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那么糟吗?”老妇人问道。
“不是找自己的选择,”爱迪说道,叹口气。“我母亲需要帮助。事情一桩接一桩。时间一年又一年。我再也没离开。我从来没在别的地方生活过。从来没真正赚过钱。你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你习惯了一件事情,人们依赖你,一天,你醒来,搞不清楚是星期二还是星期四。你做同样的令人厌烦的事情,你是一个‘游乐车’人,就像……”
“你的父亲?”
爱迪没吭声。
“他对你太苛刻了,”老妇人说道。
爱迪垂下眼睛。“是。那又怎么样?”
“或许,你对他也太苛刻了。”
“我不信。你知道他最后一次跟我讲话吗?”
“最后一次想打你。”
爱迪瞪了她一眼。
“你知道他跟我讲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去找个活儿干。’像个父亲的样子,哦?”
老妇人抿起嘴唇。“打那以后,你开始工作了。你振作起来了。”
爱迪感到心中一股火冒起来。“听我说,”他没好气地说道,“你根本不了解那个家伙。”
“没错。”她站起身来。“但是,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现在该让你看看了。”
鲁比用她的阳伞尖,在雪地上画了一个圆圈。爱迪朝圆圈里望去,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好像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径直地向洞里取去,进入了另一个时刻。图像清晰了。那是多年以前,在那幢老公寓里。公寓的上下前后,一目了然。这就是他看到的情形:他看到了他的母亲,神色忧虑地坐在厨房桌子旁。他看到了米基·希,坐在他母亲的对面。米基看上去糟透了。他浑身透湿,不停地用手摸着前额和鼻子。他哭了起来。爱迪的母亲给他倒来一杯水。她示意他等着,然后,朝卧室走去,关上了门。她脱掉了她的鞋子和家常便服。她伸手去拿衬衫和裙子。爱迪能看到所有的房间,但是,他听不清他们两个在说什么,只是一片模糊的杂音。他看到米基在厨房里,没去碰那杯水,他从自己的夹克衫里拿出一个酒瓶,畅饮几口。然后,慢慢地,他站起身来,东倒西歪地朝卧室走去。他打开了门。爱迪看到他的母亲,衣服正穿了一半,吃惊地转过身来。米基摇摇摆摆地走过去。她抓了一件睡袍裹在身上。米基走得更近了。她的手下意识地伸出去阻挡他。米基愣了一下,只有一瞬间,然后,他抓住她的那只手,抓住爱迪的母亲,将她推后倚在墙上,身体靠在她的身上,搂住她的腰。她扭动着,然后,大喊起来,一只手推着米基的胸脯,另一只手仍然抓着她的睡袍。他比她高大强壮,他将他没有剃须的脸埋在她的面颊下面,抹了她一脖子的泪水。然后,前门打开了,爱迪的父亲站在那里,满身雨水,一把圆头锤子挂在腰带上。他跑进卧室,看到米基正搂着他的妻子。爱迪的父亲大吼一声。他举起锤子。米基抱住脑袋,冲到门口,把爱迪的父亲猛撞到一边。爱迪的母亲哭泣着,胸脯一起一伏,满脸泪水。她的丈夫抓住她的肩膀。他拼命地摇晃她。她的睡袍掉到了地上。两人都尖声叫着。然后,爱迪的父亲离开了家,在出去的路上,用锤子把一盏灯给砸烂了。他脚步噔噔地走下楼梯,冲进雨夜里。“那是怎么问事?”爱迪疑惑地大叫起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妇人缄口不言。她走到雪地上的圆圈旁边,又画了一个圆圈。爱迪不想去看,但又忍不住。他又一次坠落下去,变成一双眼睛,望着一幕场景。
这就是他看到的情景:
他看到了一场暴风雨,在“红宝石码头”最边缘的地方——北角,人们这样称呼它——一条狭窄的防浪堤远远地延伸到大海里。天空是一片墨蓝色。大雨滂沱。米基步履蹒跚地朝防浪堤边上走去。他摔倒在地,腹部一起一伏。他就那样躺了一会儿,仰面朝着黑暗的天空,然后,他侧过身来,躺在木头栏杆下面。他跌进了大海。几分钟之后,爱迪的父亲出现了,身体前后摇晃着匆匆疾行,锤子仍然握在手里。他手抓着栏杆,目光在水面上搜寻着。风吹雨斜。他的衣服被雨淋透了,工具皮带被水浸得几乎变成了黑色。他看到波浪里有什么东西。他停住脚步,拉掉皮带,拔下一只鞋,想去拔另一只,没拔下来,然后在栏杆下蹲下身,跳进了水里,笨拙的身体在汹涌澎湃的海水中溅起一片浪花。米基在咄咄逼人的海浪中沉浮着,几乎不省人事,嘴角溢出一种黄色的泡沫。爱迪的父亲朝他游去,在风中大喊着。他抓住米基。米基扭开身。爱迪的父亲又回手去抓。天空雷声大作,雨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浇下来。他们在惊涛骇浪中拉扯扭着。米基猛咳起来,爱迪的父亲抓住他的胳膊,将它钩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沉到水里,又浮了上来,他用自己的身体支撑着米基的重量,朝岸边转过身来。他用脚踢水。他们向前游去。一个浪头涌过来,将他们推后。他们又向前行。大海汹涌澎湃,但是,爱迪的父亲一直紧紧地将自己卡在来基的腋下,猛蹬双腿,拼命地眨着眼睛想让视线更清楚。他们骑在一个浪峰上,被急速地推向了岸边。米基呻吟着,大口喘着粗气。爱迪的父亲嘴里吐着海水。大雨拍浪,白色的泡沫猛扑到他们的脸上,两个人吭哧吭哧地挥动着双臂,但是好像永远到不了岸边。终于,一个盘旋而来的巨浪将他们抬起,抛到了沙滩上,爱迪的父亲从米基的身体下面滚出来,用两手钩住米基的双臂,不让他再被海浪卷回去。当海浪退去,他使出了最后一次力气将米基拖上了岸,然后,他瘫倒在沙滩上,张着嘴巴,满嘴湿沙子。爱迪的视线回到了他的身体体。他感到疲惫不堪,精疲力竭,好像他自己一直在海水里一样。他的头很沉重。他一直以为他很了解他的父亲,现在看来不然。“他在干什么?”爱迪轻声说道。
“救一个朋友。”鲁比说。
爱迪瞪视着她。“这叫什么朋友。如果我知道他干的好事,我就会让那个酒鬼畜生淹死。”
“你的父亲也是这样想的,”老妇人说道,“他追在米基后面去收拾他,甚至想杀了他。但是,最终他做不到。他了解米基。他知道他的短处。他知道他喝了酒。他知道他是一时糊涂。
“许多年以前,当你父亲四处寻找工作时,是米基去码头业主那里推荐了他。你出生的时候,又是米基将自己仅有的一点钱借给你的父母,帮着养活这张多出来的嘴巴。你的父亲感念旧情……”
“等等,女士,”爱迪没好气地说。“你没看到那个混蛋对我母亲做的事吗?”
“我看到了,”老妇人忧伤地说。“那样做不对。但是,事情并不总是眼表面看起来一样的。
“米基那天下午被解雇了。他上班时又睡着了,醉得醒不过来,他的老板告诉他,够了。他听到这消息,像听到所有的坏消息时一样,喝更多的酒来麻醉自己,等他到了你母亲那里的时候,他已经喝威士忌喝得醉醺醺的了。他乞求帮助。他想要回他的工作。那天你父亲工作到很晚。你母亲正准备带他去找你父亲。
“米基很粗鲁,但人不坏。那一刻,他迷失了方向,糊涂了,他的所作所为是他孤独和绝望的表现。他一时冲动。恶性的冲动。你父亲也冲动起来,虽然他最初的冲动是杀人,但他最后的冲动还是救人。”她手搭手地将两手放在阳伞把上。
“当然,他就这样病了。他浑身透湿、筋疲力尽地在沙滩上躺了好几个小时,才有力气挣扎着回到家里。你的父亲已经不再是年轻人。他已经五十多岁了。”
“五十六岁。”爱迪面无表情地说道。
“五十六岁,”老妇人重复一遍。“他的身体因此变得羸弱,海水使他更容易遭受病魔的袭击,肺炎乘虚而入,最终,他死了。”
“因为米基?”爱迪说道。
“因为忠诚”她说。
“人们不会因为忠诚而死。”
“不会吗?”她笑了笑。“宗教?政府?我们对这些东西难道不忠诚吗?有时候,甚至至死不渝。”
爱迪耸耸肩。
“最好,”她说,“还是相互忠诚。”
说完话之后,两人在白雪覆盖的山谷里待了很长时间。起码爱迪觉得很长时间。他已经没有时间概念了。“米基·希后来怎么样了?”爱迪说。
“几年之后,他孤零零地死掉了,”老妇人说。“喝死的。对发生过的这些事,他从来没能原谅自己。”
“但是,我的老家伙,”爱迪摸着额头说道,“从来没提过一句。”
“他再也没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没跟你母亲提起,也没跟任何人提起。他为她,为米基,也为他自己感到羞耻。在医院里,他彻底不讲话了。沉默是他的逃避方式,但是,沉默很少会给人带来安慰。他的思想仍然纠缠他不放。”
“一天晚上,他的呼吸缓慢起来,他的眼睛闭上了,再也叫不醒。医生说,他昏迷了。”
爱迪记得那天晚上。又一个电话打到了内敦森先生那里。又一次敲门声。
“从那以后,你母亲日夜守在他的床边。她总是轻声呜咽,自言自语地好像在祈祷:‘我早该做点什么。我早该做点什么……’
“终于,有一天晚上,在医生的力劝下,她回家去睡觉了。第二天清早,一个护士发现了你父亲,半截身子倒在窗外。”
“等一下,”爱迪说,眯缝起眼睛。“窗外?”
鲁比点点头。“半夜里,你父亲醒了过来。他从床上站起来,蹒跚地穿过房间,然后,用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把窗户拉了起来。他用他那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你母亲的名字,你的名字,你哥哥乔的名字。他还呼唤着米基。一时间,他好像有满腹衷肠要倾诉,所有的悔恨和内疚。也许,他感到了死亡之光的降临。也许,他只知道你们都在外面的什么地方,在窗户下面的街道里。他趴在窗沿上。夜很冷。以他这种状态,他根本受不住这寒风和湿气。天亮之前,他就死掉了。
“护士们发现了他,把他拖回到床上。她们害怕丢掉工作,所以,对此事只字不提。她们只是说,他在梦里去世了。”
爱迪倒退几步,震惊不已。他想像着那最后的一幕。他的父亲,那个坚强不屈的硬汉子,正想从窗子里爬出去。他要去哪里?他在想什么?生与死,当得不到解释的时候,哪一个更糟糕呢?
“这一切你是怎么知道的?”爱迪问鲁比。
她叹了口气。“你父亲没钱住医院单间,隔帘另一边的那个男人也一样。”
她顿了一下。
“埃米尔。我的丈夫。”
爱迪抬起眼睛。他把头向后移了移,好像刚刚解开了一个谜。
“那么说,你看到了我父亲。”
“是的。”
“和我母亲。”
“我听到了她在那些孤独的夜晚里发出的低吟。我们从来没讲过话。但是,你父亲去世之后,我打听了你家里的情况。当我听说他在什么地方工作时,我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好像我自己失去了一个亲人。那个载着我的名字的码头。我感到了它那被诅咒的阴影,我再一次希望它从来没有建造过。
“那个愿望一直跟随我到了天堂,即使在我等你的时候。”爱迪茫然若失。“那个餐车式饭店?”她说道。她用手指了指山中的那一点灯光。“它在那儿,是因为我想回到我年轻的岁月里,回到那简单却踏实的生活里。我想让所有在‘红宝石码头’受到伤害的人们——每一个事故、每一场火、每一次殴斗、失足和跌落——都安然无恙。我想让他们所有的人,就像我为我的埃米尔所期望的那样,被安顿在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远离大海,过着温饱的生活。”鲁比站起身来,爱迪也跟着站起来。他一直在想他父亲的死。
“我恨他,”他喃喃道。
老妇人点点头。
“我小的时候,他对我很残酷。等我长大了一点,他更坏。”鲁比向他走过来。“爱德华,”她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我教你一个道理。愤怒是一种毒药。它从内部噬咬着你。我们以为,我们可以把仇恨当作一种武器,来攻击伤害过我们的人。但是,仇恨是一个弯弯的刀刃。我们去伤害别人,实际上却伤害了自己。
“宽恕,爱德华。宽恕。你记得你刚到天堂时感到的那份轻松吗?”
爱迪记得。我的疼痛到哪里去了?
“那是因为没有人生来就带着愤怒的。当我们死了,灵魂便从愤怒中解脱出来。但是,现在,在这里,为了向前走,你必须明白你过去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感觉,而现在为什么不再需要那样的感觉了。”她触一下他的手。
“你需要宽恕你的父亲。”
爱迪想起了他父亲葬礼后的那些年。他怎样一事无成,怎样无处可去。长期以来,他一直幻想着一种生活——一种“可能已经实现了的”生活——一种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的死以及继而母亲的病倒,便可能已经成为了现实的生活。多年以来,他都在美化这种想象中的生活,把所有的损失都归咎在他父亲身上:失去的自由、失去的事业、失去的希望。他从来没能超越他父亲留下的那份肮脏累人的工作。“他死的时候,”爱迪说,“他将我的一部分也带走了。从那以后,我便无法脱身了。”
鲁比摇摇头。“你父亲并不是你没有离开码头的原因。”爱迪抬起头。“那是因为什么?”
她扶了扶眼镜。她起步要离开了。“你还要见两个人呢,”她说道。
爱迪刚想说“等等”但一般冷风差点把他的声音从喉咙里掀走。
之后,一切成了黑色。
鲁比不见了。他又回到了山顶海,在餐车式饭店的外面站在雪地里。
他独自在寂静中伫立良久,直到他意识到老妇人已经一去不返。他转身朝门,将它慢慢地拉开。他听到了银餐具碰撞的声音和拟盘子的声音。他闻到了新煮出来的食物的味道——面包、肉和酱汁。那些在码头上遭到了厄运的人们的灵魂都聚集在这里,聚精会神地吃着、喝着、相互攀谈着。爱迪踌躇着向前走去,心里明白他要干什么。他转身向右,来到角落里的车厢座前,来到了正在吸着雪茄的他父亲的幽灵面前。他感到一阵战栗。他想到了老家伙从医院的窗户里探出身去,半夜里孤零零地死去。“爸?”爱迪轻声叫道。
他的父亲听不见。爱迪靠近一点。“爸,我现在知道怎么回事了。”
他感到胸口一阵憋闷。他在车厢座旁边跪下身来。他的父亲近在眼前,爱迪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胡子和揉破了的雪茄烟头。他看到了他疲惫的双眼下面的眼袋、弯曲的鼻梁、手背上突出的关节和工人特有的宽肩膀。爱迪看了看自己的胳膊,他意识到,若论自己在人世间的身体,他现在已经比他的父亲老了。从各方面来讲,他都已经活过他了。“爸,我恼过你。我恨过你。”
爱迪泪盈满眶。他感到胸中一阵撼动。什么东西要从他的身体里排泄出来。
“你打我。你不理睬我。我不明白。我现在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他深深地、痛苦地吸着气。“我不了解实情,行了吧?我不了解你的生活,不了解发生的事情。我不了解你。但是,你是我的父亲。我现在不再计较了,好吗?好吗?我们能让一切都过去吗?”他的声音颤抖着,越喊越高,直到那哀嚎已经不再是他自己的声音。“行了吧!听见了吗?”他哀叫着。然后,轻柔地:“你听见我的话了吗?爸?”他趋身向前。他看到了他父亲那双肮脏的手。他最后轻声地说出了那句熟悉的话。
“修好了”
爱迪在桌子上猛击了几下,然后,瘫倒在地上。当他抬起头来,他看到鲁比远远地站在那里,年轻又漂亮。她微微一点头,打开门,飘进了翡翠一样的天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