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星期四的早上,自入秋以来我第一次穿上了毛衣。普普通通的灰色“赛特兰”毛衣,腋下开了点线,但穿起来挺舒服。我比往常略为用心地刮了胡须,穿上厚些的布裤,又拉出旧得发黑的高腰皮鞋登上。鞋看上去竟像蹲在脚前的一对狗崽。双胞胎满房间翻来翻去,找出我的香烟、打火机、钱夹和月票递过来。
在事务所的桌前坐定,边喝女孩斟的咖啡边削六支铅笔。房间里到处都是铅笔芯味儿和毛衣味儿。
午休时在外面吃完饭,再次逗阿比西尼亚猫玩。从橱窗玻璃一厘米左右的缝隙伸入小指尖,两只猫马上扑过来咬我的指头。
这天宠物商店的店员让我抱了猫。摸起来手感像在摸高档开司米羊毛衫。猫把凉津津的鼻尖触在我嘴唇上。
“非常愿意和人亲近。”店员介绍说。
我道过谢,把猫放回橱窗,买了盒派不上用场的猫食,店员整齐地包好递给我。我夹起猫食包走出宠物店时,两只猫像注视一片残梦似的定定地看我。
回到事务所,女孩为我拍去毛衣上沾的猫毛。
“逗猫玩来着。”我随口解释说。
“腋窝开线了。”
“知道,去年就那样。抢现金押运车时给后视镜刮的。”
“脱下。”她并无兴致似地说道。
我脱下毛衣,她在椅旁架起长腿,开始用黑线缝腋窝。这段时间里我折回桌前,削罢午后用的铅笔,投入工作。不管谁说什么,在工作方面我这人却是无可挑剔的。我的做法是:从良心上尽最大努力在规定时间内做好规定的工作。若在奥斯威辛,我肯定大受赏识。
问题是,我想,问题是适合我的场所无不落后于时代。我想这是奈何不得的。不必追溯到什么奥斯威辛和双座鱼雷攻击机。没有人再穿什么迷你裙,让·保罗和詹姆斯·迪思也不再听了。最后一次看穿连袜健美裤的女孩是什么时候来着?
时针指在三点,女孩照例把热日本茶和三块糕点端到桌上。毛衣也灵巧地缝好了。
“嗯,跟你商量点事儿可好?”
“请。”说着,我吃了块糕点。
“十一月旅行的事。”她说,“北海道怎么样?”
“不坏。”我说。
“那就定了。没有熊?”
“有没有呢?”我说,“该冬眠了吧。”
她放心似的点了下头:“对了,陪我吃晚饭好么?附近有一家餐馆,虾蛮够味儿的。”
“好好。”我应道。
餐馆位于幽静的住宅街的正中,从事务所搭出租车只要五分钟。刚一落座,一身黑服的男侍悄无声息地踩着椰树纤维地毯走过来,放下两块爬水板般大小的菜谱。我要了两瓶饭前啤酒。
“这儿的虾特好吃,活着煮的。”
我喝着啤酒“嗬”了一声。
女孩用纤纤手指摆弄了好一会脖子上挂的项链坠儿。
“有话想说,最好饭前说完。”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不该如此说话。
总是这样。
她微微一笑。由于懒得把约四分之一厘米的微笑退回去,微笑便在嘴角逗留下来。店里空得很,连虾抖动胡须的声音都似乎听得到。
“现在的工作,中意?”她问。
“怎么说呢,对工作从没有这样考虑过。不满倒是没有。”
“我也没有不满。”这么说着,她啜了口啤酒,“工资不错,你们两人又和蔼,休假也享受得到……。”
我沉默不语。已经许久没认真听人说话了。
“可我才二十岁啊。”她继续道,“不想就这样到此为止。”
上菜的时间里,我们的谈话中断了。
“你是还年轻。”我说,“往下要恋爱,要结婚,人生一天一个花样。”
“哪会有什么花样。”她用刀和叉灵巧地剥着虾壳,自言自语似的说道,“没有人喜欢我的。我这辈子也就缝缝毛衣、做个破玩艺儿逮蟑螂罢了。”
我喟叹一声,觉得徒然老了好几岁。
“你可爱、有魅力、腿又长,脑袋也够灵,虾壳都剥得精彩——肯定会一帆风顺。”
她全然不声不响,闷头吃虾。我也吃虾,边吃边想水底的配电盘。
“你二十岁时做什么来着?”
“追女孩啊!”一九六九年,风华正茂的岁月。
“和她怎么样了?”
“分手了。”
“幸福?”
“从远处看。”我边吞虾边说,“大多数东西都美丽动人。”
我们进入尾声的时候,店里开始一点点进人,刀叉声椅子吱扭声此起彼伏。我点了咖啡,她点了咖啡和蛋奶酥。
“现在怎么过?有恋人?”她问。
我思忖片刻,决定把双胞胎除外。
“没有。”我说。
“不寂寞?”
“习惯了,通过训练。”
“什么训练?”
我点一支烟,把烟朝她头上五十厘米高处吹去:“我是在神奇的星辰下出生的。就是说,想得到的东西——不论什么——肯定到手。但每当把什么弄到手时,都踩坏了别的什么。可明白?”
“一点点。”
“谁都不信。但真是这样。三年前我就意识到了,并且这样想:再不想得到什么了。”
她摇头说:“那么,打算一生都这样过?”
“有可能。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果真那么想的话。”她说,“活在鞋箱里最好。”
“高见。”
我们往车站并肩前行。由于穿了毛衣,晚间挺让人惬意的。
“OK,努力就是。”她说。
“没帮上什么忙。”
“谈谈心里就踏实多了。”
我们从同一月台乘上方向相反的电车。
“真不寂寞?”最后她又问了一次。
我正找词回答,车进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