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阳之下,数名男子挥锹挖掘地面。
在徐文强的广大棉田中央。
正在挖掘之人,是徐文强的佃户跟大猴。
总计动用五名人力。
开挖至今,已耗费近半天的时间。
此刻,所挖掘的地洞深度已比人深。身材魁伟的大猴立在洞穴下,伸手已够不到洞缘。
由上往下直挖,随着地洞愈挖愈深,清除积土,便愈花费时间。
看到这一情景的空海指示道:“不要直直往下挖,挖成斜面,像坡道那样——”地洞的大小及前进的角度,全由空海决定。他还把作业分为挖土和运土,两者轮番上阵。
经过空海指示,作业速度倍增。
橘逸势见状说道:“空海,你真是能干。”因为空海指示正确,从旁看得出来,洞越挖越深,效率卓著。
两年后,空海返日,也曾着手各种土木工程。
在他的故乡赞岐,棘手得让专家宣布放弃的“满浓池”湖堤工程,空海也能竟其功。
原有水湖周围约四里,面积八十一町步。湖面横跨七笛村、神野村、吉野村等三个村庄,数百聚落的灌溉用水全都仰仗这座水湖。
每年大雨溃堤,水淹房舍、田地,牛、马或人惨遭溺毙。不但农作物收成无望,还会造成疫病流行。
官吏、专家整治经年的工程,最后半途而废,转向空海求援。
空海只耗费月余时间,便将工程顺利完成。
土木工程,是一种讲究理路的作业。
有效运用人力和马力,在合理的顺序和方法之中,营造合理的结构。思考这种事理,似乎很适合空海的头脑。
此处顺带一提,空海也擅长用人,如何鼓舞人心,让人一鼓作气,他颇精于此道。
“空海先生,最近怎么老叫我挖地洞啊?”大猴一边挖掘,一边从洞底朝空海喊道。
在空海的注视下干活,他似乎很快乐。大猴上半身裸露的肌肉沾满泥土,泥土和着汗水流淌而下。
洞穴外搁着装满凉水的陶瓮,随时可用勺子饮用。
不仅空海与逸势,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徐文强也丢下安放在对面柳树阴下的椅子,都站到地洞旁边探看着。
他们似乎都想亲眼目睹,何时会挖到底,又会挖出什么东西来。
洞穴最深之处已逾九尺。
“还要继续挖吗?空海先生——”大猴问。
“还早还早,还没挖出东西呢。”即使空海没有吩咐,大猴双手仍挥个不停。
强烈的泥土清香,自洞底向上飘升。
“哪,空海,这儿到底埋藏什么东西?”逸势问。
“不知道。”空海往下探看地洞答道。
就在此时——金属与某种坚硬物体碰撞的声音响起。
“好像有什么东西。”大猴在洞底说。
他所挥动的铁锹前端,在地里触碰到某种坚硬的物体。
柳宗元先探出身子,洞旁的一伙人跟进,全伸头往洞穴探看。
洞底正在工作的其他人,也都停下动作。
“会是什么呢?”大猴说。
在坚硬物体四周,用铁锹轻敲了数回,大猴将锹搁下,双膝着地,徒手翻拨泥土。
“哇呀——”大猴惊叫。
“空海先生,那东西是颗人头!”大猴除掉附在“那东西”上面的泥土,站起身,退到一旁,好让在洞口上探看的众人,也能看得见“那东西”。
的确是颗人头。
不过,当然不是真正的人头,而是人造的人头。
“我看不清楚。”话说完,空海就径自滑下洞底。
空海之后,柳宗元、白乐天、橘逸势也鱼贯滑了下来。挖掘的佃户都上去了,只有大猴留在原地。
五人团团围住“那东西”,原本还算宽敞的洞底,一下子挤满了人。
“那东西”是颗实物大小的人头。从洞底出土的只有头部。
空海斜看着“那东西”,并以手触摸。
很坚硬。
却不是石头那样的坚硬。
“是陶器——似乎是俑。”空海说道。
“那东西”蓄髭胡、结头髻。脸、眼、鼻、口、耳——做工逼真,让人看不出是人工制成的。
“这手艺,看得出是何时的样式吗?”空海自顾自地随口发问。
“看不出来。”柳宗元像是代替众人发声似地,边回答边摇头。
最后一个下到洞底的张彦高,凑在逸势身后窥看那颗人头,忽然惊叫起来:“这、这个,就是那天晚上,从这儿出土,随后就消失无踪的人。我确定就是这副模样。”因为兴奋与莫名的不安,张彦高的声音颤抖不已。
直至向晚时分,两尊陶俑才从地洞底下完全挖出。
此刻,两尊陶俑正伫立在地洞上的土堆旁。
那是人——且是士兵的立像。
比真人大了许多。
与大猴不相上下。
挖出第一尊时,大猴发现还有一尊。
“哇呀,还有一尊,一模一样的。”为了要挖出那两尊陶俑,大猴拼命挖大洞穴时,又发现另外四尊。
“这么一来,可没完没了啊。”于是决定暂时先挖出最早发现的那两尊。
两尊陶俑,沐浴在午后斜照的阳光下,伫立在众人眼前。
这两尊兵俑均身着甲胄。
当然,并非实物,只是俑体一部分。脚上也都穿著鞋子。一是方口齐头鞋,另一为高筒靴。
虽然都蓄有髭胡,但两俑容貌相异。
一人右手持剑。
剑非俑体的一部分,而是真品。
实际上,那兵俑并未握剑。不过,兵俑右手呈握剑形状,拇指和其它手指间腾出一个圆孔,看似确曾握有某物。
掉落在脚旁的剑,大概正是右手所握的吧。
另一尊兵俑则持带长矛。
这尊兵俑手里握着状似铜矛的对象,出土时却剥落崩裂,结果,只挖出了铜制矛头而已。
鞋下方有台座,两名士兵端立在台座之上。
“果然是人俑。”空海望着两尊俑像说道。
俑——意指人形木偶,也就是人像。
陶俑,指陶土捏塑成形的俑。也就是烧制而成的俑。
“啊,制作得真是到家——”柳宗元发出赞叹声。
白乐天咬闭嘴唇,一语不发,表情看似在发怒。
“呐,空海,如果这是俑的话,岂不表示——”话说到这边,逸势似乎不想再说下去,硬又吞回嘴里了。
所谓俑,是指埋葬在皇陵的仿真人偶。属于墓穴陪葬的葬具之一。
如果用木造的就叫木俑,用陶烧制的则称为陶俑。
最早的时候,是以真人殉死,陪葬王陵,后来,才改以俑替代。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
孔子便曾如此说过。
“从地点来看,这应该是始皇帝的陪葬品吧。”空海说完,转过身向后望去。
秦始皇陵墓巍然耸立于对面,高约八十公尺,东西南北各宽三说起来,是座人工堆造而成,巨大的小高丘。
空海所站立的棉花田,正位于始皇陵墓东侧——约一点八公里处。
“大概是吧。”柳宗元说。
“这片土地所遭受的咒力十分强大。不过,既然是始皇帝的陵墓,具有如此强大的咒力,也就不足为奇了。只是——”空海喟然长叹之后,环视了广袤的棉花田。
棉树抽出的新绿,任风吹拂摇摆。
夕阳余晖之下,几朵白云浮现在苍茫天际。
无以形容……朗朗晴天之下,怎么会埋藏着这么多无以形容的戾气呢?对于一无所感的人,空海无法说明眼前所感受到的不祥气氛。
可是,众人的眼里,却似乎都可以见到层层叠叠横卧在这土地底下的兵俑群。
无人打破空海的沉默。
起此一咒,竟能跨越如此辽阔的时空。
“辽阔得无以形容——”大唐的大地、子民,似乎拥有与天同等的广度。
耳边传来轻微的牙齿打颤声。
空海循声望去,白乐天站在不远处。
他的身子正微微颤动着。
视线既非看着天也非看着地,白乐天想咬住嘴唇。
然而,强烈的颤抖令他无法咬住嘴唇,也因此才发出牙齿打颤声。
白乐天的视线,与其说抛向远处的虚空——倒不如说是凝视着自己内心深处。
某种强烈的情绪与感动,似乎正紧紧攫住这个男人。
“司马迁《史记》中,曾描述始皇帝陵墓:‘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这些陶俑,应该是守护地下宫殿的士兵吧。我们现在所看到的,正是传说中始皇帝地下宫殿的一部龙椁神堂三月火。
可怜宝玉归人间。
暂借泉中买身祸。
奢者狼藉俭者安,一凶一吉在眼前。
凭君回首向南望,汉文葬在霸陵原。
然而,写作此诗的白乐天,至今为止,也不知道这些兵俑的存在。
柳宗元、空海、逸势三人,均读过《史记》。
白乐天说的话,他们当然都知道,那是基本学养之一。
然而,目睹内在澎湃难抑的这位诗人,因为体内沸腾的东西而颤声抖语的模样,他们再度深刻感受到,眼前所见之物的意义,那意义渗透进到了他们的肺腑之中。
“就是这个……”张彦高低声嗫嚅。
“就是这个!”声音高亢了起来。
“去年八月,棉田所出现的,就是这个东西!”话才说完,张彦高却又左右摇起头来。
“不,这是埋在地下的,我说的不是这个。当时出土的东西,跟这兵俑很像,几乎可说一模一样。”不知是否想起那晚的事,张彦高转身像是准备往后逃,一双脚“不知道。”空海回答得很干脆。
“逸势,如果你觉得不安,可在张先生家借住一晚。各位也不要勉强,视状况而定,就算留我单独在此过夜,也没关系。”
“我会在啦。”大猴开口说话。
“我也留下来吧。”柳宗元点头说道。
“我也……”白乐天望着空海说。
“喔,这可好玩了。乐天,今宵我们何不学学玄宗皇帝和贵妃,一边眺望骊山月色,一边吟诗行乐。正巧宗元先生也在,那将会是一场欢宴——”空海爽朗地说道。
“逸势,你打算怎么办呢?”空海看着逸势。
“嗯,喔,”逸势低声嗫嚅。
“我也——留下来……”说出仿佛觉悟了的话来。
众人在喝酒。
喝的是胡酒。
葡萄酿造的美酒,斟在玉杯里,再送至唇边。
棉花田中铺着席子,男人们团团围坐着。
倭国的空海。
橘逸势。
旷世诗人白乐天。
孤高的文人,《江雪》作者柳宗元。
他们一边斟饮胡酒,一边趁兴在纸上写诗,然后于月光下吟诵。
逸势吟毕。
“那,下一个我来——”兴致高昂的柳宗元随即出声,且挥笔成诗,当场吟诵。
而后面向白乐天。
“接下来该你了。”沉默的白乐天从柳宗元手上接过笔来,脸上没什么表情,一口气写了下来。写毕,白乐天自顾自地吟唱起来:骊山边地下宫殿,春夜皎月想秦王。
胡酒欲饮无管弦,风索索月满玉杯。
诗文颇长,白乐天不苟言笑,仰天独白似地沉吟着。
这是一首情深意切、端整优美的诗作,的确与这个男人很相配。
接下来是空海。
耿耿星河南天明,玉杯揭天想太真。
皎月含唇陶醉月,这是承接白乐天诗中的“月满玉杯”而作。
此处的“太真”,正是杨贵妃。
承接白乐天诗句而成的这首空海诗作,不但玩弄文字,又似自我沉醉于诗句本身般扩展、流泻后,突然一转,变成说理:一念眠中千万梦,乍娱乍苦不能筹。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吟哦片刻,空海戛然而止。柳宗元感慨万千,发出了既非喟叹也非呻吟的声音。
“咿,空海先生,真是令人吃惊。您刚刚所念的是什么呢?此作已超越诗理,却还像诗般摄入心魂啊。”柳宗元毫不隐瞒他对空海的惊叹。
其赞赏方式,也非常率直。
“乐天,您觉得如何?”柳宗元问白乐天。
“嗯,了不起——”白乐天简短答道。
他的身体之中似乎正翻腾着某种深沉的情感。他屈起单膝,左手环抱膝盖,右手托持酒杯,凝望着月光下濡湿般闪闪发光的棉田,接着,双眼又巡绕于地洞深处。
环抱单膝的姿态,看来犹如任性别扭的孩童。
大猴站在地洞边缘。
这名彪形大汉滴酒不沾,环抱胳膊,俯视洞穴底部。
一旁是棉田主人徐文强,及其友人金吾卫官吏张彦高。
虽然备有席子,他们却未入座。徐文强与张彦高两人,担心之余,毫无举杯的兴致。
此外,还有五名手持兵器的卫士。
洞穴底部,有几尊挖到一半,已看得到上半身的兵俑,以及一颗颗俑头。
这些久违千年的出土陶俑,正沐浴在月光之中。
此时,心事如涌的白乐天望着洞穴深处。
“真是世事难料啊……”他喃喃自语说道。
“正因世事难料,才是人间世啊。”柳完元回话。
“空海先生……”白乐天突然嗫嚅道。
“是。”
“您这一生所为何来?”
“你问的可是个难题啊。”
“说的也是——”家子女,也是朝廷命宫;是诗人,也是某人的友人……”
“——”
“入就生存在这无数立场相互交迭的人间之中。如果能从中只挑选一种生存方式,那将是无比快乐的啊……”
“诚然如此。”
“不过,空海先生,看来,至少我还是想维持着诗人身份的。”白乐天手持斟满葡萄酒的玉杯,一饮而尽。
“空海先生,您真是才华洋溢。可是——”白乐天欲言又止。
“请说下去。”
“不,我无法说得恰到好处。找不到适当语句——”
“——”
“这么说吧。你和我截然不同。就诗而言——”
“就诗而言?”
“换句话说,我的才气是为诗而生的。藉由诗,才能发挥出我的才气……”
“——\"“可是,你的话——”
“如何呢?”
“诗似乎是为了你的才气而存在的。对你而言,不论诗的内容或形式,仿佛都是为展现你的才气,而存在这个世间——”白乐天一时沉默了下来。
“那也算是一种幸福吧。”随后喃喃自语道。
“幸福?”柳宗元说。
“我是说贵妃……”换言之,月亮在其轨道上一步步向上爬升。
大地的相貌,已经逐渐改变成另种模样了。
但也只有空海一入感觉得出这件事。
月光同时射入地洞,在兵俑的脸孔、躯体,映照出浓浓的阴影。
“动、动了……”惊怯的声音,从徐文强嘴中发出。
他满脸恐惧地俯视洞底。
双眼圆瞪的脸孔,在地洞周围的红色篝火中摇晃着。
“怎么了?”
“那、那陶俑……”空海站起身来。
“喂、喂——”逸势站了起来,柳宗元、白居易也起身了。
空海急忙奔向地洞旁边。
“大猴,怎么了?”空海问一直站在洞旁的大猴。
“刚刚有些失神,没看清楚——”
“的确动了。你看,露出上半身的那个陶俑——”空海直盯着那陶俑看。
不过,看不出有任何动静。
只有月光,将那陶俑的影子,深深映照在洞底泥土之上。
“头、头动了。我看见陶俑这样动了一下,然后,眼珠子跟真的一样,转向我这边看。”
“冷静点。并没动。”空海说完,用手拍了拍徐文强肩头。
“你还是不要看的好。先到那边休息一下吧。”接着朝逸势使了个眼色。
“逸势,劳驾你把徐先生带到席子那边坐一坐吧。”
“好。”逸势脸上一阵青白,几无血色。
他拉着徐文强的手,问道:“空海,这跟洛阳的植瓜术一样吗?”
“大概吧。”植瓜术——空海与逸势入唐后,抵达长安前,曾暂时停留于洛阳。
两人在洛阳,观赏了不少街头卖艺的表演,所谓的植瓜术,正是其中之一。
将瓜籽撒在土里,在众人面前让它立刻生长、结果,最后卖出瓜果。
施术之人先强烈暗示围观热闹的群众,再让他们看到非现实的幻觉。
丹翁老人,就曾在洛阳耍弄这套把戏。
仅仅不过两天前的夜里,丹翁才又跟他们在杨贵妃坟墓之前重逢。
“何时会动?它何时会动?”徐文强凝视陶俑,内心不停这样想着时,自己便已在暗示自己了。
正巧此时——“应该快了,”空海又喊出了这么一声。
正是这句话,让徐文强产生了幻觉。
必须严加戒备。
敌方大概已经知道空海、柳宗元等人,前往徐文强棉田一事。
就算空海及柳宗元等人,如何不为人知地离开长安城,只要找人监视徐文强家,终究也一定会知道此事。
逸势回到地洞边时,“唔……”不知从何处传来低沉的呢喃声音。
“唔……”还有其他声音回应着。
“我听到了。空海——”逸势说。
“嗯。”
“这不是幻觉吧?”
“应该是真的声音。”空海答道。
“那、那、那些陶俑,我感觉到开口说话了。”张彦高说。
“不。”空海斩钉截铁地摇头。
“至少,我好像听到了——”
“那不一样。听好,你得意志坚定些。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空海话还没说完,咯。
咯。
呵。
呵。
低沉的暗笑声传了出来。
“地面好吵啊。”
“地面是很吵。”前面声音说毕,另一个声音马上附和。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吧。”
“虽然有点快,我们今晚就出去!”
“好。”
“好!”传来如此的对话声。
“真的声音?”逸势问。
“真的声音!”空海答。
此时,洞穴底部靠近边缘的泥土,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爬出来,泥土表面蠕蠕而动。
“啊……”白乐天低呼,声音哽在喉头。
他低头俯视的穴底土中,真的有东西出现了。
白乐天吓得往旁边跳开。
粗巨的手指,正要破土而出。
“空海,这个是?”逸势问。
“是真的——”空海答。
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动。
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接着是左手。
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然后,头部——“逸势,全都要出来了。”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蠕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终于出来了。”
“终于出来了。”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唔。”
“唔。”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
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
“好吵啊!”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
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呐。”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
“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
“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
“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
“有话要说?”
“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
“四周还会有什么吗?”
“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
“你看!”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
“破坏了我们的好梦。”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
“气力?”
“没错。”
“省去什么?”
“什么气力?”
“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
“什么?!”
“什么?!”
“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问。
“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
“哈哈。”
“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
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
“嗯,为的是什么?”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
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
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
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
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
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
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要我帮忙吗?大猴——”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空海话刚说完——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刹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总持”,一般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诵者获得功德和对佛法不忘的作用。
其意为:“咒日。施害莫作。具德使免。离障害故。诸忿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断灭,亦得断灭尽,祈念归赦。”就在兵俑动作变缓之时,大猴抬起右脚,拔出深陷泥土的铁锹——“喀!”锹刃从俑头扫下,削落大半俑面跟胸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奋力挣扎。空海再度诵念陀罗尼。兵俑朝前踏进一、二步后,终于不支前倾,无法动弹了。
突然一阵静默——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太厉害了!空海、大猴——”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
“这个简单——”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
“果然不一样!”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
“这到底是什么呢?”柳宗元指着那团黑压压的东两问。
“是头发。”
“头发?”
“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
“这么做,为的是什么?”
“为了让它动。”
“让它动?”
“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
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
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
“宿”
“动”
“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
“咒文?!”
“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
“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
“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
“规模?”
“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
“喔?!”
“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咒力了。”
“此话怎讲?”,“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
“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
“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
“有方法知道?”
“没错。”
“怎么做?”
“问问看。”
“要问谁?”
“在那里的人。”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是猫……”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
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
“死!”
“听起来很可怕。”
“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
“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
“可、可是——”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崦。尾娑普罗捺。落乞叉。嗨日罗。半惹罗。哞。发吒……”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你别戏弄他们了。”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咻——咻——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
“喔,说来听听。”
“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
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
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喂!”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一声狂吼。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
体型纤细——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你果然还活着——”
“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死了……”
“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
“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
“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什么事?”
“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
“怎么了——”
“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
“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
“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
“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
“嗯。”
“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
“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
“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
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
“我该做的事?”
“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
“是。”
“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一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
“您是丹翁先生吗?”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在下柳宗元。”
“我听过您的大名。”
“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
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
“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
“丹翁大人……”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