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蹼“宇宙飞船”……她在某处连连呼唤我,日复一日。
我以惊人的速度向堆积如山的待译件发起总攻。不吃午饭,也不逗阿比西尼亚猫,跟谁也不开口。管杂务的女孩不时来看望一眼,又愕然摇头离去。两点,我处理完一天分量的工作,把原稿往女孩桌上一扔,马上跑出事务所。我转遍东京城所有的娱乐厅寻找三蹼“宇宙飞船”,但一无所获。没人看过没人听说过。
“四蹼”地下探险不行?刚刚进来的嗷!一个娱乐厅老板说。
“不行,抱歉。”
他显得有点失望。
“三蹼左撇子的也有,一人包打就能出来奖分球的。”
“对不起,只对‘宇宙飞船’有兴趣。”
但他还是热情地告诉了我他所认识的一个弹子球爱好者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这个人有可能知道一点你找的那台机。是个产品目录爱好者,对机型怕是最熟悉了。人倒是有一点儿古怪。”
“谢谢。”
“不客气,但愿能找到。”
我走进静悄悄的咖啡馆,拨转号码盘。铃响五遍,一个男子接起。他声音沉静,身后传来NHK七点新闻和婴儿的动静。
“想就一台弹子球机请教一下。”我报出姓名后这样开口道。
电话另一头沉默片刻。
“什么样的机型?”男子问。电视音量低了下来。
“三蹼‘宇宙飞船’。”
男子沉思似的“噢”一声。
“机身画有行星和宇宙飞船……。”
“我很清楚。”他打断我的话,清了清嗓子,用俨然刚从研究生院毕业的讲师般的腔调说道,“芝加哥的吉尔巴特父子一九六八年出品。以惨遭厄运而小有名气。”
“厄运?”
“怎样。”他说,“见面再说不好么?”
我们约定明天傍晚见。
我们交换名片后,朝女侍应生要了咖啡。令我十分惊讶的是,他还真是大学讲师。年纪三十过不了几岁,而头发已开始变稀。身体给太阳晒黑了,甚是健壮。
“在大学教西班牙语。”他说,“往沙漠里洒水那样的活计。”
我钦佩地点点头。
“你的翻译事务所不搞西班牙语?”
“我搞英语,另一人搞法语,已经手忙脚乱了。”
“遗憾。”他抱着双臂说。不过看样子并不怎么遗憾。他摆弄了一会领带结。
“西班牙去过?”他问。
“没有,遗憾。”我说。
咖啡端来,关于西班牙就此打住。我们在沉默中喝咖啡。
“吉尔巴特父子公司是一家后发展起来的弹子球机制造厂。”他突然开口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至朝鲜战争之前,主要生产轰炸机的投弹装置。以朝鲜停战为契机,转而开拓新的领域。弹子球机、bingo机、自动赌博机、投币点唱机、爆玉米花机、自动售货机……即所谓和平产业。首台弹子球机是一九五二年完成的。不赖,结结实实,价格也便宜,但缺乏娱乐性。借用《弹子球》杂志上的评语,就是‘如苏联陆军女兵部队的官方配给乳罩般的弹子球机’。当然,作为生意是成功的。向墨西哥等中南美国家出口。那些国家没有专业技术人员。所以较之机械性能复杂的,还是少有故障结实耐用的受欢迎。”
喝水的时间里,他沉默不语。看样子,他为没有放幻灯用的幕布和长教鞭而感到十分遗憾。
“问题是一如您所知——美国、也就是世界上的弹子球产业处于由四家企业垄断的状态。戈德利普、巴里、芝加哥制币、威廉姆斯,也就是所谓四巨头吧。而这时吉尔巴特突然冲杀进来。激战持续了大约五年。在一九五七年,吉尔巴特撤退不再搞弹子球。”
“撤退?”
他点头喝了口似乎并不想喝的咖啡,用手帕一再擦拭嘴角。
“嗯,败下阵来。当然,公司本身是赚了一把,通过向中南美出口赚的。所以撤退,是因为不想让伤口开得太大……总之,制造弹子球机需要极其复杂的专门技术,需要许多名经验丰富的专业技术人员,需要统领他们的策划者,需要覆盖全国的营销网。还需要贮存常备零件的代理商,需要任何地点的弹子球机出故障时都能在五小时内赶去排除的维修工。遗憾的是,新加盟的吉尔巴特公司不具备这样的实力。于是他们含泪撤军,其后大约七年时间里继续制造自动售货机和克莱斯勒汽车的自动雨刷。但他们根本没有对弹子球死心。”
说到这里,他缄口打住,从上衣袋取出香烟,在桌面上橐橐地磕齐,用打火机点燃。
“是没有死心,他们有他们的自尊。这回在秘密工厂研制。他们把四巨头的退休人员悄悄拉来成立了课题组,给予巨额研究经费,并下达这样一道命令:五年内造出不次于四巨头任何产品的弹子球机!那是一九五九年的事。公司方面也有效利用了这五年的时间。他们利用其他产品,建立了从温哥华到怀基基的完整的营销网。至此一切准备就绪。卷土重来的第一台机按计划在一九六四年推出,这就是‘巨浪’。”
他从皮包里取出剪贴夹,打开递给我。上面有大约从杂志上剪下的“巨浪”整机图,有球区图,有外观设计图,甚至指令卡都贴了上去。
“这台机的确别具一格,史无前例的妙笔无所不在。仅以连环模式为例,‘巨浪’采用的模式来自其独有技术。这台机受到了欢迎。当然,吉尔巴特公司这一千奇百怪的手法在今天是不足为奇的,但在当时绝对令人耳目一新,而且制作得非常精心。首先是结实。四巨头的使用年限大约为三年,而它是五年。第二是投机性的淡化,而以技巧为主……那以后,吉尔巴特公司按此思路生产了几种名机。东方快车、空中导航、恍惚美洲……无不受到爱好者的高度评价。‘宇宙飞船’成了他们的最后机型。”
“‘宇宙飞船’同前四种大异其趣。前四种以追求新奇为能事,而‘宇宙飞船’极其正统而简便。采用的无一不是四巨头已经采用的机关。正因如此,可以说反倒成了极具挑战性的机型。确有这个自信。”
他像给学生讲课似的娓娓而谈。我一边频频点头,一边喝咖啡。
咖啡喝完了喝水,水喝完了吸烟。
“‘宇宙飞船’的确匪夷所思,乍看并无优势可言,可是操作起来却有与众不同之处。球蹼相同,球道相同,但就是有什么与其他机不同。而那个什么如毒品一般把人吸住不放。至于为什么却无由得知……我所以说‘宇宙飞船’惨遭厄运,其中有两个原因。一是它的超卓不凡没有为人们所理解,及至人们终于理解了又为时已晚;二是公司倒闭了。制作得太用心了。吉尔巴特公司被多元化大型联合企业兼并了。总部说不需要弹子球部门,如此而已。‘宇宙飞船’一共生产了一千五百余台,故而如今成了可望不可及的名机。美国‘宇宙飞船’收藏家的交易价已达两千美元,但估计从未成交。”
“为什么?”
“因为无人脱手。谁也不肯放手。不可思议的机型。”
说罢,他习惯性地觑一眼手表,吸烟。我要了第二杯咖啡。
“日本进口了几台?”
“调查了,三台。”
“够少的。”
他点点头:“因为日本没有吉尔巴特公司产品的经销渠道。一家进口代理店尝试性地进口了一点,于是有了这三台。想再追加时,吉尔巴特父子公司已不复存在了。”
“这三台的去向可晓得?”
他搅拌了几下咖啡杯里的砂糖,“咯吱咯吱”搔了搔耳垂。
一台进入新宿一家小娱乐厅。前年冬天娱乐厅倒闭,下落不明。
“这我知道。”
另一台进了涩谷一家娱乐厅,去年春天失火烧了。当然,因为买了火灾保险,谁也没受损失,无非一台“宇宙飞船”从这世上消失罢了……如此看来,只能说是惨遭厄运。
“就像马耳他的鹰。”我说。
他点头:“可是,最后一台的下落我不清楚。”
“不过现在没有了,去年夏天处理掉了。”我说。
他不胜怜惜地记在手册。
“我感兴趣的是新宿那台。”我说,“弄不清去向?”
“可能性有几种,最一般的可能性是废弃了。机器的周转期非常之快,通常三年就折旧。与其花钱修理,还不如更新省钱。当然也有流行问题。所以要废弃……第二种可能性是作为二手货上市交易。型号虽老但仍可利用的那类机往往流人哪里的餐饮酒吧,在那里陪伴醉酒者和生手终了此生。第三——此情况非常罕见——也可能由收藏家买去了。不过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废弃。”
我把没点火的烟夹在指间,黯然沉思。
“关于最后一种可能性,你能进行调查吗?”
“试试是可以的,但难度很大。收藏家之间几乎没有横向联系,没有花名册没有会刊……不过试试好了,我本人对‘宇宙飞船’多少有些兴致。”
“谢谢。”
他把背沉进深凹的圈椅里,吐了口烟。
“对了,你的‘宇宙飞船’最佳战绩?”
“十六万五千。”我说。
“厉害。”他不动声色地说,“非比一般。”说着,又搔了下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