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堂兵太自从呱呱坠地,直至今日,整整四十年,从来没有这样舒心地休息过。虽然手脚被缚,多少受点儿委屈,只要能够忍住,这对他倒合适,可以想睡多久就睡多久,如果有事,只消大喊一声“噢咿”,在门外看守的武士就会出面查问你要干啥。只有吃饭时才给松开手,小解的时候才给松开腿脚。
兵太是在焚毁新府城的那天晚上,被织田军泥川一益的部队俘虏的,到现在已经五天,一直被丢在这个农民家的仓房里。既没有进行什么审讯,也看不出要处刑的迹象,只是丢弃在间仓房里。
把他关在这种地方究竟要干什么呢?
这样的疑虑虽然时常缠绕着兵太,但是,它并不能使他苦恼多久。横竖是快死的人了,他感到一切都没有多大意义,何况他既不梦想得救,也不打算逃跑。细一想,没能战死沙场,却当了俘虏,真是终生憾事,但也只能当做时运的安排,因为当他苏醒过来时已经被捆绑得动也不能动了。
这里是离开新府村落并不太远的地方,当他站在门外小解时,就能够遥遥望见新府城下的丘陵。他虽不知道后面的地形,但当他在仓房里时,就听到滔滔不绝的河水声。那不是小河的声音,而是水量相当大的河流的声音。也许仓房背后就是釜无川吧。
“噢咿!”
粗野的呼唤使兵太向门口望去,出现了两三名武士。
“起来!”其中一名喝道。
“起来千什么?”兵太傲慢地问。
“到门外来!”
“门外?”
兵太觉得蹊跷。
“到门外做什么?”
“去河滩。”
“河滩?”
兵太暗想:去就去吧,终于要被杀头了。带到河滩去,除了死还会意味着什么?
“我起来。赶快解开我腿上的绳子。”兵太面不改色地说。
三名武士走进仓房,叫兵太:“站起来!”然后粗暴地给他解开两腿上的绳子。
“跟我们来!”
兵太顺从地跟那三名武士走出门外,早春的阳光晃着他习惯了黑暗的双眼。
他看见几名武士在正房进门处地板间里围坐饮酒,那是一户农家,可是,家人不知逃向何方,一个人影儿也没有。
从农家的门前到大路通着一条漫长的、坡度不大的铺石路,兵太从石路上蹒跚地走下去,目眩、目眩得要命。
兵太来在大路上,沿着崖边拐一个弯,立刻在他的眼前出现了浪花飞溅、河流湍速的釜无川,还有那两岸宽阔的河滩。
兵太在走下河滩的路口停了一下,向遥遥的丘陵方向望去。
那里曾经有过城砦,不用问,现在就连任人凭吊的废墟也看不见了。平板的台地,看起来仅仅象小岛。
城砦焚毁、武田倾灭,但那一望无际的山野,却已从漫长的冬天里解放出来,浑身颤抖着,正在迎接春天。
主公胜赖和追随他的仅有的侍从们,在这春日和煦的阳光下东藏西躲,此时此刻,又傍徨在何处的山野之中呢?
即使说胜赖的东山再起并未绝望,但事态已发展到这步田地,那也是遥远的、没有指望的了。
虽说如此,然而,身为一名武士,为了始终追随胜赖才从前线奔驰回来,却未能参加那一行,他感到是一大憾事。
“在这儿跪下!”
指给他跪下的地方,是在离大河两丈多远的河滩上,到处都布满了石子。
兵太在那里跪下,心想:要在这儿砍头了。兵太环视一下自己的脑袋离开身子后即将滚落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慨。
虽然年已四十,既无妻室,又无子嗣,一生忙碌,奔波沙场,这匆促的一生,现在即将告终了。在这曾经数十次涉足其中的釜无川的河滩上了此残生,往好里想,总算是自己的幸运。
从上游走来一群武士,不止十几二十来人,当中还夹杂骑马的。兵太觉得为了给他行刑,未免有点儿小题大作了。
“那是干啥的?”兵太问。
“闭住嘴!”武士一脚踢在兵太的胯骨上。
原以为二,三十个人,不对了,前来的武士列成长队,望不到头。
走在前头的数十名武士排成与河流平行的四列纵队,后面人数相等的两队武士与河流垂直摆成阵式,也就是说,有一百几十名武士,在河滩上摆成马蹄队形,把兵太围在正当中。
“这到底要干啥?”兵太向身旁的三名武士询问。
“闭住嘴呆着吧!”一名武士吼叫道。
“就要叫你辨认首级啦。”
“谁的首级?”
“那怎么知道?因为认不得,才叫你辨认嘛。”
“嗯……”
兵太呻吟着。他觉得倒不如让人家杀头的好。辨认武田军战死者的首级,简直令人无法忍受。
“我不干,去看昨天还是伙伴的脑袋,我可受不了。替我想个办法,搭救我一下吧。”兵太的声音接近于悲鸣了,他摆脱不了去辨认首级了。在别人的胁迫之下和同伴的首级会面,对于武士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我不干。杀了我吧!”兵太说。
“那可不行,俘虏当中就属你年长,又听说你在胜赖大营干过,所以你最合适啦。”
听他这样一说,兵太想,被俘的第二天接受简单的审讯时,他曾经坦率地谈到在胜赖的大营干过,看起来这就是祸根了。那时,他以为承认是在胜赖大混事的武士,比一般的杂兵更有机会痛痛快快地送去杀头,没想到这反而给他惹来了奇特的差事。
“你如果办好这件事,就能保住命啦。”
“有谁还打算保命?混账东西!”
“别说那讨厌的话,好生儿去认认那些首级吧。”
就在他们交谈的当儿,在两三丈以外的地方,早已摆上十几张木几,武士们坐在一旁,那些杂兵正把一些棺材似的木箱抬上来。
兵太闭住双眼。他的眼睛紧闭了很长时间,等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在他面前已经摆了几个首级。
这时,站在他身旁的一个六十来岁的白发武士问道:“你可认得这个头颅吗?”
兵太看了看摆在自己面前的三个头颅当中最右边的一个。紧闭着嘴,眼睛安静地阖着,那是一副丝毫不带痛苦、心满意足的安详的表情。
“我不认识啰。”兵太说。他的确不认识这只头颅,但是它明显地不是一名杂兵,人品骨相没有一点点卑下之感。
“下一个。”白发武士叫道。
下一个是一个青年,额上迎面受了致命伤,他也紧闭着嘴,竭尽全力进行战斗的满足感使得这副死相一点儿都不难看。
“多漂亮啊!”兵太在想。我也应该这样死去……兵太闭上了眼睛,好象在为死者祈祷冥福。
“不认识吗?”
“不认识啰!”
“看看仔细!”
“看得再仔细,不认识也就是不认识啰!”
“好一一生回想一下看。”
又过了片刻,白发老人又叫道,“下一个!”
兵太已经不肯再去看那第三颗头颅了。
“不认识吗?”
随着这一声喊喝,紧接着一阵痛打落在他的背上。他一下子扑倒在地。
又把他拉了起来,一只带把儿的勺子伸在他的眼前。
酒香忽地冲进兵太的鼻子。
酒!
兵太伸了伸脖子,把酒一口吞下,喘了一口气之后又朝着那个伸勺的武士扬扬下巴,意思是要他再往嘴里灌些酒。
酒勺好象故意往兵太脸上浇,那酒从他脸上流下来。
“下作的东西!清醒清醒,认认那头颅!”
白发老人说。大概他以为兵太是因为眼前看到同伙的首级吓懵了,叫人给他酒喝壮一壮胆。
“下一个……”
当兵太看那第三个头颅时大吃一惊,他认识那头颅,那人和兵太年纪相仿。
是谁?兵太凝视着那个浓眉武士的头颅,忽然“!”地大叫一声。当他第二次“啊!”地大叫时,他的身子也向前纵去。
那是立木平九郎的头啊。兵太虽然和平九郎已经数年不见,但在几年之前是经常一起作战的武士。那一次隔着富士川和德川军对峙了几个月,兵太是一直和立木平九郎在一起的。那是天正五年的事。
往高天神城运粮时,兵太也是和这个胆大的杂兵始终共同行动的。那不是天正四年秋天的事吗?
他是一个倒运的武士。他那满腔忠义刚刚得到主君高坂昌信的赏识,高坂昌信在阵中病段,他又追随小山田信茂。
听说他是个农民出身,说不定去种田反倒好了。
“噢!”
兵太这次的吼叫变为号泣了。难道就连立木平九郎也身首异处了吗?
“认出来了吗?”白发老人问。
“是的。是立木平九郎。”
“立木平九郎?是什么人?”
“你不知道立木平九郎?他以前在高坂昌信的部队里是尽人皆知的亲卫队将领。高坂死去之后侍奉小山田信茂,在小山田的队伍里提起立木那真是名声远震。吃武田家傣禄的没有不知立木平九郎大名的。”
兵太为这个倒霉的杂兵大肆吹嘘了一番,纯系胡言乱语。
“立木平九郎!嗯,没听说过。”
“不会吧。”
“好吧,暂且把它放在一旁。”
白发武士叫人把立木平九郎的首级搬到右边去,走到在后边记录的武士那里悄悄地说了几句话。然后又回到兵太身旁大叫道:
“下一个。”
“给我酒。”兵太不慌不忙地说。
“什么?”
“给我酒!”
一会儿,带把儿的木勺又舀了酒送到兵太嘴边。
兵太咕嘟咕嘟地发出响声喝了下去。然后又喘息一下说:“再给我来酒!”酒开始在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里渗透和回荡了。
“下一个!”白发武士刚刚吼叫,兵太就嚷起来:“啊,胜赖老爷!”
两三名武士立即跑了过来。
“你再说一遍,说清楚。”
这次的声音来自兵太的背后。
“武田家的大将胜赖老爷!”
兵太说着向前一纵,平伏在地面上。
兵太困倦极了,再也支撑不住,混身感到很舒服,眼皮却非常沉重。
远处、近处,人声鼎沸,象一群蜂子似地拥过来围着兵太乱嗡嗡。
兵太被别人揪着领子不顾死活地拽了起来。
“喂,再仔细看看!不是胜赖吧,看起来比胜赖年纪大得多啦。”
“我不知道那么多,我只知道我看到的是武田胜赖老爷的脑袋。”兵太刚说了这几句,又趴在地上。他实在太困倦啦。
不用问,他眼里所看到的那首级根本就不认识,他说是胜赖,那完全是胡扯。
然而,假若这首级当真被当做胜赖,那岂不是太妙了吗?
但是,睡魔正在施展它那无敌的威力,征服了他的身躯,他再也顾不上别的什么事情了。
此时,兵太已经神志昏迷,他顺手抓起身旁一块合手的石块,用双手捧着,尽力伸直双腿,嘴里“嗯嗯……”地呻吟着,坠入了梦乡。
兵太梦见自己赤身在激流中漂下,身子撞击在东一处西一处的岩石上,一会儿头朝下,一会儿把身子蜷起来,一会儿匍匐,一会儿又仰面朝天,有时坠入瀑布下的深潭,被冲击得象风车一般轱辘轱辘乱转,一会儿又被冲上浅滩,但又被河流卷走。
其实,这时,兵太正在遭人殴打,浑身疼痛。用木棒打他,又在河滩的石子上拖他。
他在神志昏迷当中,领受了这份倔强的、酒醉的俘虏所应受的刑罚。
兵太醒来了。周围一片漆黑,夜已经降临了。
兵太虽然睁开了眼睛,却挣扎不起来,手脚上的绳索虽已解掉,得到了自由,仍然一动也不能动。兵太这时才明白过来,当他烂醉如泥的时候,狠狠地挨了打,在河滩上被到处乱拖来着。
“哼……”兵太刚一呻吟,“哎呀,还活着哪。”忽然,兵太的身旁响起尖声尖气使人生厌的女人声音来。
兵太一惊,向黑暗中望去,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以什么姿态在那里站着?但是,一点儿也看不见。他只望见几颗寥寥的残星。悬在高高的天上,闪烁着。
不料,那女人温柔的手触着兵太的额头,而且,顺着额头向脸颊抚摸下去。
兵太脸上突然感到一阵剧痛,原来被狠狠地拧了一把。
“好疼!”兵太叫道。
“叫啥!你还知道疼?这可就放心啦,能起来吗?”
最后这句“能起来吗”好象说得很慢。
“你倒说话嘛!”
“嗯……”
“光会哼哼,说不出话来,是吗?”
接着,一声手指插进嘴里吹出的尖锐的哨音,冲破了黑暗。
那女人暂时默默不语,伫立了一会儿,然后又吹了一声口哨。
这时,传来了有人走来的声音,那声音哗啦哗啦地很寂静,好象是从水边走来。
“在这儿哪,他没死。准是武田的武士,象个俘虏,半死不活啦。”那女人说。
一会儿,又听见有个男人说:“竟干他妈的心黑手辣的事,还不如杀了痛快!”
“就是呀,所以我才痛恨织田那群坏蛋!”
沉歇了一会儿,女人又说:“怎么办?能救活吗?”
“谁知道。”
“白费那劲儿干嘛?”
接着,那男人咳嗽了两声说:“让他呆在这儿吧。”
兵太心想,如果把他丢下不管,可糟糕啦,于是,他又呻吟起来。
“那就尽量弄回去试试看吧。”兵太听见那男人说,随即感觉到那人用手抓住他的肩头。一点儿也不体贴,笨手笨脚地把他抬了起来。兵太呻吟着,但他已顾不上去考虑那许多了。
“挺住!”那人说着把兵太背在背上,那后背壮实得象一堵墙。
“要走啦。”那男人开始走动,那女人默默地在身后紧跟着。
兵太脸上、手脚,都被夜里的寒气所刺痛,一阵寒冷。说不定这样一来能够得救呢。
兵太虽然根本没想到会活到现在,这时反而顽强地渴望活下去。他不愿如此狼狈地死在河滩上。
嗓子很干,渴得要冒出火来。
“给我点儿水吧。”兵太嘟嚷着。“没有水吗?”
“你这人,真不知足。”又听见刚才那个女人清脆的声音了。随后,那个男人又说:“你再忍耐一会儿吧。”兵太在那男人的背上,摇摇晃晃地又走了很长时间。
兵太被那人丢掷在地面上时,好象来到了半山腰上,尖峭的石子碰得他疼痛。
周围开始朦朦亮了,物体的轮廓模模糊糊地显现出来。
“给你,喝水吧。”那女人用木碗给他盛来凉水。
“感谢不尽!”兵太一饮而尽。“再给我一碗好吗?”兵太有生以来也没喝过如此甜美的水。
“还要一碗?”那女人虽然有点儿不耐烦,却仍然又去了。
背兵太的那个男人大概累乏了,在兵太身旁仰卧着。听他一声也不响,说不定已经睡熟了。
兵太喝下那女人打回来的第二碗冷水,这才顾得上瞅一瞅她的脸面。
那女人的容颜,正在黎明的雾气中慢慢地显现出来。兵太递还她水碗时,发现她的手纤细娇嫩。兵太就地仰卧着端详她的脸,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了。
“老爹,起身吧。”女人对躺着的男人说。
“在这儿也是白耗光阴,走吧,”她又对那男人说。
那男人呻吟似地哼了一声说:“好吧,动身。不过,这件货也太重啦!”
他说着站起身,兵太这才看清他的面貌,原以为他是个中年汉子,投想到竟是白发老翁。是一位身强力壮、眼光凌厉、野武士风度的老人。他笔直地从岩石上站起来,足有六尺来高。
“来,背上。”老人粗声粗气地对兵太说。
兵太一旦知道背他的是位老叟,就再也不想让他背了。他想如果自己能走,就自己走。
兵太自己挣扎着欠起半个身子说:“也许,我自己能走。”
“站起来试试看!”
兵太听从他的话,打算站起来,可是很艰难。不想,那女人从一旁伸手擎住兵太的膀子。
“你扶住我的肩头。”
兵太扶着女人的肩头,这回总算站起来了。
老人在前面走着。兵太由那女人搀着,一步一步艰难地走在石子滚滚的山路上。
“我把你们拉下喽!”那老人说着向前走去。过了一会儿,当兵太定神一望时,只剩下伸向远方的山梁小路,那人已经无影无踪了。
“让我歇一歇好吗?”
那女人听兵太这样说,她一声不响地就把搀扶兵太的那只手抽了回去。她这个动作太狠心了,兵太踉跄坐在小树丛中。
那女人在兵太身旁站着,兵太向她道谢说:
“多谢救命之恩。”
“还说不准呢。你的下身不是还流血吗?”那女人说。兵太这才发现自己的腰部满是血迹。他哪儿也不疼,大概是由于流血过多,已经麻木了。
“我被人家砍着了?”
“是啦,你自己还不清楚?”
“不清楚。”
兵太说时,望了那女人一眼,这一来,他不由得看呆了,那不是那天晚上的那个女人吗?兵太眼前的这个女人,就和焚毁新府城那天晚上,在酒部隼人催促之下把马借给她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越看越相象,所谓的一根蔓上结俩瓜,就是指的这情形吧。
“你这样看我干嘛?”
一听她的声音,自然又是另外一个人了。
在新府遇见的那女人,尽管不了解她的身份,从她身上却能感到谦恭有礼,言谈上也类似女侍中的上层人。
“莫非你在新府呆过?”
“你问谁?”
“我问您。”
“你胡扯什么呀。”她莫名其妙地说。“好啦,该动身啦,总在这种地方傻乎乎地站着也是白搭。”
兵太又由那女人搀扶起来。
“去哪儿?”
“不远就到家啦。”那女人又说:“肚子饿了吧。”她提到这一点,使兵太感到非常可心。
后来,他们在山梁上不知又走了多久,当小路顺着山坡向下的时候,那女人说:“那儿就是啦。”
果然,在山坡上的杂树丛中,望见了住家的屋脊。
突然,兵太听到马嘶。
“有马?”兵太问。
“不但有马,还有猪、有鸡哪。”那女人回答。
顺着小路再往下走,地方虽小,却有三四家农家风格的房屋,形成一个小小的部落。那女人搀着兵太向眼前的一家走去。
“啊,累坏啦……”
那女人又狠狠地把兵太甩在堂屋,自己却坐在门框上,叫了一声:“老爹!”
方才那位老人仍是那一身装束走了出来。
“这么半天才回来。”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用不着操心。”
“我还以为他溜走了呢。”
“至于那样吗?”
“这种人象条蛆,贪生怕死。”老人又说:“让那个家伙到后边去睡吧。”他用下巴指着兵太,朝那女人示意。
兵太被安置在后边的储藏室里睡下,虽然被子单薄,已经够舒适的了。
他躺进被窝就睡着了。在他熟睡当中那个女人来到他的枕旁,他朦胧地似乎知道;但是,问过他什么,他回答了什么,他都记不清了。
他似乎睡了很久。醒来时廊外的院庭己笼罩在黄昏的幽暗之中了。
兵太静听着。隔壁铺着地板的房间里人声喧嚣,粗野的男人声音当中还时而夹杂着先前那个女人的声音。
兵太从被窝里爬出来,扒着板壁缝儿向隔壁窥视,七八个野武士模样的莽汉正在那儿大摆酒宴。
坐在上首的是今天早上搭救兵太的那个老者,他身旁是那个年轻女人。
“我看,先让他养好伤,至于杀与不杀,那是后话。”老者说。
“我总觉得同伙增加得过多了是一件危险的事。”一个粗矮的男人说。酒劲儿使他满而发出红光。
“尽管他是武田的武士,可是,不加考虑就带回来,我也认为太担风险啦。”另外一个人说。
“你们胡说些什么,眼下不是平安无事吗?既然怕担风险,当时就杀掉多好。”那老者又说。
兵太听出来正在议论他。这一群野武士到底在谋算什么呢?
“我看不妨。这人虽然看起来武艺不那么高强,可是也不象个胆小鬼。等以后考验一下再说吧,如果合意就用他,不合意把他推下山涧就得啦。我去推他。”那个女人接着说,“三公,那一次你也够悬的啦,差一点儿就叫我给推下去啦。亏得你数了那棵树……”
那女人说时笑了起来。大概是三盃落肚,那女人也放荡起来,和刚才判若两人了。
兵太觉察到自己掉进可怕的陷阱里了。
这时,那老者对那女人说:“去看看那个武士。”
那女人立刻站起身,好象朝这里走来的样子。兵太又钻进了被窝。
兵太躺在被窝里,那个年轻女人拉开木板门,走了进来。
大概由于贪了几杯,她和今天早上判若两人,面红耳赤,步履蹒跚。
“你睡醒啦里这下子可睡足啦,真能睡。能起来吗?起来试试。”那女人站着,居高临下地对兵太说。
因为兵太呆在那里默不作声,这一次她加重了语气说:“叫你起来,你倒是起来嘛!”
兵太欠起身来。
“不吃东西怎么能有精神呢?跟我来,有话对你说。”
女人从那敞着的木板门往隔壁走去,忽然粗暴地说:“别磨蹭啦,叫你来就赶快来。”
兵太和那天早上一样,直到现在,也说不清这女人是否可亲,真难捉摸。
“我去。”由于兵太只简单地应付一句,就又躺进被窝,那女人瞪了一眼:“说起话来架子倒不小,用得着吗?”说完,就消头在门外了。
兵太又欠起身,这才发觉他已被解除了武装,一副狼狈相。
这一回兵太从被窝里爬出,站起身,虽然手脚关节痠疼,却妨碍不了他的行动。
他用手左右开弓推拉两三次,又象相扑力士踏脚示威似地摆开蹲档骑马式,在两条大腿上流番运气,他这样反复做过几次准备动作之后,才慢吞吞地走进那个铺地板的房间。
在座的人全把视线集中到兵太身上。在男人们团团围坐的地方,有一个炕炉,炉里燃着粗大的劈柴,上面架着一口大锅。锅里正在咕嘟咕嘟地煮着东西,蒸气濛濛。
兵太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向在座的人们环视了一下,他朝着老人说:
“今早承蒙您关照啦,谢谢您。”他轻轻地施了一礼。
这时,兵太饥肠辘辘。锅里煮的好象是肉,油脂的香味引得兵大直嚥唾沫。
“那里煮的是啥?”兵太用下巴指着大锅。于是,他挤进大个子野武士和矮胖子野武士当中坐下。大个子野武士说:“你这厮好生无礼,报上名来。”
他狠狠地推了兵太一把。
“先让我吃过再说。从昨禾早晨还没吃过一点儿东西呢。”
那个矮胖的野武士听兵太如此一说,也用肩头撞了兵太一下。
“好啦,先喝上一杯吧。”老人说。
“喝酒?这……”兵太并不想喝酒,昨天在河滩上,就因为喝得烂醉,遭了毒手,吃够苦头了。
“喝酒……还不如给我东西吃。”兵太说。
“不做声时那副模样满凶,怎么说出这种没出息的话呀。”那女人说时恶狠狠地碎了一口。
“给他点儿吃的吧。”老人说。
一名头顶秃得精光象个妖怪似的野武士对他大吼一声:“到这儿来吃!”
“锅里是啥?”兵太站起身走过去,在炕炉旁盘腿大坐,慢慢地揭开锅盖。
“煮的是野猪!”那妖怪说。
“这个季节还有野猪?”
“前几天冷不丁跑来这么一头,就和你一样。我们打死了它,天天吃,今夭已经第三天啦。”
“第三天啦,不碍事。”
兵太取下锅盖,拿筷子伸进锅里,夹出一片地地道道的野猪肉来。
真香。
“我要全吃光啦。”
兵太吃了肉,又喝汤,暂时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只顾着吃。座上的人们在议论着什么,他根本没听见。
“好吃!野猪肉这玩艺儿真香!”
兵太用筷子在锅里搅了搅,空空如也,眨眼之间,他已经把它一扫而光了。
这时,兵太觉得突然有一个小小的物体朝他迎面飞来,他一侧脸,闪躲过去,堂屋地上当地响了一声,是一个酒杯。
兵太依然在喝汤,听到那个大个子野武士高声叫骂,“流浪汉,站起来!”
大个子一边叫骂,一边踏过席间的食器,向兵太扑去。他不顾一切地猛扑,眼看撞在兵太身上,兵太顺势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就地按倒,脸部跌进炉灰里。
兵太非常气忿,因为他是正在喝那锅里最后一口残羹时遭到袭击的,食器也被打飞了,满脸都溅上了肉汤。
“好一个无礼的家伙!”兵太用力把那大个子的脸部往炉灰里又按了两三下。
“他妈的,住手,”这次吼叫的是那个妖怪。他飞快地站起身形,抽出刀来。
“如果你我交锋打成平局,我就饶你不死,否则,实在抱歉,你只好身首异处了。”他那张大脸,居然毫无表情。
“加十次,你把他拉出外边儿去再打吧。”那女人说。
“在院子里吗?”那个被称为加十次的妖怪问道。
“在院里打我看不见,就在堂屋地上干吧。”那女人蜜横地说。
“好吧。”加十次说着跳至堂屋地,大喝一声:“来吧!”
兵太默默不语,慢腾腾地来到堂屋地,朝着在门坎上坐着的那个野武士说:“递给我一把刀!”
“是呀,没有刀怎么行。”那女人搭讪着取过一把刀,对兵太挑唆说:“可不许你打败哟。”
那个大个子妖怪猛地迎面砍来,兵太闪开,抽刀就势横扫,刀尖划着大妖怪的腿胫,他短促地惨叫了一声。
加十次再次砍来,他这次使下绝招。
但是,加十次又发出了第二声惨叫。
“糟、糟、糟啦!”他翘起右腿,摆出一个奇特的架式,但是,疼得歪鼻子斜眼儿,哀告着:“不打啦、不打啦!”加十次叫着,已经来不及了,兵太的刀尖儿,嗖地向前一伸,扎进加十次的右臂。
“哎呀!”胆小的大妖怪发出异样的尖叫,坐了个屁股墩儿,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堂屋外头。
“左卫门,上!”老人对那个矮胖武士说。
“我?我可不行!”左卫门退缩了。
“谁上?”
其余的野武士没有一个应战的。
“真了不起啊!”那女人发出赞叹。
“左卫门,你倒是上嘛!”那女人改了口气命令道:“你不是自认为最有本领的吗?我可最讨厌孬种!”
左卫门一听到她讨厌孬种,立刻摆出一副决一死战的架式站起身来。
“好啦,看我的!”
他东张西望地冲到堂屋地,取过挂在门口的长枪,呐喊一声,直取兵太。
“真是一群杂兵!”兵太心想。他们根本不懂剑术,只不过参加过几次实战而已。不仅这个左卫门,就连那个加十次,也是杂兵的剑法,他们只顾鲁莽地硬拚。
兵太侧身一闪,左卫门在堂屋地里收不住脚,把枪一下子扎在后门的柱子上。
左卫门用力拔枪,拔不出来,他就用脚蹬着柱子拔。
兵太似乎觉得乏味儿了,失掉了厮杀的意志,坐在门坎上。
左卫门拔出枪来,又朝着兵太哇哇大叫着冲了过来。
“真讨厌:”兵太伸手拂过他的枪,揪住左卫门后脑勺上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扭了个脸朝天,从后胯上瑞了一脚。
左卫门踉踉跄跄地滚出了堂屋地。
“真了不起呀。”兵太听见那女人的赞叹声。
“叫什么名字?”老人跪在一旁问。
兵太望了那老人一眼,那老人很强悍。
“你打算把我杀掉吗?”兵太冲着老人问。但那老人避而不答,只说了一句:“了不起的本领啊!”
虽然是救命恩人,兵太却恶狠狠地瞪着老人,质问他:“为什么要杀我?”
“打算试探一下你的本领。”老人平静地说。
“试探我的本领做什么?”
“有事相求。”
“什么事?”
“这些人们都是应诺了我的请求的。你也能应诺吗?”
“说说看!”这老人到底要说什么呢?
这时,那个女人插嘴说:“说起话来好象挺有本事,忘了今天早上在河滩上倒着只剩一口气儿啦。”
“别无他求,我有一个奢望——我的身分你迟早能够知道,目前暂且不谈。简而言之,我想置织田信长于死地。你也应当懂得,我们的主家是叫信长给毁灭的啊。”
“主君胜赖还活着,没有毁灭。”兵太说。
“胜赖,信胜,还有胜赖的夫人,这三位三四天前死在织田军手中了。你还没听说吗?”
“没听说!不过,那是真的吗?”
“准还骗你。拢川一益的部队在天目山取得了这三位的首级,带着首级从这岭上过去啦。”
兵太心想:也许是这样。织田大军势如破竹一般拥进甲斐,虚弱的胜赖一行,是难以幸免的啊。他们孤立无援,就连一草一木也无可凭借,这是显而易见的了。
“这话不假吗?”
“我为什么要说假话?”。
“好,我答应了。”兵太说:“如果先了窥伺信长的性命,就请允许我入伙吧。我本是当死之人,为了这事,就再残喘些时日吧。”
“你愿意入伙吗?”老人通报姓名道:“在下是跡部大膳。”兵太也说:“我是藤堂兵太。”
“这是武士的誓言,交杯盟誓吧。”
“不,酒请免了吧。”兵太说。
“不爱喝酒?那就不勉强你喝。不过,用冷水代替吧。”
那女人好象去打水,拿着酒瓶到土间里去,等她取回水,倒进酒壶,首先递给兵太。兵太举杯接水道:
“我看,还是喝酒吧。”
“你可真能折腾人,真是的!”
那女人尽管嘴上这样说,可是,对给她添麻烦倒也没有太大的反感。
“大家都过来。加十次和左卫门怎么啦?”老野武士跡部大膳说。
那些野武士们听从吩咐,集合过来。加十次、左卫门、还有那个把脸触进炉灰里的大个子野武士,也都垂头丧气地过来了。
“你们这条命是白拣的喽!”一名野武士说。加十次白楞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就算是长筱大战的幸存者,也没关系嘛。对不,加十次!”兵太听了那女人的话,便向她:
“法性院老爷在世时,你侍奉武田家的吗?”
“是的!”
那个大妖怪不讨人喜欢地插了一句,似乎刚才被兵太刺伤的肩膀还疼,用右手去摸左肩。
“侍奉谁啦?”
“马场美浓守老爷。”
“唔。”
兵太向左兵卫问话,左兵卫似乎前嫌未释,全然不理睬他。
“我是追随今川的。”坐在末席一位年近五旬的枯瘦乡下武士自我介绍说。
“今川?”
“桶狭间大战吃了败仗……”他说活的口气好象自己就是今川义元。
尽管他们是一群杂兵,但是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曾与织田军作战败北失去了主公,这却是事实。
“你们都是怀恨织田才聚在一起的吗?”兵太一边往面前的杯子里斟酒一边问。
“因为,到哪儿也没有生路啊。”有人直率地说。
“有没有生路暂且不谈,你可当心,眼看就不愿意离开这儿啦。”大个子野武士说着笑起来,他笑起来没完没了,使兵太听得毛骨悚然。
这时,兵太发觉那女人流露出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淫荡的眼神,正在注视着他。
酒宴半酣,跡部大膳说:“弥弥,我先去睡了”,站起身来,向后边仓房走去。
“我父亲睡觉啦,大家也散了吧。”年轻女人对野武士们说。
“弥弥是你的名字吗?”兵太问。
“这名字好吗?”那女人把身子向兵太凑过去,歪着头说。
“这名字可是稍稍有点点儿怪里怪气呢。”兵太说。
“说我的名字怪里怪气可不好。”那女人有点儿娇嗔。但她又解释道:“从我小时候父亲就叫我yaya,yaya,后来就叫成弥弥了。别人都夸这名字好,偏偏你说它怪里怪气……不过,我倒喜欢你这一点。”
她秋波仍然眄顾着兵太的脸,孩子般的稚气和成熟的女人所具有的淫荡劲儿奇妙地揉合在一起了。
“看看,又开始啦!”一名野武士说着转过身去。弥弥听见就说:“你说啥?我可是就喜欢有本事的人,讨厌孬货。趁早都回去吧。”
她又环顾了一下在座的人说:“加十次、左卫门也都回去吧。”
加十次和左卫门都极为懊丧地绷着脸,一言不发。
“还磨蹭什么?叫你们走就快点儿走!”
“我不走,今晚要睡在这儿,怎么样,左卫门?”加十次在寻求左卫门的支持。这时,一名野武士故意纵声大笑:“哈哈哈哈……”。向门外走去。
“谁?有什么可笑!”加十次大声责间。
“因为太可笑啦我才笑啊。”野武士返回身来,非常使人厌恶地嚷了起来:“你的班儿已经结束啦。因为天上又掉下一个新鲜家伙来,你没用啦。”他说了一句“好冷”,这才当真走出去了。
接着又有两三名武士走出去,余下的只有加十次和左卫门了。
忽然听到异样的声音,兵太回头一看,原来是左卫门窝窝囊囊地哭泣起来。
“哎呀,真没出息。趁早回去吧!”弥弥真狠心。她只知道一个劲儿迎面推搡着放声哭泣的左卫门的胸部,叫道:“回去吧,回去吧!”
“不用你那样说他也会回去!”加十次一旁插嘴说。
后来,那两人无可奈何地站起身来,走到土间,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留恋地张望一下,最后才消失在门外的夜幕里。
“他们在嫉妒呢。”弥弥把大门闩好,回来对兵太说。
“让我也睡下吧。”兵太说。他觉得弥弥在身旁有点目眩。
兵太回到房间里,躺进被窝。
不知弥弥睡在何处,房间里一片寂静。
兵太凝神倾听,院子里似乎有水池,水在哗啦哗啦地响,也许是狗在喝水。
这时,兵太听到有人轻轻向他走来的脚步声,柔软的手突然摸着兵太的脸颊。
“弥弥!”
远处传来大膳的呼唤声。
弥弥又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但是,过了一会儿,弥弥又来了。弥弥走路的方法太巧妙了,使人觉得小偷也不会走得这样轻。
当弥弥温暖的气息喷到兵太的面颊上时,又传来了大膳呼唤“弥弥!”的声音。弥弥轻轻地咋了一下舌头,离开了兵太。
弥弥第三次来到兵太身边,大膳又在呼唤。弥弥刚要离开,这回兵太却不肯放掉弥弥了。长久忘怀了的女人发香,使兵太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兵太张开他的阔臂,把不似这人间所有的温柔的身子搂在怀中。弥弥稍稍挣扎了一阵,却又低声说:
“我为你所有啦。我喜欢有本领的人。你可真有本领啊。不过,要是再有本领更大的人,我可要跟他去呀。”
她耳语着,这真是离奇的宣言。她又说:“你已经不能从这儿出去了。如果想走,就杀死你。”
兵太任她随便去讲,他对那些都不介意,弥弥的可爱使他神魂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