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爱橄榄油炒红辣椒的气味、落在平静海面上的晨雨、窗边倏然闪现的女子容颜,寂静、沉思与耐心。我相信自己,而且,通常,我从不在乎别人对我的批评。尽管如此,今夜我来到这间咖啡馆,是为了向我的细密画家与书法家弟兄们澄清一些流言蜚语。
当然了,因为开口的人是我,不管我说什么,你们都准备相信我说的是反话。不过,精明的你们,也该察觉到我话语的反意不见得全然准确,而且,就算怀疑我,狡猾的你们想必也对我的言论颇感兴趣:你们很清楚,我的名字,在荣耀的《古兰经》中出现了五十二次,是最常被提到的名字之一。
既然如此,我就从真主那荣耀的《古兰经》讲起。书中提到我的每一件事都是真的。请别会错意,当我这么说时,心中可是存有极度的谦卑。因为这里面有着一个风格的问题。荣耀的《古兰经》对我的贬抑,长久以来带给了我极大的痛苦,但此种痛苦正是我的生活方式。我不是在为此而争辩。
一点没错,真主在我们天使眼前创造出了阿丹。接着他要我们匍匐于这个造物跟前。是的,情况就如“天梯”章中的描述:当所有的天使都朝阿丹屈身时,我拒绝了。我提醒众人,阿丹只不过是用泥巴做出来的,我却出身于火,一种人尽皆知的优越元素。因此我不向阿丹低头。于是,真主认为我的行为,怎么说呢,“高傲”。
“堕落吧,远离这层层天堂。”他说,“这里容不下你这类图谋自身伟大的家伙。”
“准许我活到最后审判日,”我说,“直到亡者复活。”他准允了,我对他说,这段时间内,我将诱惑害我受罚的阿丹后代,而那些被我成功腐化的人,他说将会送他们下地狱。你们也知道我们双方始终谨守这些诺言。关于此事,我没有什么可以多说的了。
有些人宣称,当时全能的真主与我达成了一项协定。依照他们的说法,通过企图摧毁人们的信仰,实际上我是在帮助全能真主考验他的子民:拥有坚定判断力的善良好人,将不会误入歧途;屈服于俗世欲望的邪恶坏人,则会犯下罪行,日后将落入地狱深渊。因此,我的工作极为重要:如果所有人都可以上天堂,就不会有人感到惧怕,但是整个世界的运作及统治,却绝不可能单单靠美德实现。在我们的世界,邪恶与美德同等必要,罪行与正直更是缺一不可。虽然安拉创造的尘世秩序因我而得以实施——当然是在他的认可下(不然他怎么会允许我活到审判之日?)——但我却永远被标志为“邪恶”,同时,从不给我以应有的奖赏,这是我内心的隐痛。有些人,比如神秘主义的曼苏尔,梳羊毛者,或是著名的伊玛目·安萨里的弟弟阿赫玛德·安萨里,依循这条逻辑继续延伸,甚至在文章中写下这样的结论:如果我引发的罪行确实经过真主的准允和旨意,那么它们其实是真主所要的。更进一步地,他们主张善与恶并不存在,因为一切皆源于真主,就连我也是他的一部分。
其中一些愚钝的家伙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连同他们的书一起被焚毁。因为,善与恶当然存在,该如何划分两者,正是每个人的责任。我不是安拉,真主宽恕,在那群笨蛋的脑袋中植入此种荒唐念头的人也不是我;全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
这使我忍不住提出第二项不满:我并不是全天下所有邪恶罪行的根源。许多人犯罪的原因完全无关乎我的教唆、欺骗和诱惑,纯粹是基于他们自己的盲目野心、肉欲、意志力薄弱、劣根性,还有最常见的,基于他们自己的白痴。就像某些博学的神秘主义者想尽办法替我脱罪一样,假设我是一切邪恶的起源同样荒谬无稽,且与荣耀《古兰经》的经义不符。我没有引诱水果贩奸诈地用烂苹果蒙骗顾客、鼓吹小孩子撒谎、煽动巧言令色的马屁精、教唆老年人编织淫邪的春梦或激发男孩手淫。即使全能真主也找不出这最后两者之中有何邪恶之处。确实,为了驱策你们犯下深重罪孽,我尽心尽力。但有些教长却在书中写道:所有打哈欠、打喷嚏或甚至放屁的人都是我的俘虏。这证明他们丝毫不了解我。
就让他们误解你吧,如此一来你可以更轻易拐骗到他们,你们或许会这么建议。没错。但容我提醒你们,我有我的自尊,当初也就是它促使我与全能的真主决裂。尽管我可以化身为各种形体,尽管各种书本中数以万次地提及我曾伪装成明艳诱人的美女,成功地勾引许多虔诚之士,但今晚在场的各位细密画家弟兄,能否请你们解释一下,为什么大家坚持把我画成一个畸形、尖角、长尾巴的丑陋怪物,脸上永远布满一颗颗凸起的肉痣?
于是,我们来到了真正的主题:绘画。一位传道士,我不愿意具名以免他日后来骚扰你们,鼓动伊斯坦布尔街头一群乌合之众,谴责以下的行为有背真主的旨意:像唱歌一样呼唤众人准备祈祷;苦行僧修道院的集会;坐在彼此的腿上;随着乐器的演奏放纵地吟诵;以及饮用咖啡。我曾听说我们中间有些细密画家,因为害怕这位传道士及其信众,于是声明所有法兰克风格的绘画,背后都是我在作祟。好几个世纪以来,我已背负了无以数计的指控,但从来没有这么离谱的。
让我们从头来看。每个人都念念不忘是我诱惑了好娃偷吃禁果,而忘记了整件事的开端。不,也不是从我在全能真主面前表现的傲慢开始。一切的起始,在于他在我们面前创造了阿丹,并期待我们向他屈膝低头,结果遭到了我恰当而坚定的拒绝——虽然其他天使服从了。难道你们认为他说的是对的吗?他居然要求用火创造出来的我,去向用粗泥创造出来的人类低头?噢,我的弟兄,说出你们的良心话。算了,没关系,我知道你们在思考,只是担心在这里说话不方便:他会一字不漏地听见,并且日后借此斥责你们。好吧,我们别去追究,既然如此他当初何必赋予你们良知。我同意,你们的恐惧是合理的,我会忘掉这个问题,也会忘掉那泥与火的辩论。但有件事我绝不会忘记——没错,我始终引以为傲的事情:我从来不曾对人低头。
然而,这恰巧是法兰克大师们如今在做的事情,他们非但不满足于呈现每一种人身上每件琐碎的细节,从绅士、教士、富商到女人,各种人的眼睛颜色、肤色、弯翘的嘴唇、额头的皱纹、戒指和肮脏的鬓角——甚至包括落在女人乳房间的迷人阴影。这些艺术家甚至胆敢把他们的主角置于画纸的正中央,仿佛人类理当被崇拜;不仅如此,还把这些肖像当作偶像展示,要求观者臣服于前。人有重要到应当被画出每个细节,包括他的影子吗?如果街上的每栋房子,都依照人的谬误观点描绘,随着距离愈来愈远而大小逐渐缩小,那么人难道不是实际上僭越了安拉的地位,站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一点,安拉,全能伟大之主,必定比我更清楚。总之,单从表面来看,把绘制这些肖像的主意归功于我,实在可笑。我怎可能这么做?我,拒绝匍匐于人跟前而遭受不可言喻的痛苦和孤立;我,失去了真主的宠爱而成为众人咒骂的对象。还不如像某些毛拉在书中写的和某些传道士所说的那样,每一个把玩自己的年轻人和每一个放屁的人都是受到我的引诱,这么说还较为合理。
关于这个主题,我还有最后一点意见,但不打算说给凡夫俗子听,他们满脑子不外乎世俗的野心、肉体的欲望、金钱的渴求和其他可笑的热情!只有真主,以他无限的智慧,才能明白我:难道不是您,要求天使在阿丹的面前弯腰,使得人自我膨胀、充满了骄傲?如今,他们模仿您要天使看待他们的方式来看待自己,人开始崇拜自己,把自己放在世界的中央。就连您最忠诚的仆人也想拥有一张自己的法兰克大师风格的肖像。对于自恋的下场,我太清楚了,那便是很快就会完全忘记了您。然而到时候,他们又会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
我该如何对你们说呢?实际上我对这一切毫不在意。自然,只能靠牢牢站稳双腿,承受几百年来人们对我残酷地丢石头、辱骂、诅咒,以及当众斥责。只希望那些暴躁肤浅、动不动就骂我的敌人们,能够记得全能真主恩赐我活到最后审判日,却只分配给他们六七十年的岁月。如果我建议他们多喝咖啡延寿,相信很多人会因为是撒旦在说话,决定反其道而行,彻底禁绝咖啡,或者更夸张的,倒立过来把咖啡从屁眼灌进去。
别笑。重要的不是思想的内容,而是思想的形式。重要的不是一位细密画家画了什么,而是他的风格。不过这些事情需要不露痕迹才行。我本来打算说一个爱情故事作结,但现在已经很晚了。今晚赋予我声音的这位巧嘴说书人承诺,后天星期三晚上,他会挂起一幅女人的画像,届时他将给大家讲述这个爱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