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幼时起他就害怕看到缝隙。
对于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产生恐惧的,他已经记不得了。最早的记忆恐怕是他站在自家后院的仓库外,一动不动地盯着那扇敞开一道缝隙的门往里看。
他害怕极了,他窥视着从仓库里透出的昏黄灯光,那道狭窄的缝隙令他惊恐不已。他的眼睛始终不敢离开那儿,如果可能,他巴不得自己立刻把目光从那道缝隙移开,转身就跑,但是,他的身体既动弹不得,又不敢移开视线,他一动不动地僵直着身躯盯着那道缝隙。
从他小学毕业后仓库就被拆除了。仓库太老了,壁板斑斑驳驳,破旧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腐朽。仓库里杂乱地堆放着早已不再使用的农具,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远古而又苍凉。曾经插着门闩的两扇门扉,再无法关严,总是敞着一道5公分左右的缝隙,那里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见。
母亲是这样说的:自从他懂事起,每逢走过仓库前时,他总是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
这孩子大概是被仓库吓着了,母亲想。
所以,在幼年时期,每当他过于胡闹时,母亲就用关进仓库来惩罚他。奇怪的是:他既不抗拒也不害怕,而是呆在仓库里任由身子一歪,便呼呼大睡起来。
尽管父母对此颇为诧异,但对于这件事,他是能够理解自己的。
我害怕的只是缝隙罢了。
拉不严的窗帘,为了空气流通略微开启的窗户,还有敞着盖的纸箱……
对所有这些东西,他都觉得害怕。但是,他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怕什么。
每当看到那些缝隙时,他就会觉得大脑一片空白,接着连耳朵背后也隐隐作痛,然后,一股乱糟糟的令人发麻的感觉便袭上身来,从他胃部翻涌而上。
令这种恐惧进一步加剧的导火索是他从近邻的一位老婆婆那里听到的一则民间故事:
……在一个黑暗的夜晚,妖怪想闯入一户人家,它对拒绝开门的主人恳求道,“请打开一条缝吧,打开一条缝,行行好吧!”主人踌躇着拿不定主意,终于被妖怪和善的声音打动了,随即拉开一道门缝。于是,妖怪从缝隙中捅进一根手指,一下便别开了大门……
听到这一段时,他浑身上下筛糠似地颤抖起来。以前,他从未听人讲过这样恐惧的故事,而他觉得这个故事比任何东西都令他更感到恐惧。
从那时起,只要看到宽度恰好能容下一根手指粗细的缝隙,他就惊恐不已。
学校教室的拉门只打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坐在最后一排座位上的他会被那缝吓得不得了。即使在上课时,他也会按捺不住内心的恐惧,隔一会儿便朝那儿偷偷瞄上一眼。
他知道那儿什么也没有。现在所有教室都在上课,走廊里没有一个学生,但是,他总觉得那里面有什么东西。从那道微微开启的缝里,随时可能有某个可怕的东西会飞身闯出,朝他扑来。
他不停地窥伺着那道缝隙。当他再次将视线投向那里时,隐约间,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一根苍白的手指。苍白的手指固执地从那道狭窄的缝隙里伸出来,然后,“咣……”的一声巨响,一个令人心惊胆寒的东西纵身一跃而出。他胡思乱想地猜测着,不知道那个不知名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的恐惧究竟是打哪儿来的呢?他困惑不已。
人的恐惧都是有根源的,不是吗?
比如害怕蜘蛛,害怕尖的东西,害怕雷电或狗,害怕红色,害怕小丑……人为什么害怕这些都是有理由的。
那么,我害怕缝隙又是什么原因呢?
无论他再怎么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产生恐惧的缘由,或向母亲询问关于他幼年时的点点滴滴,对于问题出在哪儿,他仍一无所知。
既然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他只好从躲避缝隙的方法上着手了。他用曲别针把房间的窗帘都别起来,把门关得严严的。如果实在无法避免,他就干脆坐在视线不会触及到缝隙的地方。
于是,他渐渐喜欢上自然界的景物。放眼望去,覆盖着植物的田野是看不到缝隙的。自然界的景物连绵不断,仿佛一幅望不到尽头的长幅画卷。每逢闲暇时分,他便去那里,在没有人工雕琢痕迹的原野漫步。
或许我害怕的是裂缝吧,他想。
世界本该连接在一起,正如时光本该不断地流淌。当它们发生断裂时,时间上的空白、世界事物的裂变或许都是非常可怕的。
但是,它们真的会发生断裂吗,裂缝的对面又是什么呢?
一天下午,在教室里。他像平常一样,时不时回过头去,忧虑地看看背后敞开一道缝隙的拉门。
为什么其他人不害怕缝隙?他望着正聚精会神听课的其他人,心里不由得冒出一团火。老师的声音在教室中回荡,而他的意识却集中在缝隙上。没有人注意拉门上的那道缝隙,他也拼命告诫自己不要再关心缝隙的事情,可是,敏感的神经却固执地将他再次牵回那个狭小的空间。
镇静,没有人留意那道缝隙,缝隙没有什么可怕。到现在为止,没有任何东西闯出来过。现在我已经长大了,没有必要再害怕幼时听到的那些传说,他暗想。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的身体仍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他觉察到一道视线。
他感到有人正盯着他,他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他敢断定:那道视线正慢慢地移向他,如芒刺般刺人他的脊背。幼年时他盯着仓库的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
不可能,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有今天,没有什么东西闯出来,他敢肯定。
他鼓足勇气,猛地回过头,目光落在门上。
门上冒出一根手指。
他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长期以来他一直想象的某种东西就矗立在那扇拉门的背后。他曾经做过的噩梦,曾经听说过的场景就在眼前出现了。
那根苍白的手指搭在缝隙上,一下便推开了门。他强忍着把惊叫吞回肚里,随即身子一软,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地。
哗啦一声,听到门响,学生们一齐转回头去。
拉门处,站着一个腰身纤细的白皙少女。
老师停下来,严肃地打量着她。
“对不起,我中途碰上事故,所以迟到了。”
少女面无表情,淡淡地开口解释道,接下来,她环视着整间教室,好像在观察一件稀罕的东西。
这个面无表情的转校女生,面无表情地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对这个皮肤白皙、长发飘飘,又沉默寡言的少女,校园中流传着各种各样的谣言。而她对那些诋毁却置若罔闻,无论在哪儿她总是孤身一人。没过多久,传播谣言的人便兴味索然了,于是,她真的成了一个孤独的人。
在一次周末散步的途中,他注意到她原来就住在自家附近。
当时他正在散步,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默默地走在山野上,那人正是那个长发飘飘的少女。孤身一人的少女置身于荒野上,一眼望去好像一个来自天外的孤独生灵。
微风拂过少女飘散的长发,在迟开的红叶中宛如一抹用画笔勾勒出的速描。
突然间,少女朝他的方向看过来,她盯着停下脚步,正茫然地望着自己的他。迎着那道来自远方的目光,他的身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
少女一言不发地瞪着他,她的视线中蕴含着一股强大的力量。他突然想起那天她透过拉门的缝隙盯着他看时的情景。
少女踩着干枯的落叶,朝他走来。
那个瞬间,他想转身逃开,可是身体却像被钉在地面一样动弹不得。
“你是那个有仓库人家的孩子吧?”
像平常一样,少女面无表情地开口问道。
“什么?”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不知所措。
“小时候我就住在那户人家附近。爸爸死后,我跟着妈妈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又回来了。”
少女说话的口吻像是在叙述他人的故事,她的目光像锥子一样投向他。
“我没印象。”
他只能这么回答。
“我见过你,你经常站在仓库前面。”
一听到这句话,他的身体便可笑地抖动起来。
他暗自思忖着:我曾经站在仓库门前,满怀恐惧盯着缝隙,当时的情形竟然被眼前的少女看到了。
少女一直注视着他,像在观察什么。终于,她冷漠地将脸偏向一边,随即转身离去。
“住在附近的女孩儿?”他对母亲谈起这次偶遇,于是,母亲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
“好像在她爸爸死后,她家就搬走了。”他原本是同母亲闲聊,谁知母亲的脸色竞“刷”地一下变了。
“难道,是那个……”他注意到母亲的话刚说到一半,便不由自主地捂住了嘴。犹豫片刻之后,终于,母亲像想通了似的又补充道,“总之,也不知从谁那儿听来的,那个案子太惨了。据报道说:被害人的身体被肢解,手脚都被扯断了。当时,那个案子曾轰动一时,直到最后也没有抓住凶手,而第一个看到现场惨状的是前来寻找爸爸的被害人的亲生女儿。”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他的脚底向胸口蔓延。
少女面无表情,那双似乎抛弃了尘世间的一切的眼睛在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
“杀人案就发生在我们家仓库的后面。”
母亲补充了一句。
现在,那个仓库已经不存在了,就是那个有着黑黝黝缝隙的仓库。
“你是那个有仓库人家的孩子吧?”她的声音在他耳边萦绕着。
仓库门上的缝隙。
原来那里果真隐藏着什么,残忍而令人恐怖的某种东西从那里冒出来,把少女的父亲肢解……
在他的脑海里,关于仓库那阴暗缝隙的恐惧渐渐复苏。
所有的一切在平淡中慢慢度过。
连同那些说不出口的,压抑在他心中的恐惧。
就这样,渐渐地,在对黑暗缝隙抱着恐惧心理的岁月里,他渐渐长大成人。他也曾在散步途中邂逅那个少女,但两人之间再也不曾交谈过。就这样,他迎来了毕业。
他去了都市,开始在那里工作。
都市仿佛一组庞大的工作机器,在那里,他的角色仅仅是其中一个运转着的齿轮,平淡无奇,无足挂齿。他淹没在冗长而单调的背景中,重复着相同的每一天。作为一个齿轮,他不需要思考,当然也没有恐怖。从某种意义上讲,对他而言那是一段平静的时光。他精神麻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延续自己的生命。
但是,缝隙怎会轻易放过他。
事情的起因缘于一个被雨浸湿的清晨。
在度过两周的婚假后,他像往日一样走在上班的路上。被雨水打湿的充满凉意的街道吞噬着每个行人的体温,那是一个冰冷的初秋的早晨。
人们低着头匆匆地向前赶路,汽车喇叭声像在山谷中低回一样在大楼间此起彼伏,他走在常走的路上。
当他正打算越过信号灯时,忽觉脚下被什么绊住了,低头一看,原来是鞋带开了。
他走到人行横道的一角,蹲下身去系鞋带。
突然,他感到一簇奇异的光,在他的脑海中划过一道小小裂缝。
那一刻,他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置身于幼年时,蹲在后院的仓库前系鞋带时的世界。
午后燥热的空气和骄阳轻轻拂过他的鼻翼,那是故乡秋天的气息。
那种情景,他已经很久不曾想过了。但是现在仓库两扇门扉之间的缝隙就在他的眼前晃动。
幽寂的黑暗就在那条缝隙中间闪动。
短短一瞬间过后,他的周围便被一片凄惨的呻吟声包围了。
在他打算穿越的信号灯处,两辆公交车迎头相撞,烟尘和火焰混在一起冲天而起。满脸血污的上班族们惨叫着,正拼命地从撞碎的车窗往外爬,人行横道上还有摔倒的女人的身影。
惨叫声和哀嚎声交织着,其中一辆车已经在爆炸声中燃起熊熊大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浓烟和烈火滚滚而起。
远处,尖锐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他呆呆地望着燃烧的汽车。
汽车裹挟在火焰中,内部一片漆黑。
车门敞着一道狭窄的缝隙,车内漆黑一片。透过一根手指宽度的缝隙,他看到了熟悉的漆黑。缝隙间夹着一根手指,很明显,手指的主人已经丢了性命,血液从苍白的手指上不断地涌出。
他仰首发出犹如野兽般凄厉的叫声。
归根结底,恐惧从来没有离开过他。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摆脱了恐惧,原以为那些只是幻想而已。一直以来做的努力都是愚蠢的。为什么他还忘不了恐惧?
充满恐惧的生活又开始了。
夹在自动扶梯里的衬衫,文件夹中狭小的缝隙,没有关严的抽屉,以及从百叶窗中透进来的光。
所有的这一切都成了他恐惧的根源。在他看来,都市就是一个充斥缝隙的世界。在街道上、在建筑物中、在路边的排水口,此外还有工地里检修的井盖,这个充满缝隙的世界没有一处不与他相联。
办公室的角落里堆着一些纸箱,从那些纸箱的缝隙间,他被映人眼帘的苍白手指吓得一动也不敢动。同事们取笑他,还从纸箱里拎出露出一角的工作手套吓唬他。瞧瞧,这东西像不像幽灵干枯的手臂?你到底在怕什么?
一旦在潜意识中认定那里存在着什么,他就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总是情不自禁地往那里看,这种情形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他。
即使在短暂的新婚旅行期间,他也忍不住感到害怕。宾馆昏暗的壁橱、点缀着可爱图案的窗帘缝隙、私家车的行李箱,甚至妻子戴的披肩的褶皱,所有这一切都令他胆战不已。
对于今后即将迎来的新生活,他开始感到灰心丧气。该死的缝隙又要来找他麻烦了,他确信。有时,他竟恨不得把妻子连同在内的所有的一切都统统从他身边赶走。
连新搬进去的公寓也成了烦恼的根源。
家里餐厅地面上有一块木板,和其他地方相比,那块木板的缝隙更宽。
而且,那道缝隙恰好能容纳一根手指。
每当用餐时,那道缝隙便会进入他的视野。他总是抢在妻子之前,在靠近洗碗池的座位上坐下。
那道缝隙令他越来越焦躁不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餐桌的桌腿处也裂开了一道黑暗的缝隙。
如同猛烈的海风扫过,将田野里的麦穗吹黄了,他的新生活也破裂了。
妻子似乎无法理解他在恐惧什么。尽管她常常注意到丈夫盯着地面发呆,但并不清楚他究竟在看什么,她错误地认为丈夫那么做是在刻意躲避自己。
他知道妻子误会他了,但是,他没有向她坦白自己的行为是出于对地板的恐惧。他觉得,如果向妻子坦白一切,地面就会断裂,桌子、椅子,连同他的日常生活都会陷入无底的深渊。
一个周六的早晨,他独自一人站在餐厅里。
天色灰蒙蒙的,餐厅笼罩在阴冷的灯光下。现在,掌勺的主妇已经不见了,餐厅也变得索然无味。
早在一个月前妻子就离开了家,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归来。
今天也一样。
桌子和椅子靠墙摆着。
他睁开疲惫的双眼,低头望着地板上那道最大的缝隙,地上搁着一桶白色的腻子粉。
今天,我必须把这道缝隙填上。只要把这道该死的东西封上,从明天起我就能活下去了。
他忙活起来。
他把厚厚的腻子涂在地板上,一大片地板不久就变白了。他专心致志地干着,注意不放过每一道缝隙。
他觉得心情逐渐开朗起来,洁白的地面让他感到开心多了。
腻子多的是,而且都是他一点一点积攒起来的。
午餐的时间过了,临近黄昏时,他还在忙着,完全没有疲劳的感觉。他真真切切地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正确无比的事情。
需要涂抹的地方太多了,他手拎着桶,仰头站起身来。
窗户的缝隙、窗帘的缝隙,还有壁橱的缝隙。
凡是视线所及之处,他一处接一处地用腻子涂满。白色的线条在房间中纵横交错,即便如此,他依然没有停下。
他从未感到过这样爽快。
我早该这么做了,他想,今后我再也不必担心缝隙了,我要亲手把这些恐惧的根源全部塞满,亲手开拓属于我自己的人生。
当他在浴室中忙着涂抹破碎的瓷砖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
此时,家已经笼罩在清一色的洁白之中。
“喂……”他的声音从未这么洪亮,他得意洋洋地拿起电话,心境好得仿佛受到了来自全世界的祝福,不管电话那头是谁,他都想告诉对方自己此刻的心情。
那是一通长途电话,声音中夹杂着“沙沙”的噪音。
对方告诉他:住在乡下的母亲不幸去世了。
他竖起外套的领子,将纽扣严严实实地扣上,动身启程赶往故乡。
车窗外的风景缓缓地向后退去,时光仿佛再次回到了从前。
很早以前,他的父亲便离开了人世,母亲则孤身一人住在老屋中。
难道我还是无法从对缝隙的恐惧中逃开吗?
看着人们给棺椁填土,他呆呆地沉思着。
忽然,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残留的白色腻子。
这也是缝隙准备用来对付我的阴谋吗?难道我一生都无法从缝隙中逃出去吗?
……那个凶案就发生在我们家仓库的后面。
母亲的脸上还挂着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但她已默默地长眠了。
仓库不存在了,再也没有人整理老屋的小院。或早或晚,这处宅子将被卖掉。
天空中飘起阴冷的雨,他朝那座从幼时起,每逢周末便喜欢独自一人散步的荒野走去,山上景色如旧。在三五个疏疏落落的前来吊唁的客人中,他发现了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是那个他曾在荒野中邂逅,并有过一次简短交谈的少女,现在已是成熟的女人了。
他不禁感到惊讶,同时又感觉这样的重逢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女人站在那里,脸上依然挂着昔日与他交谈时的表情。
他朝她走过去。那时,她曾主动向他走来。他明白,现在该轮到他主动了。
“好久不见。”
“是。”
“你什么时候到这儿的?”
“我一直住在这儿。”
“是吗?”
“你母亲是怎么死的?”
“大概是心脏病发作。她在后院通向厨房的入口处昏倒了,被人发现时已经没有意识了。”
“后院?”
她若有所思地朝他家的方向望去。
他也朝那个方向看去,两人一起眺望着那个早已不存在的仓库。
不知是谁先迈开脚步,在这个临近冬末的时节中,两人缓缓地向山野走去。
“你爸爸最后……”他停下来。
“为什么会那样?”
直到这时,女子依然面无表情。她不动声色的样子令他既感到一丝对往昔的怀念,又心生羡慕。
她生活得怎么样,是一个人吗?他正在考虑自己是否应该开口向她询问,却怎么也张不开嘴。
“你知道吗?”
突然,女子低声问道。
“什么?”
“你找的东西,可能我也一直在找。”
女子一本正经地答道。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自己应该回答什么。
“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或许是看见仓库的缘故。”
此时,从女子穿的靴子下响起难听的干草声。
“你在找的是这个吧?”
女子嘟哝着。
“什么?”
他仰起脸来,眼前是她的面孔。
她的面孔上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缺口。
是他一直寻找的黑暗。
女子笑了,她第一次露出笑容。在她小巧洁白的牙缝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那道缺口,那个一直令他怀念的、惊恐不已的小小的黑暗。
随后,从那儿有什么东西走了出来。那东西正是杀害她父亲的凶手,是他一直等待着的,一直无休止地梦见过的。
“对,是这个。”
他低声咕哝着。
从那以后,男人便没了音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