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黄昏六时,因为昼长,仍然很明亮。
大手荒之介正在向新府城打马疾驰。新府城座落的丘陵自古以来被称做七里岩,当他看到七里岩时,一滴冰冷的东西掉到额头上来。
仰望天空,早已乌云密布,看那天气马上就要下雨了。
荒之介扬鞭催马。
他进入甲斐地方已经是第三天了。他这次出行的任务是巡视驻屯部队,从部队那里了解治安状况。
他原定和千里傍晚六时在新府城马场前门相会,现在比约定时间已稍迟了一些,原因是下午在驻扎韭崎的泷川一益的部队里意外地耽搁了。
他到达七里岩脚下时,已经大雨倾盆,还时时夹杂着雷鸣闪电。
荒之介为了避免马惊,给马带好眼罩,不暇喘息,就又驱马绕过丘陵脚下。
来到约定的马场前门,他先从门前驰过,马上又翻身回来。
空无一人。
荒之介不相信会是如此。因为我是这般地渴望与那女人相会,那么对方的女子也应当同样渴望与我相会呀。如果竟然不是那样,那还受得了?!
“谁?”
五六骑武士从门前通过,对他盘询。大概是韭崎部队的巡逻兵。
“是韭崎部队的吗?辛苦啦!”荒之介大模大样地说。
“你是什么人?”又盘问他一次。
荒之介驱马走近那一队人马,对他们说:
“今天白天到韭崎部队哨所去过,我叫大手荒之介,从安土派来的。”
也许是安土这个字眼发生了效用,对方的语气马上和缓了。
“您来有何公干?”
“我在等人。”
“……”
“我约好在这儿会面的。”
“您住在哪儿?”
“我还要返回哨所,在那儿招扰吧。”
他们似乎有些不解,稍停一下,有一个人说:“好吧。”就全都会意退去。
这时雨下得更大了,雷就在头上霹雳做响。
能来,她一定会来!
荒之介骑马躲在城门楼下,一边避雨一边等待千里。
荒之介迄今为止还不曾碰到过不如意的事,在战场上,他想砍翻对手,就一定能砍翻。想要十名兵丁,就会到来十名兵丁。想要增加为三十名,那也不费什么手脚,好运就会前来找他。
要说曾经有过不称心的事,那就是那个美丽的放浪的女人。他和那个女妖魔纠缠了差不多一年,总觉得有点儿异样,结果她是一名浅井家的间谍。当她发觉原形泄露时,要把大手荒之介杀掉。
最后,那女人被处斩了。如果说痛苦的经历,也只是这一桩了。因为,那痛苦至今尚未消失,那女人的美貌至今还使他迷恋。
除了那个女人之外,只要是荒之介喜爱的,不管什么样的女人都能随心所欲。与他有些关系的女人,几乎无一例外,都来追逐他。
雨势并未稍减,门前的道路很快就变成了一条河流。
会来的,一定马上就来。虽然那信也有可能并未捎到对方手里,但荒之介对这种可能是不加考虑的。他只想一定会捎到。
荒之介一点也不气馁。然而,当过了半个时辰还不见千里到来时,他才开始有一点儿担心起来。
她也是夜叉?
脸儿生得太俊,也许就心如夜叉了。不过,回想起她依偎自己时那紧张的气息,生怕别人听到的私语,这样的女人根本不会是夜叉。
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当荒之介不知第几次又在这样思忖时,他在雨点击落地面的噪杂声中,听到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暮色已深,四周已经分辨不清了。
马蹄声骤然来近。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
“大手荒之介!”
荒之介默不作声。此时此地有谁认识自己呢?
“大手荒之介!”
他又听到在呼唤他的名字。
“唔。”荒之介回答。荒之介也催马走进雨中。两马交错时,荒之介吼叫着:“你是韭崎哨所来的吗?”话音未落,荒之介猛然一惊,纵马逃避,从马上跌落下来,马背上一簇血注,溅到他的脸上。
“真卑鄙!”荒之介怒骂着,在积水成河的道路上连滚带爬地跑出一丈多远。
马疼痛地嘶鸣远遁。这时荒之介才醒悟过来,他的马背被砍,伤痛使它不顾一切地向前冲去。
雨仍然瓢泼似地下个不停。
荒之介不敢琉忽,缓缓地抽出刀来。来人一言不发抽刀便砍,真卑鄙。
雨声噪杂,根本听不到来袭者的动静。不用说对方的气息,就连他是否已然下马,也无法判断。
“什么人?”荒之介大叫道。对方不答。
说时迟那时快,荒之介突然感到右边有杀气,他的右肩产生了受到偷袭的预感。他猛一扭身,大叫一声“着!”将战刀斜挡过去。
果然,两刀相碰,铿锵震耳。
后来,荒之介便对自己的动作失去控制了,他已无力控制了。
这个来袭者真可怕,过去荒之介虽然也经历过最危险的处境,却没有这次这样可怕。那个看不见的对手,忽左忽右地砍杀过来,就象魔鬼一样。
荒之介对这暗夜感到恼火,如某能看到对手,不管他使出何等招数,都不必担心被他乘虚而入。但是,看不见对手。也许对方能看到荒之介,否则怎么能砍杀得如此准确呢?
荒之介以死相拚了。他这时真后悔没有接受过暗夜决斗的训练。
当荒之介一屁股摔在道路当中,泥水四溅时,他心想无论如何也得逃离这儿了,太危险了。
于是,他为了给逃跑制造空隙,转守为攻,拚命地砍杀。
“着刀!”
“来吧!”
震撼人心的杀声持续了一会儿,荒之介孤注一掷朝着对方照直砍下,然后立即向道旁跑去。
荒之介降生以来还是第一次逃跑。他两脚溅着泥水逃跑,非常艰难。只是逃跑还倒罢了,可怕的是那冷嗖嗖的刀尖不知何时就会从背后劈来。
水忽然浅了,大概这里地势稍高,雨水向低处流去了吧,可是,糟糕的是遍地石块。
荒之介突然被猛地撞击了一下,头脑里轰地一声,坐在地上。对面撞上了什么东西——原来是一棵大树。
荒之介跳起来,一直跑到树前,几乎可以搂住它,但他顺着大树,咕辘辘地转到右边去,因为大树粗鲁地扎着了他。
“来吧!”荒之介咆哮着。脚下已无流水,立足之地略有改善,这使得他振作起来。遗憾的是周围依旧一片漆黑,但与方才相比,这个决斗场就胜似先前了。
荒之介持刀守候着可能隔树相伺的强敌,当中隔着一株大树,说起来对他这个只有招架之功的人是有利的。
“来吧!”荒之介又一次吼叫时,对方回答了:“唔,来啦!”突然杀气化作一道闪光,随着回答声同时来到。
荒之介又感到失策了。如果能看见对方,可以设法瞅他的空隙,向他扑去;但是,现在却办不到。
他在大树后面绕着大圈子,接着他就一个劲不停地围着大树转。
“哎呀!”荒之介发出悲鸣,虽然很轻微,但是敌人的刀尖划着了他的肩头。
荒之介仍旧绕着大树团团转。他无法停顿,假如停下,很可能在转眼之间他的脑袋就被劈成两半。
不知又过了多大工夫,荒之介还在围盖大树和对手相峙。
这时,要把地轴撕裂一般的雷鸣和闪电一道来了。被暴雨冲刷的广场的一角突然被蓝色的光亮照得通明。荒之介看见离自己三尺多远的地方有一株粗可盈抱的老树,也许是柯树,在树后,敌人持刀向前探着身子,正在向这边窥视。荒之介抓住这个时机,“哇”地大吼一声,向对方扑去。
仅仅是在闪电用蓝光把地面照亮了的短暂的时间之内,荒之介才转守为攻,他不顾一切地砍杀。趁着这余势,当黑暗再度占领了周围时,他仍然能够围着大树,从与先前相反的方向追逐敌人。
但是,不大一会儿,荒之介又必须采取守势了。袭击者的刀锋正在无情地从左右双方逼来。
第二次雷鸣闪电划破了黑暗。
荒之介与此同时对准对手象箭一样冲了过去。可是,立即恢复了黑暗,他只得也立即退为守势。
每当闪电一亮,荒之介就追逐对手,恢复了黑暗,他就被对手追逐。这两名决斗者多次围着大树,一会儿向左转,一会儿又向右转。
荒之介不知何时已经在右腕和右肩上负了数处轻伤了。他已无暇多想,只有砍翻可怕的强敌,或者被强敌砍翻在地。
雷鸣闪电的间歇变得很短了,苍白的光亮只间隔极短的时间就把天地撕裂,把天地划开。
“哇……”
“看刀!”
两个决斗者谁也不肯退让。
荒之介故意把身子稍稍向侧面扭转,两手紧握战刀使刀尖下垂,几乎挨着地面,又低低地向后抽刀。
对方死盯盯地看着他的动作。
不论哪一方的姿势稍有变动,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朝着对方扑去,两刀相拚,撕杀一阵,然后再离开。
“来吗?”
“来!”
“嘿!”
“着刀!”
两人只在拉好架势时才发出短短的杀声。在这时,雷电和黑暗交替着笼罩着他俩。
杀死他!荒之介在想。在这情况下,决心要杀死对方,说不定也就会被对方所杀。
荒之介感到浑身的血液好象突然被吸干,身子变轻了,头脑清醒了。
这时他才把视线投向可怕的对手,去看他的面貌。呀!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
这时,闪电雷鸣又同时来临。刀和刀又拚在一起,离开,又撕拚。
突然,比刚才大过几倍的强烈的光亮和声响投向他俩。
荒之介昏迷不醒了,他似乎被砍翻,滚出了一丈多远;他感到自己正在向地里深陷,他失去知觉了。
荒之介感到刺骨的寒冷,好似被别人放在冰上躺着。
“怎办?丢下他不管吗?”他听到遥远的地方传来男人的声音。
“因为这家伙来历不明啊。”接着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让我再寻思寻思。”
他听到这样两三句对话之后,又恢复了沉寂。
有一会儿,荒之介仍然踟躇在昏迷不醒的世界里。
实在太冷了,寒冷使他无法忍受。
荒之介忽然清醒,抬起半身,向四周巡视了一下,他还在大地上。用手摸一摸,有小小的水洼,还有滚滚小石。
虽然漆黑,看不见一切,但毫无疑义,是在地面上。糟糕的是浑身疼痛。他用左手从上到下地抚摩一下右手,手里还紧握着刀。
这时,荒之介才恍然大悟。
“噢…”
他呻吟着,凝视着前方的黑暗,又恢复了敌意和斗志。
然而,周围异常寂静,既没有虎视自己的敌人,也没有暴雨、闪电和雷鸣。
荒之介长吁一口气,又仰面卧下。殊死决斗之后的空虚向他袭来。他似乎是中了雷。
他回忆着前后的经过,直到你死我活的大决斗之前,他还记得,以后的事就毫无记忆可寻了。
如果是中了雷,荒之介觉得太惋惜了。如果不是落雷岂不把对方已经杀掉。不过,也许会被敌人以同样的准确把自己杀掉吧。不论怎样,总可以胜负分明了!
但是,对方是谁呢?他的确呼唤过两次我的名字。他知道我的名字。
他妈的!荒之介但愿敌人未受雷击,只要他和自已一样活着,总有一天可以一决胜负。
有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来了。荒之介满怀戒心地闭住双眼。
“还是带回去吧。”
“看见男人就带回去,这可不是好毛病。”
荒之介听见这样的对话。他这时才弄清,刚才昏迷之中听到的说话声并非是梦,而是现实世界中的真事。
“你是哪来的武士?”过于温柔的女人声音从头顶上落了下来。
荒之介因为捉摸不清围着自己的这三个人是干什么的,所以默不作声。
“在哪儿打过仗逃到这儿来的吗?”那女人又问。
“还用问?明摆着不象打仗的嘛,又没披挂铠甲。”一个男人说。
“真讨厌,你少说几句吧。”女人嗔怪地说。
“你干嘛一股劲儿吃醋。”
“吃醋的不是我,要是把这个来路不明的年轻武士带回去,可就要坏事啦。这和往常不同,不会轻易收留的。”
“你说会怎样?”
“那还用问,被带回去的人才可怜啦,会被咔嚓一下子就一劈两半啦。”
“会不会杀他,现在还说不定,也许这个武士更有本事呢。”
“就算他有本事,不,不行!不会有谁胜过兵太的。”
“那可说不定。我反正就喜欢有本领的,我还想叫他比试一下看看呢。”
他们议论的究竟是些什么,荒之介根本摸不着头脑。然而,从他们的言谈之间,可以听出不象什么安分守己的人。
“你倒是说句话嘛,气儿喘得好好的。”那个女人这样说。
荒之介开口道:“那边倒着一个武士吗?”
“啊?还有一个?”听那语气是吃了一惊。
“请你们看看柯树旁,也许有人倒下。”
经他一说,只留下那个女人,其余两个男人就离开了这儿。大概是按照荒之介说的特意到老柯树那边去了。
“你是织田军的?”
荒之介不答。
“你要说是织田军的,脑袋就搬家啦,还是说个别的什么军才好。”那女人在教唆他。
“多大年纪?真是个好汉子。”
“你能看见我的脸?”
“刚才借着灯火仔细端详过啦。”
这时那两个人回来了。“不象有什么人的样子呢。”
“晤。”那女人忽然把荒之介的手捏了一下说:
“什么人也没有。来吧,虽然累赘,也得搭救你呀。”
“使不得,使不得。”另一个男人说。可是那个女人说:“人家说是武田的余党呢。”
千里在大手荒之介约定日期的前一天,来到韭崎,住在她在新府城时一个熟人的家里。这家的房后就是釜无川的矮堤,从廊子上就可以眺望形成巨弧的河流的一部分。
那一天,千里曾经从那家走出,还没走几十步,就被雨淋得返回来了。她刚刚到家倾盆暴雨就把家屋、河堤、整个村落都覆蔽起来。
当时,千里虽然不住地埋怨这场暴雨,但是,当她从廊子上望见河水变成浊流,奔腾叫啸的情形,似乎又觉得这件事就此了结倒也很好。她感到自己不能与荒之介相会好象是天意。
过了不大一会儿,就在雷电交加时,千里已经决心放弃和荒之介相会了。仅仅是荒之介在新府城马场前门遇到这样的雷雨,他又如何藏身,这一点使她心里很难过。
但是,当雷雨完全停止了的时候,千里的心思又变了。虽然到了这般时刻再到约会地点不可能再找到荒之介,但她仍然想去看看。
她对别人说有件急事,必须到新府城外,便从那家走了出来。
不过半里之遥,可是这河边的路她很生疏,再加上一片漆黑,所以耗去了不曾预计到的时间。
她并不认为荒之介还在那里;但是,她还抱着万一的希望。
千里顺着道路离开河边,来到了新府城座落的七里岩台地的脚下千里已经完全丢掉了恐惧,在那山脚下走着。
当她走到南门时,月亮好象要寻找空隙钻出来,泄下了足以辨清周围景物的微光。
过去,这儿曾经是日以继夜武士们熙熙攘攘的热闹地方;现在,回想起来就好比回光返照,那只不过是武田家毁灭之前短暂在繁华而已。
千里站在废墟上,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这里就是过去的新府城马场前门的所在地。当她走到门前时,猛然吃了一惊,停下了脚步。一个人影,象蹲着的怪兽,坐在门旁的石头上。那个人影一动也不动,使千里看起来毛骨悚然。
“喂……”千里搭讪着,但是对方不作答。
开始时,千里以为坐在石上的是荒之介,但她发现不是那个人。千里打算尽快离开这个可怕的人。
这时,对方似乎刚刚发现千里的到来,抬起头来说:“来的是千里吗?”
千里猛地一惊,凝视对方:“你是酒部?”
“是我。”
正是酒部隼人。
“哎呀,你”
千里走近隼人,她又吃了一惊。他蓬头散发,脸上两三道血痕,右腕上也流出血来。
“您怎的啦?我还以为您到信浓去啦。”她接着又问:“到底是怎回事?这时分到这儿来。”
“这正是在下想要问的。你到底还是想会大手荒之介才来的吧。”隼人用责怪的口气问她。千里无话可答,只是一言不发,死盯着隼人的脸。
“我说对啦,不用问我也知道。”
“先别说这些。您到底为啥弄成这个样子?”
“真可惜,叫他逃掉啦。本来想杀他,却没有杀死。”
“把谁?”
千里发觉自己的心跳得就象在敲打警钟。
“您要杀死谁?”
“当然是大手荒之介啦。”隼人不耐烦地说。他的话里显然充满了仇恨。
“哎呀。”千里被吓得倒仰。“后来他怎样啦?”
“不知去哪儿啦。雷击之后,我昏迷过去,他就不见了。后来,我寻找一阵子,也找不见他。真遗憾,要不是落雷,我就杀了他啦。”
他说完似乎要站起来,大概由于身上疼痛,打消了这个念头,又在石上坐下。
“您为什么要杀他?”千里问隼人。
“你再到那边儿去找找,他也许还躺在那儿。”
千里听隼人这样一说,就离开他到那边儿去找了一阵子。那里只有水洼的表面上闪着昏暗的光亮,丘陵脚下一带没有任何人倒卧的影子。
千里回来,发现隼人长拖拖地趴在地上,她前去搀扶,隼人不等起来就问:“找到了吗?”
“没有。”
千里只得把荒之介暂且搁下,来关照眼前的隼人了。
“不要紧吧。”
“不要紧,只不过肩上受点儿伤。倒是被雷在腰上狠狠地打了一下子。”
“不能走动?”
“糟糕得狠,不能走了。”
“我搀着你好吗?”
“只靠你搀我也无济于事,等到天明有人从这儿路过吧。刀伤不深,你不用怕,先回去吧。不过,你住在哪儿?”
“在韭崎。”
“好啦,你赶快回那儿吧。”
“我要留在这儿。”这时,隼人用沙哑得不象他平时的声音笑起来。
“你不会有事找我,你是来和大手荒之介相见的,只不过他不在罢了。”
“可是……”
“用不着你费心,我决心把大手荒之介杀掉。”他好象又想起这件事:“你再到老柯树的附近去仔细找找看。”
“我仔细看过,什么也没有。”
“哪儿去啦?他妈的!明明被我砍倒了呀。”
“莫非是没有砍倒?”
“你不高兴?”隼人挖苦她一句。又厉声地说:“快走,快回去!”
“您为什么要杀他?”
“我想杀他。”
“这我知道。可是,您到底为什么想杀他?”
“也许是因为嫉妒,在世界上,我就不愿把你交到他手里。”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又不自己来夺取我?”千里真想这样说出来。
“我看他是一个好人。”千里说。
“也许是吧。”隼人呐呐自语似地说:“他也许能便你幸福,头脑聪明,又有惊人的本领。不过,在这人世上,我最厌恶的就是他,我为什么厌恶他呀!”
“我一定要杀死他。”过了一会儿,隼人又说出这样的话来。
千里从未曾见过隼人象这样坦率地表达自己的意志。
千里再一次走到老柯树旁,粗大的树干劈裂成两半,那裂缝令人看了不寒而栗。千里在那树旁逡巡了多次;一会儿在地面上寻觅,一会儿在草丛里搜寻,哪儿也没有荒之介。
千里又回到隼人身旁,她心想:如果在眼前的不是隼人,而是荒之介,那该怎样呢?一定会更加心情激动吧。她清楚地意识到,现在她对隼人越发琉远了。
虽然如此,她却不能请楚地回想出荒之介的面影来,连他的声音也回想不出来了。只有残留在自己的肩头上、胸前和唇上的神秘的一瞬间的快感,才是她有关荒之介的全部记忆。
“还是到我住的地方去吧,不过半里路,挺着点儿,到那儿去吧。”
“你真傻,”隼人说。好象用杠杆也撬不动他。
“你回去吧。”
“我能离开吗?”
“你回去吧。”
“我能离开玛?!”千里说时有一点儿愠怒。曾经救助自己、对自己一往情深的隼人不能走动了,她是不能视而不见,丢下他一走了之的。
“先到那边草地上吧,也许比这儿好些。”
千里说着,把隼人扶了过去。她从门旁原来曾是哨所的地方,找到两三张幸好不曾淋湿的席子,让隼人安静地仰卧在上面。
“这样觉得好一些吧。”
“多谢。”
隼人说完,仰面躺下。
“从前有多好啊。”隼人突然顺口说了这句话。
“嗯?”千里不解地问他。
“一国消亡,人心大变。这是必然的啦……一切都在变。”
隼人把‘一切都在变’这句重复了两三回,说着就昏睡过去了。完全是昏睡状态,就是摇撼他的身子,他也不会醒。
夜色将尽,天边逐渐发亮,能够看清隼人脸上暗黑色的血迹了。每当隼人痛苦地呻吟时,千里就怯生生地俯视他。
千里一夜没阖眼,就在隼人身旁等到了天明。
她本来是为了和荒之介相会,才走出门来,不料,和隼人在这儿度过一夜,这结局太令人无法捉摸了。
隼人在拂晓的鱼白光亮之中睁开了眼睛,这时,千里才觉得隼人可怜。
隼人之所以落到这种地步,无疑是由于对她的爱,他是为了对她的爱才去拚死拚活的。过去,千里对于怀着那样强烈的爱情、却对她没有任何爱的表示、反而与她疏远的隼人的态度,是不能理解的。
其实,所谓不能理解,正是由于她的心被那个对她不曾说一句爱慕的话、猝然用雨点般的狂吻来袭击她的无赖汉所佔据了。这应该说更难以理解了。
“你恨我吗?”隼人静静地睁开眼,望着千里。
“不。”
“我要杀死你特意来相会的大手荒之介,你一定恨我啦。”
“不。”
“你不用掩饰,恨就说恨。”
“有什么恨!”
“你说不恨?”隼人突然仲过手来,抓住千里的右手用力向怀里揽过来。千里站立不稳,上身倒在隼人的身上,但她把头扭了过去。
她心中既不兴奋也不烦燥。她十分清楚,她的心中冰冷。
“你说不恨我?”隼人又问。
“哈咿。”千里回答,但她并不肯说:“我不恨你。”
他虽然给我不少恩惠,但我和他毕竟无缘!
千里慢慢站起身说:“农家的人们就快出来啦,我去找人来,你等着吧。”她走了。
天已大明,昨夜的暴雨打落无数树叶,散落遍地,已经半埋在泥里。雨水冲刷,水土流失,到处裸露着小石。
于里出发专找人,以便暂且把隼人抬到韭崎的友人家中,但她却重新走到昨夜逡巡了几次的老柯树旁,看看是否有荒之介倒卧在那里。是啊,千里的心中依旧记掛着荒之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