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花园里已到了游戏的时候。六七百个男孩和女孩在六月的暑热里全脱光了衣服,尖叫着在草地上奔跑、玩球,或是三三两两一声不响地蹲在开花的灌木丛里。玫瑰开得正艳,两只夜莺各自在密林里呢喃,一只杜鹃在菩提树梢开始唱得走了调。蜜蜂和直升机的嗡嗡声使空气里充满了睡意。
主任和学生们停下脚步看了一会儿“汪汪狗崽离心球”游戏。二十个孩子围着一座克罗米钢塔。一个球扔到塔顶的平台上,滚进塔里,落在一个飞速旋转的圆盘里,再从圆筒状的盒子边的洞里甩出来,孩子们抢着去接。
“多么奇怪,”主任转身走掉时思考着,“在我主福帝的年代里,大部分的游戏设备还只有一两个球、几根棍子,也许加上一张网子,真是奇怪。想想看,竟然会蠢到允许大家玩各种精心设计的游戏,却并不促进他们的消费。这简直是发疯。现在管理人员除非能证明一种游戏需用的设备跟现有的游戏一样复杂精巧,否则他们是不会同意的。”他自己打断了自己。
“那两个小家伙多迷人。”他说时指了指。
在两丛高大的地中海石楠间的一小片草地上,两个孩子(一个男孩大约七岁,一个女孩可能大他一岁)正聚精会神地玩着初期的性游戏,像科学家要发现什么奥秘似的。
“迷人,迷人!”主任动情地叫道。
“迷人。”孩子们礼貌地表示同意,那笑却很有点居高临下。他们是前不久才放弃类似的孩子气的玩耍的,看起这两个小家伙来不能不带几分轻蔑。有什么好迷人的?两个娃娃胡闹而已,小娃娃罢了。
“我一向以为……”主任正要以同样的颇为伤感的调子说下去,一阵哇哇大哭打断了他。
附近的灌木丛里出现了一个护士,手里拽着个小男孩,那孩子一边走一边号叫。一个满面焦急的小姑娘踉踉跄跄地跟在护士身后。
“怎么回事?”主任问。
那护士耸耸肩。“没什么大事,”她回答,“这个男孩不大愿意参加平时的性游戏。我以前已经注意过两三次,今天他又犯了。他刚才就叫唤……”
“说真的,”那神色焦急的小姑娘插嘴说,“我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也没有别的意思,真的。”
“你当然没有伤害他的意思,亲爱的,”护士安慰她道,“因此,”她转身对着主任说下去,“我要带他到心理总监助理那儿去,看看他是否有什么不正常。”
“很对,”主任说,“你就带他进去吧。你留在这儿,小姑娘。”护士带着那仍在号叫的男孩走掉了。主任说:“你叫什么名字?”
“宝丽·托洛茨基。”
“名字也挺好嘛,”主任说,“快走吧,看你能不能够另外找个男孩跟你玩。”
那小姑娘匆匆地跑掉了,消失在灌木丛里。
“美妙的小东西!”主任望着她说,然后转身对学生们讲,“我现在想要告诉你们的话,”他说,“听起来也许有些难以相信,不过,在你们不了解历史的时候,大部分过去的事听起来的确难以置信。”
他讲出了一些惊人的事实。在我主福帝时代之前很久,甚至那以后好多代,孩子之间的性游戏都是被看作不正常的(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不但不正常,甚至不道德(不会吧!),因此曾经受到严厉的压制。
听他说话的人脸上露出惊讶的、不肯相信的表情。连让可怜的小娃娃快活快活都不行吗?他们简直不能相信。
“就连少年也不准的,”主任接着说道,“就连像你们这样的少年也……”
“不可能!”
“除了一点偷偷摸摸的自恋行为和同性恋之外,绝对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大部分人没有,直到满了二十岁。”
“二十岁?”学生们一起大声叫道,简直难以置信。
“二十岁,”主任重复道,“我告诉过你们,确实令人难以相信。”
“可后来怎么样啦?”学生们问道,“结果呢?”
“结果很可怕。”一个深沉的声音插了进来,叫大家吃了一惊。
他们转身一看。人群旁边站了个陌生人——中等个子,黑头发,鹰钩鼻子,丰满的红嘴唇,黑眼睛,犀利的目光。
“可怕。”那人重复道。
这时主任已经在一条钢架橡胶凳上坐了下来——为了方便,这种长凳在花园里到处都有。但是他一见到那陌生人,便立即跳了起来,伸出两手,跑了上去,露出了他的全部大牙,满脸堆笑。
“总统!多么意外的幸运!孩子们!你们在想什么呀?这就是总统,就是穆斯塔法·蒙德福下。”
中心的四千间屋子里四千座电钟同时敲了四点。喇叭口发出了并非出自血肉的声音:
“前白班下班。后白班接班。前白班下班……”
在去更衣室的电梯上,亨利·福斯特和条件设置中心主任助理一见到心理局来的伯纳·马克思,便相当不客气地背过脸,避开了那个名声不好的人。
微弱的嗡嗡声和机器的轻微滴答声仍震荡着胚胎室里猩红的空气。班组交替着,一张张红斑狼疮似的面孔被一张张红斑狼疮似的面孔代替了;传送带永远带着未来的男人和女人庄重地向前运行。
列宁娜·克朗轻快地向门边走去。
穆斯塔法·蒙德福下!敬着礼的学生们眼睛几乎要从脑袋里蹦出去了。穆斯塔法·蒙德!驻跸西欧的总统!世界十大总统之一,十个总统之中的一个……而他坐下了,就在主任旁边的长凳上坐下了,他还要待一会,要待,是的,实际上还要跟他们说话……直接从权威那里听到,直接从福下的嘴巴中听到。
两个穿虾褐色衣服的孩子从旁边的矮树丛里出来,用惊讶的大眼睛望了望他们,又回到树叶丛中快活去了。
“你们都记得,”总统用浑厚低沉的声音说,“你们都记得,我估计,我们的福帝那句出自灵感的美丽的话:历史全是废话。历史,”他慢吞吞地重复道,“全是废话。”
他挥了挥手,仿佛是用一柄看不见的羽毛掸子掸掉了一些微尘。那微尘就是哈拉帕,就是迦勒底的乌尔;一点蜘蛛网,就是底比斯和巴比伦;克诺索斯和迈锡尼。刷。刷——奥德修斯到哪儿去了?约伯到哪儿去了?朱庇特、释迦牟尼和耶稣到哪儿去了?刷——叫作雅典、罗马、耶路撒冷和中王国的古代微尘全都消失了。刷,原来叫作意大利的地方空了。刷,大教堂;刷,刷,李尔王、帕斯卡的思想。刷,激情;刷,安魂曲;刷,交响曲;刷……
“今天晚上要去看感官电影吗,亨利?”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问道,“我听说阿罕布拉的那部新电影是第一流的;有一场熊皮毯上的爱情戏,据说非常精彩。熊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清清楚楚。最惊人的触觉效应。”
“因此,不给你们上历史课了。”总统说,“不过现在时候已经到了……”主任紧张地望着他。有一些离奇的谣言,说是总统书斋的一个保险箱里藏着一些被禁止的古书。《圣经》、诗歌——究竟是什么,福帝才知道!
穆斯塔法·蒙德红红的嘴唇讥讽地一瘪,迎着他着急的目光。
“没有问题,主任,”总统的口气略带嘲讽,“我不会把他们败坏了的。”
主任惶恐了,不知如何是好。
觉得自己被藐视的人就该摆出藐视人的样子。伯纳·马克思脸上的笑带着轻蔑。熊身上的每一根毛都清清楚楚,的确。
“我要去看看,把它当回事来做。”亨利·福斯特说。
穆斯塔法·蒙德往前探出身子,对他们晃着一根指头。“你们要是能设法体验一下就好了,”他说,那声音把一种奇怪的震颤送进了听众的横膈膜,“设法体验一下自己有一个胎生的母亲是什么感觉吧。”
又是那肮脏的字眼。这一回他们却连做梦也不会想到笑。
“设法想象一下‘一家团圆’的意义吧。”
他们努力想象了,但显然毫无成效。
“你们知道‘家’是什么意思吗?”
他们都摇头。
列宁娜·克朗从她那阴暗的红色小屋往上升了十七层楼,从电梯出来后又往右拐,然后沿着长廊走去,打开了一道标有“女更衣室”的门,钻进了一片震耳欲聋的、满是乱七八糟的胳臂、胸脯和内衣裤的环境里。热水像洪水一样往一百个浴盆里刷刷地倾注,或是汩汩地流走。八十个真空振荡按摩器正在咝咝地、隆隆地响,同时搓揉着、吮吸着八十个曼妙女性的晒黑的结实的肉体。每个人都放开了嗓子在讲话。组合音响里的超级短号独奏悠扬动听。
“哈罗,范尼。”列宁娜对占有她旁边的挂衣钉和衣箱的年轻妇女说道。
范尼在换瓶车间工作,她也姓克朗,但是因为行星上二十亿居民只有一万个姓,这种偶合不太令人吃惊。
列宁娜拉下了拉链——短外衣的拉链,双手拉下连着裤子的两根拉链,再拉下贴身衣裤,就往浴室走去,鞋袜也没有脱。
家,家——几个小房间,一个男人、一个随时受孕的女人和一群不同年龄的娃娃住在一起,挤得透不过气来。没有空气,没有空间,是一个消毒不彻底的牢房:黑暗,疾病,臭气。
(总统的描述非常生动,有一个男孩比别人敏感,听见那描述不禁苍白了脸,几乎要呕吐了。)
列宁娜出了浴室,用毛巾擦干了身子,拿起一根插在墙上的软管,把管口对准自己胸口,扣动了扳机,好像在自杀——一阵热气喷出,用最细的爽身粉撒满了她全身。澡盆上方有八种不同香水(包括古龙香水)的小龙头,她打开了左边第三个龙头,给自己喷上塞浦路斯香水,然后提起鞋袜走了出去,想找一个空着的真空振动按摩器。
而家却是个不但物质上肮脏而且心理上也肮脏的地方。物质上是个兔子洞,是粪堆,好多人紧紧地挤在一起,摩擦生热,动着感情,发着臭气。那亲密的关系多叫人窒息!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又是多么危险,多么疯狂,多么猥亵!母亲把她的孩子(哼!她的孩子)疯狂地搂在身边……像母猫护着小猫。不过那猫会说话,会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乖乖,我的乖乖。”叫个不停,“我的宝贝,啊,啊,小手手在我的胸口抓呢,饿了,饿得不好过了!终于,宝贝终于睡着了,嘴边挂着冒泡的奶水睡着了。我的宝贝睡着了……”
“是的,”穆斯塔法·蒙德点着头说,“能叫你起鸡皮疙瘩!”
“你今天晚上跟谁出去?”列宁娜使用完真空按摩器回来了,她像颗从内部发光的珍珠,发出粉红色的光。
“不跟谁出去。”
列宁娜眉毛一扬,露出惊讶的神情。
“我最近觉得很不舒服,”范尼解释道,“威尔士医生让我吃一点代妊娠素。”
“可你才十九岁。二十一岁以前是不用被迫服用的。”
“我知道,亲爱的,可是有的人开始得早些更好。威尔士医生告诉过我,像我这样骨盆较大的棕色头发的女人,十七岁就可以服用代妊娠素。因此我不但不是早了两年,反倒是晚了两年呢。”她打开了她的橱柜,指着上层架子上的一排匣子和贴有标签的瓶子说。
“妊娠素精糖浆,”列宁娜大声读出了药品的名字,“卵素,保证新鲜,福帝纪元632年8月后不宜服用。乳腺精,每日三次,饭前用水冲服。胎盘素,每三日静脉注射五毫升……啧啧!”列宁娜打了个寒战,“我最讨厌静脉注射!你不讨厌吗?”
“我讨厌,但只要对人有好处……”范尼是个特别懂事的姑娘。
我主福帝——或是我主弗洛伊德,在他谈心理学问题时,因为某种神秘的理由总愿把自己叫作弗洛伊德——我主弗洛伊德第一个揭露出家庭生活藏有骇人听闻的危险。世界充满了父亲——也就充满了痛苦;充满了母亲——也就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扭曲和矫情,从淫虐狂到贞操癖;世界上充满了兄弟姐妹,叔伯姑婶——也就充满了疯狂与自杀。
“可是,在沿新几内亚海岸的某些岛上,在萨摩亚岛的野蛮人之间……”
热带的阳光像温暖的蜜糖一样照耀在牡丹花丛里淫乐嬉戏的裸体孩子的身上。那儿有二十间棕榈叶盖顶的屋子,其中任何一间都可以做他们的家。在特罗布连人心目中,怀孕是祖先的鬼魂干的事,谁也没有听说过什么父亲。
“两个极端,”总统说,“终于走到了一起。没有错,因为两个极端天生就是会走到一起的。”
“威尔士医生说现在给我三个月代妊娠素,在未来的三四年里对我有说不完的好处。”
“是的,我希望他说得对,”列宁娜说,“但是,范尼,你不会真想说你今后三个月都不打算……”
“哦,不,亲爱的,只不过一两个礼拜,如此而已。我以后晚上就打算在俱乐部玩音乐桥牌混时间了。我猜你是想出去,是吗?”
列宁娜点点头。
“跟谁?”
“跟亨利·福斯特。”
“又是福斯特?”范尼那颇像满月的和善的脸上露出一种生硬的、不以为然的痛苦和惊讶的表情,“你的意思是说你至今还在跟亨利来往?”
父亲和母亲,兄弟和姐妹,可是还有丈夫、妻子、情人,还有一夫一妻制,还有风流韵事。
“不过你们也许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穆斯塔法·蒙德说。
学生们摇摇头。
家庭、一夫一妻制、风流韵事。一切都有排他性,冲动和精力全禁锢在一个狭小的通道里。
“但是人人彼此相属。”他引用睡眠教育的格言做出结论。
学生们点着头,对于在昏暗之中重复了六万二千多次、让他们接受了的这句话着重表示同意,不但同意,而且认为是天经地义,不言自明,不容置疑的。
“可是毕竟,”列宁娜在抗议,“我跟亨利一起才四个月左右。”
“才四个月!这话我可真喜欢,还有,”范尼伸出一根指责的指头,“这么长的时间你就只跟亨利一起,没有跟别的人,是吗?”
列宁娜满脸涨得通红,可是她的目光和声调仍然带着挑战,“对,没有跟别的人,”回答几乎是粗野的,“而我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非得跟别人来往不可。”
“哦,她的确不明白为什么非跟别的人来往不可。”范尼重复着她的话,仿佛是对列宁娜左肩后一个什么看不见的人说着,然后她突然改变了语调,“可是说正经的,”她说,“我的确认为你得要多加小心。跟一个男人老这样混下去太不像话了。要是你已经四十岁,哪怕是三十五岁,倒也罢了,可是在你的年龄,列宁娜!那绝对不行!而你分明知道主任是反对感情过热和拖泥带水的。跟亨利·福斯特一过就是四个月,没有别的人——哼,主任要是知道了是会大发雷霆的……”
“想象一下管子里承受着压力的水吧。”学生们立即想象起来。“我要是扎它一钎子,”总统说,“会喷得多厉害!”
他扎了水管二十钎子,二十道小喷泉喷了出来,像撒尿一样。
“我的宝贝。我的宝贝……”
“妈妈!”胡闹有传染性。
“我的爱,我仅有的、唯一的宝贝,宝贵的……”
母亲,一夫一妻制,谈恋爱。喷泉喷得很高。喷泉撒着野,喷着水沫。冲动只有一条路宣泄。我的宝贝,我的孩子!难怪前现代期的这些可怜人会那么疯狂,那么邪恶,那么痛苦。他们的世界就不容许他们舒坦、清醒、道德和快活地对待问题。由于有母亲,有情人,由于他们没有被设定要服从一些禁条,由于诱惑和寂寞的悔恨,由于种种疾病和无穷的孤独所造成的痛苦,由于前途未卜和贫穷,他们不可能不产生强烈的感情。感情既然强烈(何况是孑然一身,处于没有希望的孤独里的感情),他们怎么可能稳定呢!
“当然没有必要放弃他。偶尔跟别人来往一下就行。他也有别的姑娘,是吗?”
列宁娜承认了。
“当然会有的。要相信亨利·福斯特是个十足的君子——永远不会出错,何况还要考虑到主任。你知道他这个人多么坚持……”
“他今天下午还拍了拍我的屁股呢。”列宁娜点点头说。
“对了,你看,”范尼很得意,“那就表示了他所坚持的东西。最严格的传统。”
“稳定,”总统说,“稳定。没有社会的稳定就没有文明。没有个人的稳定就没有社会的安定。”他的声音像是一支喇叭吹出的,听见那声音使他们觉得自己更高大了,更热忱了。
机器转动着,转动着,还要继续转动,永远转动。机器停止就意味着死亡。十亿人在地球表面上乱跑。轮子开始转动,一百五十年来有二十亿人口。若是让全部轮子停止转动,一百五十个礼拜之后就会只剩下十亿人——那十亿人全饿死了。
轮子必须保持不停地转动,不能没有人管。必须有人管——像枢轴上的轮子一样稳定的人,清醒的人,驯服的人,安于现状的坚定的人。
哭喊:我的宝贝,我的妈妈,我唯一的、仅有的爱儿。呻吟:我的罪恶,我可怕的上帝;因为痛苦而尖叫;因为发烧而呓语;因为衰老和贫穷而呻吟——这样的人能够管理机器吗?既然他们不能够管理机器……可是十亿人是不好埋葬,也不好烧化的。
“归根到底,”范尼带着劝慰的口气说,“除了亨利,再有那么一两个男人并不是什么痛苦或不愉快的事。你既然明白了,就应该放纵一下……”
“稳定,”总统坚持说,“稳定。那是第一的也是最后的需要,因此才有了眼前这一切。”
他挥了挥手,指了指花园、条件设置中心大楼、躲在灌木丛里和在草地上奔跑的赤裸的孩子。
列宁娜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她沉思着,“我近来对于放纵不大感兴趣。有时候人是不愿意放纵的。你曾经有过这种感觉吗,范尼?”
范尼点头表示同情和理解。“可是你也得作一些努力,”她说话像说格言,“游戏总得做的,大家毕竟都属于彼此。”
“不错,大家都属于彼此。”列宁娜叹了口气,缓慢地重复着,沉默了,然后抓住范尼的手,轻轻地握了一下,“你说得很对,范尼,总是很对。我会尽力而为的。”
冲动受到阻碍就会横流放肆,那横流放肆的是感觉,是激情,甚至是疯狂。究竟是什么呢?这得取决于水流的力量和障碍的高度与强度。没有受到阻碍的水流就沿着既定的渠道和平地流入静谧的幸福。胚胎饿了,代血剂泵就日夜不停地转,每分钟八百次。换了瓶的胎儿哭了,护士立即拿来外分泌瓶。感情就在欲望与满足的间歇里隐藏。间歇要缩短,打倒不必要的旧障碍。
“幸运的孩子们!”总统说,“为了减轻你们生活中的感情折磨,我们不辞一切辛劳——只要有可能,决不让你们产生感情冲动。”
“福帝在车,”主任念念有词,“天下太平。”
“列宁娜·克朗吗?”亨利·福斯特拉上裤子拉链,回答助理局长说,“哦,她是个非常好的姑娘,极有灵气。可你居然没有得到过她,我很意外。”
“我想不出我怎么会没有得到过她,”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说,“有机会我肯定会的。”
换瓶室走道那边的伯纳·马克思偷听到两人的谈话,脸色变苍白了。
“说实话,”列宁娜说,“每天都跟亨利一起,再没有别的东西,我也开始觉得厌倦。”她拉上了左脚的袜子,“你认得伯纳·马克思吗?”她说话时口气过分随便,显然是装出来的。
范尼露出吃惊的神色。“你不会是说……”
“为什么不行?伯纳是个阿尔法加,而且他约过我和他一起到野蛮人保留地去。那地方我一直就想去看看呢。”
“可是他那名声?”
“我为什么非得要管他的什么名声?”
“据说他不喜欢玩障碍高尔夫。”
“据说,据说。”列宁娜嘲笑范尼。
“而且他大部分时间都一个人过——独自。”范尼的口气带着害怕。
“嗯,可他跟我在一起就不是独自了。而且,大家对他为什么态度那么恶劣?我倒觉得他挺可爱的。”她悄悄地笑了。伯纳那羞涩的态度多么荒谬!几乎是害怕——就好像她是世界总统,而伯纳却是个管理机器的伽马减似的。
“想一想你们自己的生活吧,”穆斯塔法·蒙德说,“你们有谁遇到过无法克服的困难没有?”
回答是沉默,表示否定。
“你们有谁产生了欲望却无法满足,只好忍了很久吗?”
“嗯。”一个孩子想说话,却犹豫了。
“说呀,”主任说,“别让福下等久了。”
“有一次一个姑娘让我等了四个星期才让我得到她。”
“结果是,你感到一种很强烈的冲动吧?”
“冲动得厉害!”
“确切地说是冲动得可怕。”总统说,“我们的祖先是非常愚昧,也缺乏眼光的。最早的改革家出面要让他们摆脱那种可怕的情绪时,他们竟完全拒绝跟他们合作。”
“只把她当个肉体来议论。”伯纳咬牙切齿地说,“在这儿干她,在那儿干她,好像她只是一块肉,把她贬低成了一大块羊肉。她说过她要想一想,这个星期再给我回答。啊,福帝,福帝,我的福帝!”他真恨不得跑上去给他们几个耳光——狠狠地揍,不断地揍。
“对,我真要劝你试试她看。”亨利·福斯特还在说。
“就以人工生殖为例。菲茨纳和川口早已经解决了全部技术问题,可是那些政府看过一眼没有?没有。有一种叫作基督教的东西竟然强迫妇女去怀孕生孩子。”
“他长得太难看!”范尼说。
“可我倒相当喜欢他的样子。”
“而且个子太矮小。”范尼做了个鬼脸。矮小是低种姓的可怕而典型的表现。
“我觉得矮小倒相当可爱,”列宁娜说,“叫人想爱抚他,你知道,像爱抚猫一样。”
范尼大吃一惊。“他们说他在瓶子里时有人犯了个错误——以为他是个伽马,在代血剂里加了酒精,因此阻碍了他的发育。”
“胡说八道!”列宁娜非常气愤。
“事实上睡眠教育在英格兰曾经被禁止过。曾有一种东西叫作自由主义。你们要是知道‘议会’就好了,就是那东西通过了一条法律,禁止了睡眠教育。当时的记录还在。上面有好多次关于臣民自由的发言:不称职的自由,受苦的自由,不合时宜的自由。”
“可是,我亲爱的伙计,你是受欢迎的,我向你保证。你是受欢迎的。”亨利·福斯特拍了拍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的肩膀,“毕竟大家都是属于彼此的。”
这话重复了四年,每周三个晚上,每晚上一百遍。睡眠教育专家伯纳·马克思想道,六万二千四百次的重复便造就了一个真理。好一对白痴!
“或者拿种姓制度来说。就曾经被不断提出,不断遭到否决。曾有一种东西叫作民主,好像人和人之间除了物理和化学性能平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东西也会平等似的。”
“好了,我所能说的只是:我打算接受伯纳的邀请。”
伯纳恨这两个人,恨他们俩。但是他们是两个人,而且个子高大强壮。
“九年战争始于福帝141年。”
“就算代血剂里掺了酒精是事实,我也要接受他的邀请。”
“光气,三氯硝基甲烷,碘乙酸乙酯,二苯代胂氰,三氯甲基,氯甲酸酯,硫代氯乙烷……都用上了,氢氰酸自不待言。”
“关于他那话我根本就不信。”列宁娜下了结论。
“一万四千架飞机列队飞行的轰鸣。但是炭疽菌弹在库福思腾丹和巴黎第八区爆炸的声音并不比拍破一个纸口袋的声音大。”
“我的确想去参观参观野蛮人保留地。”
嗯,CH3C6H2(NO2)3+Hg(CNO)2等于,啊,什么?等于地上的一个巨大的窟窿,一大堆破砖碎瓦,几片肉和黏膜,一条腿飞到天上叭的一声掉下来,落到天竺葵丛里,还穿着靴子——猩红的天竺葵。那年夏天的表演就那么精彩。
“列宁娜,你简直无可救药,我拿你没有办法。”
“俄罗斯使水源感染的技术特别巧妙。”
范尼和列宁娜背对着背,在寂静中继续斗嘴。
“九年战争,经济大崩溃。只能够做选择:或者控制世界或者让它毁灭;或者稳定或者……”
“范尼·克朗也是个可爱的姑娘。”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说。
幼儿园里,阶级意识基础课已经上完,那声音是想让未来的工业供应与需求相适应。“我的确喜欢坐飞机,”有个声音在低声说,“我的确喜欢坐飞机。我的确喜欢穿新衣服,我的确喜欢穿……”
“当然,自由主义被炭疽杆菌杀死了,可是你仍然不能光靠武力办事。”
“可她的灵气跟列宁娜差远了,哦,差远了。”
“但是旧衣服很讨厌,”不知疲倦的声音继续说着,“我们总是把旧衣服扔掉。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
“管理得坐着干,不能够打人。你得用头脑、用屁股,而不是用拳头。比如,促进消费。”
“行了,我已经准备好接受他的邀请。”列宁娜说,范尼仍然一言不发,身子扭到一边。“咱俩讲和吧,范尼,亲爱的。”
“每一个男人女人和孩子每年都必须有那么高的消费。为了工业的利益。唯一的结果就是……”
“扔掉比修补好。修补越多,财富越少。修补越多……”
“过不了几天,”范尼难过地强调说,“你就会遇到麻烦的。”
“规模巨大的出自良心的反对。什么都不消费,回到自然。”
“我的确爱坐飞机,的确爱。”
“有回到文化的需求,对,实际上回到文化来。可要是老坐着读书不动,你的消费可就高不了了。”
“我这样子行吗?”列宁娜问。她的衣服是玻瓶绿色的人造丝,袖口和领子则是绿色的粘胶纤维毛皮。
“八百个朴素生活派成员倒在机枪之下,在高尔德草场。”
“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修补好。”
绿色的灯心绒短裤和白色粘胶毛袜子脱到了膝盖以下。
“后来又出现了大英博物馆大屠杀。对两千个文化迷施放了二氯二乙硫醚。”
列宁娜的眼睛被一顶绿白相间的骑手帽遮住,皮鞋也是绿色,擦得锃亮。
“最后,”穆斯塔法·蒙德说,“总统们意识到使用武力并不是办法,于是采取了缓慢但是绝对可靠的人工生殖法、新巴甫洛夫条件设置法和睡眠教育法……”
她腰上围了一条嵌银的绿色人造摩洛哥皮“药囊带”,略微隆起。列宁娜不是不孕女,“药囊带”上有定时渗入的避孕药。
“菲茨纳和川口的发现终于得到采纳。掀起了一场深入的反对怀孕生育的宣传……”
“无懈可击!”范尼激动地叫了起来,她对列宁娜的魅力从来无法长久抵抗,“这条马尔萨斯带可爱得没法说!”
“同时掀起了一场反对过去的运动,关闭了博物馆,炸毁了历史纪念建筑(幸好那些建筑在九年战争时大部分已经毁灭),查禁了福帝纪元150年以前的一切书籍。”
“我非得弄一条像这样的带子不可。”范尼说。
“比如,那时还有一种东西,叫作金字塔。”
“我那条黑色的专利皮带……”
“还有个人叫作莎士比亚,你们当然没有听说过。”
“我那条带子绝对是一种耻辱。”
“这就是真正的科学教育的好处。”
“越缝越穷,越缝越……”
“我主福帝第一辆T型车出现那年……”
“我用这腰带快三个月了。”
“就被定为新纪元的开始。”
“扔掉比修补好;扔掉比修补好。”
“我以前说过,有个东西叫作基督教。”
“扔掉比修补好。”
“是低消费的伦理学和哲学……”
“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新衣服,我喜欢……”
“在低消费时代基督教非常重要,但是在机器和氮合成时代它肯定就成了反社会的罪行。”
“是亨利·福斯特给我的。”
“于是,所有的十字架都被砍掉了头,成了T字架。还有个东西曾叫作上帝。”
“那是真正的人造摩洛哥皮。”
“我们现在是在世界国里。我们庆祝福帝日,有社会本分歌,还有团结祈祷。”
“福帝我主,我多么讨厌他们!”伯纳·马克思想。
“那时有一个东西叫作天堂,可是人们仍然喝非常大量的酒。”
“只把她当作肉体,那种肉体。”
“那时有个东西叫作灵魂,还有个东西叫作永恒。”
“你一定要问问亨利,他是在哪儿买的。”
“可是他们那时候常使用吗啡和可卡因。”
“而更糟糕的是她也把自己看作是肉体。”
“福帝纪元178年有两千个药剂师和生化学家得到了资助。”
“他的确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命运预定局助理局长指着伯纳·马克思说。
“六年以后那十全十美的药品就投入了商业性生产。”
“我们来逗他一下……”
“它能够产生飘飘欲仙、醉意蒙眬的美妙幻觉。”
“闷闷不乐,马克思,闷闷不乐。”肩膀上一拍,他吓了一跳,抬头看去,就是那个粗汉亨利·福斯特,“你需要的是一克唆麻。”
“具有基督教和酒精的一切好处,却没有两者的坏处。”
“我主福帝!我真恨不得杀了他!”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谢谢,我不需要”,便推开了递给他的那一管药片。
“只要你喜欢就可以给自己放个假,摆脱现实,回来的时候头疼和神话便都消失了。”
“吞吧,”亨利·福斯特坚持说,“吞吧。”
“实际上稳定就得到了保证。”
“只需吞下一小片,十种烦恼都不见。”助理局长引用了一句睡眠教育的朴素格言。
“然后就只剩下了一件事:征服衰老。”
“去吧,去吧!”伯纳·马克思说。
“喔唷,喔唷。”
“性荷尔蒙,输入年轻的血液,镁盐……”
“记住,唆麻吞一片,立即脱苦难。”他们俩笑着走了出去。
“老年生理的衰迈迹象全都消除。当然,随之而消除的还有……”
“别忘记了问他那条马尔萨斯带的事。”范尼说。
“还有老年的一切心理特征。性格是终身不变的。”
“……然后打两局障碍高尔夫,消磨掉黄昏前的时光。我一定要坐飞机。”
“工作,游戏——我们的精力和口味到了六十岁还和那时的人十七岁时一样。在苦难的旧日子里老年人总喜欢消极,退却,相信宗教,靠读书和思考混日子,思考!”
“白痴,猪猡!”伯纳·马克思沿着走廊向电梯走去,自言自语道。
“而现在——这就是进步了——老年人照样工作,照样性交,寻欢作乐,没有空闲,没有丝毫的时间坐下来思考。或者,即使由于某种不幸的偶然,在他们的娱乐消遣里出现了空当,也永远会有唆麻,美味的唆麻,半克就是半个假日,一克就是一个周末,两克就是一次辉煌的东方旅游,三克唆麻就是一次月球上昏昏沉沉的永恒。从那儿回来的时候他们会发现自己已经越过了空当,每天脚踏实地、安安稳稳地工作和娱乐,看完一部感官片又赶下一部感官片,从一个有灵气的姑娘到另一个有灵气的姑娘,从电磁高尔夫球场到……”
“走开,小姑娘。”主任愤怒地叫道,“走开,小娃娃!你们没有看见福下忙着吗?去,去,到别的地方玩你们的性游戏去。”
“让小家伙们玩吧。”总统说道。
机器轻微地嗡嗡响着,传送带缓慢庄严地前进,每小时三十三公分。暗红里无数红宝石闪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