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他好不容易终于做出一个决定。他付钱给服务员,并告诉奥尔加,他得离开她一会儿,他们可在音乐会之前见面。奥尔加问他去做什么,雅库布受到讯问,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他回答说他必须去见斯克雷托。
"那好,"她说,"我想这不会使你花很长时间的,在此期间我去换衣服,六点钟我在这儿等你,我要请你吃饭。"
雅库布陪着奥尔加去马克思楼。 等她一消失在门厅里, 他就转身问看门人:"请问,你知道茹泽娜护士在不在家?"
"不,她不在,"看门人回答,"我看见她的钥匙挂在那边钩上。"
"我急需和她谈谈,"雅库布说,"你知道她可能在什么地方吗?"
"不,我不知道。"
"刚才我看见她和小号手在一起, 就是今晚上在这里演出的那个小号手。 ""可不,都说他们两个人有一手。他现在可能在俱乐部里排练。"
斯克雷托医生居中站在舞台上一排鼓后面,看见雅库布进来,便朝他点点头。雅库布报以微笑,目光掠过一排排椅子,几十个爵士乐迷坐在那里(当然,弗朗特——克利马的影子——也在他们中间),然后雅库布坐下来等着,希望那个护士会出现。
他试图考虑去别处瞧瞧,这会儿她也许在一些他毫不知晓的地方。他应该问一问小号手吗?但是他能告诉他什么呢?假如在此期间她己出了事呢?雅库布已经得出结论,如果她死了,她的死会是根本不可思议的,毫无动机的凶手将是不可能发现的,那么,干吗要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干吗要留下一个线索,干吗要引起对他的怀疑?
但是接着他又谴责自己,当一个人的生命处在危险中,懦怯的谨慎是要误事的。他趁两个节目间的停顿到后台去,斯克雷托转过身对他微笑。雅库布把手搭在嘴唇上,对斯克雷托悄声耳语,要他去问小号手,他是否知道刚才同他一道坐在饭馆里的那个护士在什么地方。
"你们为什么都对那个护士这样感兴趣?"斯克雷托嘟哝着,"茹泽娜在哪儿?"于是他大声对小号手说。小号手脸红了,回答说他不知道。
"这太糟糕了。好吧,没关系,别让我打扰了你们的排练。"雅库布歉意地说。
"你觉得我们的爵士乐队怎么样?"斯克雷托问。
"听起来很不错,"雅库布回答,返回到大厅里坐下。他明白他继续在可悲地行动,如果他真的关心她的性命,他就应当发出警报,让所有的人都行动起来,尽快地找到她。但是,他却一直在审查寻找她的动机,只是为了给他的良心找一个托词。
在他的脑子里,他又一次看见他递给她有毒药的管子的那个时刻,这件事果真发生得这么快,以至于竟没有时间加以考虑吗?它真的是他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发生了的吗?
雅库布明白这是一个谎言。他的神志一直是清醒的,他又一次回忆起淡黄色头发下面的那张脸,他意识到他提供给她毒药绝非偶然(绝非意识的失误),而是实现了一个长期的愿望,一个许多年一直在等待合适机会的愿望,一个如此强烈以至于最后其自身产生了这样一个机会的愿望。
他恐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奔向马克思楼。茹泽娜仍然没有回来。
16
一个多么畅快的缓解和惬意的休息!同三个农牧之神在一起的这个下午是多么快活!
多么美好的牧歌:小号手的两个不走运的追求者,坐在同一张桌上,饮着同一个瓶子的酒,很高兴她们能在这里,暂时不必想到他。这样感人的一致,这样的和谐!
克利马夫人看着三个年轻男人,他们曾经是她的同事。她看着他们,象是看着自己的一个反面:她是一个被重重心事压垮的人,而这个三重奏却表现出轻松快活,无忧无虑;她受到一个男人的束缚,而这三个农牧之神却表明了有无数各种男人。
农牧之神们的谈话集中于一个特殊的目的:和这两个女人一起消磨这个晚上,一个五人相对之夜。这是一个虚幻的目的,因为他们知道,克利马夫人的丈夫正在疗养地,可是这梦是那样迷人,以致尽管它达不到,他们仍然追求它。
克利马夫人猜到他们的企图,并听之任之,因为她越发意识到这只是一个假的游戏,一个想入非非的诱惑。她嘲笑他们的双关语,挑逗地跟她那不知名的女伴开玩笑,希望这个插曲不断延续下去,尽可能长地延迟必须面对她的竞争者,亲眼看见事实真相。
一瓶接一瓶酒,人人都很快活,人人都喝醉了。与其说是因为酒,不如说是因为他们的特殊心情,他们都希望延长这个令人陶醉的短暂插曲。
克利马夫人感到导演的小腿压着她的左腿。她完全能察觉这一点,但是她没有把腿缩回去。这样的接触在他们之间建立起一种意味深长的调情关系,而同时又是一种偶然也会发生的接触,这样平常的一个姿势,她根本不必对此加以注意。这是这样一种正好介于清白与轻浮之间边缘上的接触。凯米蕾并不想越过这条界线,但是她很高兴能停留在那里(在这个有着意外自由的狭窄区域),甚至如果这个有魔力的界线再推进一点,直到进一步的暗示、姿势和花样,她还会感到更加愉快。依靠这种可变界线的不确定的清白的保护,她渴望自己被带到地平线以外,越走越远。
导演被凯米蕾几乎是令人痛苦的、绚烂的美镇住了,他的进展缓慢而小心。相比之下,茹泽娜较为平凡的妩媚则对摄影师产生了强有力和直接的诱惑,他用手搂住她,抚摸她的胸脯。
凯米蕾观察着这一切,自从她最后一次就近看到陌生人的肉体亲密,已经有很长时间了。她瞧着那个男人的手掌掩住姑娘的胸脯,隔着她的衣服揉它,压它,抚摸它。她瞧着茹泽娜的脸,这张脸是固定的,给人的感觉是被动的,顺从的。那只手在抚弄着那个胸脯,时间在愉快地流逝,凯米蕾感到她的另一条腿被那个助手的膝盖压住。
她说:"我今天晚上很想放纵一下。"
"让魔鬼把你的小号手抓去吧!"导演说。
"让魔鬼把他抓走!"他的助手重复说。
17
这时候,她认出了她。是的,这正是她的同事给她看过的那张照片上的脸!她猛地推开摄影师的手。
"你怎么啦?"他气急地说。
他试图重新搂住她,但再次被她严厉拒绝了。
"你怎么敢!"她冲他嚷道。
导演和他的助手都笑起来。"你这话是当真,"助手问她。
"我当然是当真。"她厉声说。
助手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然后对摄影师说:"正好是六点钟,由于偏偏是在偶数时刻发生了新情况,我们的朋友变成了一个清教徒,听以你得等到七点钟。"
又一阵轰然大笑,茹泽娜的脸因羞辱而变得通红。她一直让一个陌生人的手抓住胸口,她一直听任各种各样的放肆,她一直被自己最大的敌人捉住,而所有的人都在嘲弄她。
导演对摄影师说:"也许你能要求这位年轻女士,让这次作为一个例外,把六看作一个奇数。"
"你认为把六看作奇数,有理论上的正当根据吗?"助手问。
"当然,"导演回答,"欧几里得在他的著名论文中,非常明确地说:在特殊的、十分神秘的情况下,某个偶数也会表现出奇数的性质。我有这样的印象,我们现在正是面临着这种神秘的情形。"
"喂,你觉得怎样,茹泽娜?你同意我们把六点钟可以看作是奇数吗?"
茹泽娜保持着沉默。
"你赞成吗?"摄影师俯向她。
"年轻的女士不吭声,"助手说,"因此,我们必须决定她的沉默是同意还是反对的表示。"
"我们可以来表决。"导演说。
"好,"他的助手同意,"我们将对以下提议进行表决:我们认为茹泽娜的沉默应被解释为,在目前的特殊情况下,六这个数字可以被正当地看作是奇数。凯米蕾!你第一个!"
"我相信茹泽娜一定是这个意思。"凯米蕾说。
"你呢,导演?"
"我确信,"导演用他的柔和嗓音说,"在这种情况下,茹泽娜认为六是一个奇数。"
"摄影师不是一个公正的当事人,我们不要他表决。至于我,我投赞成票。"助手宣布道,"这样,我们根据三票表决认定,茹泽娜的沉默就是表示同意。摄影师,特此批准你可以马上继续你的行动。"
摄影师靠拢茹泽娜,用手搂住她,以便再次抚摸她的胸脯。茹泽娜比以前更猛烈地推开他,尖声叫道:"把这些肮脏的手爪留给你自己吧!"
"茹泽娜,他只是太喜欢你了,他实在是没有法子,我们大家都过得这样愉快……"凯米蕾安慰他说。
仅仅在片刻之前,茹泽娜还十分被动,放任自己随情势漂浮,仿佛她想让自己的命运由偶然的事件决定。她本来可以让自己遭到勾引,无论被带到何处,无论谈及什么,只要它意味着她从自己所处的死胡问里逃出来。
然而,没有想到,她所寄予希望的,结果不是一个允诺,而是一个出卖,在她的对手面前蒙羞,遭到所有人奚落的茹泽娜,意识到她只有一个值得信任的支持,一个唯一的安慰和救助:她子宫里的果实。她的整个灵魂(一次!又一次!)向内退去,进入她身躯的深处。她决心永远不同那个在她体内和平地生长的人儿分开,这个人儿是她的秘密的胜利,把她提升到他们的笑声和他们肮脏的双手之上。她忽然想把它告诉他们,冲着他们的脸高声叫出它,为他们的奚落和那个女人宽容的和蔼替自己报仇。
我必须保持镇静,她提醒自己,把手伸进她的手提包里去拿药管。当她掏出它时,她感到手腕被一个人的手牢牢地握住了。
18
没有人看见他来,他突然就出现了。茹泽娜抬眼一望,看见他正在朝她微笑。他继续握住她的手,她感到他握得很坚决,于是便退让了,药管重新落进手提包深处。
"女士们,先生们,请允许我加入你们,我的名字叫巴特里弗。"
对这位陌生人的到来,围着桌子的男人们没有人感到十分高兴,他们都懒得介绍自己,而茹泽娜又缺乏上流社会必需的沉着,接受这种社交礼节。"我看我的到来打扰了你们。"巴特里弗说,他拿过旁边的一张椅子,把它推向桌子上首,以便他面对全体在座的人,并使茹泽娜坐在他的右首。"请原谅,"他又说,"我有一个突然出现在人们面前的怪习惯。"
"假若这样,"助手反击道,"请允许我们认为,你只是一个我们不必加以注意的幽灵。"
"我很高兴把我的允许给你,"巴特里弗欠一下身回答,"但是,我担心尽管你费尽努力,也不会成功的。"
然后,他转身朝着映出火光的厨房门,拍拍手。
"不管怎样,谁请你来和我们坐在一块的?"摄影师说。
"你是想告诉我,我不受欢迎?我和茹泽娜马上就可以离开。但是习惯是很难打破的,我下午通常坐在这张桌上,饮一杯酒,"他打量着立在桌上的瓶子的商标,"当然,我一定要饮比这个更好的!"
"我倒想知道在这个牢房里,你怎样找到一点象样的酒。"助手说。
"你好象是一个很爱炫耀的人,先生。"摄影师说,很想嘲笑这个不速之客。他加了一句:"当然,到了一定年龄,一个人除了炫耀就没有别的什么了。"
"你错了,"巴特里弗说,仿佛没有听见摄影师的侮辱,"在这个饭馆里,他们藏有比一些最豪华的旅馆更好的酒。"
片刻之后,他摇着饭馆经理的手,刚才他还懒得露面,可现在却朝巴特里弗鞠躬,征询道:"我安排一张六人的桌子,好吗?"
"自然。"巴特里弗回答,转向他的客人:"女士们,先生们,我邀请你们和我分享一种酒,这酒以前我已品尝过多次,总是觉得它妙不可言。你们肯赏光吗?"
没有人回答。饭馆经理说:"如果要我说,等酒菜端上来时,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完全可以相信巴特里弗先生。"
"我的朋友,"巴特里弗经理说,"请给我们来两瓶酒,一大盘奶酪。"然后,他又一次转向其他人,"你们不必感到拘束,茹泽娜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一个不到十二岁的小服务员快步走出厨房,端着一个有杯子、碟子和餐巾的托盘。他把它放在邻近的一张桌上,着手移走用过的杯子,把它们同半空的酒瓶一起放在托盘里,他用餐巾仔细地擦拭弄脏的桌面,铺上一张发亮的白桌布,然后又端起那些杯子,打算把它们依次放在客人们面前。"把那些脏杯子和那瓶老醋忘掉吧,"巴特里弗对这个小侍者说,"你爹要给我们拿来真正的酒了。"
摄影师抗议道:"先生,你一定不会太介意,我们高兴喝什么就喝什么吧?"
"随你便,我的好伙伴,"巴特里弗回答,"我不喜欢把快乐强加于人,每个人都有喝劣等酒的权利,愚蠢的权利,留脏指甲的权利。听着,孩子,"他转向小侍者,"把那些杯子还是放在桌上吧,还有那瓶子。我的客人将在酿于雾中的酒和产于太阳下的酒之间自由选择。"
一会儿,他们每人前面都放了两个杯子:一个干净,一个留有旧酒的痕迹。经理拿着两个酒瓶走到桌前,把其中一个夹在两膝之间,猛地一下拔出瓶塞。他倒了一点在巴特里弗的杯子里,巴特里弗把杯子举到嘴唇边,呷了一口,然后转向经理,"很好,二三年的?"
"二二年。"经理回答。
"你倒吧。"巴特里弗说。经理绕着桌子,在所有干净的杯子里倒满酒。
巴特里弗灵巧地举着高脚杯,"我的朋友们,请尝尝这酒。它有一种过去的那种甜味。尝到它,仿佛你在吸取一种久已忘却的夏天的活力,我很想借着这个祝酒,把过去和现在联起来,把一九二二年的太阳和此刻的太阳联起来,这个太阳就是羞怯而单纯的姑娘茹泽娜,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王。在这块偏僻小地方的背景上,她象乞丐外套上的一颗宝石闪烁,她象被白昼灰白的天空遗忘的月亮,她象雪原上的一只蝴蝶。"
摄影师试图发出一声勉强的笑声,"你不显得太过头了吗,先生?"
"不,我没有过头,"巴特里弗回答,面对着摄影师,"看来这只是你的想法,因为你总是生活在真实存在的水平下,你是根苦蒿,你是个醋缸!你充满了酸气,它就象炼金士的熔液从你身上冒出来。你最大的愿望是看到周围所有人都象你的内心一样丑陋,这是你在自己和世界之间能感到片刻平静的唯一方式。这是因为这个美好的世界对你来说是讨厌的,它折磨你,排斥你。当一个美丽的女人坐在你身边时,有着脏指甲是多么难以忍受!你必须糟踏这个女人才能从她那里得到快乐,我说得对吗,先生?我很高兴你正在把手藏到桌子下面,显然,当我谈到脏指甲时,我一定是说中了事实。"
"我不会假装斯文。我不象你是一个小丑,有什么僵直的衣领和花哨的领带!"摄影师气冲冲地顶道。
"你的脏指甲和破毛衣不是太阳下的新玩意儿,"巴特里弗说,"很久以前,一个犬儒学派的哲学家穿着一件破烂的外套,自豪地在雅典城内到处散步,希望大家对他的蔑视习俗表示钦佩,当苏格拉底遇见他时,对他说:"透过你外套的破洞,我看见了你的空虚。亲爱的先生,你的肮脏是自我陶醉,你的自我陶醉是肮脏的。"
茹泽娜几乎不能从不知所措的惊异中恢复过来,一个她只是偶然知道是一个病人的男人,突然象一个豪侠的骑士出现在面前。她被他举止的优雅安闲和战胜摄影师气焰的那种有力的技巧所迷住了。
"我看你已经没话说了,"沉默一阵,巴特里弗对摄影师说,"请相信我并不愿伤害你,我热爱和谐,不喜欢争吵,要是我有点情不自禁,请接受我的道歉,我真正所想的是请你尝尝这酒,并和我一起为茹贞卡干杯,为了她我才到这儿来。"
巴特里弗再次举起他的酒杯,但是没有人响应。
"经理先生,"巴特里弗说,"请赏光和我们一起干一杯!"
"这样的喝酒总是叫人愉快的。"经理响应道,从邻桌上端起一个干净杯子,斟满酒,"巴特里弗先生对好酒是个专家,他嗅出了我的酒窖,一下子就发现了它,就象燕子找到它的窝一样。"
巴特里弗受到恭维,发出愉快的笑声。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为茹贞卡干杯玛?"
"茹贞卡?"经理问。
"是呀,茹贞卡。"巴特里弗说,朝她的方向点点头,"你象我一样很喜欢她吗?"
"巴特里弗先生,你身边总是包围着漂亮的女人。我闭上眼睛,也能完全知道这个年轻女士一定很漂亮,因为她坐在你身边。"
巴特里弗又一次爆发出快活的笑声,经理也笑起来。奇怪的是,凯米蕾也笑了,她甚至一开头就觉得巴特里弗这人挺有趣。这笑声出人意料,显得特别,具有说不出的惑染力。出于礼貌,导演也加入了凯米蕾的笑声,他的助手很快也加入进来,最后连茹泽娜也忍不住了,尽情地投入闹闹嚷嚷的欢乐之中。这是她一天来第一次无忧无虑,完全放松的时刻,她的笑声最响,但仍有所节制。
巴特里弗建议干一杯:"为茹贞卡!"经理举起他的杯子,凯米蕾、导演和助手也都举起杯子,他们全都跟着巴特里弗重复说:"为茹贞卡!"甚至连摄影师也举起他的酒杯,默默地饮了一大口。导演尝了一口,说:"这酒的确好极啦!"
"我告诉过你们。"经理咧嘴一笑。
在此期间,那个小服务员在桌子中间放了一个盛满什锦奶酪的盘子。巴特里弗说:"请随便吃,它们可口极了!"
导演惊异地评论道:"真是难以相信的挑选!我觉得我又回到了法国!"
紧张的气氛此刻已经全部消失了。他们都聊着天,开着玩笑,品尝着所有奶酪,很想知道经理是怎样设法掌握它们的(在这个国家,奶酪通常限于几个标准的品类),并且不断地在他们的杯子里斟满酒。
正当他们的快乐达到高潮时,巴特里弗欠身站起来。"和你们在一起很愉快,我谢谢你们。我的朋友斯克雷托医生今天晚上要开一个音乐会,我和茹贞卡想去听一听。"
19
巴特里弗同茹泽娜渐渐走进落日的淡淡斜辉中。那种可望把狂欢的人们送到一个传说中极乐岛上的高昂情绪,渐渐无可奈何地消失了,所有的人都突然感到十分怅然。
克利马夫人感到自己象是从一个梦中披驱逐出来,一个她本来热切地希望耽留的梦。她一直在想,实际上毫无必要去参加音乐会,她饶有兴味地想到,如果她突然得知自己跟踪来到疗养地,不是为了她的丈夫而是为了奇遇,她会有多么惊异。同这三个拍电影的男人待在一块,并在清晨返回家里,这会是多么美好。某种东西不断在告诉她,这就是她要做的事:一个有意的行动,一个获得自由的行为,一个治愈自己创伤,破除迷住她的符咒的办法。
然而,她现在已经十分清醒了,所有不可思议的诱惑已经消失。她又是孑然一身,面对她的过去,沉重的头脑里充满过去的痛苦的思想。她渴望那个短暂的梦至少再延长几小时,但是,她知道那个梦就象夕阳中的黄昏,正在退去。
"我也得走了。"她说。
他们试图劝她不要离开,但意识到他们已不再有充分的说服力或自信来使她留下来。
"倒楣!"摄影师说,"那个男人究竟是谁?"
他们想问经理,但自从巴特里弗一离开,就没有人再注意他们。从饭馆里面传来喝醉酒的顾客的喧闹声。和凯米蕾在一起的这伙人,凄凉地坐在花园里,旁边是喝了一半的酒和奶酪。
"不管他是谁,他扰乱了我们的聚会。他带走了我们的一个漂亮女人,另一个也打算离开我们。让我们送送凯米蕾。"
"不,"凯米蕾说,"请留步,我想一个人走。"
她不想再同他们一起,他们的在场开始让她烦恼。妒忌象死亡一样突然而确凿地找到她头上,她被它所支配,而其余的都无关紧要。她站起身,朝巴特里弗和茹泽娜离去的方向走去。远远地,她听见摄影师的声音:"倒楣……"
20
音乐会开始之前,雅库布和奥尔加顺便去小小的化妆室,他们避开演奏者们,祝斯克雷托成功。然后他们到大厅里就座。奥尔加希望他们在幕间休息时离开,以便她和雅库布能不受干扰地在一起度过余下的夜晚。雅库布反对说,他的朋友斯克雷托会对他们的过早离去见怪,但奥尔加坚持认为他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一点。
大厅里座无虚席。他们在自己那一排的最后两个座位上坐下。
"那女人整天象一个影子一直跟着我。"当他们坐下时,奥尔加悄声对雅库布说。
雅库布从他的肩头望过去,看见刚好隔着几个座位,坐着巴特里弗,在他身边是那个护士,带着那个有致命的毒药的手提包,他的心格登了一下,但是,由于他一生都习惯于掩盖自己的内心状况,他十分平静地说:"我看我们的票都是斯克雷托散发给朋友们的一排机动票,这就是说,他知道我们坐的位置,要是我们离开,他会注意到的。"
"你可以告诉他,礼堂这个区的音响效果不好,我们换到另一个区去了。"奥尔加说。
就在这时,克利马拿着一把金黄色的小号,出现在舞台上,听众爆发出掌声,跟在他后面的是斯克雷托医生,一阵更大的鼓掌声爆发出来,一股兴奋的浪潮掠过整个大厅。斯克雷托医生谦虚地站在小号手背后,笨拙地打着手势,想要表明音乐会真正的明星是首都来的客人。这手势迷人的笨拙没有逃过听众的注意,他们报以一阵更加响亮的鼓掌声,有人从后排高喊道:"我们的斯克雷托医生万岁!"
钢琴演奏者,三重奏中最少引人注目和得到掌声的成员,在键盘前坐下来,斯克雷托居中站在一排堂皇的鼓后面。小号手迈着轻快的、有节奏的步子大步走过舞台。
掌声已经平息下去,钢琴手弹了几个和音,开始了他的独奏引子。这时,雅库布看见他的医生朋友慌里慌张,焦急地在四下寻找。小号手也注意到医生的慌乱,便走拢去。斯克雷托悄声说了句什么,接着他俩弯下腰,开始仔细察看地板。最后,小号手拾起一根滚到钢琴脚下的鼓槌,把它递给斯克雷托。
听众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这一幕,这时爆发出新的掌声。钢琴手认为这个鼓励是对他的序曲表示欣赏,一边继续演奏,一边点头表示感谢。
奥尔加碰碰雅库布的胳膊,低声说:"太妙啦!妙得使我相信,这个时刻将标志着我一连串坏运气的结束!"
最后,小号和鼓加入了钢琴。克利马有节奏地吹着,伴着轻快的步子穿过舞台。斯克雷托坐在他的鼓后面,象一尊高贵的佛。
雅库布试图想象,如果那个护士在音乐会中间突然决定服一片药,她把它吞下去在一阵痛苦的痉挛中倒下,猝然死在她的座位上,而舞台上斯克雷托仍在不断地敲着鼓,伴着公众的欢呼和鼓掌,那情景会怎么样。
突然,对他来说一切都变得很清楚了,那姑娘为什么得到一张和他同排的票:今天在饭馆里的邂逅是一个诱惑,一个考验,它发生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显示他的真实自我:一个人类的投毒者。但是,这个考验的策划者(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不需要一个血污的牺牲品,不需要无辜的血。这个考验的结果不是死亡,而是雅库布的自我发现,是从有罪的精神傲慢中被解救出来。这就是为什么此刻那个护士坐在同一排座位,以便他仍能在最后的时刻拯救她。这就是为什么她的同伴碰巧是一个己成为他的朋友,并且肯定会帮助他的男人。
是的,他将等待最初的机会,也许在节目之间的首次间歇中。他将请求巴特里弗和茹泽娜出来到门厅去,在那儿他将作出某种解释,整个难以置信的疯狂都将结束。
乐手们奏完了第一个节目,掌声四起。那个护士说声"对不起",由巴特里弗陪着挤到通道上。雅库布打算站起来跟着他们,但是奥尔加找住他的手,把他拖回来,"不,请不要在现在走,等到幕间休息。"
这一切发生得那样快,以至于他根本没有反应过来。乐手们已经开始了下一个节目。雅库布明白了,那个考验他的策划者让茹泽娜坐在旁边,不是为了拯救他,而是为了毁灭他,为了无可置疑地确立他的犯罪。
小号手继续起劲地吹着,斯克雷托医生象一个坐在鼓后的尊佛,在他背后时隐时现。雅库布麻木地坐在那里,对小号手和医生一概视而不见。他只看到自己,他看到自己麻木地坐着,他不能使自己的目光从这个可怕的印象中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