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当挨过漫长的冬季,溪水转暖,就迎来了柔软的嫩芽舒展在枝头的一刻。终于,亡者之花盛开的季节到来了。
令人怀念的亡者啊!令人翘首以待的春!
等待这一刻到来的人们,身着白衣,手持各色风幡,静静地走向荒野,走向田间。
那也是牧蝶的季节。
牧蝶人居住的后院有一座小小的温室,温室里培育着各种蝴蝶。牧蝶人满足地看着油亮的叶子,那里,珍珠白的蝴蝶卵在叶片背后排成一字。
现在,年长的老人正带着孙儿走在拜访牧蝶人的路上。
那是远离镇子的一处由黑色石块堆成的宅院,门外的牌子上刻着黑色的蝴蝶。
此时,牧蝶人正在厨房忙碌着,为蝴蝶们准备蜜糖水。听到门铃响,他停下手中的工作,悄无声息地将视线投向窗外。拜访的人增加了,春天来了。
牧蝶人一面望着墙壁上的日历,一面同老人商量着进山的日子。
水烧得沸腾起来,他往杯中沏入花茶。昏暗的客厅立刻便满布了醉人的茶香,在空气中流淌。
忽然,牧蝶人注意到一旁正聚精会神地仰头望着他的小小的少年。
怎样才能做一个牧蝶人?
少年的眼神格外认真。牧蝶人对他微笑着,一面朝茶碗里沏茶,一面答道:
首先是养花,因为你得让蝴蝶们聚在一起。
然后呢?
然后是观察蝴蝶飞舞的地方,学会找到蝴蝶飞行的道路。
然后呢?
你要学会倾听山的声音。
再然后呢?
前面的事都学会了,你就是一个牧蝶人了。
少年咕嘟一声咽下一小口茶,然后凝望着窗台边的盆景,或者,他是在看窗外的后院?牧蝶人顺着少年的视线望去。
怎样才能做一个牧蝶人?
在被甘甜香气笼罩的温室里,一群蝴蝶抖动着黑天鹅绒般的翅翼翩跹起舞!看着蝶群曼妙的飞舞,少年欢快地叫喊着,伸出双臂向上仰望。在山道上,少年一会儿追逐蝶群,一会儿又把耳朵凑到树干上,听潺潺的流水声……
在牧蝶人的记忆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个少年,他成了一名牧蝶人。他培育过花儿,追逐过蝴蝶,聆听过来自大山的声音,后来,他成了一名牧蝶人。要成为一名优秀的牧蝶人,他就必需具备师傅对他附耳私语的四个条件。终于,他当上了一名牧蝶人。
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那一天,天空宁静而清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静默而冰冷的气息,柔弱的阳光浸润着田野。
村外的小桥旁,聚着一群人。
被黑色宽檐帽遮住面孔的牧蝶人手中提着一只小小的虫笼,正在祈求逝者安宁。身着白色衣装的逝者家人将他围在中央,随着他的念祷默默唱和。
接下来,牧蝶人打开虫笼,抖手放出从温室带来的蝴蝶。
黑色的蝴蝶上下翻飞,翩跹舞动。
望着渐飞渐远的蝶群,牧蝶人注视了半晌,然后,拔脚跟追去。在他的身后,一个短短的队伍向田中蹒跚。
队伍一色白衣,走在最前方的牧蝶人一袭黑衣,黑色宽檐帽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脸,几乎看不清他脸上的任何表情。向他提出牧蝶要求的老人,向空中扬起九色风幡,威严地走在家人前面。
山风拂过,风幡偏移,刷拉刷拉地舞动着。
蝴蝶在稍远处飞舞,它们乘着风势,逆着时光的脚步,扇动着黑色的翅翼,带领队伍走进群山。
蝴蝶双双起舞,不同的牧蝶人放出的蝴蝶数量也不尽相同,有多有少。但是,这个牧蝶人的习惯是让一对蝴蝶在队伍的最前方引路。
牧蝶人的帽檐被风吹得飘起来。不用说,风总会让他感到不快——这似乎是山发出的怒气;有时,无论他怎样努力,蝴蝶也不肯朝山里飞。那时,牧蝶人只好改日再来,改变方向,重新放出蝶群。
今天,蝶群能飞吗?
牧蝶人握住垂在胸前的长长的坠饰。那是一种用白色圆石串在一起的,模仿蝴蝶卵形状的信物。牧蝶人用手指数着白石,祈求蝶群为人们顺利引路。
牧蝶人仰望飞舞的蝴蝶,揣测着前行的道路。
蝶群像在朝东飞。
蝶群并非总停留在人们的视线之内,而牧蝶人的职责就是猜测蝶群的去向,带领人们循迹去往那个地方。
蝶群扇动着翅翼飞过有刺的灌木丛。
不见了蝶群的身影,人们的脸上泛出一丝不安。他们继续向前走,终于,跟上了淡然前行的牧蝶人。
山的坡度舒缓有致,数个丘陵纵横叠错。进山的道路有很多条,远远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人们知道:今天是众多牧蝶人选择进山的日子。
队伍缓缓进入山中,空气倏然变得柔和起来。轻轻吹过的风在耳边私语,阳光透过幼嫩的枝叶,星星点点洒成一片,斑斑斓斓,四处飘溢着醉人的花香。
逝者家人纷纷舒了一口气,接着脸上又浮现出一丝紧张的神色。
从这里开始,他们将进入另一世界,一个迥异于世间的地方。
花香中,牧蝶人感受到一种振动,一种覆盖和包裹在大地以及森林之上的灵动之音。
他下意识地想:我第一次听到声息是什么时候呢?
当他最初看见蝴蝶前行的一刻,周围的一切又变得妙趣横生。他记得那是闲暇时跟师傅一起进山的日子。
有一天,他蓦地看到了条纹般的模样。那一瞬间,他便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轻轻地浮起,飘在半空中。现实与意识在梦幻般错位,或浓或淡,清晰又混沌。
他眩晕而慌乱,弄不清自己的脑海里和身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而那一刻,师傅却静静地开口问道:怎么,你听到了?
是的,那是山的声音,山有山的声音,那声音化作波浪,一波一波地袭向幼年时的牧蝶人。
当经历过多次那种奇妙的感觉,当波浪被低低的声音和悄然掠过的声息所取代,牧蝶人耳中的声息便染上了一层奇妙的色彩。那色彩或许用淡淡的底色形容更恰当,宛如印着粗犷古纹的薄绢,显出的缥缈的底色。
今天也一样,山里充溢着声息,从远方涌来,一波又一波,在牧蝶人的心中层层荡漾。亡者们在等待,等待着造访者。
牧蝶人轻轻闭上双眼,让自己的意识集中起来。
山的声音在为他们引导通向亡者的道路,而另一种声音也糅合进来,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他们离目的地渐行渐远。
牧蝶人现在孤身一人。
声音消失,地面消失,山也消失了。
在洁白无瑕的世界里,只剩下牧蝶人和他的蝴蝶们。牧蝶人能看到在高处攀升飞舞的,身姿纠缠在一起的蝶群。
道路没错,蝴蝶们的道路在天空中,它们回应着来自山的声音。
色彩回来了,伴着声响,牧蝶人一时间踌躇了。声音中不全是美妙的,偶尔,也有出人意料的,令心冰冷的声音掺杂其中。
林间的小道形成平缓的上坡,面对包裹在馥郁花香中的树木,人们的表情随同记忆的回归,脚步开始彷徨。他们想起了逝者往昔的身影,他们在树梢间寻觅逝者的面容。
进入山中,若能感知蝶群的去向,剩下的就是紧紧跟上它们了。
牧蝶人几乎一直闭着双眼在山路中前行。
从刚才起,他始终能感受到一种声音。那是一种从不同角度传来的,如同一条游动的丝线的低吟,低吟声静静地朝他涌来。他早就注意到那声音了,只是不想去理睬它。
突然,牧蝶人觉得心的某处被针刺般作痛。那种痛反复刺着他,是他十分熟悉的那种痛。
“在这里,就在这里,今天不能去,今天去不了那里。”
牧蝶人心里默念着,那细小而微弱的声音抗议般在他的身体里述说:“还不到时候,现在还不能去那儿!”牧蝶人竭力从自己的身体里将那个声音驱除。
声音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寂静,牧蝶人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看到了蝴蝶,它们正飞向声音到达的那个地方。
牧蝶人从上衣中取出摇铃,摇动了一下。
跟在他身后的逝者家人纷纷挺直身躯,他们领悟到,目的地就快到了。
人们踩在脚下的草发出窸窸窣窣的声息,四周弥漫着新生嫩草的清香,和人们身上的汗味交织在一起。
牧蝶人再次感受到一种色彩,如乳白的蕾丝花边般闪耀的色彩。
那是美丽的、品质优雅的色彩。他想:这朵花儿必定会开得格外绚丽。
前行的道路变窄了,陡然直上,人们气喘吁吁地在地面上攀爬。
突然,道路一下豁然开朗,人们不约而同地仰起头向上眺望。
接着,一起发出长长的赞叹。
一棵大树上盛开着白色的花朵,在开阔的丘陵地中心高耸挺拔。所有人都直觉就是那里了!
一条细细的羊肠小道绵延着通向那棵树。之前,或许已有无数人造访过这里。人们默默地迎着那棵树走去。牧蝶人的目光追随着在枝丫上休息的蝶群。它们先于人们到达了那里。
人们来到花儿盛开的大树下。在这美丽而洁白的花丛中,去年安息在此的老人的妻子已化为花儿绽放。牧蝶人能感到绽放的花儿充溢着流光之影,将人们层层包裹起来。
他看到那个小小的少年蓦地仰起了头,心里不觉一动。
少年正打量着四周,目光怯生生地向树上望。
唉,这孩子,竟然能感受到流光的存在!牧蝶人打心眼里赞叹。的确,对于牧蝶人这个行当来说,能感受到流光之影说明他的确有禀赋。
仪式开始了,人们在大树前张开祭奠的帷幕,竖起风幡。
牧蝶人献上祈祷,人们跟随他唱和;牧蝶人摇动铃声,人们配合铃声吟唱。
仪式结束了,人们逐渐离去。牧蝶人只身留在那里,从现在起,将由他一人完成剩下的仪式。
牧蝶人直立在大树的根部,将帽子置于地面,闭上眼睛,一手握着坠饰,一手触摸树干,在持续的默祷声中,他的掌心渐渐变热。
他感到树干变得绵软而无力,似乎融化了一般。随即,他弯腰进入树中,在昏暗的树干中,他舞动双臂游走着,寻找发出光芒的花儿。在前方,他感受到了光影,随即,洁白生光的花儿映入了他的眼帘。他轻轻地拨开树杈游向那里,伸过手,摘取流光,然后,向大树的根部潜下身去。
在阴暗潮湿的世界里,有亡者之花聚集的场所。
牧蝶人蜷起身体深深潜下,随即望到一线流光。现在,流光突变,已被一缕柔和的月白光芒替代。那是一处清清凉凉的,沐浴着宁静色泽的海洋。朦胧中可见四处闪烁着忽明忽灭的光辉,那是由其他牧蝶人祈祷沉人海底的亡者之花。
牧蝶人站立在海面上,良久不动,花儿则缓缓地向海底沉下。起初花儿还轻飘飘地浮动在海面上,终于,一丝声息也没有,便向海底潜去了。
牧蝶人目送着花儿,直到它的影子彻底消逝,这才转身浮出海面,告别这片银色的海洋。他游到湿润的大树根部,从阴暗的树干中爬出。
那里,正站着一个一手握着坠饰,一手触摸树干专心致志地祈祷着的自己。
短短一瞬间,从外部世界看到的自己,便和刚从树干中爬出的,蒙着牧蝶人外衣的自己合为一体了。
牧蝶人长长地嘘了一口气,这一刻,他终于放下心来。
他发自内心感谢花儿平安沉人银色的海洋,牧蝶人扣上自己带来的帽子。
他仰望炫目的天空,召唤停在树梢上的蝶群。
黑色的蝴蝶们被流动的光芒嵌上一层美丽的光晕,翩跹着,飞舞着,悠悠地盘旋着落下来,飘进牧蝶人的虫笼。
牧蝶人很满足,但也略感疲惫,再次仰起头眺望天空。
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这个季节,才刚刚拉开帷幕。
太阳缓缓地移动着。
花儿盛开,花儿凋落。虫儿、鸟儿、野兽们忙于建造自家的巢穴。
日子过去了。
牧蝶人计算着前来造访的人们和相宜的日子,或出门,或进山,或放蝶,或追蝶,或找花,或潜入地下的海洋。
他在温室里养育蝴蝶,调制蜜糖水,修整虫笼。
他泡上一壶花茶,一个人坐在昏暗的客房里度过闲暇的时光。
从那时起,少年造访的身影便多了起来。
两人或一起除草,或一起晒制干花,或一起在后园编织虫笼。
我能做一个牧蝶人吗?
少年踌躇不安地问他。
牧蝶人微微露出笑靥,并不作答。这个问题,不是他能解答得了的。
或许明白了他的意思,少年垂下头默然不语。
好吧,跟我一起去求蝴蝶吧!牧蝶人主动提出。
求?
少年不解其意,牧蝶人点了点头。
对,去山里求蝴蝶。
两人结伴外出。
风和日丽,天气晴好。这一天,山中也遍布铃声。
清凉的铃声从远方传来,一声接一声地晕开,从他的耳际滑过,继而又倏然不见。
牧蝶人今天也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声音隐隐传入他的耳际,那是一种密密匝匝的声音,“在这里,今天不宜前往!”
牧蝶人心里暗暗回应,于是,那声音便轻叹着没了踪影。
丘陵已被长得高高的夏草掩盖了,羽虱结成的柱状巢穴遍布各处。少年欢呼雀跃,钻进草丛中。
野生的蝴蝶如色彩斑斓的五彩纸屑四处飞舞,它们仿佛从天边遥远的地方飘来,仿佛刹那间就会落英缤纷地降下无数祝福。
牧蝶人想为少年求得属于他的蝴蝶。对,牧蝶人必须从山中野生栖息的蝴蝶中求得属于自己的蝶群。
少年能否成为一名牧蝶人,现在谁也不知道。虽然孩子身上有着牧蝶人的潜质,但真正成为一名牧蝶人,对他是否算一件好事?牧蝶人还在犹豫。或许,在人生的道路上选择做一名平凡的农人或一个木匠,从事普通的工作对他更好。但是,从早到晚这个孩子却总能寻出蝶群飞舞的道路,也听得到来自山的声息。
少年兴高采烈地布下捕蝶的网。
牧蝶人所做的只是帮助他。
从翩翩落下的蝴蝶中,少年拢人手中的是一只散发着太阳果实般色彩的蝴蝶。
少年玫瑰色的面颊熠熠生辉,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崭新的虫笼。
那是一只与他极其相配的蝴蝶,牧蝶人想。
聆听着铃声,两人乘着夕阳的余晖踏上返程的路。
“牧蝶人很寂寞吗?”
少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脸上是一副郑重其事的大人表情。
牧蝶人的面孔不易察觉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少年盯着脚下,却略带不满地说,“一提出要做一名牧蝶人,您就说,我会变成一个寂寞的人!”
春天是亡者的季节。
从天空飘下冥界纸钱的碎屑,还有在荒野中悠悠荡着的招魂幡。
那一天将在什么时候来?这可是满足成为牧蝶人最后一个条件的日子。
“是的,据说只有那样才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牧蝶人。”
牧蝶人一面注视风吹过来的方向,一面答道。
“为什么?”
“因为只有那样,你才能用心聆听到来自大山的声音。坐在喧闹房间里的人是听不见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的,也听不见对面田野里传来的犬吠声,对吧?和这个道理一样,只有当你坐在静谧的房间里,才能听到从某个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啜泣声。”
少年不安地望着牧蝶人,牧蝶人则面露微笑,此外再无一言。或许对于少年来说,明白他话中的涵义还需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不知从何时起,少年的小手抓紧了牧蝶人的上衣。
抱着小小的虫笼,两人回到了家里。
夏天来了。
亡者的季节还在继续。
山的声音越发高亢,在力量愈发强大的阳光炙烤下,山在绿色中燃烧,花儿无拘无束地盛开在每个角落。
黎明时分,牧蝶人做了一个梦。来自山的召唤声催促着他,为什么春的季节已经过去,还看不到逝者家人们的身影?声音在诅咒那些薄情的家人,并为孤身栖息于山中的自己哀叹。所有这些声音,都让牧蝶人睡不安稳。
即使白天,牧蝶人也会做梦。在没有确定进山的日子里,他能感受到召唤他的声音和一股又一股涌来的力量在无休止冲击着他。
进入盛夏时分,人们终于进山了。不知怎的,人们脸上都流露出相似的神情,个个面色无华,眼神游散乱。这些日子以来,他们都被深夜的梦境所扰,辗转反侧、无法人眠。终于,他们下定决心来山中祭拜亡者。
选择这个时期进山是相当难熬的,人们步伐沉重,爬山时发出的喘息声夹杂着令人不寒而栗的回声。蝶群同样疲惫不堪,飞起来有气无力。
被火辣辣的日头照着,逝者家人们个个焦灼不安。
当然牧蝶人也汗流浃背。
今天大山的性情暴戾乖僻,来自山的声音更令人惊恐不安。
牧蝶人频繁地攥住坠饰,惶惶然地数着上面的白色圆石。
在路上行走的人们个个面容阴郁,看起来颇像那些经历过无数纷争,不慎惨失性命的亡者。更有甚者,有的人在进山前就已面色惨白,几乎挪不动脚步了。
蝶群已飞抵声音的尽头。
汗水从牧蝶人的额头上不停地往下淌,黑色的阴冷气息从他身体的某个部位缓缓涌上,如山崩地裂般的诅咒撼动了整个森林。
牧蝶人的脚步变得踉跄起来。
或许也感到了这里恐惧而骇人的氛围,跟在牧蝶人身后的逝者家人们个个颤动身躯,抱住脑袋,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即便如此,牧蝶人还得去往那里。如果不将那朵亡者之花沉人海底,今后他便再也不能进山了。
他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艰难地前行,脸上灼热难忍。
终于,他看到了那里。
一瞬间,树仿佛熊熊燃烧起来,那是血一般的色泽,还有长着人手模样的带毒的花丛。
牧蝶人拼命祈祷着,尽力安抚从树上滴答滴答淌下来的诅咒,不知经过多久的劝慰,他才鼓起勇气,潜入树干。
他终于触到那朵亡者之花了,一朵如燃烧般炽热的花儿。
牧蝶人忍受着痛楚,偏过头,一边和炽热搏斗,一边潜入地底。
他潜入昏暗的银色海洋,花儿继续在水面燃烧着。牧蝶人注视着难以燃尽的花儿,诚恳地献上祈祷。终于,花儿沉寂下来,缓缓地朝黄泉世界悠然坠去。
牧蝶人从未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在这片海上飘然矗立过。
终于,如夏末燃放的焰火般,炽热的火燃尽了,尚未尽兴的花儿坠人海底。
潜出树外的一瞬间,牧蝶人被刺目的阳光炙烤着,一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身躯也将一并燃尽。
再一定神,他注意到自己在外面世界的手腕竟然还被那个少年拽着。孩子的面孔苍白如纸,正拼命地拽着牧蝶人的手。
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少年并不说话,只是嘤嘤地哭出声来。断断续续地向牧蝶人哭诉:自己感到了来自山的不同寻常的气息,于是便一溜烟地飞奔到这儿来。
性命是保住了,望着少年泪眼婆娑的模样,牧蝶人觉得自己终于能呼出一口气了。或许,我险些不能从那片海洋重返这个尘世了,他想。
唤回疲惫的脱了力的蝶群,两人手牵着手一起走在下山的路上。
时光流逝,岁月如梭。
亡者们喘息,哭嚎的季节即将落下帷幕。
迎来夏末,牧蝶人的身体明显消瘦下来,他在为进山做准备。
今天所有的牧蝶人将一起进山,一起安抚那些无人造访的亡者,一起沉下那些剩下的无人理睬的花朵。这一天,他们不用蝶群陪伴。
山中随处响起相互召唤的铃声。
牧蝶人也晃动自己手中的铃儿呼应。
他放开嗓子大声念着祈祷冥文。祈祷声和山的声音唱和,在森林上空回旋。突然,牧蝶人停下脚步。注意到远处跟来的少年小小的身影。
牧蝶人绷紧面孔摇摇头,示意孩子回去。可是,少年毫无离开的意思。
两人对视良久,终于,牧蝶人做出了让步。他扬了扬手,示意孩子不要被其他牧蝶人注意到。
少年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用力点点头,轻快地向他奔来。
铃声和着牧蝶人的声音在山中的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少年饶有兴趣地睁大双眼望着、听着,忙活个不停。牧蝶人严厉地告诫孩子不得离开自己半步。
呼喊着、撼动着,带着凄惨的呻吟声,天外之音弥散群山。那些不愿沉入地下的亡者和把它们送往沉寂之路的牧蝶人们顽强地抗争。
祈祷声越来越大,以撕裂之势轰鸣着。牧蝶人摸索着坠饰的手震颤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树摇动着,花儿散去。分辨不清是风,还是声音的疾风呼啸着扫过树梢。
花儿们散去了,它们惊慌失措地四散溃退。为逝去的夏季,为属于自己的季节哀悼着。花儿们扬起悲鸣声,一朵接一朵沉寂下去。
终于到了夕阳西下时分,渐渐地,山静寂下来。
铃儿的声音,还有祈祷的声音也低下来,各种声音像小鸟的啾啾声,又像河面浮起的涟漪一个接一个消逝不见。
阳光的余威也弱了下来。
山,再次重返静谧。
铃声已经听不到了。还有那些诅咒的声音。
一直攀着牧蝶人手的少年,这时仿佛从梦中醒过来一般,在路边坐下来。
夏天过去了。
夕阳西下,微风过处,牧蝶人顿觉耳边清朗无比。
当所有的声音消逝不见,剩下的只是那个从前他听惯的小小的声音。
牧蝶人朝那个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颔首。
他明白了。就在这里。终于,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现在,他要动身前往那里了。
牧蝶人深深地吸下一口略微清凉的空气,迈开脚步。
那不是回家的路。少年诧异地仰起脸,随即不假思索地跟在他的身后。
牧蝶人已经摘下了帽子,他觉得背上轻松无比。
这是要去哪儿?少年歪着脑袋。远方,能看到其他牧蝶人归来的身影。
牧蝶人的步伐走远了,似乎不愿等下去。他像是忘了少年的存在,而少年却不愿放弃,拼命跟在他的身后紧追不舍。
少年气喘吁吁地拨开繁茂的草丛,努力追着牧蝶人。
他看到牧蝶人的身影了,于是,停下脚步。
牧蝶人平素总是扎在一起的长发现在已经散开,正迎风飘舞。此刻,他站在一处丘陵之上。
他的面前是一株小小的树。树几乎全部被叶子覆盖着。其中,绽放着一朵孤零零的小蓝花。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朵花,缓缓地吻着它。
花儿或许早就开败了,只为等待这一刻的到来,蓝色的花瓣啪的一下张开,然后,就随着清凉的风飘落下去。
少年的目光追随着飘落的花瓣,很快那花瓣就消逝不见了。
牧蝶人还站在那里,良久,他像是想起什么朝少年转过身来,微微一笑,然后对孩子说:回去吧!
那是谁的花?少年问道。
牧蝶人只是微笑,并不作答。
少年一面走,一面不时转回身去看那株小小的树。
牧蝶人任长发飘舞着,俯身走下坡去。
现在还没有必要让少年知道什么——因为据说只有当他失去最爱的人时,才能成为一名优秀的牧蝶人。
好像听到什么了?
少年不安起来,再次转回身看了看,向牧蝶人问道。
什么也没有!牧蝶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