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浅,暮色苍茫。
空气中还透着一股热闹的气息,但宁静寂寥的虫鸣声已轻轻响起。时值夏季,从枝头繁茂的叶片间散发出甘美的香气,在空中弥漫。
街区的一角处有一座巨大的老宅,老宅中有一处宽敞的庭院。放眼望去,那园子宽阔得一眼望不到边。凝神而观,可以看出庭院经过了精心修饰,整个老宅蕴含着一种深邃的意趣。
老宅中悄然无声,几乎所有的房间都沉浸在黑暗中,只是从一楼角落的几个地方透出些许光亮。
其中一个房间的正门开得极高,几乎直抵天花板,两扇窗户对开,其中一扇敞着。
屋内镶嵌着精致图案的蕾丝窗帘正迎风微微飘动,风儿悠悠地吹进昏暗的房间深处。
屋内空无一人,浓重的沉寂笼罩着整个房间。
屋内靠墙处有一个书架,书架的高得逼近天花板。书架上堆着满满的书,有可用于引经据典的古典读本,有囊括古今中外思想的哲学书籍,也有伟大先贤的诗作。每本书似乎都在向人们讲述着房间主人的思想轨迹,每本书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好似在一曲紧张的旋律中各自饰演各自的角色。
在已经磨得光亮的橱柜上摆着一台留声机,正对着橱柜玻璃门的是一些摆放得密密实实的唱片,这些东西似乎表明住在这里的人格外热衷于音乐。
窗台前有一张又气派又宽敞的独板书桌。
或许此前主人已经在这里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如果你倚身坐下,就能清楚地看到书桌上有几处小小的圆晕,像是被人的手腕和肘部磨过的痕迹,那圆晕上反射出乌木淡淡的光泽。
书桌上摆着几种用过的工具书,最外侧的书靠着一个小巧的书挡。
书桌正中是一叠夹好的草稿纸,草稿纸上压着一把雕有猫头鹰图案的镇纸,草稿纸的一角偶尔被轻轻掠过的风拂起一个角来。
在皮革制成的笔架里,漂亮的自来水笔和削好的铅笔摆放得整齐有序,笔杆上隐隐留下主人用过的痕迹。
房间的皮椅上也透着被岁月侵蚀过的痕迹。
搁在皮椅上的天鹅绒坐垫完全塌陷下去,表面已经磨起一层绒毛。椅背上搭着一条皱巴巴的围毯和一件嵌有纤细的蔓藤花纹的红色睡袍,从睡袍图案的设计和尺寸看,主人应该是一名高龄的男子。
怎么样?
突然,房间里响起一种似有若无的声息,那声息与衣物的摩擦声或蝴蝶扇动翅膀的声音极为相似,如果不侧耳细听几乎听不出来。
太美了,这个房间简直完美无缺、无可挑剔。
真的!这么完美的房间,我们已经很久没碰上了。
又响起其他的声音。
不错吧?是昨天我偶然发现的。
最初的声音颇为自豪地说道。
唉呀呀!你可帮了大忙了。从早到晚,我跑来跑去找个不停,早就累得筋疲力尽了。
我也有些累了。这阵子住的地方,要么采光太亮,要么太热闹,总也静不下心来。
从几个声音判断,似乎一共有三个人。最初说话的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其余两人,一个是年轻的男子,一位年纪略长。
这间房子的主人真不错,房间里有一种真实的艺术气息。我们已经很久不曾好好工作了,我都忍不住了!
这张有漂亮自来水笔的桌子得让给我。啊!是漆木制的,一定是从东方运来的。
这个烟斗让我用好了,多么纯正的香味。是海泡石,我得好好爱惜它。
我愿意坐在窗边,风吹过,一定是个心情不错的夜晚。
初夏的花儿散发着香气飘进来,房间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甜香。
一时间,说话的人们似乎沉浸在花香中,欣赏着这个秩序井然的房间。
我们好久没有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是啊!
现在有书的房间太罕见了,人们的房间里总是摆设着一些奇怪的盒子(家具)。我们看到的房间里除了盒子还是盒子。或者是一些组合的盒子,或者是一堆小盒子。
房间里的人不是唱歌就是跳舞,在那种环境下,我们的声音都被淹没了。
就在不久前,我们看到的书也只用于装饰,人们根本看也不看。当新书的书页还紧紧地贴在一起时,就被人们当做摆设摆在房间里。这种做法竟然蔚然成风,真是可气!现在想想,与其那样对待书籍,还不如没有它们。
和你说的情况相比,我觉得人们已经不再坚持了。
不再坚持,你的意思是?
即使我们特意让人们听到我们的声音,效果总是无法持续很久。
唉,你说得是啊!
据说一段时期,在法国和美国,那些听到我们声音的人相继自杀,甚至他们留下的作品也寥寥无几。
或许人们不相信我们的存在吧!
可是,过去相信我们存在的人曾经那么多。起初只需让他们听到我们的声音,后来,他们就能自行发现蕴藏在自己体内的声音,渐渐地,他们就拥有了自主创造的能力。
在过去,我们是被召唤的对象,只有得到来自人的召唤,我们才成为存在。现在,一切都本末倒置了。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如果这样下去,难道人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了吗?我们听不到召唤,即使我们主动向人们搭话,也没有人理睬。
或许作为存在,我们将面临终结。
也许是吧!
一瞬间,令人难堪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嗨!一个声音明快地响起来,似乎在劝慰众人。
这个房间一定没问题。这儿有这么多书,如果住在这儿的人能够读懂这些书,他一定愿意接受我们带给他的礼物。
真让人欣慰,如果我们早点来到这儿就好了,不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想他一定是个思想深刻、堂堂正正的学者。
嘘!有人来了。
回廊里响起脚步声。
有人在门外停住,接着,屋门被打开了。
走进屋来的是一个面孔和善的青年。他手里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搁着一杯冒热气的红茶和一只斟满琥珀色酒的玻璃杯。
青年将手中的盘子放在橱柜前的咖啡桌上,再将玻璃杯轻轻地搁在书桌上。接下来,他从橱柜中取出一张唱片,轻轻地置于唱机上,然后拨动了唱针。
顿时,房间里流淌着肖邦的音乐。
喂,难道是这个人?
他这么年轻,太让人意外了!
他不像这个房间的主人。
几个困惑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青年吃了一惊,他不安地朝四下张望着。
随后,他扭过头,无精打采地坐在咖啡桌前的一把小椅子上。
他对面前沏好的红茶瞧也不瞧一眼,只是怔怔地望着书桌上的玻璃杯。
不对!这个人不是房间的主人。
嗯,这个年轻人应该正在等候房间的主人,或许他是主人的随从。
或者是儿子?
不,不对。
他看起来好像很寂寞。
三个人怀着对房间主人的期待继续等下去。
青年还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茶已经冷了,唱片也停了下来。
还是没有人出现。
青年微微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静静地站起身,将唱片放回原位。
他目光黯淡地拖着慢吞吞的步子朝书桌走去,眼神始终不曾离开那只玻璃杯。过了一会儿,他的眼中湿润起来,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主人”,接下来就拭了拭泪,将玻璃杯重新收回盘子,起身打算离去。
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没人来?
真奇怪!
这时,青年肩膀一震,他再次回过身来环视着房间。
“谁,谁在这儿?”
他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好久没有这种事了。
是啊!
“谁?给我出来。”
青年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
嗯,你是看不到我们的,我们的形象是由那些能听到我们声音的人创造出来的。
我们不是所谓实际的存在。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想象我们!
“你们不是实际的存在?让我随心所欲地想象?你们是什么人?”
青年面带诧异,他警惕地抬起头,向天花板四处张望。
人们赋予我们形形色色的名字,有的把我们叫作“灵感”,有的把我们称为“礼物”,或者管我们叫“思想”,等等。
我嘛,人们赋予我各种各样的女神形象,有人叫我“诗神”,有人叫我“缪斯”。
譬如启示、灵感、天启、造访、降临等,人类用各种各样的词汇来描述我们。
“也就是说,你们是赋予人类艺术灵感的存在吗?”
对!可以那么说。
这个人的理解力真强,这也很罕见。大多数人即使听到我们的声音也不愿承认,他们或者变得疯疯癫癫,或者兴奋不已,或者激动得不知所措。
是啊!而且他竟然一语道破我们的本质。他这么年轻,真了不起。
而且他的表现也很老成!
等等,有点奇怪哦。书桌的纹理,跟多年前相比一点变化都没有——玻璃杯放置的位置都丝毫没有变化。
有道理。唉,这个人,这个人……
难道,奇怪,这个青年难道不是人类。
“对!我不是人,我是一个机器。从我为主人,不,为这个家做事时起,大概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青年坦然地点了点头。
几个惊讶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
真想不到,怎么看他都像人。
刚才他不是流泪了吗?那种表情,那种动作,只有人类才会那样。
可是,你的主人现在在哪儿?
青年的神情变得忧郁起来。
“主人已经不在了,早在十二年前他就辞世了。他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德高望重、受人拥戴。我作为一个机器人助手,或者帮他做一些辅助性工作,或者陪他聊天。对我而言,他是我的父亲,是我的师长,是我的世界的全部。”
青年静静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主人虽然不在了,但我不会改变他生前的习惯。每逢夜晚临睡前,他总是习惯听一支曲子,并唤我过来。我喝茶,他则一边品威士忌,一边和我谈天。这间屋子、这张唱片、还有我,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主人在世时的模样,只缺少了主人,而我依然无法适应这种孤独。”
顿时,三个人的眼前似乎浮现出昔日的光景。
在静谧的夜晚,音乐缓缓地流淌着,老学者和年轻的机器人助手坐在椅子上,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两人安静地交谈着。他们举起玻璃杯和咖啡杯啜饮,空气中洋溢着和谐、缜密和充满知性的气息。
“当妻子年少,儿子还在襁褓中,主人便撒手人寰了。以后,我再也没有寻觅新的栖身之所,我要守着主人。主人曾经拿我当儿子看待,他把这个家托付给我,此外,还有一个学习人文科学的年轻人搬进来,于是,便由我来照料他们和这个家。”
那么,这里还住着其他人了?
青年缓缓地摇了摇头。
“不,现在没有谁住在这里。没有哪个年轻人通得过主人制定的考核,也没有人能忍受寂寞和持续的思考。有才能的青年学者在企业丰厚的金钱诱惑下离开,他们忙于工作,渐渐放弃了学业。这里曾经门庭若市、熙熙攘攘,到了去年春天,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现在孤身一人?
“不,我还有对主人的思念为伴。我不会衰老,也不会损坏。受主人的遗言之托,我可以一直在这里住下去。”
是吗?
那些声音显得格外失望,其中还夹杂着淡淡的叹息。
“抱歉,让你们的造访落空了。请你们再去其他什么地方寻找合适的人选吧!”
真遗憾,真想见你的主人一面。
让我们在这里休息一阵好吗?我们跑来跑去,已经相当疲惫了,这个房间多么适意啊!
“不必客气!好久没有人和我这样交谈了,我也很开心。如果主人还在世,见到你们一定会很高兴。对了,主人生前也曾有过写小说的打算。”
是吗?
“是的!虽然他一直忙于编撰历史著作,但早在青年时期,他也曾热衷于文学、小说和诗歌。他有过从事文学创作的想法,他还对我说过,出于兴趣,他打算在闲暇时尝试写作。但就在那时,他的身体突然垮了。”
真可惜!我们来得太迟了。
他走得太早了。这么多藏书,怎能不让人怀恋过去。我们曾经见过很多这样的人,可是……
对了,年轻人,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请讲!”
在这座宅邸中学习的人,由谁负责考核?
“是我。”
你?难道,你读过这里所有的书?
“当然!主人曾教给我很多知识。选择助手的标准非常严格,我必须按照主人制定的标准对学生进行考核。主人曾反复叮嘱过我,如果学生不具备最低限度的知识、不勤奋努力、人格不够谦虚,思想不够灵动,是不允许他毕业的。”
你在想什么?
等等,嗯,一定是这样。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一个等得不耐烦的声音响了起来。
什么一定是这样?
你别急。
从一开始,我们就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能听到我们声音的地方。
青年耸了耸肩。
“您不用惊讶,我的感觉原本就设置得比人类敏锐。”
我刚才说过,我们的形象是由人类创造的,是由那些能听到我们声音的人按照自己的想象创造出来的出。究其根源,现在这种情形也一样。
“究其根源?”青年不解。
嗯,能听到声音的对象,仅限于那些需要我们存在的人。如果在这个人的隔壁住着一个与他不同的人,那么,即便我们和他交谈,隔壁的人也听不到我们的声音,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原因。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的人,往往被世上的人视作精神异常,或者被误认为生病或神志不清。因此,他往往会受到歧视,或遭受周围人的冷遇。
“那么,为什么我能听到你们的声音?我并非人类!”
这个嘛,现在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唉,难道现在他正在考虑和我们相同的问题?
我也觉得,难道人类已经……
是的,人类已经听不到我们的声音了。对于他们来说,已经不需要我们存在。
啊,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我们消失了?
不,现在这个青年不是听到我们的声音了嘛。
这个人?
对,他是由机械组成的人,我说的是他所属的种族。
青年大吃一惊,接着就呆住了。
“我?我只是一个机器,从事不了艺术,我不过是一个复杂程序的集合体罢了。虽然我每天在书桌的同一位置摆上同一个玻璃杯,但是我创造不了什么。”
是吗?可是,人类一样是由非常复杂的程序进化而来的,他们因为脑部电波的活动产生知性。如果你和他们之间有区别,区别在哪儿?你拥有这么多知识,经过比较研究,能对年轻的学者进行考核。这不是思考的过程吗?你难道不是在创造吗?
“不。那些工作不过是由组成我身体的程序在发挥作用罢了。我只是一个机器,只是一个仿照助手制造出来的机器。”
但是,你却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嗯,这是事实,我们来到了这里。或许我们与你的相逢存在着某种必然。
“难道,难道我身体的某个部分出故障了吗?或者我的程序错误了?所以,我才能听到你们的声音。”
唉呀!你现在的反应和人类毫无二致。刚才你还能作出那样冷静的判断,现在你的思维已经开始混乱了。
没关系,别担心!你被我们选中了,我们会好好地教给你,不用担心。从很久很久以前,所有人都曾经历过你现在的状态。
“哦!这一定是个梦。一定是哪个指令失控,所以我才做了这场错误的梦。”
呵呵,你还能做梦?你已经越来越让我们觉得可靠了。
好了,坐在那儿吧!不,不是那张小小的椅子,是你的主人曾经坐过的座位。在那扇窗前,那张巨大的书桌上,有一沓草稿纸。
青年战战兢兢地环视着四周,终于他将视线投向搭着围毯的椅子上,随后,他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
好了,坐在那儿吧。从今天起那个位置将属于你。
“主人。”
一瞬间,青年茫然地眺望着天空。他面色苍白,目光局促不安,悄悄地交叉着双手,缓缓地朝那张椅子走去。
他抚摸着椅子上的睡袍,一时间有些犹豫,随即便慢慢地拉开椅子,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下来。
好了,拿起那只自来水笔。
铅笔也好。
把镇尺移开。
青年按照那些声音的指示拿起铅笔,将镇尺从草稿上移开。
风儿轻轻地吹进屋内,他本能地压住他拿起的草稿。
青年吓了一跳,于是,他再次睁着惊恐的眼睛抬头仰望屋顶。
他不住地哆嗦着。
“什么?我该干什么?”
你只需要回忆。
那个声音显得格外冷静。现在,三个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变成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已经进入青年体内、青年的脑海,在那些集成电路中回响。
到现在为止,你已经度过漫长的岁月。当你作为一个机器人助手被制造出来的一刻,你得以和人生的老师,一位德高望重的学者相逢。在无数岁月中你们交流过思想,你的面颊曾感受过风和光,感受过春天的气息和夏天的瞬息无常。请你慢慢地回忆那些更迭的岁月,在这沓草稿上记录那些点点滴滴。
青年的手颤抖着,他缓缓地移动铅笔,在纸上滑出一行行字迹。
作为一个新生的生命,他开始写下崭新的一页。
从遥远的昔日起持续存在的真正的灵感,从存在的内侧和外侧降临,将一并指引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