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冒休息三天,工作堆成了山。口中“沙拉沙拉”作响,全身像给砂纸打磨过。小册子、文件、薄本书、杂志如蚁冢高高堆在我桌子周围。合伙人进来向我咕咕哝哝地说了句大约是注意休息的话,说完折回自己房间。管杂务的女孩按常规在桌上放下热咖啡和两个羊角面包,转身不见了。我忘了买烟,跟合伙人讨了一包“七星”,掐掉过滤嘴,在另一头点燃吸起来。天空灰濛濛地阴了,分不清截止哪里是空气、哪里开始是云层。四下散发出拼命焚烧湿落叶的气味儿。
或者是自己发烧的关系也未可知。
我做了个深呼吸,之后开始桶最前面的蚁冢。全部盖有“特急”橡胶印,下端用万能笔标明期限。所幸“特急”蚊冢只此一堆。更庆幸的是没有要两三天内赶出来的,期限均为一两周。看来若把一半交给译初稿的临时工,还是完全应付得来的。我一册册拿在手上,按处理顺序重新堆放。结果蚁冢较刚才不稳定得多,形状像是报纸整版刊登的性别年龄内阁支持率图表。不仅形状,内容搭配本身也足以令人欢欣鼓舞。
⑴查尔斯·兰金著。
·《科学疑问箱》动物篇。
·P68“猫为什么洗脸?”至P89“熊如何捕鱼?”
·10月12日前完成。
⑵美国护理协会编。
·《与绝症患者的谈话》。
·共16页。
·10月19日前完成。
⑶弗兰克·迪西特·乔尼亚著。
·《作家病历》第三章“患花粉过敏症的作家们。”
·共23页。
·10月23日前完成。
⑷鲁涅·克列克著。
·《意大利的草帽》(英语版,剧本)。
·共39页。
·10月26日前完成。
万分遗憾的是没写委托人姓名。猜不出是何人出于何种原因求译如此篇章的(且为特急)。大概熊正站在河边衷心盼望我赶快译完,也可能守护绝症患者的护士正不声不响地一等再等。
我把单爪洗脸的猫照片扔在桌上不理,只管喝茶,吃了一个羊角面包。面包竟有一股黏土状纸浆味儿。吃罢,脑袋多少清醒过来,但手指尖脚趾尖仍有发烧造成的酸麻感。我从桌子抽屉里取出小刀,充分投入时间一丝不苟地削了六支铅笔,之后不紧不慢地动手翻还我边译边用盒式磁带听斯坦·盖茨,如此译到中午。斯坦·盖茨、阿尔·黑格、吉米·雷尼、丁狄·柯蒂克、泰尼·坎恩,乐队登峰造极。我随着磁带用口哨全部吹了一遍盖茨的独奏曲《跳吧,随着交响乐》,吹完心情畅快多了。
午休时我下楼出门,顺下坡路走了五分钟,在人多拥挤的餐馆吃了炸鱼,在汉堡包台前接连喝了两杯橙汁,然后顺路走进宠物店,从玻璃缝探进手指,同阿比西尼亚猫玩了十分钟。一如往常的午休。
返回房间,在时针指向一点之前心不在焉地看了一会儿晨报,为下午重新削好六支铅笔,一一掐掉所剩“七星”烟的过滤嘴,在桌面上排开。女孩端来热乎乎的日本茶。
“心情如何?”
“不坏。”
“翻译呢?”
“更妙。”
天空又沉沉地阴了下来,那灰色比上午似乎还浓了些。从窗口伸出脖子,有一丝下雨的预感。几只秋鸟横空飞过。都市特有的沉闷的声响(地铁声、烤汉堡包声、高速公路汽车声、自动门开合声,如此无数声响的组合)笼罩四周。
我关好窗,一边用盒式磁带听查利·帕克的《正合其意》,一边翻译下一项:“候鸟什么时候睡觉?”
四时结束工作,把一天译好的原稿递给女孩,走出事务所。没带伞,遂穿上一直放在这里的薄雨衣。在车站买份晚报,上得拥挤的电车晃了一个小时。电车里都有雨味儿,却一滴也没下。
在车站前超市快买完东西的时候,雨下了起来。雨细小得难以看清,但脚下人行道一点点变成了雨淋的灰色。我确认了公交车时间,走进旁边一家饮食店喝咖啡。店很挤,这回才真真正正有了雨味儿,无论店里打工女孩的衬衫还是咖啡都漾出雨味儿。
暮色中,环绕公交车总站的街灯开始一盏一盏闪亮,其间有好几辆巴士如在溪流中上上下下的大马哈鱼一般开来开去,车上满满挤着工薪族、学生和主妇,分别消失在淡淡的夜色中。一个中年妇女牵一条黑黑的德国牧羊犬从窗外穿过。几个小学生边走边“呼呼”地在地面拍皮球。我熄掉第五支烟,咽下最后一口冰镇啤酒。
接下去,我定定地注视着映在窗玻璃上的自己的脸。由于发烧,眼睛约略下陷,由它去吧。傍晚五时半的胡须弄得脸有点儿发暗,也不管它了。问题是这根本不像我的脸,而是碰巧坐在通勤电车对面座位上的二十四岁男人的脸。无论我的脸还是我的心,都不过是对任何人都无意义可言的尸骸罢了。我的心同某人的心相擦而过。
啊,我说。噢,对方应道。如此而已。谁也不举手。谁都不再回头。
假如我在两个耳孔插上栀子花并在两手的指头安上脚蹼,说不定会有几个人回头。但也不过尔尔。走上两三步就都忘个精光。他们的眼睛什么也没看,包括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彻底成了空壳,说不定再不可能给任何人以任何东西了。
双胞胎在等我。
我把超市的褐色纸袋递给其中一个,叼着烟进浴室淋浴。香皂也没打,一任喷头冲洗,茫然盯视瓷片墙壁。电灯没开,黑暗的浴室墙壁有什么往来彷徨,俄尔消失。影子。我不能触摸不能唤回的影子。
我就那样从浴室出来,用浴巾擦罢身体,歪倒在床上。珊瑚蓝床罩刚刚洗过晾干,一道褶也没有。我一边对着天花板吸烟,一边在脑海中推出一天发生的事。这时间里,双胞胎切菜、炒肉、煮饭。
“喝啤酒?”一个问我。
“啊。”
穿208衫的把啤酒和杯子拿到床前。
“音乐?”
“来点好。”
她从唱片架上抽出亨德尔的木箫奏鸣曲,置于唱盘,移下唱针。
唱片是好几年前一个情人节女友送给的。炒肉片的声音如通奏低音一般加进木箫声和中提琴声和羽管键琴声之间。我和我的女友有好几次在放这张唱片的时间里做爱。唱片放完、只有唱针唧唧吱吱转动之后,我们仍不声不响地久久抱在一起。
窗外,雨悄无声息地洒落在黑暗中的高尔夫球场上。当我喝完啤酒,汉斯马尔廷吹完F大调奏鸣曲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饭做好了。晚饭桌上我们三人一反常态地寡言少语。唱片已经转完,除了雨打房檐声和三人嚼肉声以外,房间别无其他声响。吃罢饭,双胞胎收拾餐具,在厨房烧咖啡。三人又喝起热咖啡。咖啡像被赋予生命一般芳香扑鼻。一人起身放唱片。“甲壳虫”的《橡胶灵魂》。
“没买过这种唱片呀!”我惊叫。
“我们买的。”
“你给的钱一点点攒了起来。”
我摇头。
“讨厌‘甲壳虫’?”
我默然。
“遗憾呐,以为你喜欢呢。”
“对不起。”
一个站起撤下唱片,小心拂去灰尘塞进唱片套。三人陷入沉默。我叹息一声。
“不是那个意思。”我解释说,“只是有点累,心烦意乱的。再听一次。”
两人对视一笑。
“用不着客气,你的家嘛。”
“别介意我们。”
“再听一次好了!”
最终,我们边听《橡胶灵魂》——两面都听了——边喝咖啡。我的心情多少得以舒缓下来。双胞胎也喜滋滋的样子。
喝完咖啡,双胞胎量我的体温。两人左一次右一次瞧体温计。
三十七度五,比早上高半度。脑袋昏昏沉沉。
“刚淋浴的关系。”
“躺下好了。”
言之有理。我脱去衣服,拿起《纯粹理性批判》和一盒烟钻进被窝。毛巾被有一点太阳味儿。康德依然那么出类拔萃,香烟却有一股用煤气炉点燃报纸卷的味道。我合上书,漠然听着双胞胎的话声,听着听着,像被拖入黑暗似的闭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