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城是个既黑暗又危险的地方,但是却能够给我家的感觉。我属于这里。这里是怪物的集散地,而我就是众多怪物中的一员。
如今我跟汤米·亚布黎安走在夜城拥挤的街道上,却发现四周的气氛跟平常似乎大不相同。人们脸上涌现紧张的神情,有如暴风雨前的牲口,空气闷热得好像置身于蒸气室中一般。酒吧外面招揽生意的人们叫得比平常更加卖力,到处都有眼神狂热的末日商人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向人们推销他们的宗教与救赎。其中还有一个人身上挂着一张三明治招牌,牌子上写了“末日真他妈的就要来了!”,我忍不住看着他们微笑。他们之中有很多认出我的面孔,立刻在胸口画出十字以及各式各样的驱邪手势。
就在此时,我们前方的人们突然向四面八方散开。只见地上一个下水道的盖子“砰”地一声弹到一旁,一道蓝色的烟雾自地底喷出,有如晨雾一般在附近的街道上扩散开来。蓝雾中带有一阵难以忍受的恶臭,闻到的人们立刻大咳特咳,捏起鼻子向外逃开。即使我们离下水道口还有一段距离,那股味道依然十分难忍,透露出邪恶而又腐败的气息,有如刚腐烂不久的尸体又从地底下爬回人间一样。
这时下水道口开始挤出许多身泛微光的生物,个个体型扭曲奇特,根本无法判断他们是不是属于同一个种族。他们的皮肤苍白,肮脏恶心,布满许多突起的紫色血管,似乎随时都在溶化,自身体表面沿着血肉滴落。或许很久以前,他们都曾是人类,但如今除了肥大污秽的面孔之外,所有其它属于人类的特征通通荡然无存。他们的双眼又黑又大,完全不需眨眼。越来越多的怪物出现在街道上,旁观的人们越退越远,给他们留出很大的空间。所有恶心的怪物全都笔直向我走来。
我毫不退缩,因为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我必须顾虑名声。再说,面对实体不明的敌人,转身逃跑绝对不是明智的抉择。他们的外表又黏又软,实在不像是有能力伤害我的样子,不过我还是不敢小觑对方。没有实力的生物不可能在夜城存活太久,而这些家伙显然不是初出茅庐之辈。随着他们的距离越来越接近,恶心的味道也越来越浓。我冷冷瞪着他们,一手探入存放许多实用道具的外套口袋中。汤米也没有露出退缩的迹象,不过始终躲在我的身后。
“你知道这些是什么东西吗?”他小声地问。
“我知道他们很恶心,而且又很臭。”我说。“其它的一概不知。”
“你认为他们想对你怎样?”
“我只希望他们不要有太亲密的举动,这件外套才刚洗好而已。”
发光的怪物在我面前排列整齐,身上不停地冒泡扭动,腐烂的血肉不断滴在彼此身上。接着,在一道无声的号令之下,所有怪物同时对我低头。
“灾难与末日的王子,我们向您请安。”最接近我的怪物以一种低沉的声音说道,听起来像是某人即将被自己的呕吐物溺死的时候所发出的声音。在如此接近的距离之下,我差点没被臭到吐了出来。“我们在黑暗中听说了传闻,在沉睡里梦见了真相。于是我们来您的面前,对您献上最真诚的敬意。希望在您终于继承了自己的血脉之后,不要轻易地将我们遗忘。”
他们的身体继续冒泡,皮肤不断交流,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满心期待着我的响应。我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他们终于转身离开,拖着恶心的身躯走过潮湿的人行道,进入来时的下水道口。最后一个下去的怪物将下水道的盖子盖回原位,接着满街的蓝雾也渐渐消散,留下那股腐烂的味道在空气之中挥之不去。一阵宁静过后,旁观的人也跟着开始散去,继续朝着他们原来的目的地前进,仿佛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情一样。夜城的居民可不是那么容易受惊的。汤米大声地哼了一声。
“老兄,你也知道,不管付多少钱我都不会进入下水道工作。你认为刚刚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说。“但是最近这种事情越来越常发生了。想必是因为我母亲的真实身分已经传开了的关系。”
汤米若有所思地看着下水道入口,说道:“有没有可能他们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
“很多人都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走吧。”
我们继续前进,将淡淡的蓝雾跟恶心的味道抛到脑后。人们的动作似乎都比平常迅速,生活的步调也比往常来得忙禄,仿佛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时间即将步入尽头的末日气息。招揽客人的人们在夜店门口来回走动,不管是不是会员见人就拉;保镖的工作不再是把人丢出店外,反而变成将客人踹入店里。人们大声叫卖着商品,使尽浑身解数欺瞒诱拐,好像没有明天一样努力赚钱。
“快进来看看可爱的女士们吧!”一个身穿格子衫的男人在我们路过的时候叫道。“她们已经死了,但是依然不停地跳着曼妙的舞步呀!”我没有理他。
沿街站满了十几个摊贩,贩卖着各式各样奇怪的商品。一个身穿仿冒亚曼尼跳伞装的怪人卖着来自未来的产品,声称自己贩卖的都是时间裂缝的旅行者从过去与未来所带回来的东西。我停下脚步,看了看怪人的手提箱里所摆的东西。这类独特的物品对我来说总是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我蹲下身来把玩着箱中的商品。里面有一卷一九四二年由罗纳德·里根、波利斯·卡洛夫以及琼·克劳馥主演的“卡萨布兰嘉”小卷录像带;一本史蒂芬妮·金撰写的超厚哥德罗曼史《亚特兰大之心》,一把第四次世界大战时期所使用的电浆来复枪(不内含电池);一支会说话的纯金怀表;以及一只可以任意消失不见的猫。此猫宣称自己名叫马克斯韦尔,不过又嘱咐我不要跟别人说。
以上只是我认得的商品。其它大部分来自未来的东西,都是没有标明用途的高科技产品,买家必须自行承担使用风险。不过,在夜城里所有的生意都具有这项特点。
我不认得的物品里面有一个袖珍型的轮椅,上面放了一根折断的雪茄;某种会发光的透镜;还有一个一碰就会疯狂摇晃并且发出噪音的黑色小盒子。老板非常热心地向我推销一块可以将铅转换成金子的炼金石,不过我曾经见过这种东西。那块石头确实可以转换元素,但是同时也会改变原子质量,令转换出来的金子具有强烈的辐射性。这时另外一个男人在我旁边蹲下,从手提箱里拿起了一只装有彩色液体的药瓶。
“这玩意有什么效用?”他问。老板立刻扬起愉快的笑容。
“那玩意儿,先生,乃是货真价实的长生不老药水。只要喝上一滴,你就能永保青春,永垂不朽。”
“喔,少来了。”客人全然不信说道。“你能证明吗?”
“当然可以。喝一口你就知道了呀。听着,先生,我只是负责卖东西而已,并不提供产品保固,我甚至不能保证我明天还会出现在这里。现在,如果你没打算要买的话,请把位子让给别的客人。”他满怀希望地看着我道:“你怎么样呢,先生?我一看就知道你是识货的行家呀。”
“我的确是。”我承认道。“而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瓶北欧化工催化剂。喝一滴的确能够永保青春,不过瓶子上小字印刷的警告标语同时也提到小小的副作用:‘喝一滴就能永保青春。你会变成青蛙,不过可以永保青春。’”
旁边的客人一听,立刻将药瓶放回箱中,迅速离开现场。老板耸了耸肩,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他知道随时都会有下一个无知客户上门。“那不然看看这个吧,先生,一具背负式喷射器!想要跟鸟儿一般自由自在飞翔,却又不想卖力地拍击翅膀吗?只要穿上这具喷射器,飞升滑翔随你高兴,不过没有附送降落伞就是啰。”
一名年轻男子一听,当场推开围观人潮,抢上前来要买喷射器。老板愉快地跟他讨价还价一番,讲定价钱之后就帮着年轻人穿上喷射器。他们两个研究了一会儿复杂的控制面板,然后年轻人就迫不及待地按下面板中央的大红启动钮。只听轰的一声,喷射器带着年轻人一飞天,瞬间遁入无尽的夜空之中。年轻人无助地踢着双脚,绝望地在空中大喊。
“我要怎么控制方向呀……”
“多尝试,先生,多多尝试就会了!”老板朝天空叫了几声,然后不再理他,转过头来招呼其它客人。
有一个人拿起一个小小的箱子,箱上标明了这是个可以装下任何物体的箱子。一看到这样标示,我立刻向后退开一步。那个顾客打开了箱子,接着整个人立刻就被吸了进去。老板脸色一沉,走上前来捡起箱子。
“这已经是这礼拜第三个了。真希望客人在试用产品之前能够先问我一声。”他说着将箱子倒过来用力摇晃,似乎想把刚刚被吸进去的客人给抖出来一样。
汤米和我离开这摊摊贩,继续向街尾前进。一阵巨大的撞击声自街尾传来,显然是刚刚的喷射器坠毁在地的声音。这世界每一分钟都会有笨蛋出生,而大部分的笨蛋最后都会来到夜城。
突然之间,四周所有人都开始惊声尖叫,慌张逃跑。人们彼此推挤,逃命似地跑过我们身边。没过多久我就知道他们干嘛要逃,而且当场也想跟大家一起拔腿就跑。渥克终于对我失去耐心了。我们面前的街道上浮现了许多黑暗的身影,有如液体般的阴影一样洒落在人行道跟墙壁之上。这些巨大的影子就和午夜的街角一般黑暗,就和星辰之间的虚无一般黑暗,就和杀手脑海里的思绪一般黑暗。他们无声地在街上扩散,毫不停留地对我直奔而来。他们是游走在二维立体世界中的二维黑暗平面,具有人类的面孔以及致命的利爪。任何没能及时逃到一定距离之外的人们,都在转眼间被吸入深邃的黑暗中,成为这些怪物的一部分。
“这些是什么鬼东西?”汤米吓得直打哆嗦,慌慌张张地问道。
“暗影之人。”我一边说着一边寻找逃亡的路径,但是此刻影子已经从四面八方将我们包围,完全看不到任何出路。“渥克的走狗。由于他们没有实体,所以根本没有办法与之对抗。这些只是他们的影子而已。他们可以利用影子吞噬所有物体,将之带到渥克面前,只不过任何进入过那些影子之中的人都会迷失本性,不再保有自我。如果传说是真的……那么我宁愿死也不要落入暗影之人的手中。”
“渥克干嘛不派讲理之人来找你?”汤米问道,声音中充满了绝望的语调。“我比那些家伙还会讲道理。”他想要躲到我身后,但是四面八方都有影子,所以根本无处可躲。“这下糟了,泰勒,这下真的糟糕到了极点。我本来以为可以发挥长处,但是这实在太不公平啦。通常渥克抓人的时候不是都派讲理之人的吗?”
“通常他是会派讲理之人。”我说。“但是他们已经通通死在我的手上了。”
“厉害,厉害。”汤米说。“只可惜有点缺乏远见。快想办法,泰勒。这些怪物已经快要抓到我们啦!”
“谢谢,汤米,我也注意到了。松开我的手臂,都被你抓麻啦。小声一点,不要打扰我想办法。”
“快一点!”
如今我们两个孤伶伶地站在街上,所有其它人都已经退到很远的地方,任由四周的暗影之人大摇大摆地逼近我们。没有人打算干涉此事,但是站在远方看戏的可是大有人在,其中还有不少已经开起了赌盘;所有人都想知道恶名昭彰的约翰·泰勒对上传说中的暗影之人,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眼看猎物无路可逃,暗影之人全都放慢脚步,慢慢飘来。他们完全由虚幻的影子组成,具有变化成任何形状的能力,不过他们都很偏好能够引发恐惧的外貌。他们脸上没有五宫,但是却看得一清二楚,就像是童年的恶梦。他们这种外形乃是专门为了吓人而设计的,光是看着他们就可以让人反胃,让人打从心底燃起一股不安的恐惧。他们感受到我们的无助,好整以暇地慢慢逼近。
“他们是什么做的?”汤米问,听到自己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心一点。
“活生生的影子。”我说。“他们是一种反生命。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实体,也不清楚渥克如何控制他们为当权者办事。最可信的谣言是说他们经由时间裂缝进入夜城,来自一个非常遥远的未来,一个太阳已然消逝、整个世界笼罩在无尽黑夜之中的未来。唯一能在那个黑暗世界里存活的生命,就只有这些暗影之人。”
“我真希望自己没问。”汤米说。“那我们能怎么办?”
“事实上,我还希望你能提供些点子呢。”我边说边注意四周。“印象中从来不曾有人击败过暗影之人。”
“总不能束手就擒呀,可恶!”
我看着路旁许多俗丽的霓虹招牌,轻轻念诵了几句咒语。街上大放光明,各式招牌上的霓虹字体放出耀眼的光芒,照亮了深邃的黑夜。所有招牌滋滋作响,仿佛为夜晚带来了一道人工黎明,强烈地驱逐所有的黑暗。然而,再耀眼的光芒都不足以阻止暗影之人,甚至不能让他们放慢脚步。霓虹招牌不堪负荷,一块块地爆炸开来,洒下阵阵火光,整条街登时陷入一片漆黑,进入一种前所未有的黑暗境界。
我从外套中取出三颗火蜥蜴蛋,对准最近的暗影之人丢了出去。一阵轰然巨响后,一道火舌冲天而起,带来刺眼的火光以及可怕的高温。暗影之人往火舌扑上,当场将所有火光吞噬殆尽。
我大大地吸了一口气,一边镇定自己的情绪,一边往汤米看去。
“我有个办法。”他不太情愿地说道。这时他已经被逼到跟我靠在一起的地步。“不过我必须说在前面,这个办法有点……危险。”
“动手吧。”我道。“我宁死也不要沦落到这些阴影之中。”
汤米皱起眉头,专注心神,启动了他的天赋,我立刻浮现一种身边多了一个人的感觉。这时暗影之人已经将我们团团围住,几乎可以碰到我们。我心跳快到不象话的地步,几乎无法控制呼吸的频率。就在此时,汤米张嘴说话,似乎将这些字句大声地念出来可以强化它们的力量、肯定它们的存在。
“我专门玩弄各种可能性,具有改变现实本质的能力。我可以劝服全世界以我的眼光来看待事情。我认为我们有可能在暗影主人找到我们之前就已经赶到时间之塔广场,尽管可能性不大……但是我相信那才是真实发生过的真相。”
他话一说完,我们已经出现在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黑暗的街道完全消失,时间之塔广场近在眼前。汤米长长地叹了一大口气。
“搞定了。我们到了。所有之前发生的事情都被抹煞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天赋,但是在我感觉好像是在召唤某只恐怖的怪物回家睡觉一样。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四周,肯定时间广场上的阴影通通只是普通的影子。附近有几个人默默地走在路上,完全没有发现任何不对劲的地方。对他们而言,我们会出现在此地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我看着汤米·亚布黎安,眼神中充满了无比的敬意。
“你能够利用自己的意念重塑现实?这实在是一种了不起的天赋呀,汤米。你为什么还没成为掌权的强者?”
“因为如此使用天赋会大幅削弱我的力量。”汤米疲惫地说道。“每用一次,我就会变得更不真实、更虚幻,与现实之间的连结更加微弱。要是过度使用这种能力,我将会失去存在于世间的可能性。”
他显然不想多谈这个话题,于是我也不再多问,转过头去观察时间之塔。
时间之塔的外表很不起眼,乃是一座由大石头堆积而成的二层楼高的建筑物,孤独地耸立在广场上,为这冷清的地方凭添一份阴沉的色彩。然而,路过时间之塔广场的人都对这座塔本身敬而远之。为了确保只有时间老父才能掌握控制时间旅行的能力,这座塔具有一层一层的防御魔法加持。大部分的人都相信即使世界毁灭殆尽,时间之塔依然可以毫无损伤、屹立不摇,心存邪念的人就算站在塔前也没有办法看见时间之塔。
这是一栋古老的石造建筑,除了一道小小的入口之外,四周没有任何窗户。不过千万不要小看这栋毫不起眼的建筑,我前一次路过此地是在天使战争的时候,当时我曾亲眼看见一个天使两片翅膀断落在地,手脚插满铁钉,活生生地钉在时间之塔的外墙上。当时大家都为了夜城的存亡而战,而时间之塔正是主要的战场之一。
我从来没有为了特定的目的而主动进行时光旅行,所以光是想到这个计划就浑身都不对劲,偏偏这件事又非做不可。我越来越相信所有问题都可以藉由观察夜城的创造过程而获得解答。夜城是由我的母亲为了一己私心而一手创造而成的。我母亲乃是圣经神话中的人物,莉莉丝;不过这个身分是她自己说的,也没有其它人可以证实这个说法。我需要更进一步的证据,我必须完全笃定她的身分。
关于我母亲,唯一可以肯定的事情,就是她在很久以前曾经遭到夜城放逐,被贬入地狱边境长达数个世纪之久。或许我可以学会当时放逐她的方法。我认为透过观察母亲创造夜城的过程及原因可以学会很多事情,得知许多真相。只要我能说服时间老父将我送回那个命运的一刻里,我就一定能够找出许多有用的信息,甚至发掘出可以用来对付我母亲的武器;一定会有这类的东西的。我一定要阻止自己曾在时间裂缝里看见的那个恐怖未来,绝对不要成为毁灭夜城甚至全世界的始作俑者。
“碰!你已经死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汤米跟我立刻转过身去,只见苏西·休特不慌不忙地从一道阴影之中走了出来。苏西是我的老朋友,绰号“霰弹苏西”,又名“喔,天呀,是她,快跑”,乃是全夜城最厉害的赏金猎人,同时也是史上最残暴的女人。只要赏金够优,就算追到地狱她也有办法带回对方的人头。此刻的她就跟往常一样,一身黑色的皮衣,挂满锁链之类的钢铁饰品,脚上穿着及膝的长靴,靴子顶端包有铁皮。在她傲人的双峰之间交叉挂着两条沉重的弹带,腰间的皮带上也装配了许多威力强大的手榴弹。她的脸蛋并不特别美貌,但是极为醒目、棱角分明,嘴形坚毅,外带一双全世界最冰冷的蓝色眼瞳。她将满头金发以一条皮制的细绳束在脑后,传说这条皮绳是用她所杀死的第一个男人的人皮所制。
此刻她手持霰弹枪,枪口对准我跟汤米,脸上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
“哈啰,苏西。”我说。“你气色不错呀。最近忙吗?”
“老样子。”苏西说。“要杀的人太多,时间老是不够。”她放低了枪口,又道:“你越来越不行了,泰勒。以前我绝不可能这么轻易从背后偷袭你的。”
“我心里有事。”我试着维持尊严。“最近杀了什么有趣的人吗?”
她耸了耸肩,将霰弹枪插回背上的枪套,说道:“没什么重要的人物。最近不理智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在说什么世界末日即将来临之类的屁话,好像我们没听过一样。不管怎样,这种现象对生意有正面的帮助。很多人都想趁着还有机会的时候赶快把想杀的人杀一杀,要报的仇报一报。我正在找你呢,泰勒。”
“喔,是吗?”我说。
尽管苏西是老朋友,不过如果因此就不提防她的话绝对不是明智之举。对她而言,工作跟私人生活是可以混为一谈的,身为她的朋友并不表示她就不会对你出手。五年前我之所以离开夜城,离开所有生活上的问题及生命中的谜团,基本上就是因为苏西在我的背上留下一颗子弹的关系。
“我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传言。”苏西懒懒地说。“令人不安的传言,关于你跟你的母亲,还有她这次回来的目的……我跑去陌生人酒馆找你,不过你已经离开了。我看得出来你才离开不久,因为他们还在清理你留下的残骸。我到处询问你的下落,扁了好几个人,最后终于问出你计划进行一段时间之旅,所以就到这里来等你。如果你打算去干如此危险而又愚蠢的事情就一定需要帮手,而我就是最好的帮手。”
“说得没错。”我说。“不过我这次不是办案,也没有客户,完全是私事。”
“就是说没钱拿啰。啊,管他的,算是我欠你的,泰勒。”
汤米嗅出八卦的味道,当即竖起耳朵问道:“真的吗?好好奇唷……说说看你是怎么欠他的嘛。”
“你最好别问。”我说。
苏西大枪一拔,枪管顶上汤米的鼻孔,说道:“没错,你最好别问。”
“当然。”汤米全身僵直,一动也不敢动。“肯定不关我的事。”
苏西放下枪道:“通常我都是直接开枪,绝对不搞什么警告这一套。看来我也不比从前了。”
“这一天总会来临的。”我说。
“最近每个人都开始多愁善感了。”汤米一边揉着鼻子一边说道。
“这家伙是谁?”苏西问。
“他是汤米·亚布黎安,著名的存在主义大侦探。”我说。“他会跟我们一起去。由于他的天赋很有用处,所以请不要伤害他。”
他们两人同时露出怀疑的目光打量彼此。我在旁边看着苏西,感觉好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挤压自己的心脏一般。上次遇见苏西·休特的时候,我见到的是一个来自未来的她,来自我曾在时间裂缝里面见过的黑暗未来。未来的苏西曾经受过重创,经由我的敌人改造成强大的杀人兵器,然后送回我们这个时空,要她趁我还没毁灭世界之前除去我的性命。最令我难受的是,未来的苏西是自愿接受改造,也是自愿前来杀我的。此刻看着眼前的她,如此完整健康、充满活力……我实在无法想象她之后会落到那种下场,遭人如此利用。我绝不能坐视不管,眼睁睁地看她如此受伤。
“你没有必要跟来,苏西。”我突然道。“这件事太危险了,况且又没有酬劳……”
“凡事不能只向钱看。”苏西说。“你需要我的帮助,泰勒。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们未必能够活着回来。”
“酷。”苏西说。“你总是知道要带女孩子去什么地方快活,泰勒。”
我看着她好一会儿。“你知道我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的,是吧?”
她浑身不对劲儿地瞪着我道:“说那个干嘛!你要是敢跟我多愁善感,我一枪打爆你的脑袋。你必须身心都保持在最佳状态才能进行时光旅行。”
我点头,在心中暗自发誓绝对不要让她变成那个来自未来的恐怖怪物。苏西非常不擅长表达情感,所以我们之间情感交流的责任就落在我的肩上。我转移了话题。
“你追了那么久,最后到底有没有找到屠夫大猪?”
苏西露出难看的笑容:“他的头为我赚进不少钞票,不过他的心肺肾这些内脏的价码居然更高。”
汤米问我道:“她是开玩笑的吧?”
“我觉得最好不要问。”我说。
“幸好我跟来了。”苏西以一种藐视的目光看了汤米一眼。“听说你在上个案子里差点把命都给丢了,现在知道没有我的后果了吧!我是说你居然去找罪人、疯子,还有美丽毒药那种角色帮忙!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耸肩:“我需要一些狠角色,偏偏你又没空。”
她哼了一声,又道:“关于你母亲的传闻是真的吗?她真的是莉莉丝?”
“看起来是没错。”
“我还得去查数据才搞清楚她是谁。”她承认道。“之前我只有在一首古老的创世纪歌谣里面听过这个名字。我很不喜欢事情跟旧约圣经扯上关系,那里面的人物都太可怕了。”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不过却突然摇了摇头。“来吧,我们该走了。既然我能找到你,其它人一样也能,此刻夜城里想要杀你的人比平常还多。”
“有什么有趣的人物吗?”我问。
她伸出手指,算道:“首先是死灵法术顾问珊卓·钱丝。她为了你摧毁恸哭者的事情正在四处找你——有时间的话我很想知道你是怎么办到的,那个恸哭者实在是非常恐怖——总之,她跟恸哭者好像有一腿,所以发下血誓要找你报仇。”
“这可是坏消息呀,老家伙。”汤米说。“一旦被那个疯婆子盯上,就算在自己的坟墓里也不得安宁。”
“闭嘴。”我有点疲惫地说道。
“其次,”苏西瞪了汤米一眼,又道:“你杀了十二个讲理之人,惹火了许多有权有势的大家族,他们拿出一大笔赏金,发出你的格杀令,如今整个夜城的赏金猎人全都跃跃欲试。这些伤心的家族决意要取你性命,所有细节一概不管,他们也有来找过我。”
我扬了扬眉。
“我当时在忙。”苏西说。
“只要钱够多,你就会连我都杀?”
苏西笑道:“只要钱够多,我连上帝都杀。但是要雇我杀你,他们得把价码抬高很多倍才行,泰勒。”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多了。”我道。“还有谁在找我?”
“渥克代表当权者在找你。不过这个你应该早就知道了。”
我点头:“他派出暗影之人。”
这次该苏西扬眉了:“连暗影之人都败在你的手下?”
“并没有。”我说。“我们逃走了。”
“你总算变聪明了。”苏西道。“就算给我再多钱,我也不想去跟暗影之人作对。话说回来,或许时光旅行对你如今的处境来讲是最安全的办法了。即使是渥克也没有权力控制时间老父。”她说着再度对汤米露出轻蔑的表情。“你确定要带他一起去吗,泰勒?”
“确定。”我坚决说道。“我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喔,太好了。”汤米说。“什么用得到我的地方?”
“你不会想知道的。”我说。
“我今天早上真不应该起床。”汤米说完看向苏西,又道:“事实上,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带她一起去。她有很强的暴力倾向,而且极度缺乏道德良心。当我们回到过去的时空之后,任何冲动之举都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后果,如果改变太多过去,说不定根本无法回到属于我们的未来。”
“我还以为你很渴望尝试时光旅行呢?”我说。
“还不至于渴望到那种地步。”
“我去定了,你也是。”苏西说道。“再不闭上鸟嘴,我就把你的乳头给拔下来。”她冷冷地瞥我一眼,又道:“他很烦人,不过说的也有道理。不到最后关头,实在不该轻易尝试时光旅行。你确定此刻的夜城里再也找不到人可以打探你母亲的消息了?”
“认得我母亲而又还没死的人,只剩下乱发彼得。”我说。“不过他已经疯了。”
“有多疯?”汤米问。
“疯到变成连续变态杀人魔。在被当权者的人马抓到之前,他已经谋杀了三百四十七人,而这个数字还只是账面上的受害者人数……渥克曾经私底下跟我透露,实际上的受害人数应该有数千人之谱;即使在夜城,这也是十分惊人的杀人纪录。他们从来不曾找到任何尸体,也没有任何可以当作呈堂证供的铁证,有的只是受害者们的衣物而已……如今他被当权者关在全夜城防守最严密的地牢里。”
“为什么不处死刑?”苏西问。她的想法总是非常实际。
“他们试过好几次,但是杀不死他。只有在所有办法通通用尽之后,我才会去找他。”
“我同意。”汤米说。
说到这里,暗影之人又再度找上了门来。他们居然能在完全没有踪迹可循的情况下,只花了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就绕过大半个夜城找出我们的下落,实在是令人不得不佩服。他们飘过广场宽阔的石板地,放大他们的形体,伸长恐怖的手臂,将广场上的所有路人吓得落荒而逃。我超想跟大家一起逃的,但是阴影又再度无声地自四面八方包围而来,阻挡了我们所有的退路,连时间之塔的大门也给堵住。他们有如诡异的浪潮一样缓缓地向我们逼近,慢条斯理地享用着我们的恐惧。我已经技穷了,完全想不出任何办法可以对付他们。
苏西·休特举起霰弹枪,对准身边的一道阴影扣下扳机。子弹打入阴影之中,丝毫没有激起任何涟漪,瞬间消逝得无影无踪。苏西冷冷地咒骂两声。
“我有银子弹、祝福弹、诅咒弹,以及两颗从撒旦恐怖份子那里偷来的手榴弹。你觉得会有用吗?”
“没用。”我感到呼吸急促、冷汗直流,实在不愿意就此束手就擒,沦落到无尽的黑暗之中,退化成只会尖叫的残躯败体。“汤米?”
尽管已经疲惫不堪,但是汤米还是毅然决然挺身而出。他走到暗影之人面前,试图以强大的逻辑据理力争。只可惜他的天赋已经过于虚弱,语气完全不能令人信服。暗影之人继续前进,有如邪恶意念凝聚而成的黑色湖泊一般,完全不理会汤米的声音,忽略他的逻辑,除了胆敢违抗他们意愿的人之外,其它的一切他们都不看在眼里。他们是为我而来的,即使是渥克出面也不能阻止他们。
于是我只好拿出终极手段,开启了我的天赋。我并不想这么做,因为每当我开启心眼的时候就会发出耀眼的心灵之光,在敌人面前暴露我的行踪。到时候如果引来痛苦使者的追杀也还罢了,万一未来的苏西·休特再度出马可就糟了。只可惜我没得选择。我开启了心眼,运用天赋找出时间之塔的防御魔法。我在这座四方型的石块建筑外围看见了源源不绝的守护魔光,有如黑暗的彩虹一般严密地散布在时间之塔四周。我轻而易举地探出天赋的力量,将这些防御魔法全部转移到我身上。
本来我只是想要利用这些魔法抵挡暗影之人的攻击,好让我们三人可以全身而退,想不到石塔的魔力却自有主见。它们突然窜入我体内,以超出人类理解范围的方式流过我全身,造成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所有的防御魔法在我体内凝聚成一股强大的能量,转眼间化作万道光芒破体而出,冲入时间之塔广场,有如燃烧尸体的烽火一般迎向所有暗影之人。
体内的力量一阵一阵地翻烧,我则一下又一下地狂叫,身上所绽放出来的光芒越演越烈,没多久就将整个时间之塔广场照耀得有如白昼一样。活生生的影子四处逃窜,在刺眼的光芒之下荡然无存。苏西和汤米转过头去,双手紧紧护在眼前,但是终究无法阻挡光芒的力量,只能跟着我一起狂叫,感受强大的力量冲击着身体。
最后一道光芒闪过之后,所有的暗影之人通通消失,全部在无法忍受的强光下燃烧殆尽。石塔的防御力量透过我的双眼观察广场上的状况,在确定所有威胁都已解除之后,立刻毫不留恋地离开了我的身体。我感到力量急泄而出,痛得向前一跌,倒在地上浑身发抖,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
苏西蹲在我的身旁,在没有身体接触的情况之下尽其所能地安抚着我。
“真想不到你拥有这种力量。”汤米脸色茫然地看着四周。“你消灭了暗影之人!一举之间全部歼灭!我以为没有人能够办得到!”
“我就这么令人猜不透。”我先喘了一会儿才说道。
“这么看来,”苏西冷冷地说。“先是讲理之人,现在又干掉了暗影之人,过不了多久渥克的走狗就会被你杀光了。”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计划。”我说。
我抖着双脚站起身来,取出一条脏兮兮的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汤米看到这条手帕,忍不住露出恶心的神情。我收起手帕,跟大家一起转向时间之塔。苏西对我看来。
“这根本不是一座塔,为什么要叫做时间之塔?”
“因为这栋建筑并非时间之塔本体。”由于刚刚跟石塔的防御魔法有过切身的接触,所以我能够回答这些根本不该知道的问题。“这栋建筑只是时间之塔的入口,至于时间之塔本身则根本不在夜城中。时间老父从影子瀑布里带来时间之塔,不过夜城却纯粹是靠着他的意志力量才跟时间之塔产生连结。塔的本身存在于……某个别的地方,这整座石造建筑不过是时间之塔的防御系统罢了。至于这些防御系统的能量来自何处,相信我,你们不会想知道的。事实上,我慎重地考虑用钢线将这些知识从我脑袋里剔除。”
“好吧。”汤米以一种安慰疯子的语气说道。“那我们要如何进入时间之塔?”
“开门进去呀。”我说。“不然要这扇门干嘛?”
我走到石塔之前,伸手抓起门把,轻轻一转,大门立刻应声而开。这是一个好兆头,因为如果时间老父不想见我们的话,这个门把应该是转不动的。门后是一台电梯,电梯里的控制面板上八有一个按钮。我们三人踏入电梯,接着我就按下了按钮。大门关起之后,电梯便开始移动。
“等一下,”苏西道。“我们在向下移动。”
“这座塔跟我们的现实存在着一百八十度的差异。”我说。“要前往塔顶,我们必须直通地底。”
“有人跟我一样觉得这是不祥之兆吗?”汤米说。
“闭嘴。”我轻声道。
电梯的四面都是镜子。随着电梯越来越深入地底,镜中的影像也逐渐开始转变。一开始只是出现小小的不同,不过改变越来越快,到最后镜子反射出的影像已经完全变成在其它时间轴里我们三人可能会变成的模样。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女性版本的我,一样穿着白色的大风衣,不过看起来比我本人有型多了。另外一面镜子里呈现出男性版本的苏西,看来就像是个极度蛮横的地狱天使。汤米面前的镜子照出了一个庞克版本的他,顶着高高的绿色庞克头,脸颊上插了许多安全别针。接着所有影像乍然转变,我们三个又变成戴着面具披风、身穿俗气超人装、浑身肌肉、脸型方正的城市英雄。
“太酷了。”汤米说。“我们变成超级英雄啦!”
“比较像超级坏蛋吧。”苏西说。“我的胸部这辈子都没有那么大过,简直比我的头还大……”
影像再转,我下半身穿着黑皮裤,上半身却缠着几条皮带,俨然是一副性奴隶的打扮;苏西穿了件深红色的紧身上衣,黑色的吊带丝袜,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荡妇;汤米则是个外表艳丽的变装癖。对于这些造型,我们实在无话可说。画面又转,我们分别成了舞台上的小丑、女仆以及傻瓜等角色;尽管身上的服装光鲜亮丽,不过我们三人脸上都很郁闷。接下来的改变有点……恶心,我成了一只吸血鬼,苏西变成僵尸,汤米则是木乃伊。我们通通死了,但是却依然以不同的形式存在于世间,苍白的面孔中流露出阴森而又认命的神色。
接着所有影像消失,四面镜子里一片虚无,完全没有任何影像。我们彼此对看一眼,汤米甚至伸出手来碰了碰我,确定我还在他旁边。苏西反手敲了敲身边的镜面,四面镜子当场浮现了一个十分恐怖的影像——一个来自可怕未来的苏西。她的半张面孔全毁,围着一只焦黑的眼睛皱成一团,嘴角向上扭曲,腐蚀出一个永恒的诡异笑容。长发花白,染满尘埃,衣衫破烂,骨瘦如柴。由于长期与难以想象的邪恶势力对抗,她的身体已然残破不堪,脸上是种充满了疲惫与无奈的神情。最可怕的是她的右手齐肘而断,以十分原始的手法换接上一把能够毁灭一切的武器——真名之枪。
未来的苏西分别从四面墙上瞪视着电梯内部,仅存的一颗眼珠散发出狂野的怒火。
“停止!”我说,语气中透露出前所未有的严峻及愤怒。“立刻停止这些画面。”
汤米和苏西莫名奇妙地转头看我,不过镜中的未来苏西也在这时消失不见,所有的镜子都恢复正常,反射出现实之中的我们,再也没有出现其它异象。
“刚刚那是什么?”
“只是一个可能的未来。”我说着看向苏西。“并不代表什么。”
苏西神色严厉地瞪着我看,我从来没办法在她面前撒谎而不被看穿。
电梯一直不停向下沉沦,气温越变越冷,我们的呼吸已经开始凝结雾气。怪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虚无飘渺,幸亏我们都听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声音。最后电梯终于停了下来,大门缓缓消失,而站在门外明亮的钢铁走廊上迎接我们的,就是时间老父本人。只要不仔细凝视他的双眼,他看起来就跟一个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形容憔悴,约莫六十岁上下,一身维多利亚年代的绅士打扮,穿着作工严谨的黑色长外套,搭配纯白衬衫以及深色背心,肚子前方吊着一条金表的表链,全身上下唯一的色彩来自脖子上的杏色领带。他的五官端正,脸颊微凸,眼神深邃,头发灰白,抬头挺胸地以十分锐利的目光打量着我们。
“你们总算来了。”他说。“我一直在等你们。”
“真的吗?”我说。“就连我都是在不久前才知道我们会是三个人一起下来。”
“喔,其实我一直都在等着每个人啦,孩子。”他说。“特别是未来世界的王、女性赏金猎人,还有上了年纪的花花公子。”他颇为不屑地看了汤米一眼。“我真的不喜欢你的想法,你知道吗?即使没有你们这些存心捣蛋的家伙,时间都已经非常难以掌控了。不必,你不需要为自己解释,反正我会让你跟泰勒一起去的。他将会需要你。”
“我会吗?”我问。
“他也会需要你的帮助,亲爱的。”时间老父对苏西说。“我会让你跟他去,因为你的存在是必要的。你将会拯救他的性命。”
“她会呀?”我又问。
“跟我来。”时间老父说完立刻沿着钢铁走廊走去。他的步伐十分急促,我们必须加快脚步才能跟上。
“对于将会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我问。
“我所知道的永远都不够。”时间老父答,并未回头看我一眼。
这条走廊很长,完全看不到尽头。两旁的墙面十分光滑,我们的身影在墙面的反映中看来有点模糊,不过时间老父的身影却是异常清晰。我们四人走在一起,只有时间老父在钢铁的地板上踏出沉重的脚步声。
“电梯里面的墙壁上为什么会一直变换影像?”苏西突然问道。
“可能的未来,多重时间轴。”时间老父轻快地说道。“我真不该赐给那台电梯自我意识的。它老喜欢胡思乱想,偶尔会变得暴躁不安,不过大部分的时候它都不会伤人。不必担心那些影像,它们通常不代表任何意义。”
“我想了解所谓可能的未来。”我说。“这些未来有多真实?多明确?你如何肯定哪个未来比较有机会成真?”
“无法肯定。”时间老父说。“所有可能的未来都同样真实,具有相同的可能性。”他依然笔直地快步向前。“不过话说回来……如今的情况似乎有点变化,最近可能的未来有逐渐减少的趋势,仿佛某一条独特的未来成真的机会越来越高,不断地取代着其它的未来。就像是……所有的一切都联合起来缩减其它的可能性,慢慢地将未来删减到只剩下唯一可能的地步。这个现象十分有趣,不过有点令人担心就是了。”
“只是有点担心而已吗?”汤米说。
“喔,这种事情通常都会自行解决的。”时间老父含糊其辞地说。“只是如果解决不了,那就麻烦了。”
我们走入了一块很大的空间,里面装满了许多缓缓运作的机械零件。我们沿路经过许多巨大的齿轮、转盘以及各式模具,感觉就像是走在一个超大的时钟内部一样。缓慢的钟摆声响同时自四面八方传来,为整个地方洒上些许永恒的气息。时间老父回过头来。
“不管你们看到了什么,都未必真正存在于此。这里的东西太过复杂,超过人类心灵所能想象,所以你们的脑袋会以其它的影像取代真实存在于此的对象,用熟悉的象征来尽可能使你们了解这里的一切。”
“我一直都很喜欢迪斯尼乐园。”汤米说。
“那么,”时间老父不去理会汤米。“你们打算回到过去,是吧?回到创造夜城的年代里去,这是个很大胆的想法,不过也未免太不要命了点。”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目的地?”苏西问道。
“因为我的职责就是要知道这类事情。”
“如果你真的是时间的实体。”我小心地问道。“请问你知道过去的真相吗?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如果我们回到夜城创立的年代,你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做好这份工作所需要知道的部分。”时间老父继续走着,但是语气中流露出些许哀伤及无奈。
“需要知道的部分?”汤米问。“是谁决定你需要知道什么的?”
“好问题。”时间老父说。“如果你们查出这个答案的话,请务必告诉我。当然前提是你们能够从这趟旅程里活着回来才行。”
“什么?”苏西问。
时间老父突然停步,我们全都差点撞到他身上。他若有深意地看着我们,说道:“听好了,这很重要。你们要去的年代比大多数人去过的年代都要来得古老。那是个非常原始的年代,天地初开未久,一切都还没有定形。我可以送你们去,但是一旦你们回到那里,就会完全脱离我的掌握,任何人都帮不了你们。简单地说,你们必须自己想办法回来,我完全使不上力。知道这个事实之后,你们仍然打算要去吗?”
苏西、汤米跟我看着彼此,好一会儿说不出话来。我感到不知所措,就像是脚下的地板突然被人抽离了一样;我从来没想过这会是一趟单向的旅程。
“这样的话就不同了。”苏西说。
“没错!”汤米道。“不要误会,老兄,不过我真的没打算只去不回。”
“我还是要去。”我说。“不管你们跟不跟来我都得去。我一定要知道真相。”
“既然如此,”苏西顿了一会儿说。“如果你蠢到一定要去,那我就蠢到一定要跟吧。”
“你没必要这么做。”我说。
“朋友是用来干什么的!”苏西说。我想我这辈子还不曾这么感动过。
“我很想亲眼见识夜城开创的过程。”汤米轻声说道。“我想见证一件足以影响整个世界的重大事件。所以我还是决定跟你一起去。不过丑话说在前面,泰勃,如果我们从此被困在过去,回不来的话,我一定会每天对你耳提面命,让你永远不会忘记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们要去。”我对时间老父说道。他无所谓似地耸了耸肩。
“我知道。”他说。
“渥克和当权者多半不会希望看到我们踏上时间之旅。”我说。“这对你有影响吗?”
“渥克?”时间老父扬起眉毛。“那个烂人。即使他的心脏着火了,我也不会在他喉咙里面撒尿。”
最后我们终于来到接待室。时间老父叫我们在这里等他一下,说要先去看看目前状况稳不稳定,适不适合进行回到过去的时光之旅。我狐疑地看着他。
他优雅地挥了挥手。“时间洪流之中总是隐藏着暗潮与风暴,而在更深层的区域甚至还有不少狂乱激荡的魔法奔流,更别提什么量子泡沫以及超自然定位之类的东西了。有时候我认为恐龙之所以灭绝纯粹是因为看我不爽。不管我解决掉多少陷阱,时间的洪流里始终潜伏着隐藏的危机,就像活在真实之墙中的老鼠一样伺机而动,随时猎食着时光旅人。这些东西光是路过就可能引起难以收拾的气流,即使准备最齐全的旅程也会因此而被打乱。听我说这些,有让你们觉得好过一点吗?”
“说真的,并没有。”汤米道。
“那就别拿这些问题来烦我。把这里当自己家,我弄完之后自然会回来。”
他两手往身后一背,昂首阔步地离开接待室,仿佛真的在思考什么很严重的问题一样。苏西、汤米,还有我彼此对看了好一会儿。
“你们听懂他在讲什么吗?”汤米问道。
“听懂的部分不到一半。”我说。
苏西耸肩道:“这就是为什么他才是时间老父,而我们不是啰。你也知道,泰勒,我从来不会去想那么多无关紧要的东西。总之帮我找点射击目标,我就开心了。”
“现在就可以开始挑目标了。”汤米有点紧张地说。“这些人似乎都不太高兴看到我们。”
我们看了看时光接待室内部。这里和一般诊所的接待室没什么两样,从咖啡桌到杂志架一应俱全,不过坐在里面等待叫号的都不是正常人,而且每一个都用不太爽的神色瞪着我们。他们都是在这里等待时间老父批准时光旅行的旅人,所以看到我们一来就享有特权当然不会高兴。苏西眼神一转,所有人立刻收回他们的目光,有些甚至还假装翻起了杂志。苏西就是具有这种魅力。
大部分在时间接待室里等待的人都来自别的时空,有的来自过去,也有的来自未来。他们大多是因为误入时间裂缝而进入我们的夜城,而在时间裂缝崩毁后就被困于此地。时间老父总是想尽办法帮助这些时空难民找到回家的路,不过显然要达成这个目标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这种事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他们也只好乖乖待在时间接待室里,等待时间老父带来好消息,否则就只能走入这个年代的夜城里,重新开始一个全新的生活。
接待室的一边坐了几个摩拉克人,而离他们最远的角落则坐了几名衣洛伊人。几个手里拿着力场盾跟能量枪,全身穿戴厚重盔甲的骑士很有礼貌地主动向我们打招呼,宣称他们是亚瑟王的圆桌武士,来自一个坎莫洛特不曾灭亡、亚瑟传奇不灭的年代;既然他们没有提起梅林,我想应该也不要多问比较好。一旁还有几个全身长毛的维京人,来自一个完全被他们征服的世界,黑暗时代从未结束的时间轴。其中一个维京人对着苏西比了一个不雅的手势,显然是看不起作战士打扮的女性生物。苏西对准对方眉心就是一拳,当场把他的头盔打飞。那名维京战士吓得不敢反击,不过他的族人都以为他在假装懦弱,其实是在开玩笑,于是一起鼓掌大笑。或许就让他们这样以为也是好事。
这里甚至还有进化过后的未来人种。他们身材高瘦、举止优雅、具有动物般的敏捷,以及抗风阻的流线外型,比过去的人类更能有效地运用肉体,肌肉也更加发达。他们完全不理会其它人的存在,专心一意地看着某样只有他们才看得到的东西。两台具有钢铁外壳的机器人动也不动地站在角落,透过它们泛着红光的双眼观察一切。它们来自一个人类全面死绝,机器人主宰世界的未来,说话的声音散发出浓浓的金属风格。
“血肉制成的生物。”一台机器人道。“面目可憎,内心污秽。”
“会说话的肉块。”另外一台道。“看了就恶心。”
身穿盔甲的骑士启动了能源长枪,两台机器人立刻闭嘴。
这时时间老父终于回到接待室门口,对着众人微微一笑,然后示意我们三人跟着他走。他领着我们走过一个必须弯下腰来才能通过的石造迷宫,通道两旁摆了许多炭火盆,盆上插根冒着黄烟的火把,阴暗的地板上有不少活物跑来跑去。时间老父没去理会它们,所以我们也想办法当作没看到。
没过多久我们就来到一间泛着白光的白色房间里。这个房间白到令人目盲,简直张不开眼睛。我们全都伸手遮住双眼,不过时间老父却丝毫不受影响。房间里一片虚无,什么也没有,就连我们刚刚进来时的门口也已消失不见。光线太强,根本无法判断整体空间的大小;四周的墙壁跟天花板离我们太远,我们也没有任何凭借可以判断距离。这个房间给人一种永恒存在的感觉,而四周墙壁持续不断地鼓动,似乎完美搭配着听不见却可以感觉到的心跳节奏。苏西和汤米紧紧靠在我身边,我很高兴能够感受到他们的存在。
房间的正中央孤独地耸立着一台洛可可风格的机器。那机器的零件复杂到超出我的心灵所能承受的范围,所以我也根本看不出它的外型以及其它细节,只知道这台机器与整个房间很不搭调,看起来就像在一条洁白无瑕的手臂上插了一根肮脏污秽的铁钉。它的存在对这个房间来说简直是一种侮辱。只见时间老父在那台机器前面忙东忙西,卷起袖子一把伸入机器中,一边以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不停碎碎念着,一边在我们看不见的操作面板上面进行微调。最后他终于露出骄傲的神色,从机器旁边退了开来,很开心地点点头。我们同时感到那台机器已经启动,就像是一只巨大的眼睛意识到我们的存在而突然张开了一样。
我感觉到时间之风呼啸而过,自四面八方强力拉扯着我的灵魂,仿佛是某个自沉睡中苏醒过来的古老神祇的呼吸一般。整个宇宙似乎绕着这个房间而转,绕着这个时间而动。当时间之风开始吹拂的时候,就连强大的神灵都必须小心防范。我渴望转身就跑,把这里的一切通通抛到脑后,但是我不能放任自己在这种时候变得软弱。我就是为了这一刻才大费周章来到此地的。
时间老父突然回头道:“通通站稳了。时间洪流里出现奇怪的波动,产生我不了解的扭曲现象。有大事正在发生,或是将会发生,或是已经在过去发生,而那影响正在时间之中不断回荡而来,改变着现实与未来里的一切。我应该了解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就是不了解。光这一点就很不可思议了。”他神情严肃地对我看来。“你们要延期吗?”
“不。”我说。苏西跟汤米没有说话。
时间老父语气急促,似乎要赶着把话说完。“我赐给你们一项能力,让你们能够听懂任何旅程中会碰到的语言;另外加持一道幻术,让你们能够融入所有可能接触的文化风格。我没有办法透露更多细节,因为你们要去的地方存在太多不确定的因素。”
他话没说完,时间之风便已经将我们带离原来的时空。我感觉到狂风拉扯的力道,却不知道我们究竟被吸往何方。接着我们三人开始向下摔落,吓得同时张口大叫。白色房间消失不见,我们全身被包围在认不出的色彩之中,就像石头击穿白纸一样穿越了地板,往一个超越理智所能理解的方位不停下坠。我们坠落着,不停坠落着,迎向某样东西,某处所在,某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