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净走背字了。
由布文人怨天忧人。他诅咒马塔村爱管闲事的人,诅咒自己不幸的命运。诅咒完了,又哀声叹气。
从把越智数正往村里抬那时起,由布就垂头丧气了。他觉得自己是舞台上供人嘲弄的小丑,但没有观众,只有他自己。在这无人观看的冷清的舞台上,自己一个人边哭边演着小丑的戏。这是一个拴住了自己的双脚、受禁锢的舞台。
由布和越智被送进了村里的诊疗所。外边有一个男人和两条猎狗在监视着。
在越智身体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时你绝不能逃走——如果要想逃的话,就让你尝尝猎狗的厉害——这就是他们临走时对由布所“关照”过的话。
由布十分痛恨这些固执的山里人!他们强迫自己和这个不共戴天的恶鬼关在一起,还要为他治病,这个人给你们什么好处了?!由布怨天怨地,最后还是怨自己命不好。他哭泣着。
他一边哭着,一边给恶鬼注射着血清。然后切开伤口,挤出脓汁、消毒、换上纱布。他一边处置着,一边不停地闪动着一个念头:如果在手术刀稍稍做点手脚,就可以让这个家伙见阎王。他的手在发抖,他真想一刀狠狠地扎进去!只用一刀,这个魔鬼就会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么,他就安全了,随便住在什么地方都行。这可不是神话,这是现实,要用这恶鬼的尸体去为自己的前程服务!
但是,他没有敢动一动这把刀子。
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他想起了在山上时两个山村人说的话。他恼怒地抽打越智的脸,直抽得肿了起来,手打疼了才停下来。他定下神,注视着这张狰狞的鬼脸,这真是一场玩笑。如果破伤风的伤口在腿上多好!这样他就可以借口治疗晚了,借口说为了保全性命必须截肢。他就从他的大腿根部截肢,让他也剩一条腿。看这个恶魔怎么从警察的手下逃跑!可现在这个伤口在背上!
看着看着,由布真恨不得扑上去咬断越智喉管。
——为什么当初不看一眼就过去呢?
当肘看到这个快要死的恶鬼时,他是多么高兴呀!他笑痛了肚子,他骑上去卡他的脖子,没有一点畏惧。当时他兴奋极了!但就在这时,这两只讨厌的狗围了过来!
——天不助我也!由布无可奈何地喃喃说道。
手术做完了。
这个没有大夫的诊疗所里,不但有抗破伤风血清,而且从手术器械到各种抗菌素都挺齐全。如果不是为了让他救越智,也许村上的人会把自已杀了,因为他们都知道自己过去所干的丑事。由布陷入了深深的恐怖之中:他落到了一个不能饶恕自己的陷井里。村里的人是不讲什么王法的,他们会简单地做出好坏标准:由布是坏人,追杀勾引自己老婆的男人的人就是好汉!他们满脑子都充满了从古代流传下来的绿林好汉、劫富济贫的传奇故事。他们不会让由布逃跑的。如果越智一旦恢复了元气,那就会把由布抓起来,会把他当成淫棍处置的,在这个村里要做到这一点是不困难的。这个村子常常看不到戏,看他这台不花钱的戏村里的人还不凑个热闹吗?
正在这时,恶鬼的眼睛睁开了。
他用一双憎恨的目光盯着由布。由布恨不得冲上去,拧断恶鬼的脖子,把他连骨带肉,一点不剩地活吞掉!
——如果是瓜生辉义,会这么干吗?
如果瓜生在这儿,一拳就解决问题了。这会儿瓜生正在岳灭鬼村,和平美由起那个女人过着半妻半妾的日子。要不打个电话,那样瓜生就会马上赶到。或是不打给瓜生,打给警察也可以,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可是,这儿没有电话。
在这儿只有两只凶恶的猎狗,24小时不停地严密监视着他。
魔鬼盯开双眼了。这会儿正是4月13日傍晚对分。
这是在注射抗破伤风血清,切开伤口排脓的两天之后。他一睁开眼睛,就会抓住自己的。由布已做好了准备。他早就用几条纱布做绳,把越智的双腿牢牢地捆住了。
“喂,你,这个混蛋!”由布用颤抖的声音对越智喊道。
“是我救了你!你得的是破伤风,差点就进地狱了,是谁把你拉回来的?是我!知道吗?你这个混蛋!”由布双手紧紧地举着一根棍子。
“你这个毫无人性的杀人狂!真想让你去见阎王!”
由布虽然这样骂,还是惧怕越智。他尽可能地不看越智的眼睛,大声地狂叫着。
“是谁?在这儿人喊大叫呀?”
越智仍旧盯着天花板。
“你说是谁!你这个千刀万剐的混蛋!”
“听这个发抖的声音,是由布吧?”
“如果是由布又怎么样?要感谢我吗?”
“感谢什么?”
“你是被谁救了,还不知道吗?”
“是谁救了我?”
“由布文人!”
越智突然撑起身子,盯着由布。
由布紧张地举起棍子,但脸上已经失去了血色。
“解开我腿上的绷带,由布。从现在开始,你就逃吧,如果你运气不佳,你就死在这儿;如果你运气好,从此你就自由了。”
“不!”
“什么?不?别这样!由布,你这样捆着我也是没有用的。来吧,解开它!”
说着,越智一下子就从床上翻到了地上。
“来吧,杀我吧!来呀!你不是救了我的命吗?所以我同意让你先走一步,这就算是—报还一报吧!因为你饶过了我这次,所以我谢谢你!无论如何我应感谢你!”
“由布,我这可不是报恩;而且一个男人是不能靠乞求别人的施舍过活的。是拼搏!由布,如果活着就得这个样子!的确,你并不是个彻底的坏人,那个女人也有一半责任,但我现在并没有考虑曾用这只手杀死那个女人的事情了。我只是想要报受辱之仇!我的独生女儿才12岁,就不得不上吊自杀。要我整天惦记那颗幼小而悲哀的灵魂是无法生存下去的,所以我要杀掉你,为我的女儿报仇,然后我也去死。由布,我下定决心了了!”
一边说着,越智一边动手去解绷带。
“杀了吧,杀了吧!”由布一边喊着,一边挥舞着棍子靠近了越智。
“如果要杀就杀!我从开始就这样说了!”
越智一边解绷带,一边盯着由布。他那双微黄混浊而布满了血丝的目光,如同魔鬼的眼睛一样,死死地盯着由布。
“啊——”由布喊了起来。由于过度害怕,由布什么也看不清了,越智快要解开绷带了,于是由布便不顾一切地把棍子朝越智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由布处于极度的疯狂状态。突然,他感到棍子被什么抓住了。他竭尽全力抽打的棍子被越智的双手夹住了!
“啊!啊!啊——”由布发出了一阵阵哀鸣。他用身子拼命地去撞门。
于是,外边监视他的两个村里的人走了进来。
是多贺尾和安西。由布拼命地抓住多贺尾。
“你们两个人都住手!”多贺尾和安西立刻站在越智和由布之间。
“我们听保护人说发生了叫骂就赶来了。看呀,好象越智先生的体力恢复了。越智先生,你得了破伤风,差点不行了,是由布先生在这日夜看护才转危为安的。我们是在打猎的回来路上碰上的,不然的话,您可能没救了。我是村长多贺尾,这位是村议长安西。我们村从老一辈子起就不欢迎外人,不让外人进我们村的,因外人常常带来横祸。不过嘛,我们也不能见死不救呀!所以,就这样,把由布先生也一起抓来了,让他给你治破伤风。可是,杀不杀由布由您定,依我们看嘛,由布先生是个色鬼、渣滓。可我们事先有约,您一好转,我们就要放走由布,您再住3天。其实,由布就是逃走也没有用。一过3天,我们也让您走。辛苦了,由布先生,你可以逃到天涯海角,可是你不能把越智先生在这儿的消息告诉警察,否则我们会让猎犬带路,一直找到您的!”
“就3天——不多不少,正好3天,要遵守诺言!”由布一边说着,一边把旅行用的帆布包背到了肩上。
“村里还给你准备了盒饭等东西,带着上路吧!”
多贺尾一直把慌忙逃命的由布送到村外。
“多蒙您关照,太感谢了。”
“算了,这也是同病相连。如果你遵守这3天的诺言,我们也好说话。”
“一定遵守!”
“不过,我们还有一件为难的事件!”
“是不是因为我在这儿……”
“不,不是。”多贺尾连忙说道。
“昨天夜里,偷牛的贼,不……”
“偷牛的?”
“是呀!”
多贺尾点了点头。
原来,这个马塔村从前是以放养马为生,现在是放牛为主来维持生计。村里有一处村属的大牧场。也是全村村民共有的股份式牧场,牧场共饲养着3500头奶牛,从半年前就发现有人偷牛,到现在为止,也不知被偷走了多少。
最近发现,一次竟被偷走了9头牛。
本来,他们可以把大致的情况报告警方,提出被盗清单。但是作为该村的传统意识却不允许这样做:他们一贯认为本村的事应由本村内部来解决,任何事情都不宜招至警方插手。他们向来有本村解决一切问题的习惯。当然,有时这种习惯要与国家刑事法相抵触,但即使这样,他们还是我行我素,按习惯解决问题。连县和该区的警方对此也十分头疼。虽然也十分反感他们的作法,但由于地方财政税收有很大程度上还依赖这些村落,所以也不便强行对其这种落后的习惯进行干涉和指责,因而看到他们出了麻烦事也不愿意多管。
昨天夜里又有13头成牛被盗。于是村里采取了措施,加强了警戒,并要在广大的牧场四周拉上铁丝网。由于牧场太大仍无济于事。最近他们又打算由村民昼夜巡逻,但这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防盗问题。
为了慎重起见,不向警方提出破案要求看来是不行了,但鉴于警方不满他们已往的习惯作法,警方不愿插手这事儿,问题仍无法解决。
临近傍晚时分,群山披上了鲜艳的彩虹,壮丽妖娆。
由布文人很快就动身了。他大体上有了3天可以出逃的时间,但这个马塔村的人能否讲信用脑子里还划问号。他们是一伙隐居在深山里的劣徒团伙。明知自己与越智有仇,还要逼他救了越智,况且又明确表示出他们对自己的痛恨。也许过不了几个小时,他们就会把那只恶魔越智放出来,于是他开始注意前后是不是已经有人跟踪。也许这伙人中的密探在跟踪自己,查明自已的住处,再回去告诉恶魔越智。也有可能他们直接捉住自已交给越智呢!
想到此,由布便疾步奔驰。
他的那条假脚已经比较适应身体活动了,小跑也不妨事,只是不能象正常人一样飞跑。
由布对越智数正的行为大为不解:因为自已是他的救命恩人了,为什么就不能放弃前仇,不再和他作对呢?他怎么想也想不通。他果然是个不懂人之常情的恶魔。劫狱、攻打虎林别墅,这个吃人的魔鬼已经把它口中的鲜血喷到自己的身上了。那双昏暗的目光已经早不是人类的目光了,就是在黑暗中他也能看到越智这对如同磷火一般的凶恨目光。
一边疾步,一边陷入这恐惧的思考之中。
早晚要落到魔鬼的手里!早晚要被越智拧断自己的脖子!但为了摆脱这一切,就必须毁掉这家伙,比如说用手枪。如果有了枪,自己就不怕魔鬼了。如果弄不到枪,只要会点功夫,哪怕有防身的一技之长也行呀,或者掌握了一手绝招儿,也能把那家伙置于死地。
——怎么才能掌握这一绝技呢?
在逃命中,由布一直在思索着,应当掌握攻击的主动权!不能总是被人不停地追赶。
在学生时代,柔道或剑术由布什么都不会,那时他特别瞧不起热衷于这些舞枪弄棒的男同学。直到现在他仍旧没有改变这一看法。他认为暴力是什么也解决不了的。但目前这个处境不同了,如果他哪怕会一手拳脚功夫,不也可以悠闲自得地等着这只魔鬼前来送死了吗?
更令人痛心的是自已还有一条假腿!
帆布包深深地压在双肩上。
里面装的是村里人为他准备的水壶和饭团子。这可能是为了安慰自己而装进来的。对,吃一点就会轻一点。由布停下了脚步。
他打开了饭盒,嗬,东西还不少,咸鳕鱼子、腌梅干、大马哈鱼和萝卜咸菜。由布的食欲猛增,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从诊疗所出来,已经不停地跑了两个多小时了,肚子里饥肠辘辘,衬衣也被汗水湿透,脚也酸痛难忍。他自暴自弃地大吃起来。
“由布!”
突然从背后传来一声喊叫,由布大惊失色。饭团子噎在了嗓子眼处,差点儿没背过气去。他连忙趴在地上,也不敢回头看看是谁。现在他连气儿都喘不匀了,满脸憋得通红。
“干什么呢?”原来是瓜生辉义,他用力地踢了一下趴在地上的由布。
这时,噎在嗓子眼儿的饭团子下去了,可有一半咽到气管里去了,他急得想用手去抠。
瓜生也不管由布,蹲下身子就去吃饭团子。
“你?怎么藏在这儿?”瓜生抓起一块成鳕鱼子块塞进嘴里。
“啊,肺、我的肺,进了饭——”
“你的肺里长牙了?”
由布剧烈地咳嗽起来。
“你这笨蛋——快——把那个——”由布连滚带爬地把水壶抓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