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伟大的奥斯曼大师面前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手抄本书页,有些已写上书法准备装订,有些要不是还没上色,就是因为某些原因尚未完成。我们花了一整个下午,比对我姨父的书页,鉴定各个细密画大师,并列表记下评估的结果。侍卫队长派出恭敬却粗鲁的手下,突袭搜查各个细密画家和书法家的居处,把收集到的书页拿来给我们(有些图画和我们的两本书毫无关联,有些书页则证实了书法家也一样,为了赚外快,偷偷接受宫廷外的委托)。正当我们以为这些人都已经走了的时候,一位十分自信的侍卫跨步走向大师,从自己的腰带间拿出了一张纸。
起初我没留意,以为又是哪个父亲,尽其所能接触各个部门总监和单位主管,向他们递上请愿,想让自己的儿子当学徒。透隙而入的微弱光线告诉我,早晨的太阳已经失去了踪影。为了让眼睛休息,我开始做一个运动,试图空洞地望向远方不要对焦。这个练习,是设拉子前辈大师给细密画家的建议,认为这么做可以预防过早失明。就在这时,我昏眩地发现,大师拿在手里、难以置信地瞪着瞧的那张纸,有着熟悉的迷人颜色和令人窒息的折叠法。它和之前谢库瑞通过艾斯特转交给我的信件一模一样。我正打算像个白痴似地开口说“真巧”,但马上注意到,诚如谢库瑞的第一封信,里面也夹了一张画在粗纸上的图画!
奥斯曼大师留下图画,把信交给我,这时我才尴尬地明白果然是谢库瑞送来的。
我亲爱的丈夫黑,我派艾斯特到已故高雅先生的家去探探他的遗孀卡比叶的口风。在那里,卡比叶拿出一张插画页给艾斯特看了,也就是我随信附给你的这张。稍后,我也去了卡比叶家中,尽我所能劝她把画交给我,告诉她这么做对她有利。当可怜的高雅先生被人从井底打捞出来时,这幅画就在他身上。卡比叶发誓说没有任何人曾委托她已故的丈夫画任何马匹。既然如此,是谁画的呢?侍卫队长的手下已经搜过房子。我附上这张纸条,因为这件事对于调查想必关系重大。孩子们尊敬地亲吻你的手,向你致意。谢库瑞,你的妻。
我仔细读了三遍这张优美便条的最后六个字,仿佛凝视花园里的六朵艳红玫瑰。之后,我也倾身望向奥斯曼大师拿着放大镜正在审视的书页,当下看出上面墨渍晕散的形体是马,有好几匹马摆出同一个动作,像是和前辈大师那样作为练习而一气呵成画出来的图画。
奥斯曼大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是谁画的?”
接着他自己回答:“当然了,是替已故的姨父画马的同一个细密画家。”
他能如此肯定吗?更何况,我们根本不能确定书中的马是谁画的。我们从九张书页中找出马的图画,开始检查。
这是一匹骏逸、简单、栗色的马,让你无法转移视线。我这么说是事实吗?我曾经花很长时间看这匹马,先是与我的姨父一起研究,后来又独自一人面对这些图画很久,然而从不曾对它特别留意。它是一匹美丽但平凡的马:它平凡到我们分辨不出是谁画的。它并非纯栗色,比较接近赤棕色,这种赤棕色中隐约也有一丝红色。这匹马,我在别的书本和图画中看过很多次,知道它是一位细密画家完全不加思考,顺着记忆直接画出来的。
我们就这样瞪着马瞧,直到能够发现它所隐藏着的秘密。于是,现在,我可以看见马身上所蕴含着的美,闪烁发亮,像一股热流从眼前升起,包含着一股力量,激起人们对生命的热望,对知识的渴求,以及对世界的全心拥抱。我自问:“究竟是哪一位细密画家有如此神来之笔,能够描绘出这匹安拉眼中的马?”好像一时间忘了他只不过是一个卑鄙的杀人凶手似的。马站在我面前,像一匹真正的马,然而我的内心某处仍然明白它只是一幅图画。陷入真实与虚幻的两难之地,让我有点恍惚,内心莫名地涌起一股完美无缺之感。
我们花了一点时间,互相对照练习用的模糊马匹与姨父书中的马,最后得出它们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的结论。那几匹强壮、优雅的骏马,它们骄傲的姿态透露着静止而非动作。姨父书中那匹马则令我惊羡不已。
“好一匹不可思议的马。”我说,“它使人产生一股冲动,想要拿张纸把它画下来,再画下每一样东西。”
“一个人可以给一位画家最大的恭维,便是说他的作品刺激了自己对绘画的狂热。”奥斯曼大师说,“不过,现在让我们忘掉他的才华,设法揭发这个恶魔的身份。姨父大人,愿他安息,有没有提过这幅图画准备配以什么样的故事?”
“没有。根据他的说法,这是居住在我们强大苏丹领地里的一匹马。一匹骏马:有着高贵的奥斯曼血统。它是一个象征,目的在向威尼斯总督展示苏丹陛下的财富与疆土。不过另一方面,就像是威尼斯大师笔下的物品,这匹马也比透过真主之眼创造出的马匹更栩栩如生,它就好像住在伊斯坦布尔的某座马厩里,由某个马夫照料。如此一来,威尼斯总督会告诉自己:‘奥斯曼的细密画家也变得和我们一样观看世界,这表示奥斯曼人民也变得像我们了。’于是,他会愿意接受苏丹的力量与友谊。因为如果用不同的方式画一匹马,你也会开始用不同的方式看世界。尽管它看起来独一无二,这匹马却是依照前辈大师的手法所绘。”
关于这匹马我说了这么多,这使它在我眼里变得更加美丽而珍贵。它的嘴巴微张,两排牙齿间隐约可见它的舌头。它的眼睛炯炯发亮。它的腿强壮而优雅。一幅图画之所以能流传不朽,是因为画的本质,还是人们给它的评价?奥斯曼大师极其缓慢地移动放大镜,观察马的每一个细节。
“这匹马究竟要说明什么?”我带着一股天真的热忱说,“为什么这匹马存在?为什么是这匹马!这匹马有何特别?为什么这匹马能令我激动?”
“作为委托者苏丹、君王和帕夏们觉得这些作品华美。因为他们委托制作的图画完全就像他们委托制作的书本一样,都能令人感受到他们的力量,充斥其中的大量金箔,包含在内的奢侈劳力与视力的耗损,都证明了他们的富有。”奥斯曼大师说,“一幅精美的插画含有深刻的意义,因为它证明了一位细密画家的才华就如用来制作图画的黄金一样,昂贵而稀少。其他人觉得这幅马的图画很美丽,是因为它像一匹马,一匹真主眼中的马,或者纯粹一匹想像中的马;逼真的效果来自于才华。对于我们来说,绘画之美首先在于其细腻而丰富的内涵。毫无疑问,当我们发现这匹马还能透露出凶手的痕迹、恶魔的印记时,图画的意义更为延伸扩大。接着会慢慢地察觉,美丽的并非马的形象,而是马本身;也就是说,不把马的肖像看作一幅图画,而视它为一匹真正的马。”
“如果把马的这幅画当作一匹真正的马来看,那么您看到了什么?”
“看见这匹马的体型,我会说它不是幼驹,然而,从颈子的长度和弧度来判断,我会说它是一匹优良的赛马,而看它平坦的背部,我会说它很适合长途旅行。从它纤细的腿看来,我们或许可以推论它有阿拉伯马的敏捷聪明,但身体太长又太大,所以不可能是。它的优雅腿部反映出布哈拉学者法德兰在《马之书》中形容的精良马匹,如果遇到一条河流,它将不惊不惧地轻松跃过它。皇家兽医富玉济翻译的《马之书》中,描写一匹上等马的种种美妙特性,优美的译文我仍牢牢记得,可以向你肯定我们面前这匹栗色马符合书中每一项描述:一匹精良的马必须拥有一张漂亮的面孔、羚羊的眼睛;它的耳朵应该像芦秆般竖立,两耳距离要适中;一匹上等的马应该有小牙齿、圆额头和细眉毛;它必须高大、鬃长、腰部短、鼻头小、肩膀窄,同时背部宽平;它必须拥有结实的大腿、修长的颈子、宽阔的胸膛、厚实的臀部,以及多肉的大腿内侧。这头牲口踱步时,它应是骄傲而高贵的,行进的姿态仿佛在向两旁的群众致意。”
“这就是我们的栗色马!”我说,惊异地望着马的画像。
“我们已经找到了我们的马。”奥斯曼大师带着惯有的反讽微笑说,“但很可惜的,它丝毫无助于我们辨别这位细密画家到底是谁。因为我知道没有一位正常的细密画家会在画马的时候,用一匹真马作为模本。我的细密画家们,自然都是凭借记忆,一口气把马画出来的。要证明这一点,让我提醒你,他们大多先从一个马蹄的尖端开始,勾勒出整匹马的轮廓。”
“这么做的原因,不是为了让画中的马可以稳稳地站在地面吗?”我辩解说。
“加兹温的贾玛列丁在他的《马之绘画》一书中写道,只有当一个人脑中牢牢记住整匹马的形象时,他才能够从马蹄开始,准确地画出一幅马的肖像。无疑地,如果画马的时候必须经过缜密的思索琢磨,或者甚至更荒谬的,要经过一再观看一匹真马,依照这种方法,画家非得从头开始画到脖子,再从脖子到身体。我听说有些威尼斯插画家通过反复尝试与犯错,小心翼翼地画出一些路边随处可见的驮马图画,卖给裁缝或屠夫,并引以为乐。这种绘画根本谈不上表达世界的意义,更别说呈现真主创造物的美。然而,我深信即使是这些平庸的画家也一定知道,一幅真正的绘画并非取材于眼睛在某个刹那看见的事物,而是根据手的记忆和习惯自然产生的。画家永远得独自面对画纸。就因为这样,他必须永远依赖记忆。我们面前的这匹马,正是取材于记忆,借助灵活老练的手部动作来完成的。现在,我们别无他法,只能利用‘侍女法’寻找它身上的秘密签名。仔细看看这里。”
他极为缓慢地移动图画上方的放大镜,审视这匹迷人的马,仿佛在一张古老、详细的牛皮地图上,搜寻宝藏的位置。
“没错。”我说,像一个急着找出高明答案讨好老师的学生,“我们可以比较马鞍毯的颜色和刺绣,看看跟别的画有什么不同。”
“我的细密画师从不降低身份去描那些细节。图画中的服饰、地毡和被毯的刺绣是学徒们画的。说不定是已故的高雅先生画的。别管它们了。”
“是耳朵吗?”我激动地说,“马也有耳朵……”
“不。耳朵从帖木儿时代就没变过;它们就好像芦苇的叶子,大家都清楚得很。”
我本来打算说:“那么,马鬃的编织和每一缕毛发的笔触呢?”但还是闭上了嘴,因为我并不怎么喜欢这场师徒游戏。如果我是学徒,理当清楚自己的角色。
“看看这里。”奥斯曼大师带着沉重但专注的语气说,好像一位医生向同僚指出一个恶性脓包,“你看见了吗?”
他把放大镜移到了马的头部,然后慢慢提高,拉开它与纸面的距离。我低下头,以便更清楚地观察被镜片放大的部位。
马的鼻子很奇特:它的鼻孔。
“你看见了吗?”奥斯曼大师说。
为了确认所见无误,我想我应该移动到放大镜的正后方。正巧奥斯曼大师也这么做了,就在离图画有段距离的放大镜后方,我们突然间脸贴上了脸。感觉到大师粗硬的胡须和冰凉的脸颊,我不禁陡然间吓了一跳。
一阵沉默。我酸涩的眼睛下方,一拃外的图画里,似乎正发生着一件奇妙的事,而我们则戒慎恐惧地亲眼目睹着。
“它的鼻子上有什么?”半晌后我才开得了口小声说。
“他把鼻子画得很古怪。”奥斯曼大师说,眼睛不离开书页。
“会不会是他的手滑了?这是个失误吗?”
我们继续研究这奇怪、独特的鼻子画法。
“难道这就是包括伟大的中国大师们在内的画家们都在谈论的所谓模仿威尼斯人而形成的‘风格’吗?”奥斯曼大师讥讽地说。
我心里升起一股怒气,以为他在讥讽我辞世的姨父:“我已故的姨父以前常说,缺陷如果并非来自于能力或才华的不足,而是发自细密画家的灵魂深处,那就不该被视为缺陷,那已经是风格了。”
无论它是怎么来的,是细密画家的手误还是那匹马的问题,要指认出谁是杀害我姨父的恶混,这个鼻子是惟一的线索。然而,遗留在可怜的高雅先生身上的马匹图画墨迹却已晕散,别说研究鼻孔了,我们连马的鼻子都看不清楚。
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查阅奥斯曼大师手下挚爱的细密画家们这些年来为各种书籍所绘的马,寻找同样有问题的马鼻孔。由于尚未完成的庆典叙事诗描述各个行业团体在苏丹陛下面前步行游行,因此在两百五十幅插画中,几乎没几匹马。于是,在苏丹的允许下,我们派人到各处去取书,包括存放某些图画书、样本手册,以及新编书籍的手抄本绘画坊,还有苏丹的私人寝宫和后宫,拿回所有尚未被收藏锁入宫廷宝库保存的书册。
从一位小王子的殿阁找到的《胜利记》里,有一幅双页插画,内容叙述在塞格德围城中身亡的苏莱曼大帝苏丹的葬礼仪式。我们首先检查额头有白斑的栗色马、拖着灵车的羚羊眼灰马,以及其他身披华丽马鞍毯与刺绣马鞍的忧伤马匹。它们全都出自蝴蝶、橄榄与鹳鸟之手。这些马,无论是拖曳着大车轮的灵车,还是立正站直,用湿润的眼睛望着红布覆盖的主人遗体,皆以同样优雅的姿势站立。这种姿势仿照赫拉特前辈大师的绘画,也就是,一条前腿骄傲地向前延伸,旁边另一条腿则直直地竖在地面。它们的脖子长而弯,尾巴整齐绑起,鬃毛也经过修剪和梳理,然而,所有马的鼻子都没有我们所要寻找的问题。同样地,尽管无数指挥官、学者和教长前来参加葬礼仪式,立正站立于四周的山顶,向辞世的苏莱曼苏丹致敬,但他们骑乘的千百匹马之中,也没有任何一匹拥有此项异征。
这幅忧郁的葬礼图画,也把它的哀伤传给了我们。我们难过地看见,这本奥斯曼大师与细密画家们呕心沥血完成的手抄绘本,已被糟蹋得不成样了。后宫的嫔妃用这本书与王子们玩游戏,在书页的各个地方乱涂乱画。一幅苏丹祖父的狩猎图中,有人用拙劣的笔迹在一棵树旁边写着:“我崇高的老爷,我爱你并且等着你,就像这棵树一样坚毅。”就这样,带着满心的悲伤气馁,我们审阅了一本又一本传世之作,这些经典的创作过程我时有耳闻,但从不曾亲眼目睹。
《艺苑》的第二册中,都出现了三位细密画师的笔触。书里,我们看见在轰隆作响的火炮与众多步兵后方,有上百匹包括栗色、灰色与蓝色等各种颜色的战马,身披各式威武的全副盔甲,背负着挥舞弯刀的英勇骑兵,整齐划一地登上粉红色的山顶,然而,没有任何一匹马的鼻子有瑕疵。“而且,究竟什么算瑕疵!”奥斯曼大师后来说,那时我们正在检查同一本书里的另一张图,上头描绘了皇室外门及我们此刻恰巧所在的游行广场。图中把医院画在了右边远处,将苏丹的皇家谒见厅与庭院中的树木以缩小的比例绘画,让它们能容纳进画里,但又富丽堂皇到符合在我们心中的重要性。只不过,在守卫、侍卫队及议会秘书骑乘的各色马匹的鼻子上,也没能找到我们要寻找的记号。接着,我们看见苏丹陛下的曾祖父雅勿兹·苏丹·赛里姆,向杜卡迪尔的统治者宣战之后,沿着库斯昆河岸竖立起帝国营帐,猎捕各种仓皇逃跑的红尾黑灵犬、弹跳四窜的幼羚,以及惊惶失措的野兔,留下一只倒卧血泊的花斑大虎,它身上的斑点如花朵绽放。无论是苏丹的白额栗色马,或是驯鹰者——鹰都停在他们的前臂上蓄势待发——腿下的马匹,都没有我们寻找的记号。
直到黄昏,我们已经检视过千百匹马,都是这四五年来奥斯曼大师的细密画大师们、橄榄、蝴蝶及鹳鸟所画的:克里米亚大汗穆罕默德·吉拉伊的美耳栗色有斑点的黑色及黄色的马;作战时头和颈部冒出山顶的粉色和银灰色的马;从突尼斯的西班牙异教徒手中夺回哈库瓦德堡垒的哈依达尔帕夏的马匹,以及西班牙人红栗色与开心果绿色的马,其中一匹马在逃跑时摔了个嘴啃泥;一匹黑马(它引起了奥斯曼大师的评论:“我忽略了这一匹,我想不出这么草率的图会是谁画的。”);一匹红色的马(它微微转过耳朵,倾听一个皇室僮仆在树下随手弹奏的乌德琴);席琳的马(和她同样羞怯优雅的雪布狄兹,站在一旁等待趁着月光在湖中沐浴的主人);长枪比武时骑乘的活泼马匹;暴躁的马与它俊美的马夫(不知为何,奥斯曼大师看着这幅画说:“我年少时极喜爱他,我为他费了很大的劲。”);安拉派遣给先知易里雅斯,保护他不受异教徒攻击的金光飞马——它的翅膀被误画在了易里雅斯的身上;苏莱曼大帝苏丹的灰色纯种马,头小身体大(他骑在马上悲伤地凝望着年轻可爱的王子,由于失去了三个爱子,他把年轻的王子叫来一起打猎);愤怒的马;奔驰的马;疲累的马;美丽的马;被人忽视的马;永远离不开书页的马;以及跨越镀金页缘似乎想要逃离书页的囚禁的马。
它们身上都没有我们所要找寻的签名。
即便如此,面对着逐渐降临的疲倦与忧愁,我们依然能保持持久的兴奋:有好几次,我们忘记了马,无法自拔地沉湎于美丽的图画,流连于迷人的色彩。欣赏这些图画时,奥斯曼大师往往带着怀旧的热情,而非新鲜的惊奇——它们大多是他创作、监督或纹饰的。“这些是卡辛姆帕夏区的卡辛姆画的!”有一次他指着苏丹陛下的祖父苏莱曼苏丹的红色军营下那些小小的紫色花朵说,“他绝对不能算是一位大师。四十年来,他就用这些五片花瓣的朵朵小花,填满了图画中的畸零空白,两年前才刚刚过世。我总是指派他画这些小花,因为没有人画得比他好。”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哀叹:“可惜,太可惜了!”在我的灵魂深处,感觉到这些字眼宣布了一个时代的结束。
正当四周暗下来的时候,一道光线溢满了房间。一阵骚动。我此刻如鼓一般狂跳起来的心,刹那间明白:世界的统治者,崇高的苏丹陛下,忽然间已经走进了房间。我扑身跪倒在他的脚边。我亲吻他长袍的衣角。我头晕目眩。我无法直视他。
不过他早已开口和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说起话来了。目睹他与一个几分钟前才和我一起促膝观画的人说话,让我心中充满炙热的骄傲。我不敢相信,崇高的苏丹陛下此刻正坐在我原先坐的座位上,专注地倾听大师讲解,就和我刚才一样。随侍在侧的财务大臣、驯鹰团指挥官,以及许多我认不出身份的护卫陪侍在他身旁,众人全神贯注望着敞开的书页。我鼓足勇气,斜眼仔细观察世界至高无上的统治者的面孔和眼睛。他是多么英俊!多么高贵挺拔!我的心脏已不再狂跳。就在这时,“他”向我看来,于是我们的眼神交会了。
“我非常喜爱你的姨父,愿他安息。”他说。是的,他正在对我说话。兴奋之中,我漏听了他说的一些话。
“……我深感哀痛。然而,看见他创作的图画皆为经典之作,我颇为欣慰。待威尼斯的异教徒们看见它们之后,将惊惧于我的智慧。你们必须从这匹马的鼻子,判断出那位卑鄙妄为的细密画家是谁。否则,即便残酷,也不得不严刑拷问所有的细密画师。”
“世界的庇护,至高无上的苏丹陛下,”奥斯曼大师说,“要揪出造成这个笔误的家伙,最好的方法,是命令我的细密画师在一张白纸上画一匹马,不加思考,即兴作画。”
“当然,只要它确实是笔误,而非真正的鼻子。”苏丹陛下犀利地指出。
“苏丹陛下,”奥斯曼大师说,“为了这个目的,如果可以借由您的命令,宣布今天晚上举行一场比赛;如果可以派遣侍卫前去拜访陛下的细密画家们,要求他们在一张白纸上即兴画马,作为比赛……”
苏丹陛下望向皇家侍卫队长,表情仿佛在说:“你听见了吗?”接着他说:“你们知道诗人内扎米的竞赛故事中,我最喜爱哪一篇吗?”
有些人回答:“我们知道。”有些人说:“哪一篇?”有些人,包括我在内,没有开口。
“我不喜欢诗人的竞赛,或是讲述中国画家和西方画家与镜子之争的故事。”英俊的苏丹说,“我最喜爱的比赛,是大夫的死亡之争。”
语毕,他倏然起身离去,前往参加昏礼。
稍后,等昏礼的宣礼结束,我在昏暗的天色中走出宫廷大门。我匆忙赶回居住的区域,快乐地想着谢库瑞、男孩们,以及我们的家,但就在路上,我惊恐地想起了大夫之争的故事:
两位大夫在他们的苏丹面前比赛,其中一位通常被画成身穿桃红衣服的大夫,制造了一枚绿色的毒药丸,药性之强可以毒死一头大象。他把这枚药丸递给了另一位身穿深蓝色长袍的大夫。那位大夫先是吞下了有毒的药丸,之后,又吞下一枚他当场配制的深蓝色解药。从他那温和的微笑中可以看出他一点事也没有。接下来,该轮到他让对手尝一尝死亡的滋味了。他从容不迫地享受着这其中的乐趣,从花园摘下了一朵粉红色的玫瑰。他把花拿到唇边,朝花瓣轻吐了一首谁也听不见的神秘诗句。接着,他胸有成竹地伸长手臂,把玫瑰递给了敌手,让他一闻花的芳香。神秘咒语的力量使得身穿桃红衣服的大夫心慌意乱,尽管花里除了寻常的香气之外什么也没有,但是他刚把玫瑰举到鼻子前,就因为惊吓过度,倒地身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