事都很有趣。”他说完便上了飞机,发动了引擎。“我明天回来接你们,记住,”他向列宁娜保证说,“野蛮人都非常驯服,对你们是不会有丝毫伤害的。他们有过太多挨毒气弹的经验,懂得不能够玩任何花样。”他仍然笑着,给直升机螺旋桨挂了挡,一踩加速器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