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三O年伦敦
她必须逃走,离开这里。
优雅的谈话声、往正在跳舞的人身上滴着蜡泪的水晶灯发出的炫目光芒、丰盛菜肴令人垂涎的香味,在在都让戴荷琳夫人无法承受。乔治过世后那么快就来参加这种大型社交活动真是错误。当然,大多数人不会觉得三年算“快”。她度过一年零一天的“深悼期”,每天除了带着女儿若诗在花园散步,几乎足不出户,身穿黑色粗布衣裳、用面纱遮住发丝和容貌,象征着和丈夫从此天人永隔。她每天三餐都独自进食,用黑布盖住家里所有的镜子,用黑色镶边的信纸写信,好让所有她和外界所做的交流都带着哀悼的象征。
接下来是“次悼期”。她还是穿着全黑的服饰,但已可以拿掉保护的面纱。接着,乔治去世后第三年,荷琳进入“半悼期”,这时候她可以改穿灰色或深紫色,而且可以参加女性亲朋好友间的茶会之类不引人注目的小型女性社交活动。
现在所有阶段都结束了,荷琳走出哀悼期幽暗、抚慰的保护,重新进入光辉的社交世界,但一切反而陌生得吓人。没错,所有的面孔和场景都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乔治不在身边。荷琳觉得自己的形单影只十分引人注目,而且“戴家寡妇”是个很难适应的新身分。像所有人一样,她从前也认为寡妇是一种需要怜悯的灰暗角色,不管外表衣着如何,全身彷佛仍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悲剧外衣。现在荷琳懂得为什么那些寡妇在参加这类活动时,总是一副希望自己身在别处的样子。大家会带着一小杯调酒或几句安慰话语,挂上怜悯的表情接近她,然后偷偷松一口气离开,好像他们已经尽完社会义务、可以好好享受舞会了。荷琳从前也对其它的寡妇做过同样的事情,想要表现仁慈、却又拒绝感受她们眼中的寂寥。
荷琳从未料到会在如此盛会中觉得这么孤独,乔治应该站着的身边空位,竟然像一道痛苦而明显的鸿沟。荷琳意外地觉得某种类似尴尬的感觉席卷而来,就好像她不小心闯进一个她不应该进去的场合。她成了一件曾经完整之物剩下的一半。她在舞会上的出现,好像只是为了提醒大家,他们失去了一位挚爱的友人。
荷琳慢慢的沿着墙向大厅门口移动,觉得脸上僵硬又冰冷。乐队演奏的欢腾旋律并不像朋友们说的那样可以鼓舞她……那音乐声给她的感觉,像在嘲弄她。
曾几何时,荷琳也像今晚在场的那些年轻小姐一样,轻快的翩然起舞,在乔治保护的双臂中像要飞起来。他们是天生一对,大家曾经带着羡慕的微笑这么说。她和乔治体型相似,荷琳袖珍的身材跟丈夫不很魁梧的体型刚好搭配。然而乔治身高或许不特别高,但体能非常好,金棕色的头发和灵活的蓝眼看起来非常英俊,再加上永远藏不住的醉人微笑。乔治爱笑、爱跳舞、爱说话……所有的舞会、聚会、餐会都要有他在场才会完整。噢,乔治。荷琳眼睛后方涌起一阵湿润的疼痛。我多幸运曾经拥有你。我们多幸运啊。现在失去了你,我又该怎么活下去!
朋友们好意说服荷琳来参加今晚的活动,觉得这场舞会可以作为她脱离窒息的哀悼期、重享自由的新开始,可是她还没有准备好……今晚还不行……也许永远都不行。
她的视线扫过人群,找到乔治的几位家人,看着他们应酬、享用着精致瓷盘盛装的美食。乔治的大哥戴威廉爵爷,正陪着妻子向舞池走去,加入正要开始的方块舞。戴爵士和夫人是很登对的佳偶,但是他们之间温和的感情完全无法与乔治和荷琳所享有的真爱相比。看起来乔治的家人,父母、兄弟等已经从失去他的伤痛中恢复。他们已经可以参加舞会,欢笑、饮食,让自己忘却他们最钟爱的家人不幸英年早逝。荷琳不怪他们正常的过日子,毕竟乔治已经走了……事实上,她嫉妒他们。她也想摆脱那笼罩着全身那袭哀悼的外衣。幸好她的女儿若诗帮忙她从不断的失落与痛苦中稍稍平息。
“荷琳。”旁边有人轻声说,她回过头看到乔治的弟弟,堂迈。虽然堂迈也像所有戴家的男子一样有英挺的体态、湛蓝双眼和琥珀色的头发,但是他没有乔治那般令人无法抗拒的淘气神情、舒缓迷人的微笑、温暖又自信的感觉。堂迈很像他魅力四射的哥哥,只是比较高而且平凡得多。
“堂迈,”荷琳开朗的说,强迫僵硬的双唇做出一个微笑。“你玩得开心吗?”
“还好,”他回答,蔚蓝的双眼深处闪烁着同情。“可是我应该比你开心得多。你好像不是很舒服,是不是偏头痛又发作了?”
“没错,的确是。”荷琳承认,忽然察觉到太阳穴和后脑上持续的疼痛,阵阵抽痛预告着更严重的剧痛。在乔治过世前,她从来没有这个毛病,但是乔治的葬礼一过,症状就开始了。剧烈的疼痛毫无预警地袭来,每次都让她必须在床上躺个两、三天。
“要不要我送你回家?”堂迈问。“奥琳不会介意的。”
“不用了,”她迅速回答。“你该留下来陪她好好的玩,堂迈。我可以自己回家,没问题的。事实上,我比较想自己走。”
“好吧,”他对荷琳微笑着,和乔治的相似让她的心揪紧,也让她的头痛得更厉害。“至少让我去帮你把我们家的车叫来。”
“谢谢你,”她感激的说。“我要到门厅去等吗?”
堂迈摇头。“我怕外面的马车都挤成一团。我们的车可能要好些时间才到得了门口。而这里应该有不少地方可以让你安静的等。我记得附近应该有一间通往温室的小客厅。你走过门厅,沿着弧形梯左边的走道过去就会看见了。”
“堂迈,”荷琳挤出苍白的笑容,轻轻碰碰他的袖子,低声说。“没有你帮忙,我该怎么办?”
“你永远不必担心这个问题,”他严肃的回答。“我一定会尽一切力量照顾乔治的妻子。我们家所有人都这样想,我们会永远照顾你和若诗的。”
荷琳知道自己该因为他说的话安下心来。可是她无法甩脱变成乔治家人负担的忧虑。乔治过世后留下的年金是那么少,荷琳根本无以为继,只好卖掉他们住的白色优美住宅。她很感激戴家愿意在自家住宅里慷慨的分给她两个房间。她看过其它寡妇的遭遇,有人被拒于门外,有人被迫再婚以免成为夫家的负担。然而戴家视她为受欢迎的客人,甚至是纪念乔治的活纪念品。
荷琳沿着会客厅的墙边移动,左肩忽然撞上装饰华丽的门框上坚硬的镀金边。她并未多想便走出门口,来到华威克伯爵家小小的门厅。这栋市区房子是专门用来举行宴会的,在伯爵府的宴会中可以看到许多政治人物,有许多婚事在其间撮成,财富也在其中交流。而华威克伯爵夫人也不辜负她宴会专家的名气,所有的舞会和聚会所邀请的客人都是贵族、政治人物、知名艺术家的最佳组合。戴家人喜欢而又信任伯爵夫人,所以社交季这第一场舞会,正是让荷琳重新进入社交圈的合宜场合。
圆形的门厅两侧各有一道大型的弧形梯,伯爵府的主要房间都位在方便的一楼,分割成一连串客厅和会客室,各自有门通向露天温室或小花园。如果有人想隐密商谈或浪漫私会,都可以毫无困难的找到清幽的角落。
一步步远离拥挤的舞会大厅,荷琳的呼吸渐渐开始舒畅,她沿着走廊慢慢走向堂迈所提起的小客厅。她身上的绸缎晚宴服是深到近黑的蓝色,走动时裙角在腿边沉重的窸窣拖动着。裙边镶缀着大量丝带和皱边,增添时下流行的饱满感,和乔治过世前流行的那种轻薄飘逸的礼服完全不同。
小客厅的门半开着,没有点灯。但是从窗户照进来的光线照亮了客厅,刚好可以让荷琳不必点蜡烛也看得见。一封线条流畅的法式扶手椅和一张桌子占据了一个角落,旁边的桃花心木柜子里放着几件乐器。天鹅绒流苏装饰着窗户和壁炉上方。印着花朵徽纹的厚地毯消去她的脚步声。
悄悄溜进幽暗安静的房间,关上门,荷琳一只手放在礼服束紧的腰线上,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感谢老天。”荷琳轻声说,她终于可以松口气。多奇怪……她变得太习惯于孤独,在人群中竟然觉得很不自在。荷琳从前总是积极参加社交活动而且很爱玩,在任何场合都泰然自若……但那是因为有乔治在。身为他的妻子让荷琳充满自信,现在则痛苦的失去了。
荷琳信步往房间里面走去,一阵凉爽的清风拂过,让她一阵颤抖。虽然礼服的船形领保守的高度几乎可以遮到锁骨,但她的颈项和肩头还是暴露在沁寒的空气中。寻找着寒风的来源,荷琳发现这间小客厅的法式门开向通往花园的温室,而那两扇门虚掩着。她走到门边,迟疑的用手握住门把,一阵奇异的感觉忽然袭上心头。她望着毛玻璃的门,发现自己的心跳快得让她不舒服,每一下都刺痛的敲击着肋骨。
荷琳有一种彷佛站在悬崖边,俯视着无尽深渊的感觉。她突然感到一阵迫切的不安,想尽快回到安全的小客厅里,甚至该逃回人潮拥挤的舞会大厅里。可是她却一直紧握着门把,汗湿的手让它变得又滑又烫。夜色在门外引诱着她,呼唤她远离一切安全熟悉的东西。
荷琳微微颤抖着,硬挤出一阵笑声嘲弄自己的傻气。她向前走,想深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气。这时一个高大幽暗的形体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那是一个男人雄伟的身影。荷琳吓得无法动弹。她失去感觉的手从门把上滑下来,惊吓让她全身剌痛。她想,也许是堂迈来通知她马车准备好了。可是眼前这个人太高、太魁梧,不可能是她的小叔或其它认识的人。
荷琳还来不及开口,那个陌生人已伸手把她拉出门外。荷琳低声叫着踉跄前进,不由自主的被拉出小客厅,进入夜色之中。拉扯的力量让她一头撞进那人的怀里,在他怀中她只是一团脆弱的丝绸和僵硬的肋骨。他轻易地摆弄着她,强大的力量让她在那只大手中像只无助的小猫。
“等等……”她在迷惑中喊着。男人的身体坚实得不像血肉之躯,简直像钢铁铸成的。
荷琳汗湿的手心按着他柔软的衣料,鼻翼中充满他极为男性化的气息,一种混和了浆过的亚麻、烟草和白兰地的香味,让她想起乔治身上的味道。荷琳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抱着了。过去这三年,她没有从任何男人身上寻求安慰,不想让其它人的怀抱破坏她最后一次被丈夫拥在怀中的记忆。
可是似乎现在别无选择。她急切的抗议着,在男人牢固的双臂中奋力挣扎,他却低下头在荷琳耳边轻声呢喃着。
他声音让她惊栗……那低沉沙哑的共鸣,像神话中冥王将不愿依从的春之女神带往冥界帝国时诱惑的低语声。“夫人,你真是姗姗来迟啊!”
荷琳知道他认错人了。她不小心闯入别人私会的地方了。“我……我不是……”
荷琳忽然再也说不出话,她的双唇被他的吻给覆盖。她受惊吓而不断推挤抗拒着,惊讶、害怕又愤怒……这个人夺走了乔治的最后一吻……可是这个念头被突然涌上的情欲燃尽。男人的吻是如此炙热迫人,他探索着,直到她被迫张开双唇。她从来没有被这样吻过,他双唇传达的欲望是如此激烈,让荷琳不禁退缩。她转过头想逃离,可是他却随着这个动作移动角度,更紧密地覆盖着她的唇。她的心跳声震耳欲聋,本能的恐惧让她啜泣。
荷琳感觉到那瞬间男人发现她是个陌生女子,感觉到他因为惊讶而僵硬、屏住了呼吸。现在总该放手了吧,她朦眬的想着。可是他在迟疑一阵后,换了个姿势,双臂仍然紧锁着她,但已不再用力压住她,一只大手滑上她的背脊,扣住她裸露的颈背。
荷琳是已婚妇女,她一直以为自己经验丰富又老练。可是她从未体验过如此的热吻,他侵略、品尝着她,让她战栗退缩。他滑顺温暖的口中隐约有白兰地的味道,还有……一种私密的元素强烈地诱惑着她。荷琳终于让自己在他坚实的怀抱中渐渐放松,接受他温柔的侵犯,甚至用舌尖羞怯的回应着他探索的舌。
也许是因为未曾预料的相遇,或四周的黑暗,又或许因为他们是陌生人的事实……在这狂热的瞬间,她在他怀里变成了另一个人。急切而渴望地想抚摸他身上任何地方,她伸长手臂环绕着他的颈项,感觉他滑顺、强壮的颈背,和略微鬈曲的短发。两人之间悬殊的身高,让她得踮起脚尖才碰得到他。她的手滑上他瘦削的脸颊,摸到刚长出来的点点胡渣。
她的抚摸似乎带来强大的震撼,呼吸的气息像蒸气拂过她的面颊,颚骨下柔软地方的大动脉强烈跳动着。荷琳渴求他强壮、美好的男人味,贪婪的吸吮着他的香气和美味,直到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她吓坏了,低声惊叫着抽身离开,而陌生人一感觉到这不再自愿的动作,立刻就放开了她。那双环抱的手臂从她身上落下,荷琳踉跄躲进温室的阴影里。她撞到嵌在石墙上的雕像,发现再也无路可退才停下脚步。男人跟随着她,但没有再做出接触的举动,他停下来,两人间的距离。近到她可以感觉到他身上所放射出的、野兽般的热度。
“噢,”她颤抖的低语,用手臂抱着身体,彷佛这样就可以挡住由每根神经里溢出的情欲。“噢。”
天色太黑,他们看不清彼此的面孔,只有月光隐约照亮男人高大的身躯。他穿着晚礼服,应该是参加舞会的客人。可是他不像悠闲度日的绅士们,有着瘦削优雅的体型。他有着做劳力工作的人才会有的一身钢铁似的肌肉。他的胸膛和肩膀都太厚实,双腿也太强壮。贵族绅士们因为希望和劳力阶层有明显的区别,通常不会有这么强壮的肌肉。
他开口说话时,沙哑的低语让她的背脊感到一阵愉悦的震颤。这个人的口音不像贵族那样的铿锵精确,这让她察觉到他来自下层社会。这样的人怎会出现在这种舞会上呢?
“你不是我在等的人。”他暂停了一下,带着几分粗鲁的幽默加上一句:“很抱歉。”但是他心里很清楚现在道歉已经太迟了。
荷琳努力挤出一个冷冷的回答,只是声音却无法控制的发着抖。“没关系。你只是侵犯了错误的人,每个躲在阴影里的坏蛋都会发生这种失误的。”
她发觉自己的回答让他很讶异,显然他觉得她应该会爆发一阵歇斯底里。他轻柔的笑着“好吧,也许我其实没那么抱歉。”
她看见他慢慢举起手来,以为他又想抱她。
“不要碰我。”荷琳说,她退缩着,直到肩膀抵在墙上。但是那个男人却只是把手按在荷琳脸旁边的石墙上,身体贴近她,健壮的身躯让她动弹不得。
“我们是不是该彼此介绍一下?”他问。
“当然不必。”
“至少告诉我……你有没有男人?”
“有没有男人?”荷琳困惑的重复着,一边不停后缩,肩胛紧靠在坚硬的墙上。
“你是不是结婚了,”他解释。“或订婚了,还是已经有其它对象了。”
“喔,我……是啊,没错,我结婚了。”虽然乔治不在了,但对乔治的回忆仍在,一如从前嫁给他时一样。一想到乔治,荷琳不禁怆然自问,她的人生怎会走到这一步,她挚爱的完美丈夫竟已不在人世,而自己却躲在阴影里和一个羞辱了她的陌生人说话。
“对不起,”他说,声音还是很温和。“我和别人有约……一位显然不守承诺的女士。我看到你走过那扇门,我还以为你是她。”
“我……我只是想趁马车过来的时间静一下。”
“这么早就要走?我不怪你。这些社交活动真是该死的无聊。”
“不一定,”她低声说,想起过去曾经与乔治一同欢笑、舞蹈、调情,直到清晨将至。“要看陪伴在你身边的人是谁,要是和对的人在一起,这样的夜晚也可以很……美妙。”
她声音里的渴望一定非常明显,因为那个人做出超乎她预料的反应。荷琳感觉到他温热的指尖拂过她的肩膀、颈项,找到荷琳的侧脸,将手贴在她的面颊上。她应该要吓得跳开,却被贴在脸上的温暖的手心所带来的愉悦震慑住。
“你是我见过最甜美的小东西,”他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告诉我你是谁,告诉我你的名字。
荷琳深深吸了一口气,移身想离开墙边,却无处可走,他壮硕的形体似乎无所不在的包围住她。她反而走进他的怀抱中。“我必须走了,”她说。“我的马车在等。”
“让它等,留下来陪我吧。”他的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滑上她的背脊,虽然她并不想要,但身躯还是窜过一阵兴奋。感觉到她不由自主的颤抖,他问道:“你害怕吗?”
“没……没有。”她应该要抗拒,应该要挣扎逃离,但是被抱在他结实、庇护的怀中,竟有一种秘密的喜悦。她一直用手挡在两人之间,心里却希望能蜷缩在他的怀抱中,想把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她发出一阵颤抖的笑声。“这简直是疯了。快点放开我。”
“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走开。”
可是她没有动。他们站在一起,同时呼吸着,感受着翻腾的激情。一丝甜美的音乐声从舞会大厅传来,那场舞会竟像是在另外一个世界发生的事。
陌生人炙热的气息吹过她的耳边,拂动耳际一绺发丝。“再吻我一次。”
“你竟敢说出这种……”
“没有人会知道的。”
“你不懂,”她轻颤着说。“我不是这种人……我做不出这种事。”
“我们只是黑暗中的陌生人,”他低声回答。“我们再也不会像这样在一起了。不,不要走。教我夜晚可以变得如何美妙。”男人的唇刷过她的耳朵,竟是意外的温柔诱人。
这种状况远远超出荷琳平常的经验。她一直不懂怎么会有女人为了这种事情而不顾一切,又怎会为了轻率的肉体享乐,而甘冒风险、破坏誓言……现在她全懂了。她一生中从未如此受到撼动。她觉得空虚又挫败,只想被吞没在这个人的怀中。她一直过着被小心保护的生活,诱惑无从接近,她很容易保持贞节。现在她才真正了解自己性格的弱点。她试着想起乔治的模样,却绝望的发现她找不到他的面容,只看到繁星闪耀的夜空、照着她昏乱双眼的月光,和陌生男人坚实存在的身躯。
她艰难的呼吸着,转过头,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却让她的嘴贴上男人发烫的双唇。老天,他真会接吻。他用手让她的头靠在他肩上,稳稳固定住她,侧过头与她双唇相接。他的唇无比灵巧,缓慢、挑逗的吻占据了她,同时舌尖还不断诱惑着她。荷琳用一种奇异的姿势贴近他,危颤颤的踮起脚尖,想更紧密的埋进他男性身躯结实的保护里。他伸手将她扶稳,一只手臂滑上她的背,另一只紧扣着她的臀部。她很久没有感受到任何肉体的欢愉了,更别说像这样的纵情狂放。
他索求的吻变得更深入,更侵入感官,荷琳无助的回应着,而不知道为什么,被如此的激情占据着,竟让她的双眼发痛,流下泪来。她感觉到几滴泪珠流出眼角,滑向颤抖的下颚,但她仍继续回吻着,无法控制那绝望的渴求。
男人温柔的指尖滑过她的面颊,感觉到泪水的湿润,双唇慢慢离开她的小口,离开她湿润、因亲吻而柔软的红唇。“啊,”他吸气,双唇温柔的画过她泪湿的肌肤。“甜蜜的女士……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吻会让你哭泣?”
“对不起,”她啜泣着。“请放开我,我不该……”她挣扎着离开,逃回小客厅,再向住宅主要部分跑去,很庆幸的发现他没有跟来。她的双腿仿佛总是跑得不够快,不能尽快让她逃离现场,她知道今天发生的事会让她一生饱尝羞耻的折磨,和罪恶的欢愉。
华威克伯爵夫人是一位漂亮、活跃、年方四十五岁的女士,她一路格格笑着任由一个强壮的男人拉着她走向自己家客厅窗前。伯爵夫人认识的所有男士都对她百般尊敬,但是这个男人除外,对他而言,伯爵夫人和侍从女仆并无不同。尽避伯爵和所有朋友都反对,夫人还是决定和他作朋友,也或许正是因为他们的反对,她更故意要交这个朋友。无论如何,女人的心思绝对不可以让人轻易猜中。
“好啦,”伯爵夫人笑着叹口气。“给我看看是哪位女士有能耐让你这么感兴趣。”
他们两个一起望着外面一排排的马车和穿着各色制服的匆忙男仆,舞会大厅就在附近,华尔兹舞曲迥旋着飘进客厅门口。一个刚刚离开舞会的娇小客人,回头向帮忙扶她上车的男仆道谢,户外的金色灯光照亮了她整个面庞。
夫人听到身边的男人屏住呼吸。“那里,”他说,声音变得更低沉。“那个人,穿着深蓝色礼服的那个。告诉我,她是谁。”
那张脸庞属于戴荷琳夫人,一位伯爵夫人熟识的年轻贵妇。一般说来,守寡的哀悼期会减损女性的美貌,但戴夫人却似乎因此更添魅力。她从前有点丰满的身材,现在变得秾纤合度。那种把一头闪亮棕发紧紧盘在头上的严肃发型,反而强调出她秀丽绝伦的容颜:笔直的小鼻子、圆润的唇、一双清亮且带着苏格兰威士忌醇厚颜色的棕眼。自从丧夫之后,戴夫人原本活泼耀眼的个性被静谧的淡淡哀愁所取代。她时常看起来像是沉浸在某种优美而悲伤的梦境中。失去了那么多,谁能怪她呢?
这位年轻迷人的寡妇就像一朵特别出色的花儿,男人应该会像蜜蜂一样在她身边打转。然而戴夫人却像带着写有“不要碰我”的隐形标志。伯爵夫人整晚都在观察她的举止,想看看她是不是有意找个新丈夫。但戴夫人拒绝了所有邀舞,还故意不理会那些想引起她注意的男士。显然,这位寡妇并不想找个新对象,现在不想,而且可能永远都不想。
“喔,我亲爱的朋友,”伯爵夫人对身旁的男人轻声说。“这次你的品味总算无可挑剔了。可是这位女士不是你能染指的。”
“她结婚了。”这句话听起来不像问题而只是陈述,他黑色的眼睛像石板一样毫无表情。“不,戴夫人是寡妇。”
他带着看似平常的兴味望了伯爵夫人一眼,可是夫人感觉得到在他冷静的外表下,潜藏着巨大的惊奇。“我之前从没见过她。”
“一点都不奇怪,亲爱的。戴夫人的丈夫是三年前过世的,刚好在你加入社交圈之前。这是她度过哀悼期后第一次参加社交活动。”
戴夫人的马车从大宅前离开,沿着车道前进,男人闪烁的眼光转回马车,盯着不放,直到车子驶离视线。他的表情让伯爵夫人联想到猫儿望着一只飞得太高的小鸟的模样。夫人了解他野心勃勃的天性,出于友善的同情,轻叹了口气。他会永远追求因他的出身所欠缺、而永远无法拥有的东西。“她的先夫戴乔治集所有绅士的德行于一身,”夫人试着解释眼前的状况。“聪明、英俊、出身显贵,他是前任戴子爵的三个儿子之一。”
“戴子爵。”他重复着,显然对这个姓氏并不熟悉。
“戴家的出身和血统都很显赫。乔治有他们家人标准的容貌,而且有着非比寻常的魅力。我想所有见过他的女性都会有点爱上他……可是乔治很爱他的妻子,而且从不隐藏他的爱。他们的婚姻生活非常幸福,再也不会有人像他们那样了。戴家有人跟我说,荷琳应该永远不会再婚了,因为新的婚姻和她跟乔治所拥有的过去一比,立刻会相形失色。”
“荷琳。”他柔声重复着。
“她的闺名,只有家人和密友才这么叫她。”伯爵夫人轻轻皱眉,奇怪他怎么会对戴夫人那么有兴趣。“亲爱的,我敢保证今天晚上有很多美丽又可以接近的女士在场。我可以帮你介绍几个,她们会受宠若惊……”
“告诉我,你所知道的关于荷琳夫人的一切。”他说,专注地望着伯爵夫人。夫人做了个鬼脸叹了口气。“好吧,明天你过来喝茶,我们再谈——”
“现在。”
“我有个进行到一半的舞会呢,总该有个先后……”她笑着打断自己的话,因为男人正很不优雅地拖着她走向旁边的沙发。“亲爱的,我一直觉得你很有男子气概、很迷人,可是你好像有点太专横了吧——”
“告诉我一切,”他重复着,抛给夫人一个带着几分流氓味、坏坏的笑容,让她的心多跳了一拍。“求求你。”
忽然间,伯爵夫人只想抛开所有社交责任,用整个晚上的时间把这个男人想要知道的任何事情都告诉他。
荷琳跨进戴家大门,像一只小兔子躲进安全的洞里。虽然戴家没有足够的财力可以将大宅维持在完美的状态,荷琳还是非常喜欢它优美而略带风霜的每一吋角落。褪色的织锦和磨损的地毯都亲切而熟悉。睡在古老的屋顶下,有一种在慈爱的老祖父怀中休息的感觉。
庄严的大宅正面装饰着三角墙、圆柱和一排排整齐的小窗,这是乔治童年生长的地方。可以想象他从前一定是个好动的小男孩,整天在屋子中央的楼梯爬上爬下,或在屋外略成斜坡的草地上玩耍,夜里就睡在荷琳的女儿若诗现在正安歇的同一间育儿室里。
荷琳很高兴从前和乔治住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他们曾在那里度过短暂而美好的婚姻生活。那栋房子里有着她一生最快乐和最痛苦的回忆。她宁愿住在戴家,在这里乔治童年快乐的影像,可以减缓她的哀痛。这里有乔治小时候的肖像,他从前在木头上刻下名字的地方,一箱箱的玩具和蒙尘的书籍都曾陪伴乔治度过许多光阴。而乔治的家人,他的双亲、兄弟还有从小照顾乔治的佣人都那么和善慈爱。乔治曾经是家中最受宠爱的人,现在他们把曾经投注在乔治身上的感情,都给了她和若诗。她不难预见自己将在这里度过余生,住在戴家给她的温情世界里。
只是在某些奇异的时刻,荷琳会觉得如此完美的隐居生活像一种禁锢。有时候她会一边做着女红,心却飘进无法控制的奇异幻想中。有时候她会觉得再也无法压抑那她不愿释放的情绪……她想做些坏事、想在教堂里尖叫、想穿着让人惊艳的大红衣裳去跳舞……或亲吻一个陌生人。
“老天。”荷琳轻声说出,察觉到心里某些邪恶的东西。她一定要尽力压抑住、收藏好。但这是生理上的问题,是女人对男人的渴望,是每个寡妇都会面临的困境,因为她们的丈夫再也不会在夜里陪伴她们。她热爱乔治的爱抚,总是期待着乔治会过来的晚上。自从乔治过世,三年来她一直抗拒着这种说不出口的需要。她很清楚社会对女性欲望的看法,所以从来不曾向任何人坦承这个问题。她知道女人必须作男人的典范,用自身的操守驯服男人的天性。她们必须服从丈夫的需求,但不可以煽动男人的激情,自身更不可以表现出任何肉体的欲望。
“夫人,舞会好玩吗?你开心吗?你有没有跳舞?或遇到从前认识的人?”
“不错,开心,没有,很多。”荷琳——回答,勉强对女仆梅蒂微笑,她正站在小套房的门口迎接荷琳。乔治死后,梅蒂是她唯一能保留的女仆。其它佣人有的被纳入戴家,一些被遣散的也都得到很好的介绍信,和荷琳负担得起的最高的遣散费。梅蒂大约三十出头,是个体态丰满的迷人女子,她总是精力无限,乐观开朗。连她的头发都如此生气勃勃,几绺金色的卷发常常由梳得紧紧的发髻中跑出来。梅蒂每天都很努力工作,主要是担任若诗的保母,有必要时也充当荷琳的侍女。
“若诗今天怎样?”荷琳边问边走向燃着小火的壁炉,把手伸向那诱人的温暖。“有没有乖乖上床睡觉?”
梅蒂遗憾地笑着。“很抱歉,她并没有乖乖睡觉。她像只小鸟一样吱喳说个不停,一直在说舞会的事,还有你穿那件蓝色的衣服有多漂亮。”她接过荷琳的披风,整齐折好挂在手上。“可是,如果要我说,那些新衣服看起来还是像丧服,每一件颜色都暗得吓死人。真希望你也做一件黄色的,或是现在每个小姐都穿的那种漂亮的浅绿色——”
“我三年来穿的都是黑色和灰色,”荷琳平淡的说,稳稳站着让女仆帮她解开深蓝色礼服背后的纽扣。“我不可以一下子穿得那么鲜艳,梅蒂,这种事要慢慢来。”
“夫人,你还在为可怜的老爷哀悼。”束得紧紧的礼服从荷琳肩上滑落。“我知道你想让大家都看见这件事,尤其是那些想追求你的男士。”
荷琳的脸突然红了起来,却不是因为火光的照耀。幸好梅蒂站在她背后,没有看到她脸上的红晕。荷琳很不自在的想起,至少有一个男人她没有拒于千里之外。事实上,她还鼓励那个坏人吻她第二次。即使到现在,和那个人唇舌相接的记忆还是那么鲜明。
他让一个平凡的夜晚变得幽暗、甜美而神奇。他粗野的控制她,却又对她那么……温柔。一离开那人身边,她就一直在猜想他到底是谁、长什么样子。她很可能会再次遇见他,却不知道那就是吻了她的陌生人。
但是她会认出他的声音。她闭上双眼,回想起男人磁性的低语,在她耳边恍若烟雾般袅绕:甜蜜的女士……告诉我,为什么一个吻会让你哭泣。她的身体晃了一下,梅蒂关心的话语把她拉回现实。
“你一定累坏了,夫人。这是老爷过世后,你第一次参加舞会——所以才那么早就回来了?”
“事实上,我会提早回来是因为偏头痛发作了,而且——”荷琳停了下来,迟疑着,心不在焉的摸着额头。“好奇怪。”她轻声说,“我的头痛好了。通常它只要痛起来就没完没的。”
“要不要拿医生开的药水过来,免得待会儿又发作?”
荷琳摇摇头,踏出衣物围成的圈圈。“谢谢,不用了,”她在困惑中回答着。看来在温室里发生的插曲已经完全赶跑了头痛。这真是治偏头痛最奇怪的药方啊,她哀伤的想着。
“我想今天晚上应该没事了。”
在梅蒂的协助下,荷琳换上白色的棉睡衣和一件扣在胸前,镶着蕾丝的睡袍。穿上温暖的拖鞋,荷琳向女仆道了晚安,走上通往育儿室的狭窄阶梯。她手上的蜡烛在长方形的房间投下闪烁的光芒。
房间角落里有一张儿童尺寸的椅子,上面盖着粉红色缎带镶边的天鹅绒,就放在一张小茶桌旁边,桌上放着陈旧有缺口的玩具茶具组。书架下层整齐的放着一排香水瓶,里面装的是彩色的水。育儿室里四散放着至少六、七个娃娃。一个坐在椅子上,另一个骑在老旧的木马上,这匹木马是乔治小时候的东西,还有一个被熟睡的若诗抱在怀里。
荷琳微笑着走到床边,看着沉睡中的孩子:心头涌上一阵爱意。若诗的小脸纯真又平静。小女孩黑色的睫毛盖在甜美的圆脸颊上,小嘴微微张着。荷琳跪在床边,碰了碰女儿的小手,微笑看着上面洗了又洗还是洗不掉的蓝色和绿色污渍。若诗喜欢着色和画画,手上总是沾着颜料。虽然已经四岁了,若诗的手还像婴儿似的圆滚滚且带着小涡。
“好可爱的小手。”荷琳低声说,吻了吻其中一只。站起身来,她仍然注视着女儿。这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包括荷琳在内的所有人都觉得她长得像戴家人。但是若诗长大后几乎像是荷琳自己的翻版,娇小、深色头发、棕眼。在个性上若诗比较像乔治,有着同样天生的魅力和聪慧。
亲爱的,真希望你能看见她现在的样子,荷琳哀伤的想着。
他们的女儿出生的第一年,也是乔治人生中最后的十二个月,荷琳常和他一起看着女儿的睡容。大多数男人不会对小孩表现出那么深刻的喜爱,认为那是缺乏男子气概的行为。小孩属于妇女的世界,跟男人没有什么关系,只要偶尔问问他们的进展、或把他们抱在膝上玩个一、两分钟就可以了。可是乔治毫不隐藏对女儿的钟爱,而且深深为她着迷,他抱着若诗、和她玩耍的样子,常让荷琳发笑。他对女儿的骄傲是无止尽的。
“这个孩子让我们永远相连,”乔治有天晚上和荷琳一起站在小宝宝的蕾丝摇篮边时,对她这么说。“我们一起生出她的,荷琳……两个人一起拥有一个孩子是那么自然、简单的一件事……却几乎颠覆了我一切的认知。”荷琳被他的话深深感动,吻了他,因为乔治懂得若诗是怎样的一个奇迹,而更爱他。
“你本来会有一个多么好的爸爸,若诗。”她低声说。荷琳很难过的知道女儿成长的过程中会缺少父亲所提供的安全和保护……可是没有人可以取代乔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