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姐姐,如血的夕阳西落。
那样的色彩,我们在一生中只见过两次。
黄昏的世界如同与死亡作别,风屏起呼吸,树和大地则披上一层不祥的色彩。
这样的时分,任何人都会因这静寂而崩溃。饭馆的女佣人会揣上一把刺杀店主的切肉刀;圣职者为了占有独自祈祷的孤女悄悄拉拢窗帘;平日上了锁的抽屉和匣子里的内容,今天竟会被用于茶余饭后的谈资;隐匿的书信、遗忘的情史,在微弱干咳的开场白中揭开私语的帷幕。
啊!姐姐,请你把目光投向那样的色彩。
那样的色彩,我们在一生中只见过两次。
在这样的恢弘的落日余晖中,我们安静地凋谢。在如血的景色中,我们失却了青翠和汁液,躯体上开始散发出腐朽的气息。所以,请你一定告诉我那时的故事,那个曾让这色彩漫过眼帘的,夕阳时分的故事。
亲爱的妹妹,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为何要在这美丽的夕阳上染上一层不祥的色彩,不要用不吉之言贬低自己。夕阳如血?这样的玩笑也须适度,你的眼睛是否蒙上了一层暗淡的纱幕?
你看,那宝石般澄澈的天空中闪烁着如南国鸟儿翅翼般斑斓的色彩。离夜幕降临之际为时尚早,如水晶般通透的太阳刚刚在下落。
对了,从很早以前开始,你就喜欢胡思乱想。无论见到横穿道路的猫儿,还是仓库屋檐下哀鸣的鸟儿,你都会面色苍白、战栗不已。即便我对你说不用担心,你也会紧紧地拽着我的衣衫不肯松手。
不要用你那双不安的眼睛看着我,我受不了你那双注视眼睛。当你凝望着我的时候,我的脑海里便会蒙上一层雾霭,似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黑色琴弦弹拨的禅音。
你说的是什么时候的夕阳?到底是哪一天?
我和你一直相亲相爱、和和睦睦,或如幼犬般吵吵闹闹,或如山楂花盛开般开心和悦。
是啊,我们或吟诗,或作曲。在祖母生日那天,你我二人还携手献上一幕短剧。在场的人无不称赞我们这对可爱的姐妹。你的面色红润如蔷薇,我则屈膝蹲下,配合你摆出花的造型。那也是一个美丽的黄昏。难道,你说的不是那时吗?
啊!姐姐。我何尝见过你说的色彩。
不,你在说谎。那样的色彩我仅仅见过两次。
那一天,我当然不会忘记。在祖母生日那天,我们身着洁白的衣裙放声歌唱。玻璃花瓶如夏日宁静的湖水般泛出粼粼波光,灿烂的笑靥浮上我们的面颊。
地板上伏卧着一条狗,喏!就是那条黑色的大狗,姐姐总喜欢把它当枕头靠着。多温顺的一条狗啊,不论我们怎么招惹它,它都不会生气。我能想起当时的情景:姐姐靠着那条狗,色泽丰美的黑发散开一边。那条狗叫什么来着?当我还睡不着的时候,姐姐却早已靠着那条狗儿来了倦意。那是一条奔跑起来势如闪电的狗,姐姐却敢靠着它打盹儿。但是,我说的并非是那天。
枪是姐姐开的。但我说的不是黑狗趴在地板上休息的那天。
是姐姐对那条狗开了枪,但是为什么?姐姐是生气被撒欢儿的狗弄脏了出门穿的衣裙,还是不喜欢它更亲近我?或者,因为我和茶色头发的表哥一起跑出去玩耍了吗?
所以,我说的不是那天。
多么令人怀念啊,那个长着茶色头发的表哥。虽然他住在遥远的地方,和我们很少见面,但他那明亮的眼睛、修长高挑的身材,总会引来众人的目光,我、附近的女孩子们,还有姐姐,不都是那样吗?
那个初夏清爽的午后,我们走出了家门。那时完全没见到姐姐的踪影,请相信我们绝对没有抛下你的意思。只是当我们在家中四处寻找你时,碰巧你不在。在柔风的召唤下,表哥没有耐心再等下去。
在闪烁着青色光辉的草原上,表哥茶色的头发随风拂动。我们朝对方互掷着树枝,无拘无束地玩耍,狗欢快地在我们中间窜来窜去。表哥捡起一根小小的树枝扔出去,树枝打着旋在空中飞舞。狗一溜烟地追了上去。
枪声响了。
在初夏明朗的天空中响起了清脆的枪声。
窜向空中的狗还保持着跳跃的姿势便“扑通”一声跌了下来,落在了草坪上,油亮光泽的黑色鬃毛上流出了红色的液体。谁开枪射杀了那条狗?谁从远处瞄准了那条黑狗?我们呆呆地俯身看着它,狗身上流出鲜红的液体,身体震颤着不停地抽搐。我们一直看着它,直到它再也不动了。太惨绝了!我们手牵着手,眼中噙满泪水,为一个在我们面前陡然消逝的生命做最后的道别。
人们在农园的一角为狗举行了葬礼,大家为它献上了最后的祈祷。
啊!那个黄昏不是这样的,它和我记忆中的两个黄昏截然不同。
那时,我从身边默默祈祷的姐姐的衣服上闻到了火药的味道。
我记得那股味道——射杀那条狗的是姐姐你吧!可是,是真的吗?真的是姐姐举枪射杀了那条狗吗?或许,这只是意外事件,或许,姐姐举枪对准的目标并不是狗,而是其他的什么?啊!那条狗的名字叫什么呢?
亲爱的妹妹,你总是在做梦。
不快的梦、可怕的梦,噩梦填满了你的漫漫长夜。难道你忘了?我总是抚摸着你的头发,拍着你的后背,坐在你身旁为你哼起催眠曲。你躺在相邻的床上,枕着小小的塞满紫丁香花的枕头。你总是抽抽搭搭地哭个不停,你总是做噩梦,然后,便把梦境误当成真实。
为了把你从噩梦中解脱出来我费尽心思。每天早晨,听你讲述完梦中的故事,我就帮你编织一个与这个梦有关的快乐结局的故事,这一切都是为了抚平你那不安的心。
是的,现在想起来,或许是那个习惯造就了你我编故事的能力。日日夜夜,属于你我二人的故事就这样形成了。这都是在你我二人独处的时间中一点一滴孕育出来的。
黑色的狗?哪儿有那样一条狗。祖母最讨厌狗了,她绝对不允许人们把狗放进屋来。你一定记错了,我怎么会射杀一条狗呢?还有,我压根儿就没有碰过枪那种东西。
你真是个爱做梦的孩子,那条黑色的狗只是在你梦中的一个角色。
但是,确实有过一个小小的留着黑发的姑娘,她总喜欢粘在我们身边,用沾着砂糖的黏糊糊的手指在我们的衣裙上蹭。
那孩子也喜欢粘着表哥不放,就像一只嗡嗡直叫的苍蝇围着表哥飞来飞去,大家都好厌烦她。
确实,那年夏天发生了一场由焰火爆炸引起的事故。小小的黑发姑娘伸手去摸了那只装满焰火的木箱,用的是她那双黏糊糊的、沾满砂糖的小手。
我没有听到什么清脆的枪声。我听到的是一阵钝重的爆炸声从遥远的地面传来,大家惊慌失措地抬头向屋顶望去,枝形吊灯的玻璃吊饰互相碰撞着,发出稀里哗啦的响声,似乎有些不情愿的样子。
小小的黑发姑娘的头部燃起了火花,就像一个点燃的火柴棒,烧成黑色炭灰般的脑袋变得干巴巴的。
所以,我没有听到什么枪击的声音,黑色的狗也不会趴在地板上。
对吧!亲爱的妹妹。
当你凝视着我时,我会不安的。你看到的噩梦会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似乎顺着你黑色的目光直人我的心。我的脑海里会蒙上一层雾霭,似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黑色琴弦拨动的声响,心便会被沉重的巨石压着,沉入深深的泥沼之中。
啊!姐姐,世界在血色中燃烧。
这样的色彩,我到底在哪儿见过?
我的心境如此焦躁、难耐。
但是,我真真切切地记得,我曾在那扇窗边看见过这样的色彩。
有谁站在那儿?窗旁矗立着二人,背影依稀可辨。男的身形修长,女的体态窈窕。那样的场景,我记得清清楚楚。
浩瀚世界中,似乎唯有他二人相依相偎。那如诗如画般的场景,令人欲置于古老的画框中。
说来奇怪,每当我记起那二人时,膝下就有一条蛇向我爬来。
那是一条纤细的小蛇,背上嵌着红色的条纹。它执意从我的左足攀援而上,摆动着身体攀到我的膝盖上来。我惊魂不定、身上发痒。多么伶俐的一条蛇,它似乎对我了如指掌,从很早起便知道我。
这条蛇没有毒,它也绝不会咬我一口。但是为什么它要爬上我的膝盖,然后不知何时又从我的视线里消逝不见。
等等,仔细想想,除了膝盖,蛇还爬到过各种各样的地方。
我记起这样的场景:地面上散落着无数花瓣,蛇在花瓣上游移。在天鹅绒般的花瓣上,蛇身上的红色条纹卓然生辉。我仿佛在观看一场奇异的魔术表演,那令人近乎窒息的氤氲花香从散落在地上的花瓣里飘过来,沾染在我们的衣裙和头发上。
那么多花瓣啊!那光景宛如一幅静物画。各色的花瓣、花茎和花叶散发出浓郁欲滴的香气。然而明明是些植物,为何竟沾染着野兽的气息?
等等,花瓣上躺着谁?
那是姐姐吗?奇怪,为何那人和姐姐长得如此相像,还和另外一人双双抱在一起。她和一个长着茶色头发的青年紧紧地抱在一起,横卧在花瓣上。但是奇怪,为何二人一动不动,以互拥的姿势静止不动于画面呢?他们的指尖上染上了一抹茶色,那是为什么?
房间旋转起来,以横卧在花瓣之中的二人为中心,越转越快。
奇怪,蛇在房间中爬来爬去,那么多条红色的蛇。
啊!可爱的人儿。
难道现在你还在重复做着那个相同的梦。
记得吗,我们曾以你看到的梦中情景为摹本,编出了一幕短小的话剧。
你可记得“花瓣编成的垫子”?那一个拂晓起来时还记得,转眼又会被忘却的梦——我们用它排了短剧。
在月光映照下,一对恋人躺在蓝色花瓣上,他们不愿从梦中醒来。
恋人们始终没有从梦中醒来,他们在梦中看到了同一个夜色下的彩虹。这就是故事的内容。我还清楚地记得,你对我说起那个梦的清晨。
——对啊!那是祖母去世的早晨。在我们谈论关于那个梦的话题时,祖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父亲慌忙地跑来叫我们的时候,我们仍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兴致勃勃地谈论那个梦——
你说,“我看到了夜晚的彩虹。”
你一直注视着我,那时,你的脸上丝毫没有恐惧之色。你一直凝视着我,说你看到了夜晚的彩虹。
你接着叙述。
在你的梦境里,我横躺在花瓣上,和谁抱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死了一样。我们的身体冰冷,花瓣的香气直冲鼻孔,飘向了你的脑海。冥冥中,你觉得自己的指尖儿开始变得像冰块一样冰冷,好像已经不属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了。
你一直讲下去……直到父亲来叫我们。
你对我说:“那人是我的恋人。但是,二人像死去一般沉睡着,我们冰冷的身体抱在一处,一起梦见夜晚的彩虹。多么奇妙!我看着躺在花瓣上的二人,置身梦外,却又能看见他们梦到的夜晚的彩虹。在夜幕笼罩下,美丽的七色彩虹划出了一道美丽的弧线,静静地挂在夜空中。我们二人闭上双眼感受着那番美景。”
我盯着你,聆听你的诉说。
在紫丁香花缝制的枕头上,在薄暮的晨光照耀下。
……直到父亲跑来叫我们,直到祖母闭上眼睛……
奇怪,姐姐。
我想起了那场梦:那静谧的夜色照耀下的彩虹,那像死去一般躺着的二人。
我眺望着躺在花瓣上的二人,也看到了二人梦境中浮现的夜色下的彩虹。但是奇怪,那时蛇爬了出来,无数条红色小蛇从躺在花瓣上的二人身上爬出来,仔细看时,红色的蛇缠绕在那女子的脖子上。那张面孔我见过,是一张虽然很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的面孔。
唉!总觉得那张脸酷似姐姐。
那女的是谁?莫非她在那一天死去了?在那一天死去的人到底是谁呢?是你和我很亲近的人吗?
是的,是那一天,我看到了那种灿烂的色彩。
躺在那里的二人渐渐腐朽了。
他们和花瓣一起失却了色彩和汁液,渐渐地腐败直至干枯。在那处地面上,他们被赤红的晚霞覆盖。那个失去了色彩的房间又沉浸在了血一般的色彩中。是的,自从那天起,那种色彩始终留在我的眼帘中挥之不去。
姐姐,请你告诉我发生在那一天的故事。
唉!现在我已经记不得了,可爱的妹妹。
事情变得怎样,跟你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在这个房间里,我们曾尽情地做过各种各样的游戏,那个作曲家也常常前来拜访。对,就是那个有着一双榛黑般眼眸的男子,他把你称作“我的知更鸟”。他多么喜欢散步,而他带给你的礼物,常常是散步途中由他亲手采摘的花儿。
你想起来了吗?在我们演出话剧的那个夜晚,在这间狭窄的房间里,挤满了好多前来庆祝的人。那是一个绝无仅有的夜晚。我们把大家带来的花束抛向空中,让花瓣从天花板上倾泻而下,串起我们童年时的梦。
多开心啊!房间的各个角落都上演着浪漫的爱情,人们或在窗边观看焰火,或举杯畅饮。欢快的旋律在房间里荡漾,冰块缓缓地滑向杯底。
七色的焰火。我们手持花儿向窗外抛去。那个夏日的夜晚多么令人怀念。
对了,你看到的一定是这晚焰火的色彩。
快活的音乐、年青人的嬉闹、节日的氛围,还有骚动的夜色下炫丽的焰火。焰火令我们的身体黯然无色,在好奇地睁大双眼的我们身上染上同样绚烂的色彩。
有谁曾经说过。
……在古老的中国,蛇和虹原本是用同一个汉字来表示的。蛇在地面上匍匐,虹则是在天际匍匐的蛇的化身。当听人这样说起时,我曾经浮想联翩:红色的小蛇缠绕在夜晚的彩虹上,从彩虹的底部匍匐而上,如菟丝花般无声无息地缠在大树上,蛇和夜晚的彩虹慢慢地纠结在一起。
为什么呢?对蛇来说,和彩虹的纠缠是爱还是恨,没有人知道。蛇只懂得纠缠,只懂得把身体长时间地缠绕在彩虹上。
终于,蛇的身体无力地松开,蛇和虹一起失却了光彩,双双坠人黑暗的深渊。
在那里,留下来的,只有静寂。
怎么样,这个故事美吗?
把它用在我们编排的剧目中如何?
——是啊!那个夜晚,在被焰火的色彩浸染的房间里,两个人走了进来。他们带着若无其事的微笑走进我们的房间。直到那时,我们还被蒙在鼓里。参加我们宴会的两个人,一个是爸爸,一个是爸爸带来的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在妈妈的身躯被棺椁掩盖后不久,这个女人的身影便开始出现。爸爸对我们什么也没有说。那人就微笑着,在那个夜晚走进了我们的房间。她的手指上戴着爸爸刚给她买的戒指,戒指在绚烂的色彩浸染的房间里,灼灼生辉……
唉,那个作曲家吗?我记得很清楚。
姐姐并不喜欢那人,对吧?
姐姐曾经说过:真恨不得把那双榛子一般的眼睛挖出来看看清楚。
然而,他是多么和善的人儿啊!我们常常一同在午后漫步。他为我吹奏自己谱写的曲子,为我低声吹起口哨,那流畅悦耳的声音让我心荡神移。
他喜欢在林荫小路蔓生的灌木丛中,亲手替我摘下一朵美丽的花儿。他犹豫着伸手从枝头摘下应季的花儿,然后交到我的手中。
我将那花儿移到唇边时,他的脸上便会泛起一丝红晕。唉,那双羞涩的眼睛,我多么喜欢。
啊,不行。
那温和的双目、柔和的声音,连同花儿带来的感触一起从指间滑过去。
每当我想起他那双榛子般的双眸,膝下便有一条游蛇蜿蜒爬上。
那是一条红色条纹的蛇。
那条蛇从很早以前便知晓我的一切,它是一条细小而无毒的蛇。
为何他的眼睛消失了呢?那时,红色的蛇从我的左足攀缘而上。
春季。和煦的风,适合散步的小路。
然而,就在那条小路上,发生了一个令人惊恐万状的故事。那时,正值季节更替的时节,正是下一个季节的花儿即将盛开的时候。
和善的作曲家,那天也迈着同样轻快的步伐走在平日经常散步的小路上。
是即将盛开下一个季节的花儿的小路。
像平常一样,他四处寻着要带给我的花儿。他走下小路、拨开草丛,朝繁茂的密草深处走去。初开的丁香花散发出浓郁的香气,优雅地悬挂在枝头,他俯身向丁香花探去。
那是一条荒凉的乡间小路,既无牧草丛生,也不是农人耕作的土地。
为什么草丛中会出现那种东西?是谁把那东西布设在小路边上?
他发出一声惨叫。巨大的捕兽夹死死地夹住了他的脚、他的骨头。当沉重的铁杆以凶暴的力量夹住他的瞬间,他的手便从初开的丁香花枝头松开了。望着从足底冒出的鲜血,他发出凄惨的哀叫。
啊,发生过那场恐怖的事情吗?
这不是真的吧?这个场景一定也是梦境。我在冰冷的夜风吹拂中颤抖,这一定是我从年少时起便常做的噩梦。不好!那条红色的蛇又从我左边的足底爬了上来。
我已经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除了映入眼帘的血色残阳。
美丽的黄昏。
你为何要玷污这美丽的景色?
看,多么好的风景啊。
看着看着,天空愈发湛蓝清澈,天外之音在地平线上响起。这么庄严而令人肃敬的黄昏,怎么能被你昔日的梦境破坏?
听你那么说,我想起来了:我只见过一次这样美丽的黄昏。
我曾经像眺望这美丽的黄昏一样,眺望过如画中人一般站在窗边的一对男女。
对,那天,我们就站在这里。
从午后起,我们悄悄地藏在这里。我知道:对面的凉台看不到这个位置,可是,从这里却能把凉台的一切景致尽收眼底。
我们一起远远地望着那二人的背影。
高挑的背影旁倚着一个纤弱的躯体,在夕阳金辉的映照下,女的手上戴的戒指熠熠发光。
二人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存在。
我们站在昏暗的房间里,小心翼翼地窥伺着。
我们紧张万分,在昏暗中紧紧地拉着对方的手,宛如夜色中纠缠在一起的蛇与虹。
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们二人的结婚仪式下周就要举行。
我们一面互相诉说黎明时分的梦境,一面暗自筹划一个“大事件”。
我们选择了那个日子,一个仿佛提前约定的晴好的日子。互相爱慕的人儿岂会放弃在这种好天气见面的机会。
那一天,我们彼此不发一言,无需多言已心照不宣——我们早已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为了不失去我们爱的人,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我们一遍接一遍地练习。
在遥远的沼泽地里,在采石场的一隅,我们一遍接一遍地反复练习。
美丽的黄昏时分。
那一天,像今天这样,我们眺望着那美丽的黄昏,望着黄昏掩映下依偎在一起的两个身影。
然后,我们扣动了扳机。
清脆的枪声响彻天空,如焰火般喷发。
啊,姐姐,血色般的夕阳已经沉寂。
那样的色彩,我们在一生中仅仅见过两次。
为何我的胸中这样骚动不已?莫非年少时做过的噩梦现在还在向我靠近?连我们写下的诗篇,还有我们在舞台上读出的台词也无法压抑我不安的心。
我们在守护什么?红色的蛇正在朝哪儿爬去?
那条蛇现在已经不再攀上我的膝盖。它从我左边的足底匍匐而去,也不扭动身躯。此前经常攀上我足底的那条蛇,终于抛下我,爬向他方。
可爱的妹妹,蛇已经不在了。
为什么?因为它已经随着夜晚的彩虹一起跌人了深深的暗夜。它失却了色彩,在黑暗中永远消失了。为什么蛇要和虹纠缠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是爱还是恨?蛇并不具有分辨爱恨的能力。
但是,蛇使出浑身力量和虹纠缠在一起,直到它们共同耗尽所有的力量,彻底坠入黑暗深渊。
啊,可爱的人儿,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我。
当你凝视着我时,我便会被不安笼罩,我的脑海里便会蒙上一层雾霭,似乎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黑色琴弦拨动的声音。
再也听不到你说起黎明时分的梦境。
我躺在小小的紫丁香缝制的枕头上,再也不会醒来。
我再也不能为你的梦编织快乐的结局,我已经跌人黑暗。
我们失却了色彩和汁液,在这里静静地等待着腐朽、乃至干枯。
啊,血色的夕阳沉寂下来。
姐姐,有谁来了!
在燃烧的血色夕阳中,有人正朝这边走来。
令人怀念的气息扑面而来。似乎从很久以前起便认识那人。那人的存在就是为了守护我们,我想,只要他在,就能帮我找回那条蛇,就能帮我把姐姐梦境中浮现的夜晚的彩虹重新找回。
啊,姐姐,血色夕阳中,那个对你我二人非常重要的人正朝这边走来——
“看,这夕阳多可怕啊!”
“起风了,快进去吧。”
在绝美而凄艳的血色夕阳下,一男一女站在凉台上,在黄昏的风中瑟瑟发抖,于是,两人缓缓走回屋里。
“唉呀,她们在咿呀什么呐,连话也不会说。”
女的“嗤”的一声笑起来。
房间的一角摆着一张小小的床,出生数月的双胞胎姐妹正在咿咿呀呀地比划着什么。
男人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他伸出巨大的手把两个小家伙高高地举起。
男人抱着婴儿喃喃自语——沐浴在夕阳的光辉下。
“看,世界多美啊。咱们和这个夕阳来个约定,爸爸一定要把这个美丽的世界捧在手心,送给我的宝贝们。”
婴儿们睁开柔嫩的双眼,望着绝美而凄艳的夕阳。
过去和未来的梦正缓缓地穿过她们的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