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破门而入的人群,我知道埃尔祖鲁姆教徒们已经开始动手杀害我们这些幽默的细密画家了。
黑也挤在看热闹的人群中。我看见他拿着匕首,周围有一群奇奇怪怪的男人、鼎鼎大名的布贩艾斯特和另外几个拎着布包的女人。我站在旁边观看,各种物品被砸得稀烂,试图溜走的咖啡馆客人被毒打了一顿,我有股冲动想逃走。过了一会儿,另外一群人马,大概是禁卫步兵赶到了现场。埃尔祖鲁姆教徒们赶紧熄掉他们的火把,逃之夭夭了。
咖啡馆漆黑的门口已经没有人了,也没有人在观看了。我走进屋里。屋内一片狼藉。我踩着碎满一地的杯盘、玻璃和碗。一盏油灯高挂在墙壁的钉子上,经过这一阵的混乱后还没有熄灭,然而也只照亮了天花板上煤烟熏黑的痕迹。遍布木椅、矮桌碎片等各种残骸的地面,则陷于一片黑暗。
我把一张张长坐垫堆叠起来,爬上去伸手取下了油灯。在它的光晕之中,我发现地上躺着几个人。我看见一张脸浸在血泊中,看不下去了,就转过身看看另一个。第二个人仍在呻吟,一看见我的油灯,他便发出婴孩般的咕哝,我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有人走了进来。我先是猛然一惊,然后才感觉到是黑。我们一起弯身察看倒在地上的第三个人。我垂下油灯靠近了他的头,这时,我们看见内心早已知晓的事实:他们杀了说书人。
他打扮成女人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迹,然而下巴、眉头和涂了胭脂的嘴巴都被打肿了,脖子上一片瘀青,显然是被勒死的。他的手臂瘫在了身后的两侧。不难推断出其中一人从背后抓住老人的手臂,其他人则殴打他的脸,最后才勒死了他。难道他们就为了要“割断他的舌头,让他再也不能诽谤崇高的传道士教长”才着手这么做的吗?
“把灯拿过来。”黑说。火炉边,油灯的光芒照出摔烂的咖啡研磨器、筛子、磅秤和咖啡杯碎片,这些东西七零八落地散布在打翻一地的咖啡泥泞中。黑走到说书人每天晚上挂图画的角落,搜寻表演者的道具、腰带、魔术手帕和挂图架。黑说他在找图画,并把刚才我递给他的油灯举到我面前:没错,我是出于道义画了两张画。我们什么也没发现,只找到了一顶死者平常戴在剃得光溜溜头顶上的波斯小圆帽。
趁四下无人,我们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从后门出去,步入了黑夜。刚才的袭击过程中,屋里大部分画家和人群想必就是从这扇门逃走的,然而从到处散落的花盆和一袋袋咖啡豆看来,显然这里也曾有过一番缠斗。
咖啡馆被毁以及说书大师遇害的事件,加上夜晚的恐怖黑暗,拉近了我与黑的距离,同时我想这也引发了我们之间的沉默。我们又走过了两条街。黑把油灯交还给我,然后抽出匕首,抵住了我的喉咙。
“我们往你家走。”他说,“我想搜查你的屋子,这样我才能放心。”
“他们已经搜过了。”
我非但没有对他动怒,甚至忍不住想戏弄他。黑会去相信关于我的无耻传言,不刚好证明他也在嫉妒我吗?他握住匕首的样子没什么自信。
我家与我们离开咖啡馆后走的道路是相反方向。因此,为了避免碰上人群,我们在街区里左拐右弯地走过大小街道,穿越空旷的花园,花园里潮湿而孤寂的树木飘散出郁沉的芳香。我们沿着一道宽宽的弧线,绕远路走向我家。从咖啡馆那里传来的嘈杂声一直就没停过。我们听到埃尔祖鲁姆教徒们在街上到处乱跑,禁卫步兵们、街区的守夜人和年轻人在后面追着。走完一半的路途时,黑忽然说:
“接连两天,我和奥斯曼大师呆在宝库里看传奇大师们的经典画作。”
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我几乎尖叫地说:“一位画家到了某个年纪之后,就算他与贝赫扎德在同一张工作桌上绘画,他所看见的也只能取悦他的眼睛、满足并感动他的灵魂,却没有办法增长他的才华。因为一个人是用手绘画,而不是用眼睛。到了我这个年纪,更别说奥斯曼大师的年纪了,一个人的手很难再学习新的东西了。”
确信美丽的妻子正在等我回家,我便扯开喉咙大声说话,警告她我并不是独自一人,让她能够躲起来,别被黑看见——不是说我就怕了这个挥舞匕首的可悲笨蛋。
我们走过庭院大门的时候,我还依稀看到屋子里有灯影在摇曳,不过感谢真主,现在只剩下了一片黑暗。这个耍刀的禽兽竟敢强行闯入我的神圣家园,粗暴地侵犯我的隐私。在这间屋子里,我日复一日,花费所有时间寻求并绘画安拉的记忆,直到眼睛酸疼——那时我会和我美貌无双的妻子做爱——因此,我发誓一定要报复他。
放下油灯,他逐一检查我的纸张、一幅就快要画完的画——被判罪的囚犯乞求苏丹解开他们的债务锁链,并接受陛下的慈善赏赐——我的颜料、我的工作桌、我的刀子、我的削笔器、我的毛笔、我写字桌旁的各种物品、我的磨光石、我的画刀,以及我的笔与纸匣之间的空隙。他翻遍了我的橱柜、箱笼、坐垫底下、我的一把剪纸刀、一个柔软的红枕头和一块地毯下面。接着他从头来过,把油灯拿得更靠近每一样物品,再次检查同样的地方。初次拔出匕首时,他曾说过不会搜索整栋房子,只会检查我的画室。难道,我就不能把我想藏的东西藏在我妻子此刻正从那里偷窥我们的房间里吗?
“我姨父尚未完成的手抄本里,有一张最后的图画。”他说,“杀死他的凶手偷走了那幅画。”
“它不同于其他图画。”我接口:“你的姨父,愿他安息,要求我在纸的一个角落画一棵树。在背景某处……画面的中央、前景的部分,将置入某人的图画,大概就是苏丹陛下的肖像。那块很大的空间已经留好,但还没有开始画。依照法兰克的风格,放在背景的物品必须比较小,所以他要我把树画得小一点。随着画面的细节慢慢发展,整幅图感觉起来仿佛是从一扇窗户望出去的世界景象,完全不像一幅插画。然后我才领悟到,利用法兰克的透视方法作画时,页缘的边框与镀金取代了窗户的窗框。”
“高雅先生负责边框装饰和镀金。”
“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我已经说过我没有杀他。”
“一个凶手绝不会承认是他杀了人。”他马上回嘴,接着问我,刚才咖啡馆遭袭的时候,我在那里做什么。
他把油灯放在我坐着的坐垫旁边,放在了我的纸张、我画的书页之间,借此照亮我的脸。他自己则在房间来回走着,就像黑暗中的一个阴影。
我把跟你们说的这些都告诉了他,跟他说我其实是咖啡馆的稀客,今天只是恰巧路过。除此之外,我还告诉了他我为他们画过两幅墙上的挂画,而实际上我也不喜欢咖啡馆里发生的这一切。“因为,”我补充道,“如果绘画艺术企图通过对生活中的丑恶加以鄙视与惩罚取得其影响力,而不是从画家个人的技巧、执着与回到安拉身边的渴望中孕育出力量,那么,惟一的下场便是艺术受到自身的鄙视和惩罚。不管它的内容鄙视的是埃尔祖鲁姆的传道士或撒旦,后果都一样。更何况,如果那咖啡馆不跟埃尔祖鲁姆教徒纠缠的话,今天晚上它也不会受到袭击。”
“就算这样,你还是会去那里。”这混蛋说。
“没错,因为那里很愉快。”他到底懂不懂我有多坦白?我又说:“即使明知某样事情是错的,我们这群阿丹的子孙仍然可以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我必须羞愧地说,我也喜欢观赏那些廉价插画和模仿表演,还有说书人用平铺直叙的用白话文讲述的各种撒旦、金币和狗的故事。”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你会踏入那个不信教者们呆的咖啡馆?”
“好吧。”我放任内心的声音说,“我自己也时常被怀疑的蠹虫啃噬:自从奥斯曼大师,甚至包括苏丹陛下,公开认定我是画坊中最具才华也最为专精的画师之后,我开始战战兢兢深怕其他的画师们嫉妒,为了不让他们对我产生仇恨,有时候我会努力试着去他们出没的场所,和他们呆在一起,努力做得像他们一样。你懂吗?而且,自从他们把我说成是一个‘埃尔祖鲁姆信徒’之后,为了让别人不要相信这种谣言,我便开始经常进出那个邪恶不信教者们呆的咖啡馆了。”
“奥斯曼大师说,你时常表现出好像对自己的才华与专精感到抱歉似的。”
“他还说了我些什么事?”
“为了让别人相信你确实抛弃一切投入了艺术,你刻意在米粒和指甲上画些琐碎无聊的图画。他说因为你对安拉赐予的伟大天赋感到不好意思,所以总是努力去讨好别人。”
“奥斯曼大师已达到贝赫扎德的层次。”我真心实意地说,“还有呢?”
“他毫无保留地列出了你的种种缺点。”这混蛋说。
“那说说我的缺点。”
“他说,尽管拥有超凡的才华,然而你绘画的原因,并不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而是为了取悦于别人。显然,促使你绘画的最大动机,是去想像一位观画者将会感受到的喜悦。然而,你实在应该纯粹为了绘画本身的喜悦而画。”
奥斯曼大师竟如此坦率地向这个家伙揭露了我的事情,我的心不禁一阵灼痛。他只不过是个灵魂卑贱的东西,一辈子不是致力于艺术,而是专心当个小官员,写写字拍拍马屁。黑继续说:
“奥斯曼大师认为,伟大的前辈大师绝不会为了服从新君王的权威、新王子的一时兴起或新时代的喜好,放弃他们奉献一生建立的风格和技巧。因此,为了避免被迫变更风格技巧,他们会英勇地刺瞎自己。相反地,你们却无耻地借口说是苏丹陛下的旨意,热情仿效法兰克画师的技法,为我姨父的书本作画。”
“伟大的画坊总监奥斯曼大师这么说想必没有恶意。”我说,“我去给我的客人煮一壶菩提茶。”
我走进隔壁房间。我的挚爱把她身上穿的中国丝缎睡衣往我头上一抛——这是她从布贩艾斯特那儿买来的——然后揶揄地模仿我说:“我去给我的客人煮一壶菩提茶。”伸手握住了我的阴茎。
我从她铺好的床垫旁边的箱子最底部,翻出藏在玫瑰花香床单中的玛瑙镶柄刀,把它从刀鞘抽出。刀锋锐利无比,如果把一条丝手帕往上面抛,才轻轻一沾刀锋,手帕就会裂成两半;如果把一张金箔放在上面,割下来的金箔切边就和用尺割的一样平滑。
我尽可能把刀藏好,回到画室。黑很满意刚才对我的质询,还一直手拿着匕首绕着红坐垫打转。我把一张画了一半的插画摆在坐垫上。“过来看看。”我说。他好奇地跪下来,试着分辨画中的究竟。
我走到他身后,拔出刀子,猛然把他推下地,用身体的重量压住让他动弹不得。他的匕首跌落一旁。我抓住他的头发,用力把他的头压在地上,拿起刀子从下方抵住了他的脖子。我摊平黑纤弱的身体,用硕壮的身躯压得他紧紧趴在地上,下巴和空出来的手硬推他的头,让他几乎碰到刀尖。我一只手里抓满了他的脏头发,另一只手握着刀子抵向他细皮嫩肉的喉咙。他很明智地一动也不动,因为我大可当场解决他。如此贴近他的鬈发、他的颈背——其他情况下很可能诱人赏巴掌的地方——和他丑陋的耳朵,更加激怒了我。“我强行克制住了自己不要现在就把你做掉。”仿佛在泄漏一个秘密似的,我朝他耳里低语。
于是他像个乖顺的小孩一样一声不哼地听我说话,这让我感到极为满意。“你一定晓得《列王记》里的这个传说。”我轻声耳语,“费里东君王犯了一个错,把最贫困的领土分封给了自己两位年长的儿子,而把最富饶的土地波斯,给了最年幼的伊拉吉。嫉妒不已的图尔决心报仇,设计欺骗了自己的弟弟伊拉吉,当他准备割断伊拉吉的喉咙时,动作和我现在的一模一样。他抓住伊拉吉的头发,用全身的重量压在弟弟的身上。你感觉得到我身体的重量吗?”
他没有回答,不过他那待宰绵羊般瞪得大大的空洞双眼,告诉我他正在听。这激起了我的兴致:“我对波斯风格的忠诚景仰,不限于绘画艺术,还包括砍头的习惯。这种广受喜爱的场景,我在描述君王瑟亚乌什之死图画里还看过另一个版本。”
我向安静聆听的黑解释这个场景的细节:瑟亚乌什为了向他的兄弟们报仇所做的准备;他烧毁了自己的整座宫殿、所有财产和物品;他温柔地辞别了妻子,跨上马背,前往战场;输掉战争之后,他被人抓着头发在地上拖行,然后面朝下地摔在了土里,“和你现在一模一样”,一把刀子抵住他的喉咙;战败的国王满脸是土,聆听俘虏他的敌军与他的朋友间爆发争执,辩论究竟该杀了他还是放了他。接着我问他:“你喜欢这幅插画吗?格鲁维从背后袭击瑟亚乌什,就像刚才我对你一样。他压在他身上,拔剑抵住他的脖子,手里抓着他一大把头发,然后割开了他的喉咙。殷红鲜血即将喷涌而出,先在干燥的地表激起一阵黑烟,然后那里就会绽开出一朵鲜花。”我安静了下来,我们可以听见远处的街道上埃尔祖鲁姆教徒们的奔跑惨叫声。霎时间,屋外的恐惧使我们两个互相堆叠在一起的人靠得更近了。
“然而在那些图画中,”我更猛力拉扯着黑的头发,补充说,“可以察觉到,画家难以用优美的手法呈现出两个男人虽然互相憎恨、身体却和我们一样合而为一的样子。那些图画似乎满溢着斩首之前的那种背叛、妒忌和战争的混沌氛围。即使加兹温最伟大的画师,在画两个压在一起的男人的身体的时候也会犯难,所有的东西都会画得乱成一团。相反地,你和我,你自己看,我们就优雅俐落得多。”
“刀锋刺到我了。”他呻吟道。
“我很感激你跟我说话,亲爱的老兄,可是没这回事。我始终非常小心。我绝不愿意做任何事来破坏我们优美的姿势。在爱情、死亡与战争的场景中,伟大的前辈大师们就像描绘一个身躯似地画出交缠在一起的身躯,这仅能从我们的眼中引出泪水来。你自己看:我的头靠在你的颈背上,好像是你身体的一部分。我可以闻到你的头发和脖子的气味。我的双腿分别压在你的两条腿上,直直伸长与你的腿互相契合,外人要是看见了或许会误以为我们是一只优美的四腿动物。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体重均匀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又是沉默,但我没有把刀子往上推,因为这么一来真的会把他刺流血的。“如果你不打算开口,我可能会忍不住咬你的耳朵。”我说,朝那只耳朵里呢喃。
从他眼里,我看出他准备说话,于是再问一次同样的问题:“你有没有感觉到我的体重均匀地分散在你的背和屁股上?”
“嗯。”
“你喜欢吗?”我说。“我们是不是很美?”我问,“我们是不是就像前辈大师的经典画作中,那些以极其优雅的姿势肉搏厮杀的传奇英雄一样美?”
“我不知道。”黑说,“我从镜子里看不见我们。”
我想像我的妻子正在隔壁房里,借由不远处那盏咖啡馆里的油灯流泻的光芒,观看我们。一想到这里,我兴奋得忍不住想咬一口黑的耳朵。
“黑先生,你为了盘问我,手持匕首,强行闯入我家,侵犯了我的隐私。”我说,“现在你感觉到我的力量了吗?”
“是的,我也了解到你有权这么做。”
“那么,现在,继续问我任何你想知道的问题。”
“形容一下奥斯曼大师是如何抚摸你的。”
“我在当学徒的时候,比现在柔弱、纤细而漂亮得多,那个时候他会像我骑在你身上一样骑在我身上。他会抚摸我的手臂,有时甚至会弄疼我,然而因为敬畏他的学识、他的才华与力量,因此他的行为也让我很高兴。我从来不曾对他心存任何邪念,因为我爱他。对奥斯曼大师的爱引导我热爱艺术、色彩、纸张、图画与彩饰之美,以及画中的万事万物,进一步衍生为对整个世界及真主的热爱。奥斯曼大师就如同我的父亲。”
“他时常打你吗?”他问。
“就像一位父亲恰当地、带着规劝的想法责打孩子一样,他也像一位大师应该做的那样,为了教我而痛打我、惩罚我。如今我发现,他用尺敲打我的指甲所带给我的疼痛与恐惧,激励我更快、更好地学到了许多东西。当学徒的时候,因为害怕他抓住我的头发拉着头猛撞墙壁,我从不曾打翻颜料,也从不曾浪费他的金彩;我能很快地熟记马前腿的弧度;我知道怎么掩盖描边师的失误,懂得及时清洗画笔,以及学会了如何心无旁骛地专注于面前的书页。由于我的才华与专精全得自于年少时接受的责打,因此,如今我也理直气壮地责打我的学徒。不仅如此,我知道就算我错打了他,只要不击垮学徒的精神,最后也终将使他受益无穷。”
“尽管如此,你知道殴打一位长相清秀、眼神妩媚、天使般的学徒时,偶尔,你会因为纯粹的享受而耽溺其中。你很清楚奥斯曼大师想必也从你身上得到过同样的快感,对不对?”
“有时候他会拿一块大理石磨光石狠狠敲击我的耳后部,害我耳鸣好几天,连走路都处于半恍惚状态。有时候他会使劲掴我巴掌,使得我的脸颊痛上好几个星期,眼泪直流。我记得这些,但仍然敬爱我的大师。”
“不,”黑说,“你对他满怀怨恨。愤怒在你心底暗暗累积,为了报复,你替我的姨父画法兰克风格的手抄本。”
“你一点儿都不了解细密画家。事实刚好相反。大师的责打,能使一位年轻细密画家对自己的大师忠诚尊敬,至死不渝。”
“伊拉吉和瑟亚乌什被人从背后割喉的凶残场景,就如此刻你对我下手的情况一样,肇始于兄弟阋墙,而根据《列王记》所述,兄弟阋墙的原因往往源于一位偏心的父亲。”
“的确。”
“你们这群细密画家的偏心父亲,不仅促使你们自相残杀,现在更打算背叛你们。”他狂妄地说。“呃,拜托,刺到了。”他呻吟道。他痛苦地哀号了一会儿,接着继续说道:“没错,只需一眨眼的工夫,你就能割裂我的喉咙,让我血流满地,像头献祭的羔羊,不过,如果你没听完我的解释便下手——我也不相信你会那么做,呃,求求你,够了——那你一辈子都会想着我现在到底打算对你说什么。拜托,刀锋稍微松一松。”我照做了。“虽然从你们小时候开始,奥斯曼大师就密切注意着你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欣喜地看着你们的天赋才华在他的悉心教导下,于绘画作品中盛开绽放,不过如今为了拯救他为之奉献了毕生精力的画坊及其风格,他决定弃你们于不顾。”
“高雅先生的葬礼那天,我讲述了三个寓言,想让你明白人们所谓的‘风格’实际上是多么可厌的东西。”
“你的故事是关于细密画家的个人风格。”黑谨慎地说,“然而奥斯曼大师关心的,是如何严守整个画坊的风格。”
他徐徐讲述道,苏丹已下令尽全力找出谋杀了高雅先生与姨父的凶手,为了这个目的,陛下甚至准许他们进入了皇家宝库;而奥斯曼大师却准备趁此机会从中阻挠姨父的书,并惩罚那些背叛了他且已开始模仿法兰克大师的人。黑又说,根据风格来判断,奥斯曼大师怀疑图中的裂鼻马是出于橄榄之手;不过,身为画坊总监,他相信凶手是鹳鸟,并打算把他交付给刽子手。我可以感觉到,在尖刀的逼迫下,他说的是事实。看见他像个孩子般认真地叙述这一切,我真想亲吻他。他说的事情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铲除掉鹳鸟,意味着奥斯曼大师死后——愿真主赐福他长命百岁——我将接替他担任画坊总监。
令我不安的不是他的话可能成真,而是它可能不会成真。反复思索黑话中的言下之意,我从琐碎的线索中得出了一个结论:奥斯曼大师不仅愿意牺牲鹳鸟,就连我也一样。想到这难以置信的可能性,我的心脏狂跳,内心涌起一股被遗弃的恐慌,仿佛一个孩子突然失去了父亲。只要一想到这一点,我就几乎克制不住冲动想割断黑的咽喉。但我还是忍住了。我并不打算诘问黑或自己:我们只不过为了姨父的书而从欧洲画师那里撷取灵感画了几幅蠢画,凭什么就鄙视我们为叛徒?我再次肯定,高雅先生的死是鹳鸟与橄榄为了陷害我而设下的阴谋。我把刀子从黑的喉咙移开了。
“我们一起去橄榄家,把他的房子从里到外仔细搜一遍。”我说,“如果最后一幅画在他手中,至少我们知道应该害怕谁。如果不在他那里,我们就拉他为盟友,共同突击鹳鸟的房子。”
我叫他信任我,并说我们两人之间只需要他的匕首作为武器就够了。我向他道歉,因为我居然连一杯菩提茶都没招待他。我拿起地上的油灯,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凝视着刚才我把他压倒在上面的坐垫。我提着灯走向他,对他说,他喉咙上轻描淡写的刀痕将成为我们友谊的印记。伤口只渗了一点血。
街上仍听得见埃尔祖鲁姆教徒及其追兵的奔跑骚乱,不过谁也没有注意我们。我们很快抵达了橄榄的家。我们敲遍了庭院大门、房屋前门,又不耐烦地拍了拍百叶窗。家里没人。我们敲的声响很大,因而确定他不是在睡觉。黑说出了我们俩人心中的想法:“该闯进去吗?”
我用黑的匕首钝边,扭断了门锁上的铁环,接着把刀子插入门与门框之间的缝隙,两人使尽力气用力一压,撬开了门锁。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长年累积的潮湿、尘土和单身汉的气味。借助油灯的光亮,我们看见了一张凌乱的床、随意丢在坐垫上的几条腰带、背心、两块包头巾、内衣、纳格什班迪教团的信徒尼马图拉先生的波斯语—土耳其语字典、一个木制头巾架、宽毛巾、针线、一个装满苹果皮的小铜盘、好几个坐垫、一个绒布床罩、他的颜料、画笔和各种绘画材料。正想上前翻看小桌子上他用来书写的一叠裁切整齐的印度纸还有他画的彩绘画纸,但我克制住了自己。
一来是因为黑比我还积极;二来我深知如果一位细密画师去检视一位水平低于自己的画师的物品,只会为自己招来厄运。橄榄并不如大家想像的那么有才华,他只是有热情而已。为了掩盖自己的才能不足,他致力于仰慕前辈大师。虽然如此,过去的传奇人物只能够唤醒艺术家的想像力,真正作画的毕竟是手。
黑仔仔细细地搜索着每一个箱子与盒子,甚至连洗衣篮的底部都没放过。我则没有动手,只是用眼睛扫视着橄榄的布尔萨毛巾、黑檀木梳、肮脏的洗澡巾、花露水瓶、一条印着印度格子花纹的难看的缠腰布、铺棉外套、一件肮脏厚重的女性开岔长袍、一个歪七扭八的铜托盘、污秽的地毯,以及其他邋遢廉价的家具,房里的物品与他所赚的钱根本不相称。橄榄要不是吝啬到把钱都存起来,就是浪费在什么东西上……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凶手的家。”一会儿后我说,“连块礼拜垫都没有。”不过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件事。我排除杂念。“这些物品的主人,不知道如何才能快乐……”我说。但在我内心一角,我伤心地感到,孕育绘画的其实正是痛苦与接近魔鬼。
“就算一个人明知让自己快乐的方法,他仍然可能不快乐。”黑说。
他拿了一系列图画放在了我面前。他从一个箱子深处翻出这些画在撒马尔罕粗纸上、后面裱以厚纸的图画。我们仔细端详:一个迷人的撒旦从遥远的呼罗珊冒出地底、一棵树、一个美女、一条狗,还有我画的死亡。这些画,就是遇害的说书人每晚挂在墙上用来讲故事的挂图。黑问哪些是我画的,我指了指死亡的图画。
“我姨父的书中也有相同的几张图画。”他说。
“说书人和咖啡馆老板共同想出了这个主意,他们认为请细密画家每天晚上画一幅图画来挂在墙上会更好。说书人先请我们其中一人在粗纸上随手画画,然后要我们提供一点故事和笑话,最后再加上他自己的内容,一场夜间表演就开始了。”
“为什么你为他画的死亡和你为我姨父画的是同样的画?”
“说书人要求我们在一张纸上画一个单独的角色。然而,我并没有像替姨父画图的时候那样,画得那么认真而精细。我放任我的手随意挥洒,很快就画好了。其他人也一样,或许是想炫耀能力,他们选择了自己在秘密手抄本中的题材,重新随手为说书人再画出了另一张。”
“马是谁画的?”他问,“谁画了有裂鼻的马?”
放下油灯,我们好奇地观察面前的马匹。它长得很像姨父书中的马,不过比较仓促,比较潦草,迎合较为通俗的品味,似乎买画的人不仅付给插画家较少的钱要求他画快一点,更强迫他画一匹较为粗糙,但也因此,我相信是这个原因,较为写实的马。
“鹳鸟一定最清楚马是谁画的。”我说:“他是个傲慢的蠢蛋,每天非得听一听关于细密画家的闲话,不然活不下去,所以他每晚一定前往咖啡馆报到。没错,我相信,这匹马肯定是鹳鸟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