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公寓如同她一个月前离去的那样原封未动,宁静如初,这令她走进客厅的时候感到既轻松又凄凉。宁静令她恍然又有了是这里主人的私密感,眼前的景物则让她想到,正如同她不能令时光倒流一样,她已无法再重新获得这里的一切。
窗外尚有一线天光。她实在打不起精神去处理可以拖到明天再办的事情,因此稍微提前在三点离开办公室。她以前从没这样过——在公寓比在办公室里更觉得像回家一样的自在,这感觉是她从未有过的。
她冲了个澡,长久地站在水下,什么都不想,任水从她的身体上流过,但是,当她意识到她想冲掉的不是一路驾车的征尘,而是办公室里的感觉时,便急忙跨了出来。
她穿好衣服,点上一支烟,走进了客厅,站在窗前,像她今天早晨眺望乡间那样,望着这城市。
她曾说过她会再在铁路上干一年。她回来了,但现在并没有工作的喜悦,有的只是完成了一个决定之后清醒、冰冷的平静——以及沉静的、她不愿去想的痛苦。
云层遮住天空,变成雾气沉降,笼罩了下面的街道,仿佛天空正在将城市吞噬。她望到整个的曼哈顿岛是一个长长的三角形,插进了看不见的大海。它看上去像一只正在下沉的船首,几座高楼依然像烟囱般耸立在上面,但其余的正消失在灰蓝色的雾霭里面,慢慢地在水汽弥漫的天空里沉没了下去。它们就是这么消失的——她想——亚特兰蒂斯,这座葬身海底的城市,以及其他所有消失了的王国,在人类的各种语言里留下了同样的传说,同样的渴望。
此刻,她的感受就如同那个春天的夜晚,她在约翰·高尔特铁路公司摇摇欲坠的办公室里,颓坐在桌前——她感受并看到了属于她自己的一个永远无法靠近的世界……你,她想——无论你是谁,我都一直在爱着你,虽然我永远找不到。我盼着能在天边之外的铁路尽头看到你,我总是能在城市的街道上感觉到你的存在,并希望建设出一个你的世界。支持我一直不停歇的正是我对你的爱、我和你在一起的渴望,以及当我和你面对面站在一起时,能够无愧于你的那个希望。现在我明白我永远找不到你——你不可企及,或者从不存在——但我的余生依然属于你,尽管我永远不会知道你的名字,我依然会继续以你的名义抗争,尽管我永远不可能胜利,我依然会继续为你付出,我会继续下去,只为了当我遇见你的那一天我能够配得上你,尽管这是不可能的……她从没接受过绝望,但她站在窗前,对着雾气弥漫下的城市所说的,便是她对于一份得不到回应的爱的自我表白。
门铃响了。
她转过身,毫不惊讶地将门打开—— 一看见门外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知道自己早该想到他会来。她并不觉得吃惊和抗拒,而是脸色镇定,毫不动容——她抬起头面对着他,故意慢慢地动了动脑袋,似乎是在向他表明,她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并不掩饰她的立场。
他的脸色庄重而平静,快活的神情已经不见,但那种玩世不恭的态度并没有重新回来。他仿佛摘掉了所有的伪装,正视着她,目光坚定而专注,就像她曾经希望的那样,看上去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胸有成竹——他从没像现在这样魅力十足——她忽然意外地感到,他从未抛弃过她,而是被她抛弃了。
“达格妮,现在能谈谈吗?”
“要是你想谈的话,可以。进来吧。”
他简单地环顾了一下客厅,这是他头一次来她的家,接着,他的目光便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上。他紧盯着她,似乎知道她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是他最不想看到的。即使那伤痛曾经像火一样,也已经被这一片沙土扑灭,再难复生。
“坐吧,弗兰西斯科。”
她依然在他面前站着,似乎有意让他看到她并不想去掩饰什么,并不在乎他看到她疲惫的模样,她今天所做的一切,以及她对此的毫不在意。
“如果你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看来我是没办法再去阻拦了,但我不会放过阻止你的任何机会。”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没有机会。而且——为什么呢?弗兰西斯科。你已经放弃了。我是跟着铁路一起灭亡还是离开它,对你来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并没有放弃将来。”
“什么将来?”
“就是掠夺者灭亡,而我们依然存在的那一天。”
“假如塔格特公司会和掠夺者一起覆灭的话,我也就同样不存在了。”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她的脸,没有回答。
她的声音里不带有一丝感情:“我以为我能离开它,但我不能。我再也不会那样做了。弗兰西斯科,你是否还记得?我们当初都相信这世界上唯一的犯罪就是去干坏事。我依然相信这一点。”她的声音在颤抖中第一次流露出了感情,“我不能眼看着他们把隧道弄成那个样子,无法接受他们都在接受的事实——弗兰西斯科,把灾祸当成是一个人理所当然的命运,只能忍受而不去抗争——这就是你和我曾经都认为是罪恶的东西!我不承认屈服,不承认绝望,不承认放弃。只要还有铁路在,我就会去管理它。”
“是为了去支撑这个掠夺者的世界?”
“是为了维护我的最后一丝尊严。”
“达格妮,”他和缓地说,“我懂得人为什么热爱工作,我明白铁路这份工作对你的意义,可你是不会去开空火车的。达格妮,每当你想起行驶中的列车,你会看到些什么?”
她望着外面的城市,“我看到的是一个有才能的人的生命毁在了那场灾难之中,但是,它能逃出下一场我要去避免的灾难——他的心里从不妥协,抱负远大,并且对他自己的生活充满了爱……这就是当初你和我的样子。你把他放弃了,我不能放弃。”
他的眼睛微微闭了一会儿,微笑便浮上了抿紧的嘴角,这微笑取代了他感到有趣而又痛苦所发出的呻吟。他庄重而柔和地问道:“你认为干铁路能为那样的人服务吗?”
“能。”
“好吧,达格妮,只要你还认为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你,那我不拦你。等到有一天你发现你所做的不仅无助于那个人的生命,反而加速了他的毁灭,你就会停止。”
“弗兰西斯科!”她惊讶和绝望地叫了起来,“你真的能够理解,你知道我说的是怎样的人,你也能看见他!”
“噢,对呀,”他只是口气轻松地说着,目光凝视着屋里空间的某一点,几乎像是真的看见一个人在那里一样。他又补充说:“你这么吃惊干吗?你说过,你我曾经和他是一样的,我们还是我们,但其中有一个人已经背叛了他。”
“不错,”她厉声说道,“我们中的一个是背叛了。我们不能用放弃来帮助他。”
“我们不能用和毁灭他的人讨价还价这样的方式来帮他。”
“我没有和他们讨价还价,他们需要我,这他们心里很清楚,我要他们接受我的条件。”
“就是和他们玩游戏,让他们得到好处,从而去伤害你自己么?”
“我唯一希望的就是让塔格特公司能够维持下去。我干吗要在乎他们是不是要我为此付出代价呢?他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只要塔格特公司。”
他笑了。“你这么认为吗?你认为他们需要你,你就安全了?你认为你能满足他们的要求?不,看样子除非亲眼看见并且搞清了他们的真正目的,你是不会走掉的。达格妮,你知道一直以来,我们都受着神和权贵统治一切的教育。或许他们的神会答应这样,但你说的那个我们所敬奉的人——他可不答应。他不允许忠诚被割裂,不允许思想和行动分家,不允许价值和行动之间出现鸿沟,不允许向权贵贡奉,他不允许有权贵存在。”
“这十二年来,”她柔声说道,“我一直认为很难想象有一天我会让自己跪下来请求你的宽恕,现在我觉得有可能。假如我发现你是对的,我就会那样做,但在此之前是绝不可能的。”
“你会那样做的,只不过不是跪着。”
他望着她,尽管眼睛始终没离开她的脸,却似乎是在看着她那站在自己眼前的身体,他的目光告诉了她,他眼里看见了今后她会有怎样一种谢罪和服输的方式。她看出他想尽量转开视线,看出他不想让她看到或洞察他的目光,在这张她再熟悉不过的脸上,几块绷紧的肌肉将他内心默默的挣扎袒露无遗。
“直到那时以前,达格妮,记着,我们都是对手。我不想跟你说这个,但你是头一个几乎已经迈进了天堂而又重返现实的人。你已经看见了太多的东西,因此你必须清楚这一点。我对付的是你,不是你哥哥詹姆斯或者韦斯利·莫奇,我必须要打败的是你。我马上就会把你认为最重要的东西都干掉。在你拼命要去挽救塔格特公司的同时,我会去毁掉它。别想从我这里要到钱和帮助,理由你很清楚。现在你可以恨我了——作为你来说,也理应如此。”
她微微地抬了抬头,除了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以及它对于他的意义之外,她整个的姿态看不出有什么变化,但她说的一句话却是女人味十足,只不过从她微微强调的一字一句之间可以感觉出不服气的意味:“那对会你怎么样?”
他看着他,心里明白得很,然而,对于她想逼迫自己招认的那样东西,他却不置可否,“这是我自己的事。”他回答。
她软了下来,但话一出口,已经意识到它是更加残忍了:“我不恨你。很多年来,我曾经想过要去恨你,但我今后永远不会,无论我们两个谁做了什么。”
“我知道。”他压低了声音,如此一来,她听不出话里的痛苦,但它似乎直接从他的身上反应到了她的内心。
“弗兰西斯科!”她不顾一切地叫了出来,不想让他受到自己如此的伤害,“你怎么能这样做?”
“是因为我深深地爱”——他的眼睛在说,爱着你——而声音在说,“爱着那个没有在你的灾难中死亡的人,那个永远不会死亡的人。”
她默默无语地肃立了片刻,像是在表示着敬意。
“我真希望自己能够让你不去做那些事,”他说道,他声音里的温柔似乎在说着:你要同情的那个人不是我。“但我不能那样做。我们每个人都要自己去走这条路,但这条路是相同的。”
“它通向哪里?”
他笑了笑,仿佛面对一个他不想去回答的问题,“通向亚特兰蒂斯。”
“什么?”她吃惊地问。
“难道你忘了?就是那个只有英雄的灵魂才能进入的已经消失的城市。”
如同一个她总也无暇细想的隐隐的焦虑,她猛然联想起了从早晨开始一直在她心里的困惑。她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但她一直以为这只是他的个性使然,是他个人的主意,也一直以为他独来独往。此时,她想起了一个更大的危险,感觉到了她所面对的那个巨大的、无影无形的对手。
“你是他们其中的一个,”她慢慢说道,“对吧?”
“你说的是谁?”
“在肯·达纳格办公室的那个人是不是你?”
他笑笑,“不是。”但她注意到他并没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有没有——你肯定知道——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个毁灭者?”
“当然了。”
“他是谁?”
“你。”
她耸了耸肩膀,但脸色变得严峻起来,“那些走掉的人,他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
“他们死了——至少对你来讲是如此。但世界会迎来第二次复兴,我将等着它的到来。”
“不!”她这声音里突如其来的激动便是对他充满情绪化的回答,回答了他希望她从他的话里听到的两样东西之一。“不,不要等我!”
“我会一直等着你,无论我们两个谁做了什么。”
他们听到了钥匙在门锁里转动的声音,门一开,汉克·里尔登走了进来。
他的脚步在门口迟疑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走进客厅,边走边把手里的钥匙揣进裤袋里。
她明白,他在看到她之前,首先看到的是弗兰西斯科。他瞟了她一眼,但目光又回到了弗兰西斯科那里,仿佛这是他此时唯一能看见的面孔。
弗兰西斯科的脸令她不敢去看。她必须要鼓起全身的力气,才能勉强地将目光盯向那移动的脚步。弗兰西斯科带着德安孔尼亚家族训练有素的礼貌,下意识地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里尔登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她却看到了比她所担心的更糟糕的东西。
“你在这里干什么?”里尔登问,他的口气像是逮住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客厅里的仆人。
“看来我是没资格问你同样的问题了。”弗兰西斯科说道。她明白他是用了多大的努力才让自己的声音依然保持着清晰和平静。他的目光不断地扫向里尔登的右手,似乎仍然看得见他手指里的钥匙。
“那就回答吧。”里尔登说。
“汉克,你有什么问题的话,应该问我才是。”她说。
里尔登似乎当她不存在一样,“回答问题。”他再次说道。
“你有权得到的只有一个回答,”弗兰西斯科说,“所以我可以回答你,我并不是为那个来的。”
“你到任何一个女人家里都只能有一个原因,”里尔登说,“我指的是对你来讲的任何一个女人。你认为你以前对我所做的坦白,以及对我说的那些话,我现在还会相信吗?”
“我是给了你不能相信我的理由,但那和塔格特小姐无关。”
“别跟我说你在这儿没有机会,别说什么以前没有,今后也不会有。我明白这一套。可我早就该发现你会来这里——”
“汉克,假如你想责怪我的话——”她话没说完,里尔登便腾地朝她转过身去。
“天啊,不,达格妮,我不是这意思!可你不该和他说话,不该和他有任何关系。你不了解他,我可知道。”他转向弗兰西斯科,“你究竟要干什么?你是想把她也当成你的那种战利品,还是——”
“不!”这情不自禁的喊声听起来是如此的无力,那充满感情的真挚,便是唯一的、不能被接受的证明。
“不?那么你来这里是谈公事吗?你是像当初对我那样在设圈套吗?你想对她耍什么两面三刀的把戏?”
“我来……不是……为了公事。”
“那么是什么?”
“如果你还愿意相信我,我只能告诉你,这件事和……背叛无关。”
“你觉得你在我面前还有资格谈背叛吗?”
“我以后会回答你,现在我不能回答。”
“你不想提起这件事,对不对?你后来一直躲着我,对不对?你没想到在这里看见我?你不想面对我?”不过,他知道现在没有人能做到弗兰西斯科现在面对他的样子——他看到那双眼睛直对着他的目光,那副面孔里没有表情,没有辩解和求饶,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他看到了坦白而毫不设防的无畏神情——这是一张他曾经爱过的人的面孔,这个人曾使他从罪责的困扰中摆脱出来——而且,他发现自己的心里依然很矛盾,在所有事情之中,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达格妮的这一个月里,他依然忘不了这张面孔。“如果你没什么可遮掩的,为什么不辩解?你来这里干什么?见到我进来你为什么吃惊?”
“汉克,别再说了!”达格妮大叫起来,随即又止住了,她明白此时最危险的就是火上浇油。
两个男人一起转向了她,“请让我来回答吧。”弗兰西斯科静静地说。
“我跟你说过我希望再也不会见到他,”里尔登说,“这一切发生在这里,我感到很抱歉。这与你无关,但有些事情他是逃不掉的。”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弗兰西斯科竭力控制着自己,“你不是已经……如愿了么?”
“这是怎么了?”里尔登的脸冷若冰霜,嘴唇几乎动都不动,但却像是在讥笑他,“你就是这样来求饶的么?”
弗兰西斯科怔了一下,用着更大的毅力克制着自己,“假如你这样认为的话……就算是吧。”他回答说。
“当初我被你攥在手心里的时候,你原谅过自己吗?”
“你怎么去想我都不过分,但既然这和塔格特小姐无关……现在能否允许我先告辞了?”
“不行!你想像那些胆小鬼一样躲开吗?你想逃?”
“无论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只要你要求我就会来,我只是不愿意有塔格特小姐在场。”
“干吗不呢?我就想当着她的面,因为这是个你无权进来的地方。我在你面前已经是手无寸铁了,你比掠夺者们更能抢夺,所到之处,玉石俱焚,但是,有一样东西你不能去碰。”他明白,弗兰西斯科脸上毫无表情的僵硬恰恰证明了他有感情,证明了他是用着非同寻常的努力在控制——他清楚这是一种折磨,而他自己是受着折磨的快感的盲目驱使,只不过,他现在已经说不清他折磨的是弗兰西斯科还是他自己。“你比那些掠夺者更恶毒,因为你完全明白你正在背叛的东西是什么。我不知道你的动机里有着什么样的堕落因子——但我要让你明白,有些东西是你无法达到的,也是你的梦想和恶毒所无法染指的。”
“你现在……对我已经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我要让你明白,你休想去想、去看、去靠近她。在所有人当中,只有你休想出现在她的面前。”他清楚,令他像发疯一样暴怒的正是他对这个人的感情,他必须要去践踏和摧毁的便是这依然存在的感情。“不管你的意图如何,我必须保护她,不让她和你有任何的接触。”
“假如我向你保证——”他停住了。
里尔登冷笑着,“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所说的保证、信念、友情,以及以你唯一的女人的名义所发的誓——”他停住了,他们全都和里尔登一样,明白了这里面的意思。
他朝着弗兰西斯科跨了一步;他用手指着达格妮,嗓音低沉,奇怪得不像他自己在说话,这声音仿佛既不是来自一个活生生的人,也不是在对任何一个活生生的人问话,“她就是你爱的那个女人吗?”
弗兰西斯科闭上了眼睛。
“不要问他这个!”达格妮喊了出来。
“她就是你爱的那个女人吗?”
弗兰西斯科看着她,回答道:“是的。”
里尔登的手举了起来,向下一挥,重重地抽在了弗兰西斯科的脸上。
达格妮发出了一声尖叫,等到她像是自己的脸上被打了一样能够再次看清楚时,她首先盯住了弗兰西斯科的手。这个德安孔尼亚的后裔抵着一张桌子,身体向后仰去,他用力地抓住桌边,并不是要去支撑自己,而是为了管住自己的手。她看见他的身体僵住不动,虽然挺得笔直,但腰部稍稍不自然的弯曲和虽然僵硬却弯在身后的双臂,却使它看上去像是折断了一般——他站在那里,仿佛是在拼命克制住自己,与他身体里的那股凶猛的力量对抗,仿佛他所抵抗的那股力量如同撕裂的创痛一般游遍了他全身上下的肌肉。她看见了他青筋暴起的手指死死地抓着桌边,她已经不敢说那块木头和这个人手上的骨头哪一个会先折断,但是她知道,里尔登的性命便悬在这一线之间。
当她的视线上移,看到弗兰西斯科的面孔时,她发现那上面没有露出任何挣扎的痕迹,只能看见他绷紧的额头,脸颊凹陷得似乎比平时更深,这使他的脸庞看上去坦白、单纯、年轻。她感觉到了恐惧,因为,虽然他那干涸的眼睛炯炯有神,她却看得见他的眼里从未有过的泪水。他正看着里尔登,但眼里看到的却不是里尔登,而仿佛是屋里出现的另一个人,他的眼神似乎在说:假如这就是你对我的要求,即使我必须忍受的这个要求是你提出来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但我还是为自己能做到这一步而骄傲。她看见了——他喉咙下的血管在随着脉搏跳动,嘴角涌出了一抹粉红色的泡沫——他为自己的奉献而喜不自禁,那神情简直就是在微笑,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着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最辉煌的时刻。
当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听见自己说的话还在和刚才她的那声尖叫的回响碰撞时——她意识到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如此短暂的一瞬。她的声音如同疯吼,直接扑向了里尔登:“你还怕他伤害我?在你还没——”
“住口!”弗兰西斯科猛地朝她扭过头来,这声断喝积蓄了所有他未能发泄出的力量,她也明白这个命令她必须得听从。
弗兰西斯科一动不动,只是慢慢向里尔登转过头去。她发现他的双手已经松开桌子,放松地垂在身边。现在他眼里看见的是里尔登,除了努力过后的疲惫外,弗兰西斯科的脸上一无表情,但里尔登突然明白了,这个人曾经爱他爱得是多么的深。
“就你所知道的情况而言,”弗兰西斯科静静地说,“你是对的。”
他既不等待,也不允许有任何回答,转身就要走。他朝达格妮一躬身,点了点头,似乎表示向里尔登告辞,似乎表示他对她的接受,然后便离开了。
里尔登站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知道——无需任何理由,而绝对确定地知道——他宁愿用生命来挽回他刚才的冲动。
当他朝达格妮转过身来的时候,脸色看上去枯干、缓和而略带关切,似乎他不会去追问她失口喊出的那句话,而是会等着它们自己被说出来。
她的身体内涌起了一阵悲悯,令她摇头不已:她不清楚这悲悯是向着这两个男人中的哪一个去的,但它却使她说不出话,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摇着头,仿佛是在拼命打消这个巨大、无情、令他们都备受创伤的折磨。
“如果有话要说,就说吧。”他闷声说道。
她有意无意地冲着他的脸叫喊了起来,声音中半是嘲笑,半带哽咽——那里面没有报复的欲望,但那股不顾一切要讨回公道的感觉令她的声音里饱含着痛心的酸楚:“你想知道另外那个男人是谁吗?想知道那个和我上过床的,我的第一个男人吗?他就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她看到他的脸在这样的打击之下顿时一片苍白。她知道,如果她要讨回公道的话,目的就已经达到了——因为这一击远比他的那一下更狠。
说出了他们三人之间不得不说的话,她忽然觉得安静了下来。一个无助受害者的绝望从她的身上离去了。她不再是一个受害者,她进入了竞争者的行列中,愿意担负起行动所带给她的责任。她站在他的面前,等待着他会给她的任何回答,认为该轮到她去尝尝他暴力的滋味了。
她不清楚他正在忍受的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不清除是什么正在他的心里坍塌下来,只把他一个人留在了他的视野里。她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警告;他就仿佛只是一个人站在屋子中央,吞咽着自己不愿吞咽的事实。接着,她发现他依旧保持着最初站立的姿势,甚至连手都还是垂在身边,手指还是一直微微弯曲的样子,她似乎能感觉得到血液停在指尖上的那种沉重的麻木感——这是她唯一能发现的他正在受的痛苦,但这告诉了她,这股麻木已经使他无力再去感受到其他,甚至感觉不到他自己身体的存在。她等待着,心中的怜悯渐渐消退,变成了尊敬。
接着,她看到他的眼睛慢慢地从她的脸顺着她的身体向下移去,她清楚他现在所选择忍受的折磨是什么,因为他无法在她面前隐藏那目光里的本性。她知道他正在看着她十七岁时的样子,看着她正和他所恨的对手在一起,看着他们在那时就如同现在这样在一起,这情景令他既无法忍受,又难以抵抗。她发现,他那层保护用的自我控制的面具正慢慢地从他的脸上褪落下去,但他根本不介意把自己活生生的面孔裸露在她的眼前,因为除了一些类似仇恨的东西深埋在他的心里之外,他脸上已是什么都看不出来了。
他抓住了她的肩膀,她做好了他会杀掉她,或者把她打得不省人事的准备,就在她刚刚确切地感觉出他想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便觉得她被他猛地拽了过去,他的嘴朝着她的嘴压了下来,那动作来得远比打她一顿还要粗暴。
在惊恐之下,她不停地扭动着身体反抗,在狂喜之中,她的手臂环绕了他,抱住了他,把她嘴唇上的鲜血传到了他的嘴唇上,她知道自己从没像此时这样想得到他。
当他把她按倒在沙发上的时候,随着他身体的起伏,她明白他这么做是在表明他战胜了对手,也是在表明他对对手的征服,这表明了他的主人身份被他所藐视的那个人拉入了令人难以忍受的激烈冲突之中,表明他把那个人所熟知的那种对快感的憎恨转变成了他自己强烈的快感,他用她的身体战胜了那个人——她通过里尔登的心感到了弗兰西斯科的存在,似乎觉得她是把自己交给了两个男人,交给了他们两个身上共同具有的令她崇拜的东西,交给了她品格中最本质的东西,是它把她对他们每一个人的爱变成了对两个人都有的忠诚。她还知道,这是他对于他们周围世界的反抗,反抗它对堕落的推崇,反抗那些浪费掉的日子和不见光明的挣扎所带给他的苦闷——这就是他想要说明的,和她独自高居于满眼疮痍的城市上空的晦暗之中去握住的最后一份属于他的财富。
激情之后,他们静静地躺在一起,他的脸趴在了她的肩膀上。远处的信号灯光在她头顶的天花板上微弱地闪烁着。
他把她的手拉过来,将她的手指压在脸下,让他的嘴贴在了她的手掌里,温柔得令她感觉到了他的心思,虽然她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触摸。
过了一阵,她起身点了一根烟,然后举到他的面前,询问般地稍稍抬了抬她的手;他点点头,依旧半躺在沙发上;她将烟放到他的两唇之间,然后又给自己点燃了一根。她感到了他们彼此享有的无比安宁,感到这些亲密的举止尽管毫不起眼,却传达了他们没有向对方说过的重要的话。一切尽在不言之中,她心想——但知道一切还是在等待着被挑明。
她看见他的眼睛不时会向门口望去,并且久久地停在那里,似乎他还在看着那个已经离去了的人。
他平静地说:“他随时都可以把真相告诉我,将我击垮,他为什么没那样做?”
她耸了耸肩,在无奈的悲哀中将两手一摊,因为这答案他们两个都知道。她问道:“他对你很重要,是不是?”
“是的。”
他们烟头的两点亮光慢慢地移到了他们的手指尖上,寂静中只有偶尔闪起的亮光和渐渐掉落的烟灰,这时,门铃响了起来。他们知道,来的不是他们希望却又无法指望回来的那个人,她忽然气冲冲地皱起眉头,过去将门打开。端详了好一阵,她才认出这个彬彬有礼,挂着一脸标准的迎宾笑容,正向她鞠着躬的和善的人是公寓的经理助理。
“晚上好,塔格特小姐,我们很高兴看到你回来。我只是来上班,听说你回来了,就想来亲自问候你。”
“谢谢你。”她站在门口,没有移开身子让他进来。
“我这里有封一星期前寄给你的信,塔格特小姐,”他说着,将手伸进了衣袋,“信看上去像是挺重要的,可上面写着‘私人’的字样,显然是不想寄到你的办公室,而且,他们也不知道你的地址——因此不知道该转给哪里,我把它保存在了保险柜里,我想我还是亲手送给你比较好。”
他递给她的信封上写着:航空挂号——特殊邮寄——私人信件,寄信人的地址是:犹他州阿夫顿市,犹他理工学院,昆廷?丹尼尔斯。
“噢……谢谢你。”
经理助理注意到她的轻叹声是在礼貌性地掩饰着惊呼,发现她在久久地低头盯着那个寄信人的名字,便在又问候了一句之后离开了。
她一边朝里尔登走去,一边打开了信封,然后便停在屋子中央读着信。信是用打字机打在纸上的,他能透过透明的信纸看到一块块的黑色段落,并且能看见她读信时的面孔。
他预感到了她一读完便会这样:她冲向了电话,他听到了疯狂的拨号声,还有她急得发抖的声音:“接线员,请接长途……帮我接通犹他州阿夫顿市的犹他理工学院!”
他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她把信递了过去,看也不看他一眼,双眼紧盯着电话,仿佛她能逼着它说话似的。
信里写道:亲爱的塔格特小姐:我已经为此斗争了三个星期,我不愿意这么做,我知道这会给你带来怎样的打击,并且知道你会如何来说服我,因为我已经用所有这些理由说服过我自己了——但在此我要告诉你,我退出了。
我无法在10-289号法令的条件下工作——尽管这并非出自它的始作俑者预想的原因。我明白,他们对一切科学研究的废除在你我眼里根本就不值一提,你希望我能够继续下去。但我必须退出,因为我再也不希望取得成功了。
我不希望在一个把我当做奴隶的世界里工作,我不希望对人有任何的价值。假如我成功地将发动机重新做好,我不会允许你用它来为他们服务,将我的智慧创造用于他们的享受,这是我的良知所无法接受的。
我知道我们一旦成功,他们便会急不可耐地将发动机没收。届时,你和我将不得不接受我们已成为罪犯的局面,并在他们可以随时随意地逮捕的威胁下生活。即使我可以忍受其他的一切,这却是我无法接受的:为了给那些人带去难以估量的巨大利益,我们却要成为他们的牺牲品,如果不是因为我们,这些好处他们根本就想象不到。或许其他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但每念至此,我就会说:愿你们不得好死,我宁愿看着他们统统饿死,甚至连我自己也包括在内,也不会为此去原谅他们,或者允许它的存在!
说句真心话,我和以前一样希望成功,希望揭开这台发动机的秘密。因此,我会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完全出于自己的兴趣来继续研究它。但假如我解开了这个难题,它就会成为我个人的秘密,我不会让它用于任何商业用途。有鉴于此,我不能再拿你的钱。商业主义被认为是可耻的,因此他们所有的人都应该完全支持我的决定——给那些鄙视我的人去帮忙,我对此已经是厌恶透顶。
我不知道我还能活多久,或者我今后将会做些什么。就目前来看,我打算留在这所学院继续做这份工作。但是,如果有哪位理事或者校方的人物认为我现在只能去做清洁工,我就会辞职离开。
你给了我一生中最有意义的机会,可我现在却给你带来了痛苦和打击,我或许该请求你的原谅。我认为你和我一样热爱着自己的工作,因此你会明白我做出这样的决定有多么的艰难,可我必须如此决定。
写这封信的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我并不打算死,可我正在将世界放弃,感觉这像是一封自杀前的遗书。因此我想说的是,在所有我认识的人当中,令我辞别时感到抱歉的,只有你。
昆廷?丹尼尔斯敬上他从信纸上抬起头来,听到她仍然在对电话说着,嗓音越来越高,一次比一次绝望:“继续拨,接线员!……请继续拨!”
“你又能和他讲什么呢?”他问,“该说的理由都说过了。”
“我连和他说话的机会都没了!他这会儿已经走了。这是一星期以前的信,他肯定是走了,他们把他拉走了。”
“是谁把他拉走了?”
“对,接线员,我会等的,接着找!”
“如果他接了电话,你会和他怎么说?”
“我会求他收下我的钱,不附加任何的限制和条件,这样他才能有条件继续下去!我会向他保证,如果他成功的时候我们还生活在掠夺者的世界里,我就不会让他把发动机交给我,甚至可以不把这秘密告诉我。不过,假如那时候我们自由了——”她停住了。
“假如我们自由了……”
“我现在只是不想让他和……和其他那些人一样放弃和消失。如果还不算太晚的话,我不想让他们把他拉走——噢,天啊,我不想让他们拉走他!……对,接线员,继续拨!”
“就算他继续干下去,又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
“我只求他做一件事——就是继续干下去。也许我们将来永远都没机会去用这台发动机,但我想让自己知道的是,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仍然还有一个充满智慧的头脑在做着伟大的尝试——而且我们将来还会有希望……假如那台发动机被遗弃的话,那么等着我们的就只有斯塔内斯村了。”
“是啊,我明白。”
她把听筒用力地贴在耳朵上,胳膊由于坚持着不去发抖,已经变得僵硬。她等待着,他在寂静之中听到无人接听时的嘟嘟拨号声。
“他走了,”她说,“他们带走了他,一个星期的时间对他们来说绰绰有余。我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把时间算得那么准,但这个——”她指了指那封信,“这就是他们的时间,他们是不会错过的。”
“谁?”
“代表毁灭者的人。”
“你现在开始相信他们真的存在了?”
“对。”
“真的?”
“我是认真的,我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个。”
“谁?”
“我以后再告诉你。我不知道他们领头的是谁,但我会在这段时间搞清楚的。我要去搞清楚,否则我就完了,要是让他们——”
她吃惊地把话止住;他发现她的脸色一变,随即便听到了远远的、对方提起话筒的声音,接着从电话中传来了一个人的声音,“喂?”
“丹尼尔斯!是你吗?你还活着?你还在那里?”
“对呀,你是塔格特小姐吗?出什么事了?”
“我……我还以为你走了呢。”
“哦,对不起,我才听到电话响。我刚才正在后院收胡萝卜呢。”
“胡萝卜?”她如释重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在外面自己种了片菜地,那里过去是学院的停车场。你的电话是从纽约打来的吗,塔格特小姐?”
“是啊,我才收到你的信,刚刚收到。我……我出去了一阵子。”
“哦,”他停了片刻,平静地说,“关于那件事还真没什么可说的,塔格特小姐。”
“告诉我,你是要离开这里吗?”
“不。”
“你没打算要走?”
“没有,去哪儿?”
“你是想继续留在学院?”
“对呀。”
“留多久?永远待下去吗?”
“是啊——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有人找过你没有?”
“因为什么?”
“是关于走的事情。”
“没有。他是谁?”
“听好了,丹尼尔斯,我不想在电话里和你讲这封信的事,但我必须和你谈谈。我要去见你,我会尽快去你那里的。”
“我不希望你这样做,塔格特小姐。我不希望你明知道没用还去费这么大劲。”
“给我个机会吧,好不好?你不用答应我去改变想法,不用对自己承诺去做任何事——只要你能听我说一说。如果我要来,我就会自己承担这个风险。有些话我要告诉你,我只请求你给我个机会,让我能把它说出来。”
“你是知道的,我永远都会给你这样的机会,塔格特小姐。”
“我马上就去犹他,今晚就走。但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能否答应等我?能否保证我到的时候你还在那里?”
“怎么……当然了,塔格特小姐,除非我死,或者发生一些我力所难及的事——但我觉得不会。”
“除非你死了,否则无论出什么事你都会等我吗?”
“当然。”
“你是否愿意亲口保证你会等我?”
“是的,塔格特小姐。”
“谢谢你了,晚安。”
“晚安,塔格特小姐。”
她放下电话,却不停手地马上又抓了起来,然后迅速地拨了个号码。
“艾迪?……叫他们留住彗星特快,等着我……对,就是今晚的彗星特快。下命令叫人把我的车厢挂上,然后马上到我这里来。”她瞧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八点十二分,我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我想应该不会让他们等太久。我一边收拾一边再和你说吧。”
她挂上电话,转向了里尔登。
“今晚?”他说道。
“我不得不如此。”
“我看也是,你不是反正也要去科罗拉多吗?”
“对,我本来打算明天晚上走,但我想艾迪能处理好我办公室的事,我还是现在就动身。路上要花三天的时间”——她想了起来——“现在要花五天才能到犹他,我必须坐火车去,在路上还要见些人——这也是不能耽搁的。”
“你要在科罗拉多待多久?”
“很难说。”
“到了那里给我来电,好吗?如果看来时间会很久的话,我就过去找你。”
他心里憋着话,一直想要对她讲,一直在等待着,本想到了这里之后再说,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想把它说出来,但他所能表达出来的仅仅如此,他知道这话今晚绝对不能讲。
从他隐隐透出了一丝庄重的语气中,她明白他已经接受了她的坦白,做出了他的让步。她问道:“你从厂里走得开吗?”
“是要花几天时间去安排一下,但我可以。”
她的话一出口,他便明白她已经认可并原谅了他:“汉克,你干吗不过一星期到科罗拉多同我会合?如果你坐你的飞机去,我们可以同时到那里,然后一起回来。”
“好啊……我最亲爱的。”
她边在卧室匆忙地收拾行装,边口述着一系列要做的事情。里尔登已经离开了这里,艾迪此时正坐在她的梳妆台上记录着。他看来还是像往常那样注意力集中,仿佛根本就看不见什么香水瓶和粉盒,拿梳妆台当了办公桌,而把这房间不过当做是办公室而已。
“我会从芝加哥、奥马哈、福拉斯塔和阿夫顿这几个地方给你打电话,”她把内衣往箱子里一扔,说道,“要是在这中间需要找我,就给沿线的车站打电话,让他们给列车发信号。”
“给彗星特快发吗?”他口气缓和地问。
“没错!就是彗星特快。”
“好。”
“如果有什么要紧的事,一定告诉我。”
“好吧,不过我想应该不用非找你不可。”
“这可以办到,我们可以用长途电话联系,就像当初我们——”她止住了。
“——像当初我们修建约翰·高尔特铁路那样?”他静静问道。他们对视了一眼,便不再说什么了。
“建筑队的进展情况如何?”她问。
“一切顺利。你刚离开办公室,我就得到消息,从堪萨斯的劳力尔到俄克拉何马的贾斯珀的路基铺设已经开工,从银泉送过去的铁轨已经发运。这都没问题。最难找到的是——”
“是人?”
“对,管事的人。麻烦的是西部的艾金到米德兰这一段。咱们能指望的人都走光了,不管是从咱们的铁路上还是从别处,我都找不出人能负起这个责任。我甚至试过去找丹·康威,可——”
“丹·康威?”她停下来,问道。
“对,我是想试着找他。你还记得他在那一带曾经能以每天五英里的速度铺铁轨吗?嗯,我知道他完全可以把咱们恨到家了,可眼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吗?我找到了他——他现在住在亚利桑那州的一个农场里。我亲自和他通了电话,请求他帮帮我们,只是去负责用一个晚上铺好五英里半的铁轨的工作。五里半呀,达格妮,咱们就差这么一点——而他是现存的最棒的铁道建筑工了!我跟他讲,我是在求他帮忙,哪怕他觉得是在可怜我们都行。你知道,我想他理解了我的意思,他没有生气,口气听上去很同情,但他不肯干。他说不应该把人再从坟墓里拉出来……然后祝我好运。我觉得他真这么想……你知道吧,我觉得他不属于被掠夺者打垮的那部分人,我觉得他是自己垮掉了。”
“是啊,我知道他的确是如此。”
艾迪发觉了她脸上的神情,急忙把身子一挺,“哦,我们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在艾金负责的人,”他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很有信心的样子,“别担心,铁轨在你没到之前就会早早铺好的。”
她眼里含着微微的笑意,看了看他。别担心,想到她曾经也无数次对他讲过同样的话,想到他对她说出这句话时,需要付出多大的勇气。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应似的笑了笑,里面有一点腼腆的歉意。
他回头看着自己的记事本,对自己有些生气,因为他感觉出他违背了埋在自己心里的命令:不要让她更难过了。他想,他不该把丹·康威的事告诉她,他不该提那些让他们或许会感到绝望的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他觉得不能原谅自己仅仅因为这个房间不是办公室就松懈了对自己的要求。
她继续说下去——他把头埋在笔记本里,一边听,一边不时地记上几笔,他是再也不能让自己去看她一眼了。
她打开衣橱的门,从衣架上拽下一套西装,快速地叠起来,与此同时,她所说的话则是有条不紊。他没有抬头去看她,只是凭着她飞快的动作所发出的声音和张弛有度的说话声感觉到她在那里。他知道他是哪里不对劲了,他心想;他不愿意让她走,在短暂的重聚之后,他不想再次失去她。但他清楚目前铁路是多么需要她到科罗拉多去,在此时沉溺在任何个人的孤独情感里,这是他以前从未做过的叛逆举动——他隐约感到了一种充满凄凉的内疚。
“吩咐下去,彗星特快在每一个分区站点都要停车,”她说道,“而且每个分区主管都要给我准备出一份报告,是有关——”
他抬头瞧了一眼——随即,他的目光便定住了,后面的话也再也没有听见。他看见打开的衣橱门背后,挂了一件男人的睡衣,在深蓝色的睡衣胸兜处,是白色的HR字头缩写。
他想起了以前是在哪里曾看见过这件睡衣,他想起了在韦恩·福克兰酒店,坐在早餐桌对面的那个人,他想起了在感恩节的晚上,没打招呼,很晚来到她办公室的那个人——他意识到,自己早该明白这两股不同的颤动其实是源自同一个地震:伴随它到来的感觉在如此疯狂地叫喊着“不!”,这叫喊,而不是他眼前的情景,使得他的内心彻底塌陷。这个新发现固然令他大吃一惊,但更可怕的是他在震惊之下所发现的自己。
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不能让她看出他注意到了什么,以及因此给他带来的变化。他感到这股窘迫被放大成了肉体上的摧残,令他害怕的是这相当于侵犯了她的隐私两次:知道了她的隐秘,又暴露了他自己的。他伏在笔记本上,只能先全神贯注地做好一件事:不要让铅笔发抖。
“……要修建的五十英里山路,除了我们自己的物资以外,什么都指望不上。”
“请再说一遍,”他的声音低得几乎让人听不到,“我刚才没听清楚你说的。”
“我说的是,我要每一个主管都准备好一份自己分区内可用的铁轨和设备报告。”
“好的。”
“我要挨个和他们谈,让他们到我在彗星特快的车厢里见我。”
“好的。”
“传话下去——不用太正式——为了补回停车耽误的时间,司机可以开到时速七十、八十,或者一百英里,怎么样都可以,而且我会……艾迪?”
“嗯,好的。”
“艾迪,你怎么了?”
他不得不抬起头来面对着她,走投无路地说了平生第一个谎话:“我……我担心法规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别管它,难道你还看不出已经没有法律了吗?只要不出事,干什么都行——眼下,是我们说了算。”
她收拾停当后,他帮她提着行李箱上了出租车,然后经过塔格特终点站的候车厅,到了她在彗星特快的最后一节车厢。他站在站台上,看到列车身体晃动了一下,向前驶去,她那节车厢后的红色标志渐行渐远,隐没在了长长的出口隧道的黑暗之中。当它们消失以后,他感到了失落,那是一个人在梦想已离去时才猛然发觉的失落。
他身旁站台上的人数寥寥,他们走路的时候显得格外紧张,似乎有种灾难来临的预感盘踞在铁轨和头顶的横梁上面。他冷冷地想到,经过了一个世纪风平浪静的生活后,人们又一次将列车的远去看成了一场用生死做赌注的事件。
他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晚饭,又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但塔格特车站的地下餐厅远比已经被他当成公寓的那个空空的格子间更像个家——于是他走向了餐厅,因为他也实在没别的地方可去了。
餐厅里几乎空无一人——但他一进来就看到了一缕薄薄的青烟,那个工人手里拿着烟卷,正坐在昏暗的角落里。
艾迪胡乱拿了些吃的,端着托盘来到工人的桌旁,招呼了句“嗨”,便坐了下来,再不发一言。他瞧着面前摊开的餐具,一时想不明白它们究竟是干什么用的,他记起了叉子的用途,想试着用它吃东西,却发现已经不知如何下手了。过了会儿,他抬头一看,发现那个工人的眼睛正仔细端详着他。
“不,”艾迪说,“不,我没事……噢,对了,是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可现在这些又能怎么样?……对,她回来了……你还想要我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她回来了?唉,算了,看来用不了十分钟,整个公司就都知道了……不,我不清楚她回来了我是不是高兴……当然了,她会挽救铁路的——能让它再撑个一年或是一个月……你想让我说什么呢?……不,她没有。她没告诉我她指望的是什么。她没告诉我她的想法和感受……哼,你怎么知道她应该有感觉?这些对她简直糟透了——好吧,对我也一样!只不过我这种糟糕只能怪我自己……不,没什么,这我不能讲——还要讲?我连想都不能想,我必须停止去想,不去想她还有什么——就是她。”
他沉默不语,令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工人的眼睛——那双似乎总是能看穿他内心的眼睛——今晚怎么会让他觉得很不自在。他看了看桌上,发现工人盘子里的剩饭周围满是烟头。
“你也有麻烦吗?”艾迪问道,“哦,你今晚在这里坐了很久了,对不对?……为了我么?你干吗想等我呢?……你知道,我一直以为你根本不在乎是否看见我或者任何人,你似乎很愿意独来独往,所以我才喜欢和你说话,因为我觉得你总是能够理解,但又没什么能伤得了你——你看起来像是从没受过什么伤害——这让我觉得很自在,好像……好像这世上没有痛苦……你知道你脸上的特别之处吗?看上去你好像从来就不懂什么是痛苦、恐惧或是愧疚……对不起,我今天来得太晚了。我得送她走——她坐彗星特快刚走……对,今天晚上,刚刚走……是啊,她走了……对,这是突然决定的——就在一个钟头之前。她本来计划明天晚上走,但出了些意外,她必须要马上动身……对,她要去科罗拉多——那是以后……她先要去犹他……因为她收到了昆廷?丹尼尔斯的信,说要退出了——她不会放弃,也放弃不下的就是发动机。你还记得,就是我跟你说过的,她找到的那个发动机的残骸……丹尼尔斯是谁?他是个物理学家,他在犹他理工学院为解开发动机的秘密和重新制造一台出来,已经工作了一年……你干吗那么看着我?……不,我以前没跟你说起过他,因为这是个秘密。这是她自己的一个保密项目——而且再怎么说,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呢?……我想我现在可以说一说,因为他已经不干了……是的,他跟她讲了原因。他说他不愿意把他的心血留给一个把他看成是奴隶的世界。他说他不会为了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利益而牺牲自己……什么——你笑什么?……别笑了,行不行?你干吗要那样笑?……全部的秘密?你什么意思?如果你是指发动机的全部秘密,他还没发现呢。不过他看来干得还行,还是很有希望的。现在希望没了,她赶去找他,想恳求和挽留他,让他继续干下去——但我觉得没用。他们一旦停了,就不会再回头,他们全都是如此……不,我不在乎,再也不在乎了,我们受的损失太多,我已经开始习惯了……噢,不!我受不了的不是丹尼尔斯,是——不,还是不说这个了。别问我这个问题。全世界都四分五裂了,她还在拼命去挽救它,而我——我却坐在这里为了本来不该我知道的事去骂她……不!她没做任何该骂的事,什么都没有——而且,再说这也不关铁路的事……别拿我说的当真,不是这样的,我骂的不是她,是我自己……听着,我一直知道你和我一样热爱塔格特公司,它对你有特别的意义,成为了你的一部分,所以你才愿意听我说起它。可这事——我今天知道的这件事情——和铁路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你一点都不重要。忘了它吧……只是我以前不了解她罢了,就是这样……我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我以为我了解她,可我并不了解……我不知道我在希望什么,看来我只是觉得她没有任何的私生活。对我来说,她不是一个人,而且,不是……不是个女人。她就是铁路。而且我觉得所有人都不可能把她看成别的样子……唉,我是自找的,别想了……我说过,别想它了!你为什么这么问我?这只是她的私生活,干你什么事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别说了!难道你看不出来我没法讲这件事吗?……什么都没发生,我什么事都没有,我只是——唉,我为什么要撒谎呢?我没法对你说谎,你好像总是能看透一切,这比我对自己说谎还难受!……我确实对自己说了谎。我不知道我对她的感情。铁路吗?我就是个伪君子。如果她对于我只是意味着铁路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吃惊,不会觉得我想要去杀了他!……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干吗那么看着我?……噢,咱们这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人都是只有不幸的事情?我们为什么要受这么多的折磨?我们不想这样。我总以为我们所有的人都是想快活的。我们是在干什么?我们失去了什么?一年前,我不会因为她找到了自己想要的而去责骂她,可我知道他们两个都难逃厄运,我也一样,每个人都一样,我只有她了……那有多好啊,那么有生气,那么充满希望,我不知道我是那么的爱着这一切,这就是我们的爱,属于她,属于我,也属于你——但这世界正在灭亡,我们对此却阻止不了。我们为什么要毁灭自己?谁能把真相告诉我们?谁会来救我们?噢,谁是约翰·高尔特?!……不,没用。现在已经没用了。我干吗要操心她干什么呢?我凭什么去管她和汉克·里尔登睡觉的事?……噢,天啊!——你怎么了?别走啊!你要到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