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最近跑到哪儿去了?”艾迪·威勒斯在地下餐厅问那个工人,然后又接着说,他的笑容里已经带着恳求、抱歉,以及承认自己的绝望的神情,“哦,我知道,是我自己好几个星期都没来了。”他笑得很勉强,如同是变成残疾的小孩,试图去做一个再也不能完成的动作。“我的确来过一次,大约是两个星期前吧,可你那天晚上没在这里,我还在担心你是走掉了……这么多的人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消失了。我听说有成百上千的人在全国飘忽不定,警察因为他们擅离职守而一直在进行搜捕——人们称他们为逃亡者——但他们的人数实在太多,监狱也养不起,所以——后来就谁都不管了。我听说逃亡的人们只是在四处流浪,干着零碎的杂活,有的甚至更惨——这阵子,谁又能有什么零活让他们去做呢?……我们失去的是最棒的人手,都是在公司干了二十年以上的人。为什么一定要把他们拴在工作上呢?那些人根本就没打算过要离开——可如今,他们稍不满意就走人,不分白天还是夜晚,随时把手里的工具一扔就走了,把各种各样的烂摊子甩给了我们——那些人在过去只要是铁路有需要,就会跳下床跑着赶过来……你应该瞧瞧我们现在为填补空缺招来的那些废物。有些人心眼还算不错,却胆小怕事。剩下的都是些我都没想过还会存在的渣滓——他们把工作搞到手之后,知道一旦进来了,我们就不可能开除他们,因此就明目张胆地表现出他们根本不打算为了工资而工作,并且就没这么打算过。他们是那种喜欢现状的人——就愿意是现在这样子。你能想象得到居然还会有人喜欢这样吗?可是,就是有……你知道,我觉得我简直没法相信——看看这些日子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这些事。就这样发生了,可我不相信。我总在想,疯狂的状态指的是人分辨不出什么是现实,现在倒好,现实就是疯狂——如果我承认它是真的,我不就是精神错乱了么?……我继续去工作,不断对自己说,这里是塔格特公司。我一直在等着她——等着她回来——等着门随时被打开——哦,老天,我不该这么说!……什么?你知道?你知道她已经走了?……他们把这事当成秘密,但我想人人都知道了,只是谁都不敢去说而已。他们跟人家说她是请了假,她的职位仍然是主管业务的副总裁。我想,只有吉姆和我知道她是彻底辞职了。吉姆生怕她辞职的事一旦传开,他在华盛顿的那些朋友会为此怪罪他。地位显赫的人物如果辞职的话,对公众的信心会有灾难性的影响,吉姆可不想让他们知道,他自己的家里就出了一个逃亡者……可是光这些还不算,吉姆害怕的是股东、雇员,以及和我们有生意来往的人一旦知道她走了,就会失去对塔格特公司的最后一点信心。信心!你会觉得这已经无足轻重了,因为他们谁都对此束手无策。但吉姆明白,我们必须得撑起一些塔格特公司曾经有过的辉煌的门面。他也清楚这最后的一点辉煌已经随她远去了……不,他们不知道她在哪里……对,我知道,但我不会告诉他们。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哦,对了,他们也一直想知道,绞尽了脑汁让我开口,但是这没用。我不会告诉任何人……你该去瞧一瞧坐在她位置上的那个管事的人——我们的新副总。哦,当然了,我们是有一个——也就是说,我们有,同时又没有。这就和他们现在干的事情一样——似是而非。他叫克里夫顿?洛西——是吉姆的亲信之一,四十七岁,聪明稳妥,又是吉姆的朋友。他只是临时代替她,但他坐在她的办公室里,我们就都知道他是新的业务副总。他发布命令——其实他不想让人看到他的确是在下达命令,他尽力避免去做任何决定,这样就没什么事情能怪到他的头上。你看,他不是想要管理铁路,而只是为了能有一份工作。他不愿意去管火车——他是想讨好吉姆。他才不管火车是否还在运行,一心想的只是要给吉姆和华盛顿的那帮人留下个好印象。目前为止,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已经陷害了两个人:一个是位年轻的第三助理,因为他没有把洛西先生从未下达的命令给传达出去——还有一个货运经理,因为他签署了一个确实是洛西先生下达的命令,只不过那位货运经理没法去证明这一点。他们两个都被联合理事会正式下令开除了……在风平浪静的时候——这种时刻从来不会超过半小时——洛西先生就会提醒我们,‘现在可不是塔格特小姐在的那个时候了。’一有风吹草动,他就把我召到办公室里问——有意无意地像是在扯闲话一般——塔格特小姐过去在这样的紧急情况下是怎么做的,我就会尽我所能地告诉他。我对自己说,这是塔格特公司,而且……而且我们的决定关系着几十列火车上的成千上万条性命。在风波的间隙里,洛西先生就对我变得极其无礼——因此我想他是用不着我了。他已经表明,对于一切无关紧要的事情,他要改变她过去的做法,但对于要紧的事,他小心翼翼地一点也不敢改动。唯一麻烦的是,这两者他总是不能分得很清楚……进她办公室的头一天,他告诉我说把内特·塔格特的画像挂在墙上不太好——‘内特·塔格特,’他说,‘属于黑暗的过去,属于那个自私贪婪的年代,确切来说,他算不上是我们这个现代、进步政策的标志,所以这会产生很坏的印象,让人们把我和他混为一谈。’‘不,他们不会。’我说——但我把画像从墙上摘了下来……什么?……不,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我没和她联系过,一次都没有。她让我不要联系她……上个星期,我几乎想要辞职,那是因为齐克专车的事情。华盛顿的齐克?莫里森先生,谁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到全国做巡回演讲——由于各地的情形都很糟糕,他讲的就是这项条令,并想巩固和提高人们的信心。他提出给自己和随从配备一趟专列——要有一节卧铺车、一节会客车厢和带有酒吧和休息室的餐车。联合理事会批准他的火车速度可以达到每小时一百英里——准许令上写着,这是鉴于该旅行是非赢利的。哼,这倒不假。走这么一趟,不过是为了劝人们继续拼了命地挣出钱来养活他们这群高高在上、还有理由白吃饭的家伙们。这下好了,在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命令为他的专列配上柴油发动机车的时候,麻烦就来了,我们没有机车可以给他。我们的每台机车都在用着,拉的是彗星特快和横跨全国的货车,整个系统里,连一台也腾不出来,除非是——哼,有关例外的话,我可不想跟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去提。洛西先生大发雷霆,冲我们咆哮着说齐克?莫里森先生的要求是不能拒绝的。我不知道是哪个蠢货最终跟他说了,我们在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还有一台多余的柴油机,就停在隧道口上。你现在知道我们这些柴油机是怎么坏的,它们都是坚持到了最后一口气——这样你就明白那台多余的柴油机为什么要停在隧道了。我把这个情况向洛西先生作了解释,跟他好话坏话都说了,我告诉他,她已经严格规定,在任何时候,温斯顿车站都要有一台备用的柴油机。他要我记住他不是塔格特小姐——好像生怕我忘了似的!还说这项规定太荒唐,这么多年来一直没出过事,因此一两个月里温斯顿应该没问题,他不会为了某种今后会发生的理论上的灾难而去闯下齐克先生眼下就会对我们发怒的这样实实在在的大祸。好吧,齐克的专列弄到了柴油机。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辞职了。洛西先生把这个差事给了他的一个朋友。我想过要辞职,我还从来没那样想辞职过。可我没有……不是,我没听到她的消息,从她走后,我就没听到过她的半点消息。你干吗总问我她的事?别想了,她是不会回来的……我不清楚我是在指望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吧。我只是过一天算一天,尽量不去想以后的事。一开始,我还指望能有人救救我们,我以为这个人就是汉克·里尔登。但他妥协了。我不清楚他们是怎么迫使他签的字,但那一定非常可怕。大家全都这么想,都在议论纷纷,不知道对他施加的压力究竟有多大……不,谁都不清楚。他没有公开讲话,任何人都一概不见……不过,你听着,我想告诉你现在大家都在传的另一件事。你能不能靠近一点?我可不想说那么大声。他们说沃伦·伯伊勒好像很早以前就知道那项法令了,应该是几个星期或是几个月之前,因为他根据生产里尔登合金的需要,已经开始悄悄地在他的一家小型钢厂里秘密改造高炉了,那是个在缅因州沿海一带的一个十分偏僻的地方。他做好了合金生产的一切准备,只等里尔登在那份敲诈信上面——我是说那张礼券——签字了。不过——你听着啊——在伯伊勒准备开工的前一天晚上,他的工人们正在海岸边的厂里预热炉子,他们听到了一个声音。谁也不知道这声音究竟是从飞机、收音机,还是某种大喇叭里传出来的,但那是一个人说话的声音,说限他们十分钟之内离开这里。他们便撤出了工厂,一路都不敢停下来——因为那个声音自称是拉各那·丹尼斯约德。半小时之后,伯伊勒的工厂被夷为平地,被毁得连一块完整的砖头都没了。他们说,这一定是从大西洋深处发射过来的远程海炮。谁都没看见丹尼斯约德的船……人们都在私下里议论此事,报纸对此只字不提。华盛顿的人说这不过是吓破了胆子的商人们在以讹传讹……我不知道这是真是假,我想它应该是真的,我希望这是真的……你知道,在我十五岁的时候,还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成为罪犯,根本就不能理解。现在——现在我为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轰掉那座工厂感到高兴。愿上帝保佑他,无论他是谁,在什么地方,但愿他们永远找不到他!……是啊,这就是我的感觉,那么,他们认为人应该能承受多少呢?……白天对我来说还不算太糟糕,因为我可以一直忙碌着不去想这些事,可晚上我就躲不过去了,我在床上躺着几个小时都难以入睡……是啊!你如果非要问——不错,因为我是在担心她!生怕她出什么事。伍德斯托克只是个荒无人烟的小地方,而塔格特的木屋还要沿着蜿蜒的小路向荒僻的森林里再走二十英里。现在,全国各地像伯克希尔这样荒凉的地方,晚上都会有一帮一帮的人在四处游荡,我怎么知道她一个人在那里会出什么事呢?……我知道我不该想这些,我知道她能照顾好她自己。我只是希望能有她的一点消息,希望我能到那里去,可她不让我去,我跟她说我会等的……你知道,你今晚在这里让我觉得很欣慰,和你聊聊……哪怕只是看见你在这儿,对我都是帮助。你不会像其他人那样消失不见吧……什么?下个星期?……哦,是休假。多长时间?……一个月的假期又怎么能用钱来计算呢?……我但愿自己也能这样——自己花钱请一个月的假。可他们不让……真的吗?我太羡慕你了……几年前我还不会羡慕你,但现在——现在我就想走得远远的,现在我真的是羡慕——你在过去十二年,每年夏天都能有一个月的休假。”
道路漆黑一片,但它却通往新的方向。里尔登走出工厂,没有回家,而是向着费城的方向走去。这段距离走起来十分漫长,可是今晚,他希望像过去一个星期的每天那样,把它走完。空旷黑暗的乡间令他感到安宁,除了他身旁黑暗的树影,没有其他的东西,除了他的身体和风中摆动的树枝,没有任何动静,除了在篱笆间悠悠闪烁的萤火虫,没有一丝光亮。从工厂到城市间这两个小时的距离,便是他的休憩。
他从家里搬了出来,住进了费城的一所公寓。他没有给母亲和菲利普任何解释,只是告诉他们,如果他们愿意,可以继续在那座房子里住,伊芙小姐会负责处理他们的账单。他让他们转告莉莉安,让她回来后不要去找他。他们被吓坏了,只能呆呆地瞪着他。
他给自己的律师签了一张空白支票,对他说,“帮我办离婚,用什么样的理由和代价都可以。我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收买多少他们的审判员,甚至设计圈套让的我妻子上当,你怎么干都行。但是,绝不能产生赡养费和财产分割的问题。”律师的脸上挂着心领神会和悲哀的笑容,似乎这件事他早有预料。他说,“好吧,汉克,这事没问题,不过需要些时间。”“越快越好。”
谁都没有对他在礼券上签字提出任何疑问。但他注意到了厂里的人们看他的时候带有一种好奇的审视目光,简直就如同他们想在他的身体上找到某种受过折磨的伤疤一样。
他没有任何感觉——只是体会到了一种均匀、宁静的黄昏时的感受,如同散布在熔化的金属表面的一层渣滓,慢慢地变硬,吞噬着它的下面最后迸发出的那一点灿烂所闪耀的白色光芒。想到那些掠夺者们将要去生产里尔登合金,他已经没有了感觉。他曾一心想要守住他的权利,自豪地成为合金独一无二的生产者,并以此来作为他对手下工人们的敬意,作为对自己和他们以诚相交的信念的敬意。这样的信念、尊敬和想法已经不复存在了。人们在生产和销售些什么,他们从哪里买到他的合金,甚至他们是否知道那曾经是他的合金,他对这些已经不再关心了。在城市的街道上,从他身边经过的那些人影成为毫无意义的现实物体。而在乡村——黑暗洗去了人类活动的一切痕迹,剩下的只是一片他曾经能够去面对的大地——这才是真实的。
他听从巡街警察的建议,在兜里揣了一把手枪;他们警告过他,现在只要天一黑,没有一条道路是安全的。他怀着一丝抑郁,觉得有点好笑,其实这把枪应该是在工厂里,而不是在这样平和安全孤独的夜晚,才会派上用场;和那些自称为保护他的人抢走的东西相比,饥饿的流浪汉又能抢走他什么呢?
他轻快地走着,这样自在的行走让他感到很放松。他想,这段时间是他面对孤单的锻炼;他得学会在生活中不去意识到别人,这样的意识现在令他感到十分厌恶。他过去白手起家,创造了自己的财富;现在,他必须用一无所有的灵魂去重建他的生活。
他会留给自己一小段时间用来锻炼,他心想,然后他就要去索取仍然留在他心中的那一份什么都比不上的宝物,那个一直纯洁而完整的欲望:他要去见达格妮。他的心里形成了两个信条;一个是一份责任,另一个是一种激动的愿望。首先的一个是永远不让她知道他向掠夺者屈服的原因;第二个就是把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该明白,在艾利斯·威特家的走廊上就该对她说的话说出来。
在他走着的时候,只有夏夜明亮的星光能给他指引方向,不过,他认得出高速公路,还有在前方乡间十字路口处石头围墙的断垣。这道围墙已经没什么要守护的了,那里只有一片杂草,一株垂向道旁的柳树,以及远处一座残破的农舍,星光从屋顶漏了进去。
他一边走一边想,即使是眼前的这幅景象,依然保留着价值的力量:它让他相信,很多地方还没有受到人类的侵袭。
路上突然闪出了一个人,他肯定是从柳树后出来的,但身影之快,倒像是从高速公路的中央跳了上来。里尔登的手摸向口袋里的枪,但随即便停住了:那个站在开阔地的傲然身形,那在星光灿烂的夜空衬托下的笔直肩膀,让他明白此人不是强盗。那人一开口,他便知道他不是乞丐。
“我想和你谈谈,里尔登先生。”
这声音听上去坚定而清晰,并有一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才有的特殊礼仪。
“请吧,”里尔登说道,“只要你不是打算要我帮忙或者要钱。”
那人的外套很旧,但还是非常整洁,他穿着深色的长裤,一件深色的风衣紧紧地扣在喉咙处,令他瘦高的身躯显得更加颀长。他戴了一顶深蓝色的帽子,在夜晚里,看得见的只有他的双手、脸庞和额头上的一缕金黄色的头发。他的手上没有武器,只是端了一个裹着麻布的小方块,大小和一条香烟相仿。
“不,里尔登先生,”他说,“我不是来向你要钱,而是要把它归还给你。”
“还钱?”
“是的。”
“什么钱?”
“是很大一笔欠债中的一小部分还款。”
“是你欠的?”
“不,不是我,这只是象征性的付款罢了,但我希望你能把它作为一个证明接受下来,如果你和我寿命够长的话,那笔债款就会分文不少地还给你。”
“是什么债款?”
“就是从你手里夺走的那笔钱。”
他把麻布打开,将小方块递给了里尔登。里尔登发现,星光像火焰一般,沿着它镜子般光滑的表面不断地闪动着。从分量和质地上感觉,他知道此时手里拿着的是一块金条。
他的目光从金锭转向那人的面孔,但那张面孔似乎比金属的表面更加坚硬和不露声色。
“你是谁?”里尔登问。
“孤独者的朋友。”
“你来这里就是想给我这个吗?”
“是的。”
“你是说你大晚上的在一条没人的路上跟着我,不是要抢我,而是要给我一块金条?”
“对。”
“为什么?”
“一旦抢劫像今天这样凭借着法律的授意在光天化日下进行,所有正直的行为和赔偿就不得不隐藏在地下了。”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接受这样一份礼物?”
“这不是礼物,里尔登先生,这是你自己的钱。不过,我要求你帮个忙。这是个要求,不是条件,因为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带附加条件的财产。金子是你的,随便你怎么用。但我今晚是冒着生命危险把它给你送来了,所以我请求你,就算是帮个忙,请把它留作后用,或者是花在你自己身上,只是为你自己的快乐和享受才去把它花掉。不要把它送人,最重要的是,不要把它用在你的生意上。”
“为什么?”
“因为除你以外,我不想让任何人得到它的好处,否则,我就会违背很久以前所发过的誓——这就好比今晚我和你讲话已经是把我给自己立下的所有规矩都给破了。”
“你在说什么?”
“我花了很长时间为你收集了这笔钱,但我当初并没有打算见你,跟你讲这件事,或者把它交给你,后来才改了主意。”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因为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忍什么?”
“我原以为我什么都见过,不会有任何事能让我看不下去。但是,当他们从你手中夺走里尔登合金的时候,对我来说,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我知道你眼下并不需要这块金子,你需要的是它所代表的正义,以及知道天底下还有在乎正义的人。”
里尔登竭力压制住从自己的惊愕中涌上来的一股情感,把所有的疑虑扔到一边,试图从那人的脸上找到一些能帮他理解这一切的线索。可是,那张脸上毫无表情;在说话的时候没有丝毫的变化;那人看来像是早就失去了感觉的能力,留在他脸上的似乎只是固执和已经死去的面容。里尔登浑身一颤,想到这张脸并不是属于人类的,而是属于一个复仇的天使。
“你为什么要操心?”里尔登问,“我对你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意义比你此刻的怀疑理由还要多得多。而且我有个朋友,你是不会知道你对他来说是多么重要的,本来他今天会不顾一切地来到你的身边,可是他不能来。所以我替他来了。”
“哪个朋友?”
“我最好还是不说他的名字。”
“你刚才是不是说你花了很长时间为我筹集了这笔钱?”
“我筹集的远比这多得多,”他指了指那金子,“我是以你的名义在保管着它,时候到了,我会把它还给你的。这只是个样本而已,是作为它存在的证明。等你发现自己的最后一笔财产也被抢掠一空的时候,我希望你记住你还有一个巨额存款的银行账户。”
“什么账户?”
“假如你好好想一想所有从你手中被抢走的那些钱,你就明白你的账户所代表的总数是多么可观了。”
“你是怎么收上来的?这金子是从哪儿来的?”
“是从抢劫你的那些人手里拿过来的。”
“是谁去拿的?”
“我。”
“你是谁?”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
里尔登呆呆地注视了他许久,随后,金条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
丹尼斯约德对掉落的金条瞧也不瞧,眼睛里没有丝毫的变化,一直紧盯着里尔登。“你难道希望我是个守法的公民吗,里尔登先生?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应该遵守的是哪一条法律呢?是10-289号命令吗?”
“拉各那·丹尼斯约德……”里尔登喃喃道,仿佛过去的整整十年又在他的眼前历历出现,仿佛他正在看着这十年间的滔天罪行,全部都凝聚在了这个名字里。
“再看清楚些,里尔登先生。现在,我们之中只有两种生活状态:要么做一个去抢劫手无寸铁的受害人的掠夺者,要么就做一个受害者,为掠夺他的人干活。我没有选择去做任何一种人。”
“你的选择和他们那些人的一样,是靠武力生活。”
“不错——坦率地说是这样,如果你觉得这是实话也未尝不可。我没有抢夺那些被捆住手脚、窒息得要死的人,我没有要求我的受害者帮助我,我没有对他们说我的所作所为是为他们的利益着想。我每次遇到他们都是冒了生命的危险,而他们也有机会用他们的武器和头脑同我进行公平的战斗。这公平不公平?我是在对抗着一个有组织的力量,对抗着五大洲的枪炮、飞机和军舰。假如你想做的是一个道义上的裁决,里尔登先生,那么在我和韦斯利·莫奇之间,谁更有良心?”
“我给不了你答案。”里尔登嗓音低低地说。
“你为什么觉得震惊呢,里尔登先生?我只不过是遵从了他们诸位建立起来的制度而已。如果他们相信武力是彼此交往的正确方式,我做的正是他们所要求的。假如他们确信我的生活目的就是要为他们服务,那就让他们强制执行他们的信条试试看。假如他们相信我的头脑是他们的财产——那就让他们来拿吧。”
“可你选择的是怎样一种生活?你给予自己头脑的是什么样的目标?”
“是为了我所热爱的东西。”
“那是什么?”
“正义。”
“要靠当海盗来履行吗?”
“是在努力为了有一天我可以不再做海盗。”
“这一天是什么时候?”
“就是当你可以自由地靠里尔登合金赚钱的时候。”
“噢,上帝呀!”里尔登绝望地大笑着,“这就是你的野心?”
丹尼斯约德的脸色丝毫未变,“是的。”
“你是打算在有生之年看到那一天的到来吗?”
“不错,难道你不这么想吗?”
“不。”
“那你所希望的又是什么呢,里尔登先生?”
“什么都没有。”
“你是在为什么工作?”
里尔登斜了他一眼,“你为什么问这个?”
“是想让你明白我为什么这样。”
“别指望我会对一个罪犯表示赞成。”
“我没有指望,不过我想帮你看清一些东西。”
“就算你说的都是事实,你为什么要选择去当强盗?你为什么不直接站出来,就像——”他停住了。
“像艾利斯·威特,里尔登先生?像安德鲁·斯托克顿?像你的朋友肯·达纳格?”
“对!”
“你赞成这么去做吗?”
“我——”他被他自己所说的话惊得哽住了。
随之而来的震惊是看到丹尼斯约德的笑容:这就像是在冰山林立的荒原上看到第一眼春的绿色。里尔登忽然头一回感觉到,丹尼斯约德的脸庞岂止是漂亮,它的完美简直令人惊叹——硬朗骄傲的容貌,如古典雕像般含着蔑视的嘴角——但他却没注意到,即便那张脸上死亡一般的恐怖根本就不允许对它进行无礼的审视,那笑容却依然是如此的灿烂生动。
“我对此是赞成的,里尔登先生,但我选择了我自己的特殊使命。我不放过我想要消灭的人,他在几百年前就死了,但在他的最后一点印迹从人们的心里被抹掉之前,我们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他是谁?”
“罗宾汉。”
里尔登一脸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他是劫富济贫的人,我呢,我是劫贫济富——或者,再确切点说,我是打劫偷窃的穷人,再把东西还给生产和创造的富人。”
“你究竟是在扯些什么?”
“要是你还记得报纸停止刊登我的消息之前对我所作的那些报道,你就会知道我从没抢过一艘私人的船只,从没动过私人的任何财产。我也没抢过一条军事船只,因为军事船队是为了保护付钱的民众免受伤害,这也是一个政府应尽的职能。但是,我洗劫了驶过我范围内的每一条掠夺者的船只,洗劫了所有政府的救援船、补给船、借贷船、礼品船,以及发运给不劳而获者的、装载着从人们手里强夺下来的货物的船只。我把带有我所反对的主张的船只截获下来:这主张就是,要求人们崇尚神圣的需要并做出牺牲,——就是要我们大家都必须把我们的工作、希望、计划和努力放在屠刀之下,听凭发落——就是说人越是才能出众,就越危险,因此成功者的头被按到了绞架上,而失败者反而有权去拉绞索。如此的恐怖就是罗宾汉会生生不息的一种正义的理想。据说他是在反抗横征暴敛的统治者,然后把抢走的财物归还给被掠夺的人们,然而延续至今的并非是这个传说的原意。在人们的记忆中,他代表的并不是财富,而是需要,他不是被抢的受害人的卫士,而是贫穷的救济者。他拿并非自己所有的财产去行善,拿并非他自己生产的东西去送人,强迫别人来为他的慷慨怜悯付账,以此成为了头一位戴上了道义光环的人。他代表着一种观念,那就是权利取决于需要,而不是成就,我们用不着去创造,只要坐想就可以,我们接受的不是凭本事吃饭的劳动者,而是什么都不做的人。每一个平庸之辈都以他当做借口,这些人自己养活不了自己,却要求有权去处置远比他们强的人的财产,他们不过是宣称自己情愿把生命贡献给比他们更下作的人,而那些比他们更优秀的人则会因此付出横遭抢夺的代价。正是这群最肮脏的东西——这些欺贫诈富的两面寄生虫——被人们当做了道德的理想,这使得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人生产创造的越多,他自己的权利就丧失得越多,直到有一天,假如他有足够才能的话,他就会变成连半点权利都没有、被所有的索取者分食的牺牲品——而与此同时,人要是想凌驾于权利、准则和道德之上,想要为所欲为,甚至能够掠夺和杀人,他只要提出要求就可以了。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正在分崩离析,对此你是否感到很奇怪?这就是我正在搏斗和抗争的东西,里尔登先生。在人们能够了解代表人类的一切象征和意义之前,罗宾汉是最不道德、最卑鄙的象征,地球上将不会有正义,人类将难以生存。”
里尔登听着的时候感到浑身僵硬,不过,在僵硬的下面,他觉得像是有粒种子正在破土而出,令他体会到一种难以言传,但似曾相识的心情,这心情是如此的遥远,仿佛是他许久以前曾经体味并放弃了的某种东西。
“里尔登先生,我其实是一名警察,保护人民不受罪犯的危害正是一名警察的职责——罪犯就是那些强行去霸占财产的人。警察应该找回被盗的财物,并把它还给主人。可是,一旦抢劫变成了法律的目的,警察的职责不再是保护,而是变成了对财物的掠夺——那么此时罪犯就成了警察。我一直在把自己得来的货物卖给这个国家里的一些我的特殊顾客,他们是用黄金支付的。同时,我也把这些货物卖给欧洲一些走私和黑市的贩子。你了解不了解那些国家的现状?由于生产和贸易——而不是暴力——被定为犯罪,欧洲最优秀的人才在走投无路之下只好去当罪犯。在那些国家中,奴役人民的家伙们手里还掌着权,依靠的就是像这里一样还没被榨干的国家的掠夺者给他们送去的救济。我不让这些救济能够到达他们的手里。我把货物以最高的价格卖给欧洲的违法者,让他们付给我黄金。黄金是客观的价值,是保存一个人的财富和未来的手段。在欧洲,任何人都被禁止拥有黄金,但那些满口博爱、为虎作伥的人却是个例外,他们口口声声地说是为了受他们迫害的人的利益才去花那些金子。这些金子就是被我的那些搞走私的客户弄来支付我的。怎么弄来的呢?这和我得到货物的手段一样。然后,我把黄金还给自己的货物被盗走的那些人们——还给你,里尔登先生,以及像你这样的人。”
里尔登想起了他已经忘记的那种心情。这心情他曾经体验过,那是在他十四岁领到他生平第一份薪水的时候——是他二十四岁当上矿山主管的时候——是在他拥有矿山后,用他自己的名义向当时最好的二十世纪发动机公司发出第一张设备订单的时候——这是一种庄重而欢欣的兴奋,是感觉到他在自己所尊崇的世界里赢得了一席之地,获得了他所仰慕的人们的首肯。在那之后的将近二十年里,这份心情已经被埋葬在了山一般的废墟之下,岁月将他灰暗的蔑视、愤慨和挣扎一层又一层地加在上面,他挣扎着强迫自己不去理会周围,不去瞧一眼同他打交道的人,不对人再抱任何希望,他但愿能像他独自面对办公室的四壁一样,保留下对这个他曾经盼望与之成长的世界的感觉。然而此刻,他觉得自己的兴致又穿透了废墟,渐渐浮了上来,他忍不住想要听一听那充满了理性光芒的声音。这声音可以让人与之交流和相处,并结伴一生。但这却是一个海盗的声音,他讲述的是暴力,并试图以此来代替那个理性而正义的世界。对此,他无法接受;他无法丢掉依然保留在心中的那个残缺不全的视野。他希望自己在听这些话的时候可以逃走,但他明白,他是连一个字都不会漏掉的。
“我把黄金存在了一家银行—— 一家有着黄金一般高标准的银行,里尔登先生——放到了有权拥有它的主人们的账号下。这些主人们的才华非凡,凭借着自己的努力,是在自由贸易里,而不是靠着强迫和政府的帮忙,积累起了他们的财富。他们是卓越的受害者,贡献的最多,受到了最不公正的折磨。他们的名字都记在了我的偿还簿上。我把带回来的每一批黄金都在他们之间作了分配,然后存到他们的账户里。”
“他们都是谁?”
“你是其中的一个,里尔登先生。在暗藏的税收和种种规定里面,在浪费的时间和努力下面,在为克服人为的障碍所花费的精力之中,我计算不出有多少钱财从你的身上被掠走,我难以算出总数,但假如你愿意看看这个数字有多么庞大的话——就看看你的周围吧。这种惨状波及了曾经是一片繁荣的整个国度,它的影响程度就是你所忍受的不公正对待的程度。假如人们不愿意还欠你的债,那么这就是他们所要偿还的方式。不过,其中有一部分债务是经过了计算,并且有据可查。我正是对这一部分进行了收集,并把它归还给你。”
“哪一部分?”
“你的个人所得税,里尔登先生。”
“什么?”
“你在过去十二年所缴纳的个人所得税。”
“你是打算把它退还给我吗?”
“一分不少,并且是黄金,里尔登先生。”
里尔登忍不住纵声大笑起来;他笑得像一个小男孩,感到实在是滑稽,欣喜得难以置信。“我的天啊!你既是警察,又是国税局收税的?”
“不错。”丹尼斯约德一脸肃穆地说。
“你说这些不是当真的吧?”
“我像是在开玩笑吗?”
“可这简直太荒谬了!”
“比10-289号法令还要荒谬吗?”
“这不是真的,绝不可能!”
“只有邪恶才是真的,才有可能吗?”
“可是——”
“里尔登先生,你是不是在想只有死亡和缴税才是我们无法改变的事实呢?好吧,我对第一个的确是爱莫能助,但如果我把第二个的负担给减轻,也许人们就会发现这二者之间的关联,就会发现他们能够活得更长寿,更快乐。他们或许就会把生命和创造——而不是死亡和缴税——作为他们的绝对真理和道德规范的基础。”
里尔登凝视着他,不再笑了。在风衣的衬托下,这个瘦瘦高高的身形显得那样训练有素,孔武敏捷,活脱脱便是一个强盗;大理石般冷峻的面孔如同是一位法官;冷漠而清晰的声音则如同一位办事利落的记账员。
“不光是掠夺者们在保留着你的记录,里尔登先生,我也一样。我的文件中有你过去十二年间的完税证明复印件,同时也有我所有的其他客户的。我在你料想不到的地方有些朋友,为我搞到我需要的复印件。我是按照他们被抢夺走的金钱比例,把钱分配到他们的账户上去。我大多数账户上的钱已经付给了他们的主人,你的这个是需要处理的最大的一笔。等你决定领取的时候——也就是当我清楚它的一分一厘都不会再用于支持那些掠夺者的时候——我会把你的账户交给你。在那之前嘛——”他低头瞧了一眼地上的金条,“把它捡起来,里尔登先生。它不是偷来的,是你的。”
里尔登一动不动,一声不响,没有去低头看。
“还有比这更多的正在银行里躺着呢,是在你的名下的。”
“哪家银行?”
“你记得芝加哥的麦达斯?穆利根吗?”
“当然记得。”
“我所有的账户都存在了穆利根银行。”
“芝加哥现在根本没有穆利根银行。”
“不是在芝加哥。”
里尔登稍稍停了停,“在哪里?”
“我想你过不了多久就会知道了,里尔登先生,但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他又补充道,“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对此事负责的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个人的使命。除了我和我的船员,没有任何人和这件事有牵连,就连我的银行,也只是替我存钱而已,别的一概不知情。我的许多朋友并不赞同我选择的这种方式,但对于同样的战斗,我们所选择的方式都不同——这就是我的方式。”
里尔登嘲讽地一笑,“你不也是一个混账的利他主义者,把全部时间都用于非赢利事业,冒着生命的危险,只不过就是为了去伺候别人吗?”
“不,里尔登先生。我是把我的时间投资在了我自己的未来当中。当我们获得了自由,需要从废墟上重建的时候,我希望能看到这个世界尽快地复生。如果那时候能有一些资金掌握在应该掌握它的人手里——掌握在我们最出色、最有创造力的人们手里——就会替我们其他人省出许多年的时间,也就会为国家的历史节省出几百年。你不是问过你对我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的就是我所崇拜的一切,就是当地球恢复自由生机的时候,我所希望成为的一切,就是我愿意去与之相处的一切——即使目前我只能这样对你,只能为你效劳至此。”
“为什么?”里尔登轻声问道。
“因为我唯一所爱的,唯一愿意为之生活下去的价值——人的才能,从来不被这个世界所爱,从来没有得到过认可,没有朋友和捍卫者。这就是我为之效力的爱——假如我应该献出生命,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这个人是失去了感觉吗?里尔登心想,他知道在这顽石般冷酷的面孔下面,是约束极严的异常敏锐的感知力。那个平淡的声音在继续毫无感情地说着:“我希望你知道这些,我希望你现在就知道,此刻你一定觉得你是被抛进了深渊,周围都是人类仅存下来的半人半兽。我希望你知道,在你最无助的时刻,救赎日的到来远比你所认为的还要快。我之所以必须和你讲这些话,并且提前告诉你我的秘密,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你听说过沃伦·伯伊勒在缅因州海岸的钢厂出的事吗?”
“听说了,”里尔登说——并且吃惊地听到他内心忽然急不可待地抛出的那句话,“我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一点不错,是我干的。伯伊勒先生不能在缅因州的海岸生产里尔登合金,他在哪儿都不能生产。其他所有认为仗着法令就可以霸占你的智慧的吸血虫们也不能去生产。无论谁想要生产这个合金,他会发现炉子起火,设备被炸,发运的货失事,工厂被烧——对于企图一试的人来说,是会出许多事情的,人们就会说这是遭了诅咒的,用不了多久,全国就找不出工人还愿意进生产里尔登合金的工厂大门。假如伯伊勒之流觉得他们只需要用武力就可以去抢掠比他们更强的人——就让他们看看,一旦一个比他们强的人选择了诉诸武力的话,会怎么样。我想让你知道,里尔登先生,他们谁也别想生产你的合金,谁也别想从它身上赚到一个子儿。”
因为他感到了内心正欢跃得想要放声大笑——这和他听说威特的那把大火和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垮台的消息时便想放声大笑一样——并且知道一旦他笑出来,令他害怕的那个东西就会抓住他,这次就不会再放过他,而他就再也见不到他的工厂了——里尔登便收敛着,紧紧地将嘴巴闭紧了好一会儿,以免出声。等这阵子过去了,他带着坚决和死一样的声音,安静地说,“拿上你的金子,从这里滚开,我不会接受罪犯的帮助。”
丹尼斯约德的脸上毫无反应,“我不能强迫你接受这黄金,里尔登先生,但我不会把它拿回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它留在地上吧。”
“我不想要你的帮助,也无意保护你。假如我能找到电话,我就会叫警察,如果你再试图来找我的话,我就会这么做。为了保护我自己——我会这样做。”
“我完全明白你的意思。”
“你知道——我本应该唾骂你,但因为我听了你所讲的话,因为你也看到了我想听这些话,我没有那样去做。我不能唾骂你或者任何一个人。人们赖以生存的准则已经没有了,因此,对于他们现在的作为,或者他们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挺过这无法忍受的一切,我不想品评。如果这就是你的方式,那我就让你自己进地狱吧,但我不想沾这个边,我既不想鼓励你,也不愿意作你的同谋。哪怕你的银行账户真的存在,也永远别指望我会接受。还是用它给你自己多买些盔甲吧——因为我要向警察报告,把我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他们,让他们可以抓到你。”
丹尼斯约德既没有动也没有回答。一列货车在远处的黑暗中轰隆隆地驶过;他们看不见,但能够听到车轮的撞击声填满了寂静的空间,这列火车似乎离他们很近,像是被拆得只剩下了一串声音,在黑夜里经过了他们。
“你想在我最绝望的时候来帮我?”里尔登说,“假如我落到自己的保卫者只是一个海盗的地步,那我也就不再需要保卫了。你说的还算是人话,就冲这一点,我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但我心里清楚,等到末日降临的时候,我就用我最后的日子去恪守我自己的准则,哪怕恪守这些准则的只有我一个。我在这个我成长的世界里生活过了,我要和它一起消亡。我想你不会理解我,可——”
一束强烈的灯光猛地射到了他们身上。火车的铿锵掩住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他们没听见有一辆汽车从农舍后面的岔路上闪了出来,驶向他们。他们并没有挡住汽车的路,然而,随着两盏车灯后响起的刺耳刹车声,那辆车一下子停住了。里尔登情不自禁地向后一跳,随即惊讶地看了看那个和他在一起的人:身手敏捷的丹尼斯约德将自己定在原地,纹丝未动。
停在他们旁边的是一辆警车。
司机探出了身子,“哦,原来是你呀,里尔登先生!”他说着,把手抬起来向帽檐上一碰,“晚上好,先生。”
“你好。”里尔登强自控制着他声音中不自然的突兀。
车的前排坐着两名巡警,他们的脸色严峻,全然不见平时停下车来闲聊的善意。
“里尔登先生,你从厂里出来的时候,走的是不是艾奇伍德路,而且经过布莱克史密斯湾?”
“对呀,怎么了?”
“你在这一带看没看见过一个走路很慌张的陌生人?”
“在哪儿?”
“他不是走路就是坐了一辆外表破破烂烂的车,可那辆车的发动机却价值上百万元。”
“是什么人?”
“是个高个子,金黄色的头发。”
“他是谁?”
“我告诉你你也不会相信的,里尔登先生。你看见过他吗?”
里尔登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问些什么,只能感觉到他是在费力地从嗓子里挤出些声音来。他直视着面前的警察,却似乎觉得自己是在盯着旁边,看得最清楚的便是丹尼斯约德注视着他的面孔,那上面全无表情,不见丝毫的反应。他看到丹尼斯约德的手臂自然地垂在身体两旁,双手放松,看不出有要拿武器的意思,他那高大挺拔的身躯毫不戒备,从容坦然——仿佛是在坦然地面对着行刑队。在灯光下,他发现那张脸比他想象的要年轻,那双眼睛像天空一样湛蓝。他觉得把目光直直地转向丹尼斯约德很危险——于是他把目光聚集在那个警察身上,盯着那件蓝警服上的铜扣子,但不断涌入他意识的却是丹尼斯约德的身体,远比一个眼前看得见的东西更强有力,这具在衣服包裹下的赤裸躯体,将会不复存在。他听不见自己说的是什么,因为他心里不断地听到一句话,他觉得这句话没头没脑,但却是他唯一在乎的:“假如我应该献出生命,还有比这更好的理由吗?”
“你见过他吗,里尔登先生?”
“没有,”里尔登回答,“我没见过。”
那警察失望地耸了耸肩膀,双手回到了方向盘上,“你没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吗?”
“没有。”
“也没有陌生的汽车从你身边经过?”
“没有。”
那警察伸手去拧车的点火器,“他们得到消息,今晚有人看见他在这一带的岸上活动,他们在五个县都布了搜查网。我们不能说出他的名字,是不想吓着大家,不过,全球悬赏了三百万元要他的脑袋。”
他拧动了点火开关,发动机“咔”的一声响亮地转了起来,这时,另一个警察向前探了探身子。他一直在盯着丹尼斯约德帽子下面金黄色的头发看。
“他是谁,里尔登先生,”他问道。
“我的新保镖。”里尔登回答。
“哦……真是个明智的措施,里尔登先生,尤其是这种时候。”
“晚安,先生。”
车子向前开去,红色的尾灯在远处的路上慢慢消失。丹尼斯约德望着它离去之后,有意地看了看里尔登的右手。里尔登发现,他面向警察站着的时候,手里一直攥着口袋里的枪,随时准备用上它。
他急忙松开手指,把手抽了出来。丹尼斯约德笑了,笑容里闪烁着开心的光芒,这颗纯净、年轻的心用无声的笑容迎接着能够生活下去的美好。这笑容让里尔登想起了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尽管他们两人并无相像之处。
“你没有撒谎,”拉各那·丹尼斯约德说,“我就是你的保镖,我会在你目前还不知道的许多方面做个称职的保镖。谢谢了,里尔登先生,再见吧——我们的再次见面会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不等里尔登回答,他就不见了,他像来的时候一样突然和悄无声息,消逝在石头围墙的后面。等里尔登转过身再去看那片田野的时候,夜色中已经没有了他的踪影以及任何走动的迹象。
里尔登站在空荡荡的路边,孤独的感觉比以前更加强烈。随后,他看到了脚边上用麻布包着的一样东西,露出的一角在月色下熠熠闪光,这光芒和海盗头发的颜色正是一样的。他弯下腰,把它捡起来,继续走下去。
火车剧烈地摇晃着,基普?查莫斯的鸡尾酒洒了一桌,他猛地倾向前方,胳膊肘架在水淋淋的桌子上,便破口大骂起来:“老天该去惩罚这些铁路公司!他们这些铁轨究竟是怎么搞的?只要他们肯把赚到的钱吐出一点,我们也不至于像坐在干草车上的农夫一样颠个不停!”
他的三个同伴都懒得吱声。夜已经深了,他们待在休息室里消磨着最后一丝精力,然后才会回到自己的车厢睡觉。休息室的灯光在充满酒气的烟雾缭绕下如同舷窗一样惨淡。这是查莫斯为了自己的出行特意要来的一节私人包厢;它被挂在了彗星特快的最后一节,当彗星特快在山岭间穿梭起伏的时候,它便像一只惶恐不安的动物的尾巴一样摆个不停。
“我要为铁路的国有化去做宣传,”基普?查莫斯边说边不服气地瞪着一位头发灰白的小个子,那人正兴味索然地望着他,“这就会是我的讲台,我必须得有一个讲台。我不喜欢詹姆斯·塔格特,他就像没煮透的蛤蜊一样。让铁路公司都见鬼去吧!该是我们接管的时候了。”
“假如你想在明天这场大活动中还能有点人样,”那人说道,“就睡觉去。”
“你认为我们能干成吗?”
“你必须把它干成。”
“我知道我必须要做好,不过我觉得我们不可能按时到达。这个该死的像蜗牛一样爬的超级专列已经晚点好几个小时了。”
“你必须到那里去,基普。”那人带着固执而毫无变化的语气阴森森地说,他的脑子里只想着目的,根本不考虑如何才能做到。
“你去死吧,难道你认为我不明白这一点吗?”
基普?查莫斯长了一头金色的卷发和一张难看的嘴。他出身的家庭只是略有些钱和名气,但他对于金钱和名望的鄙视,却显示着只有最高贵的名门望族才会有的愤世嫉俗和漠然置之。他所毕业的大学便擅长培养这类的贵族。学校让他懂得,思想就是为了愚弄那些愚蠢的思考者。他进入华盛顿就像飞檐走壁的盗贼那样身手从容,如同顺着摇摇欲坠的大楼的边沿层层直上,他从一个部门爬到了另一个部门。他的职位并未到顶,但那副气派却令不明就里的人们觉得他和韦斯利·莫奇没什么两样。
基普?查莫斯根据他自己的策略,决心投身政坛,竞选成为加州的议员,除了听说过电影业和海滩俱乐部外,他对这个州一无所知。他的竞选经理人替他做好了前期准备,现在,查莫斯正在赶往旧金山的途中,准备于明晚参加一场人员爆满的集会,和他未来的选民们见面。他的经理曾经要他早一天动身,但查莫斯还是待在华盛顿参加了一个酒会,然后乘上了最晚的一趟火车。直到这天晚上他发现彗星特快晚点了六个小时之后,他才头一回对这次活动操心起来。
他的三位同行可不管他的情绪如何:他们喜欢的是他的酒。他的竞选经理莱斯特?塔克个头不高,上了些年纪,脸像是被谁一拳打得陷了下去,而且再也没有反弹回来。他是个律师,如果在早些年,他辩护的对象就会是商店的小偷以及在有钱的大公司地盘上故意制造事故的人,如今,他发现给基普?查莫斯这样的人做代理更加合算。
罗拉?布莱德福特是查莫斯现在的情妇。他喜欢她的原因是,他的前任是韦斯利·莫奇。她是个电影演员,能够从演技出众的群众演员拼命成为蹩脚的明星,她靠的不是去和制片大亨们上床,而是抄了捷径,去和官僚们上床。她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完全是一种三流小报的义正词严的好斗模样,闭口不提时尚,而是谈经济问题,她所谈论的经济中离不开“我们必须要帮助穷人”。
吉尔伯特?济斯·沃森是查莫斯邀请的客人,至于原因他们两个却谁都说不出来。他是享誉全球的英国小说家,曾于三十年前风靡一时,但从那以后,就没人再有兴趣看他写的东西了,但大家都把他当做一位活着的古典大师。他曾被认为思想十分深刻,能够说出这样的话来:“自由?咱们还是不要说什么自由了,自由是不可能的。人永远摆脱不了饥饿、寒冷、疾病,以及身体上的意外。人永远无法在大自然的严酷下获得自由。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反对政治上的独裁暴政呢?”当全欧洲施行起他所鼓吹过的思想后,他移居到了美国生活。这些年来,他的写作风格和身体状况日趋疲软。在他七十岁的时候,已经成了一个头发要经过整饰的肥胖老人,愤世嫉俗的举止之间,总爱引用在瑜伽中关于人类所有的努力都会成空的说法。
基普?查莫斯邀请他来是想显得更有面子,吉尔伯特?济斯·沃森应邀前来是因为他也没什么地方好去。
“这些该死的铁路公司!”基普?查莫斯说着,“他们是故意这样干的,他们想把我的竞选活动给搅黄了,我不能错过这次集会!我的天啊,莱斯特,想想办法呀!”
“我试过了。”莱斯特?塔克说。火车到达上一站的时候,他试着打过长途电话,想用飞机来完成他们的行程,可是这两天都没有民用航班。
“如果他们不能把我准时送到的话,我就会剥了他们的头皮,占了他们的铁路!就不能让列车长快点吗?”
“你已经告诉他三遍了。”
“我要把他开除。他除了搬出一大堆讨厌的技术问题搪塞我以外,什么都给不了我。我要的是交通,不是托词。他们不能把我当成他们一个普通车厢的乘客,我是要他们随时把我送到我想去的地方。难道他们不知道我在这趟列车上吗?”
“他们现在已经知道了,”罗拉?布莱德福特说,“闭上嘴吧,基普,你都让我烦透了。”
查莫斯把他的酒杯倒满。列车的颠簸令吧台架子上的玻璃杯盘叮当作响。繁星密布的夜空里,投在车窗上的光影在不停地晃动,星星仿佛正向彼此眨着眼睛。从车厢后方的观察窗口望出去,他们看不见草坡的后面还有些什么,只能看见列车末尾标志的红绿尾灯发出的小小光晕,和一小段向后闪退着、延伸到黑暗中的铁轨。一片岩壁在和列车赛跑。高高掩映在空中的科罗拉多山巅的缺口处,时而闪现出星星。
“高山……”吉尔伯特?济斯·沃森十分满足地说道,“正是这样的奇观令人感觉到了人的微小。用那些粗笨材料如此得意地建成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小铁轨,如何比得了这永恒的雄伟?只不过是女裁缝在大自然的外衣边上缀出的几线针脚而已。假如那些巍峨的巨石有一个想要倒下的话,它就会葬送掉这列火车。”
“它干吗想要倒下?”罗拉?布莱德福特漫不经心地问。
“我觉得这趟该死的火车越走越慢了,”基普?查莫斯说,“尽管我已经告诉他们了,这群混蛋还是在慢下来!”
“这……这是因为山,你知道……”莱斯特?塔克说。
“该死的山!莱斯特,今天几号了?该死的时差,让我分不清……”
“五月二十七日。”莱斯特?塔克叹了口气。
“五月二十八日,”吉尔伯特?济斯·沃森看了一眼手表,说道,“现在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钟了。”
“我的天!”查莫斯惊叫起来,“这么说那个集会就是今天?”
“没错。”莱斯特?塔克应道。
“我们来不及了!我们——”
火车剧烈地一晃,他的酒杯一下子脱了手。它在地上摔裂发出的脆响和车轮边缘在急转弯的铁轨上摩擦的尖啸交织在了一起。
“我说,”吉尔伯特?济斯·沃森不安地问,“你的铁路安全吗?”
“那还用问,当然了!”基普?查莫斯说,“我们有这么多的规定、制度,那些混蛋敢让它不安全!……莱斯特,我们还有多远?下一站是哪里?”
“在到盐湖城之前,火车是不会停的。”
“我是说,下一个车站是哪儿?”
莱斯特?塔克拿出了一张皱巴巴的地图,自从天黑下来之后,他每隔几分钟就会看一看。“温斯顿,”他说,“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
基普?查莫斯又伸手拿过一只酒杯。
“丁其?霍洛威说韦斯利说过,如果这次竞选不能获胜的话,你就完了。”罗拉?布莱德福特说。她懒散地躺在椅子里,目光越过查莫斯,对着休息室墙上的一面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她实在无聊,而刺激他干发脾气让她觉得很好玩。
“哦,他是这么说的吗?”
“嗯,韦斯利不想让——他叫什么名字——就是你的竞选对手——进入议会。假如你没获胜,韦斯利就痛苦死了,丁其说。”
“该死的混账东西!他最好还是看好他自己的脑袋吧!”
“哦,这我可不清楚,韦斯利对他很是欣赏。”她又补充说,“丁其?霍洛威是不会允许什么破火车让他错过重要会议的,他们可不敢误他的事。”
基普?查莫斯坐在那儿,直愣愣地盯着酒杯,“我要让政府把所有的铁路统统没收。”他低低地说道。
“真的,”吉尔伯特?济斯·沃森说,“我就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早这么做,全世界目前只有这个国家还落后到允许私人拥有铁路。”
“嗯,我们正在向你看齐。”基普?查莫斯回答。
“你们国家简直太天真了,实在不合潮流。你们所说的那些自由和人权——我从我高祖父那一辈起就再没听说过了,那只是富人才会津津乐道的东西。穷人的生活无论是被企业家还是政客支配,对他们来说没有任何区别。”
“企业家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是——”
他们觉得车厢一晃,仿佛空气猛地把他们向前推了出去,而脚下的地板却丝毫没动。基普?查莫斯跌倒在地毯上,吉尔伯特?济斯·沃森从桌子上面摔了过去,打翻了灯。玻璃杯从架子上面纷纷撞落下来。车厢四面的钢板嘎吱作响,像是要被掀开,远处的一声巨响仿佛是一阵痉挛,顺着列车的车轮传了过来。查莫斯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发现车厢一动不动地停住了;他听到了同伴们的呻吟和罗拉?布莱德福特发出的第一声歇斯底里的惊叫。他沿着地板爬到门口,一把将门扭开,跌跌撞撞地下了火车。他看到远远的前方拐弯处有不停晃动的手电和一团红光,而火车头已经不见了。他在黑暗中蹒跚地走了过去,不时撞见一些还来不及穿好衣服的人在徒劳地挥着手中划燃的火柴。他看见道旁有一个拿着手电筒的人,便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人是列车长。
“出什么事了?”查莫斯喘息道。
“铁轨分岔,”列车长冷冷地回答说,“火车头出了轨。”
“出……?”
“侧翻了。”
“有人……死吗?”
“没有,机师们都没事,司炉工受伤了。”
“铁轨分岔?你说的铁轨分岔是什么意思?”
列车长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神情,那是冷酷、谴责和漠然。“铁轨被磨损坏了,查莫斯先生,”他用一种奇怪的加重语气回答道,“特别是在拐弯的地方。”
“你们难道不清楚铁轨已经磨损了吗?”
“我们清楚。”
“那么你们为什么不换新的?”
“本来要换,但洛西先生把这个计划取消了。”
“这个洛西先生是谁?”
“就是我们现在的业务副总。”
查莫斯有点纳闷,为什么列车长那样看着他,仿佛这场事故和他犯的错有关似的。“那……那你们不打算把火车头重新弄上轨道吗?”
“那个火车头看上去是彻底不能再上轨道了。”
“可是……它得拉我们走啊!”
“它已经不行了。”
透过几点晃动的光亮和低沉的喊叫声,查莫斯突然觉得再也不想看这一片黑黝黝的高山,这方圆数百里荒无人烟的死寂,以及凸出在峭壁和深渊之间的岩层。他把拉住列车长胳膊的手攥得更紧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办?”
“司机已经去往温斯顿打电话了。”
“打电话?怎么打?”
“沿铁路下去再走一两英里的地方有个电话。”
“他们会把我们从这里弄出去吗?”
“他们会的。”
“可是……”他想到了过去和今后,终于扯开嗓子叫了出来,“我们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列车长说,他挣开查莫斯的手,走开了。
温斯顿车站的夜班员接完电话,扔下话筒就冲上了楼,把车站的代理从床上摇醒。这个游手好闲的代理体形壮硕,脾气暴躁,是分公司的新主管十天前才任命的。他迷迷糊糊地坐起来,但一听值班员说的话,脑子便立刻醒了过来。
“什么?”他惊叫着,“天啊!彗星特快?……好了,别站着哆嗦了!给银泉站打电话!”
银泉站的分公司总部调度员听到消息后便打电话通知科罗拉多分公司的新任主管戴维?米察姆。
“彗星特快?”米察姆倒吸了一口气,他的手把听筒紧紧地按在耳朵上,一下子便翻身下了床,“火车头报废了?是那台柴油发动机么?”
“是的,先生。”
“哎呀,上帝!万能的上帝呀!我们可如何是好啊?”他随即记起了自己的身份,便继续说道,“好吧,把那列快不行的火车派出去吧。”
“我已经派了。”
“通知舍伍德的值班员把所有列车都停下来。”
“我已经通知了。”
“你的运行表上都有哪些车?”
“西去的军队特别货车,不过晚点了,四个小时以后才会到。”
“我马上下来……等等,听着,叫上比尔、森蒂和克拉伦斯,必须和我一起到。这回可有好戏看了!”
戴维?米察姆总是抱怨不公,因为他说总是赶上他倒霉。他在对此做解释的时候,就恶狠狠地说这都是那些大人物的阴谋,他们从不给他一点机会,然而,他却没有解释他所说的“大人物”究竟是什么人。资格老是他抱怨时最爱提到的一个话题,也是他看事情的唯一标准,他在铁路工作的年头比许多升到他头上的人都长,他说,这就是社会体系不公正的证据——尽管他从没解释过他所说的“社会体系”是指什么。他在许多铁路公司都干过,但没有在任何一家待久过。他的雇主们并没有他的什么特别的把柄,但最后就是不要他了,因为他常把“没人让我这么做”挂在嘴边。他并不知道他现在的这个职位是詹姆斯·塔格特和韦斯利·莫奇所做的一笔交易的结果:塔格特把他妹妹私生活的秘密告诉了莫奇,以此换回了运费上涨。按照他们讨价还价时一定要榨干对方的习惯,韦斯利让他再答应帮一个忙,就是解决戴维?米察姆的工作。戴维?米察姆是全球发展盟友组织的主席克劳德?斯拉根霍普的妹夫,莫奇认为这个组织对公众的意见可以起到积极的影响。詹姆斯·塔格特把给米察姆找工作这个责任推给了克里夫顿?洛西。洛西则在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辞职后,立刻就将米察姆推了上去。前任的主管辞职就是因为温斯顿车站备用的柴油机被派给了齐克?莫里森的专列。
“这可如何是好?”衣冠不整的戴维?米察姆一边叫着,一边在睡意中晕头转向地冲进了办公室,列车总调度、列车主管和铁路的司机领班已经等在那里了。
这三个人都没有吱声。他们都是在铁路上干了多年的中年人。一个月前,不管出现什么紧急情况,他们都会主动进言,但现在已经开始意识到情况变了,多说话有危险。
“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
“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总调度比尔?布兰特说,“我们不能让烧煤的火车头钻山洞。”
戴维?米察姆的眼睛阴沉了下来,他清楚这是他们三个人的一致看法,他但愿布兰特没把它讲出来。
“那,从哪儿弄柴油机去?”他恼怒地问。
“我们弄不到。”铁路领班说。
“可是我们绝不能让彗星特快在副线上等一晚上!”
“看来也只能如此了,”列车主管说,“说这个还有什么用,戴维?你知道全分公司上下都找不出一台柴油机了。”
“万能的主啊,他们怎么会让我们没有发动机呢?”
“塔格特小姐没这么做,”铁路领班说,“是洛西先生。”
“比尔,”米察姆带着求救的口气问,“难道今晚进站的长途列车就没有一趟是用柴油发动机的吗?”
“第一个到站的,”比尔?布兰特恨恨地说,“是236号车,是从旧金山开来的最快的货车,到达温斯顿的时间是早晨七点十八分。”他又补充道,“这是离我们最近的一台柴油机,我已经查过了。”
“那么军队的专列呢?”
“最好别想,戴维,根据军队的命令,它是铁路上最有优先权的,彗星特快也不及。他们还是晚点了——是因为文件箱两次失火。他们运送的是给西海岸军火库的军需品。你还是盼着你的地段上别出什么事让它停下来吧。你觉得我们延误彗星特快就是大祸临头,但这和让那趟专列停下来相比就算不上什么。”
他们陷入了沉默。夏天的晚上,窗户都开着,他们能听到楼下调度室的电话正在响,信号灯在空荡荡的场院上空一闪一闪,而那里曾经是分公司最繁忙的一个地方。
米察姆望着下面的火车头库房,在微弱的光线下,隐约可见几台蒸汽机车黑沉沉的身影。
“山洞——”他张了张嘴,又停了下来。
“——有八英里长。”列车主管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
“我只是在想,”米察姆不耐烦地说。
“最好还是别想了。”布兰特轻声说。
“我什么都没说呀!”
“你在迪克?霍顿辞职之前和他谈的是什么?”铁路领班故作不懂地问,好像这是个完全无关的话题,“你们是不是在说那个快不行了的隧道通风系统?难道他没说那条隧道现在连柴油机进去都不安全吗?”
“你提这个干吗?”米察姆打断了他,“我什么都没说!”迪克?霍顿是分公司的总工程师,在米察姆到任三天后就辞职不干了。
“我只是顺便提一提。”铁路领班一脸无辜状。
“戴维,”比尔?布兰特知道米察姆就是再耗一个钟头也拿不出什么主意,便说道,“你知道,能做的只有一件事:让彗星特快坚持到早晨,等236号车一到,用它的柴油机车把彗星车拖出隧道,然后从另一头给它挂上我们现有的最好的燃煤机车,好让它能接着走完全程。”
“可是这会让它延误多久?”
布兰特一耸肩膀,“十二个小时——也许十八个小时——谁知道?”
“十八个小时——彗星特快?天啊,这还从来没有过!”
“现在出的这些事都是以前从没发生过的,”布兰特说这话的时候,机敏干练的声音中显露出一丝令人吃惊的厌倦。
“可他们会在纽约怪罪我们!他们会把全部责任都推到我们头上!”
布兰特耸了耸肩膀。一个月前的时候,他会觉得这样不公平的事情是难以想象的,但现在,他的心里明白了许多。
“我想……”米察姆哭丧着脸说,“我想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没有,戴维。”
“哦,上帝呀!这事干吗要发生在我们身上?”
“谁是约翰·高尔特?”
两点半的时候,彗星特快在一台老式调车机车的牵引下,停靠在了温斯顿车站的一条副线上。基普?查莫斯张口结舌,恼怒地望着窗外荒山脚下的几幢孤零零的房子,以及破旧的车站小屋。
“现在又要干吗?他们为什么要停在这里?”他大声喊着,按了铃叫列车长过来。
看到一切又动了起来,重新感到了安全之后,他的恐惧变成了怒气。他几乎认为自己是被骗了,才会平白无顾地受到如此的惊吓。他的同伴们还都聚在休息室的桌旁,他们浑身哆嗦着,无法入睡。
“多久?”列车长在答话时冷淡地说,“要到早晨,查莫斯先生。”
查莫斯惊呆地瞪着他,“我们要在这里停到早晨?”
“是的,查莫斯先生。”
“在这里?”
“对。”
“可我晚上要去参加旧金山的聚会!”
列车长没有答话。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非得停在这儿?究竟为什么?出了什么事?”
列车长耐着性子,轻蔑而不失礼貌地把现在的情况向他慢慢地如实讲了一遍。但是早在许多年前,从小学、中学,一直到大学,基普?查莫斯所学的都是人不会,也没有必要按道理去生活。
“让你们的隧道见鬼去吧!”他尖叫着,“你觉得我会因为什么破隧道就让你们把我滞留在这里吗?就为了一条隧道你就想让国家的重要计划泡汤吗?告诉你们的工程师,我今晚必须赶到旧金山,他必须把我送到那里!”
“怎么送?”
“那是你们的事,我管不着。”
“这没有办法。”
“那就找出办法来,你这个该死的!”
列车长没有答话。
“你觉得我会让你们这些糟糕的技术毛病妨碍重要的社会问题吗?你知道我是谁吗?让那个司机赶紧的,除非他不想干了!”
“司机有命令。”
“去他的命令吧!现在我才是下命令的!让他立即开车!”
“这你可能要和车站的代理谈,查莫斯先生。即使我想,也没有权力来回答你。”列车长说完便走了出去。
查莫斯一下子跳起来。“哎,基普……”莱斯特?塔克不安地说,“也许真是这样……也许他们不能这样做。”
“他们非做不可!”查莫斯厉声喝道,不顾一切地走向车门。
以前在大学的时候,他学会了迫使人们行动的唯一管用的办法就是让他们感到害怕。
在破旧不堪的温斯顿车站办公室里,他所面对的人一个睡眼惺忪、面孔疲惫而懈怠,另一个则坐在值班员的桌子后面,已经被吓坏了。他们一言不发,呆呆地听着他们闻所未闻的污言秽语向他们劈头盖脸而来。
“——我可管不着你们怎么把火车弄过隧道去,那是你们的事!”查莫斯最后说道,“但是假如你们不给我找出发动机来开动这趟火车,你们的饭碗、工作许可证,还有这一整条该死的铁路就会全都完蛋。”
车站的代理并不知道基普?查莫斯这个人以及他的职位,但他知道,眼下正是这些从没听说过,也说不清是干什么的人掌握生杀大权的时候。
“这我们也做不了主呀,查莫斯先生,”他哀求道,“我们下不了这个命令,命令是从银泉方面来的,你应该给米察姆先生打电话,然后——”
“米察姆先生是谁?”
“他是银泉的分公司主管,你应该告诉他去——”
“我和一个分公司的主管?嗦什么!我要去找詹姆斯·塔格特——这才是我要做的!”
他不等车站的代理有时间解释,便一转身冲那个年轻人命令道,“你——把我的话记下来,马上发出去!”
要是在一个月前,车站代理绝不会答应任何乘客发出这样的消息,因为这是规定所禁止的,可他现在却不敢肯定还有没有什么规定存在。
纽约市的詹姆斯·塔格特先生,由于你的手下人无能并拒绝提供发动机,我在科罗拉多的温斯顿被困在彗星特快上。今晚将在旧金山参加重要国务会议,若不立即发动我的列车,请自斟后果。
基普?查莫斯等年轻人将文字变成电码,通过一根根像卫士一般守护着塔格特铁路的电线杆发出——等基普?查莫斯回到他的车厢去等回音之后——车站的代理给他的好朋友戴维?米察姆打了电话,向他读了这条电报的内容。他听到米察姆发出了呻吟般的叹息声。
“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戴维,我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个人,但是他可能是个什么重要人物。”
“我不知道!”米察姆叹道,“基普?查莫斯?你一天到晚都能在报纸上看到他的名字和那些头面人物出现在一起。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不过他要是从华盛顿来的话,我们就一点也大意不得。老天呀,这可如何是好?”
我们可不能大意——塔格特公司的纽约值班员心里想着,然后给塔格特的家中打电话,把电报的内容转述了一遍。此时的纽约将近早晨六点,一晚上没睡好的塔格特被叫醒了。他听着电话,脸便耷拉了下来。他和温斯顿的代理出于同样的原因,也感到了害怕。
他给克里夫顿?洛西打电话,把无法向基普?查莫斯发泄的怒火全都倾泻到了电话另一头的克里夫顿?洛西身上,“想办法出来!”塔格特叫着,“我才不管你怎么办,这是你的责任,不是我的,一定要让火车开出来!究竟是怎么搞的?我还从没听说彗星特快停下来过!你就是这么管理你的部门吗?列车上的重要乘客把消息发到我这里来可就非同寻常了!至少我妹妹管事的时候我没因为衣阿华州的一颗钉子坏了就被人在半夜叫醒——噢,我是说科罗拉多。”
“我很抱歉,吉姆,”克里夫顿?洛西老练地回答道,语气中既有道歉和保证,也带着恰到好处的信心。“这不过是场误会,是某些人做的傻事。别担心,我会解决的。我本来还在床上,但我马上就去处理。”
克里夫顿?洛西并没在睡觉,而是刚刚在一个年轻女郎的陪伴下从夜总会转了一圈回来。他让她等着,然后赶到了塔格特公司的办公室。他的夜班员工谁都说不清他怎么会亲自来,可是也不能说是没必要。他在好几间办公室里匆忙地进进出出,让很多人都看得见他,给人一种相当忙碌的感觉。忙了半天的结果就是用电报给科罗拉多分公司的主管戴维?米察姆发出了一道命令:“立即给查莫斯先生派出一台机车,让彗星特快安全启程,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如果你无法履行你的职责,我将在联合理事会面前要你承担一切后果。克里夫顿?洛西。”
随后,他打电话叫他的那位女朋友和他一起开车去了一家公路边上的旅馆——确保后面的这几个小时没人会找到他。
银泉的调度被他转交给戴维?米察姆的这道命令搞糊涂了,然而戴维?米察姆心里很明白。他知道,铁路上的命令从来不会说出要把机车给一位乘客这样的话,他清楚整件事就是在演戏,并猜想着这究竟是怎样一出戏,刚一意识到谁会被陷害成这出戏的替罪羊,他便感到浑身冒出了冷汗。
“怎么了,戴维?”列车主管问。
米察姆没有应声。他抓住电话筒的手抖个不停,恳求着要接通纽约的塔格特公司的电话员,他看上去像是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
他求纽约的接线员替他接通克里夫顿?洛西家里的电话,接线员试了,没有人接听。他请求接线员接着试,给每一个有可能找到洛西先生的地方打电话。接线员答应了他,米察姆才放下了话筒,但他知道干等着或是找洛西先生部门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用。
“出了什么事,戴维?”
米察姆把命令递了过去——从列车主管的脸色上,他看出这个陷阱正像他所怀疑的那样非常不妙。
他给位于内布拉斯加州奥马哈市的塔格特地区总部打电话,请求和地区总经理谈一谈。电话线上沉寂了片刻后,奥马哈的接线员告诉他,总经理已经于三天前辞职并消失了——“是因为和洛西先生的一点小矛盾。”电话中的声音又补充说。
他请求和分管他地段的总经理助理通话;但那位助理周末出城去了,现在联系不上。
“给我找其他人!”米察姆喊了起来,“任何一个,管哪个地区的都行!天啊,找个人来告诉我该怎么办吧!”
那一头接过电话的人是分管衣阿华至明尼苏达地区的总经理助理。
“什么?”他刚刚听米察姆说了几个字就叫道,“是科罗拉多州的温斯顿?那你找我干什么?……不,别跟我说出了什么事,我不想听!……不,我说过了!不!你别想把我拉进去,无论这是怎么回事,无论我管还是不管,我以后都得去解释当初为什么要那么做。这不关我的事!……和地区的头去讲吧,别找上我,我和科罗拉多有什么关系?……哦,算了吧,我不知道,把总工程师找来,去和他谈!”
负责中部地区的总工程师不耐烦地回答说,“是吗?什么?你在说什么?”米察姆慌忙解释了一遍。当总工程师听说没有柴油发动机的时候,便一下子打断了他,“那当然就要停住火车了!”当他听说关于查莫斯先生的事情后,他忽然克制起自己的声音,“嗯……基普?查莫斯?从华盛顿来的?……这个,我不知道。这事就要由洛西先生来决定了。”当米察姆说道,“洛西先生命令我解决这件事,可——”总工程师如释重负地将他的话打断,“那就照洛西的话去办吧。”随即挂了电话。
戴维?米察姆小心翼翼地放下了电话,他再也不叫了,而是像在偷看一样,蹑手蹑脚地走到椅子前坐好,对着洛西先生的命令看了很久。
随后,他迅速抬头看了看屋里面。调度正忙着讲电话,列车主管和道路领班还在那儿,但他们却装出一副不是在等候命令的样子。他希望总调度比尔?布兰特回家去,而比尔?布兰特正站在角落里看着他。
布兰特个子不高,瘦瘦的身体有着一副宽肩膀;四十岁的他看上去却很年轻;那张和坐办公室的人同样苍白的脸上,有着一副牛仔一样硬朗和清癯的面容。他是整个系统里最优秀的调度员。
米察姆攥着洛西的命令,突然站起身,上楼去了他的办公室。
戴维?米察姆对于理解工程和交通方面的问题并不在行,但他明白像克里夫顿?洛西这样的人,他明白纽约的头头们玩的这种把戏,明白他们现在要对他怎么样。这个命令没有说明让他给查莫斯先生一台燃煤发动机——只是说“一台发动机”。在今后回答责难的时候,洛西先生难道不会愤怒而震惊地说他以为分公司的主管应该懂得命令里指的只能是柴油发动机吗?命令中说,他必须要让彗星特快“安全地”启程——难道分公司的主管还不清楚安全的含意吗?——“不得有任何不必要的拖延”。什么才是“不必要”的拖延?假如有可能会出重大事故,那么一个星期或是一个月的延误不就应该被看做是必要的吗?
纽约的大头们才不在乎这些呢,米察姆心想,他们不在乎查莫斯先生是不是能按时赶到去开会,铁路上是不是发生了空前的大事故——无论出现哪一种情形,他们关心的只是一定不能让自己受到怪罪。如果他扣住列车不放,他们会把他作为给查莫斯先生息怒的替罪羊,假如他让火车开走,而它没能到达隧道的西头,他们就会责怪他不称职——无论他怎样做,他们都会宣称他违反了他们的命令。他又能证明什么?又能向谁证明呢?面对一个政策不清、程序混乱、缺乏证据的规定和具有约束力的法庭,一个人什么也证明不了——联合理事会就是这样的法庭,它没有任何界定犯罪与无辜的标准,是否有罪全凭它随意定夺。
戴维?米察姆对于法律的原理一窍不通,但他知道,一旦法庭不受任何规矩的约束,它也就不会接受任何的事实,法庭的听证便会失去正义,而成为个人的决定,决定你命运的不是你所做的事,而是你所认识的人。他在问自己,在这样一个听证会上,当他面对着詹姆斯·塔格特先生,克里夫顿?洛西先生,基普?查莫斯先生,以及他们那些有权有势的朋友,他还能有几分胜算。
戴维?米察姆这辈子都是尽量绕开去做决定,他过去向来是等着接受命令,从来不对任何事持肯定态度。此时,他脑子里都是对于不公所发出的愤愤不平的抱怨。他想,命运如此不公平地单单让他遇上这么多倒霉的事:在这个他所干过的最好的差事上,他正在被他的上司设计陷害。他永远无法理解的是,他能得到这份工作以及他所受的这个陷害都是一个整体里难以分割的部分。
看着洛西命令的时候,他曾想过留下彗星特快,只用火车头挂着查莫斯先生的车厢,让它独自开进隧道。但刚一这样想,他便摇了摇头:他清楚,这会迫使查莫斯先生意识到所面临的是什么样的危险,他是不会愿意的,而会继续提出要一台安全可靠和并不存在的发动机。这还不算,这样一来,他米察姆就会承担责任,就要承认他知道危险,就会失去所有的保护,去说明事情的真实情况——这种行为正是他的上司们在制定策略时所要竭力避免自己去做的,这正是他们游戏的关键。
戴维?米察姆不是那种敢于和自己的以前决裂,或者质疑当权者的道德准则的人。他选择的不是去挑衅上司的政策,而是去听从。比尔?布兰特能够在任何有关技术方面的比赛中战胜他,但在这样的一种较量中,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战胜比尔?布兰特。曾经有过一段时间,人们要想生存就特别需要比尔?布兰特这样的才能,而现在,他们需要的是戴维?米察姆这样的才能。
戴维?米察姆坐在他秘书的打字机前,用两根手指头小心谨慎地敲出了两份命令,分别下达给列车主管和铁路领班。头一份命令是要列车主管立即召集起一班机组人员,但仅仅将原因描述为“紧急情况”;第二份是要铁道领班“将现有最好的发动机送到温斯顿,随时准备听候紧急使用”。
他把命令的复写件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打开门,将夜班调度叫了上来,递给他要交给楼下那两个人的命令。夜班调度是个认真负责的年轻人,他信任自己的上司,并且知道纪律是铁路上的首要规矩。他虽然惊讶于米察姆只隔着一层楼板还要用写好的命令,但却没有多问。
米察姆紧张地等待着。过了一阵,他看到铁路领班的身影穿过了场院,向机车库房走去。他感到一阵轻松:这两个人没有上楼来对他当面质疑,他们已经明白了,而且会像他那样来玩这个游戏。
铁路领班低头望着脚下的地面,走过了场院,他心里想着的是他的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他花了一生的心血挣下的房子。他清楚他的上司们想要干什么,并且在考虑着他是不是应该回绝他们。他从不害怕丢掉自己的工作;出于对自己能力的相信,他知道假如和一个雇主发生争执的话,他总能找到另外的雇主。而现在,他担心起来,他无权辞职或是另找工作,假如他招惹了雇主,他就会被递交到一个毫不负责的理事会手里,如果理事会处决他的话,就意味着他被宣判了去忍受饥饿带来的漫长死刑:这会让他再也不能得到雇用。他知道理事会会对他进行处罚,他知道解开理事会做出反复无常决定的黑暗奥秘的钥匙就是人际关系的神秘力量。他和查莫斯先生作对,能有希望吗?过去,他的雇主出于对其自身利益的考虑要求他使出全部的才能,现在,再也不需要才能了。过去是要求他尽其所能,并因此得到奖励。现在,如果他想凭良心的话,就只能受到惩罚。过去,他需要去思考。现在,他们不希望他思考,只要他顺从。他们不希望他再有良知。那他干吗还要站出来说话?这样做又是为了谁呢?他想到了彗星特快上的三百名乘客,想到了他的孩子们。他有个上高中的儿子,还有一个芳龄十九,令他感到万分骄傲的女儿,因为她被公认为城里最漂亮的女孩。目睹了那些失业者的家庭居住在饱受动荡冲击的地区,居住在关闭的工厂附近的安置区和废弃的铁路沿线,他在问自己是不是要让孩子们也遭到失业者的孩子那样的命运。他惊惧地发现,他现在不得不在他孩子的性命和彗星特快旅客的性命之间作选择。如此棘手的矛盾在以前是从来不可能出现的。正是由于他过去对于旅客安全的维护,才使他得以保障了自己孩子们的安全;做好一件事,另外的事情也就得到了解决,不会发生利益上的冲突,不会必须要有人受害。现在,如果他要去挽救旅客,就必须以他孩子的生命作为代价。他隐约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宣传,崇尚自我牺牲,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最心爱的一切。他不懂那些道德哲学,使得他突然明白的并不是语言,而是他感受到的黑暗、愤怒而野蛮的切肤之痛——如果这就是美德,他宁愿一点也不要。
他走进机车库房,命令一台庞大而陈旧的燃煤机车做好开往温斯顿的准备。
列车主管伸手去拿调度室的电话,打算依照命令召集车组人员,但他的手抓在话筒上停住了。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找人去送死,单子上列出的二十个人中,有两个人的性命将是被他挑选断送的。他只觉得浑身发冷,除此便再无知觉;他并没觉得担心,只是有一丝困惑而漠然的惊诧。他从没干过叫人去送死的事,从来都是去叫人挣钱养家的。这真奇怪,他心想,而且奇怪的是他的手停了下来,迫使它停下来的那种感受仿佛是二十年前就有的——不对,他想,那只不过是一个月前的事情,而不是更以前。
他四十八岁,没有成家,没有朋友,孑然一身。与其他人将热情随意地投入到不同的地方不同,他把全部的爱都给了比他小二十五岁、由他一手带大的弟弟。他送弟弟上了一所技术学院,同所有的老师一样,他知道这孩子冷酷而年轻的脸上长了一个刻有天才标志的脑门。与他哥哥的全心全意如出一辙的是,这个孩子对于运动、聚会和女孩子这类事一概不关心,只对学习和他想做发明家的梦想感兴趣。他毕业后离开了这里,进入了马萨诸塞州的一家有名的电子企业的研究部门,挣着在他这个年龄很少有的高薪。
今天是五月二十八日,列车主管想到。10-289号法令是五月一日颁布的,就是在五月一日的晚上,他得到了消息,他的弟弟已经自杀了。
列车主管听到人们说这项法令对于挽救国家很有必要。他不知道事实是不是如此,他无法知道什么才是挽救这个国家所必需的。但在某种他说不出来的感情的驱使下,他曾经跨进了当地报纸编辑的办公室,要求他们把他弟弟的死迅公之于众。对此,他能给出的全部理由只有“人们一定要知道这件事”。他难以表达的其实是他内心中备受创伤的情感所做出的无言决定:如果这件事是出自人们的意愿,那么人们就必须知道它,他不相信如果他们知道会这样的话,还能去这样做。编辑拒绝了这个要求,他说这会打击全国人民的情绪。
列车主管对政治哲学一窍不通,但他知道,从那时开始,他已经对任何人、乃至国家的生死彻底不关心了。
他握着话筒,想到他也许应该警告一下他要通知的人。他们信任他,绝不会想到他会故意让他们去送死。但他摇了摇头:这么想已经过时了,这是他去年的想法,是从他也同样信任他们的那个时候残留下来的想法。现在已经无所谓了。他的脑子在缓慢地思考着,仿佛他正在把思想拉进真空里,引不起任何感情的激励,他想到,如果警告他们的话就会带来麻烦,就会引起某种争斗,而他只有鼓足了勇气才能挑起这场争斗。他已经想不起来有什么是值得要去争斗的,是真理、正义,还是兄弟手足之情?他不想费这个劲,他很累。如果他警告名单上所有的人,就没有人会去开那台机车,这样,他就可以挽救这两个人和彗星特快上那三百人的生命。然而,他的内心对这些数字全无反应,“生命”只是一个词,没有丝毫意义。他提起话筒,拨了两个号码,叫一名机师和一名司炉工立即前来报到。
戴维?米察姆下楼来的时候,306号机车已经开往了温斯顿。“给我准备一辆轨道动力车,”他命令道,“我要去费尔蒙特。”费尔蒙特是沿铁道向东二十英里以外的一个小站。人们点了点头,没有问任何问题。比尔?布兰特不在他们之中。米察姆走进布兰特的办公室,他正在那里,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似乎是在等待着。
“我要去费尔蒙特,”米察姆说,他的语调显得过于随便,像是在暗示着不用回答。“他们那里一两个星期前来过一台柴油机车……知道吧,是紧急修理什么的……我要过去看看我们能不能用。”
他停下来,但布兰特什么也没说。
“看这情形,”米察姆不去瞧他,径自说着,“我们不能让那趟列车一直停到早晨,不管怎样都得去试一试。我现在觉得这台柴油机车或许还行,但这是我们能试的最后一台了。所以,如果半小时过去你还没听到我的消息,就签署命令让306号去拉彗星特快。”
无论布兰特心中曾经怎样想过,他都不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这些话。他没有马上答话,随后才十分平静地开口说,“不。”
“不?你什么意思?”
“我不干。”
“你不干是什么意思?这是命令!”
“我不干。”布兰特的口气坚决得没有丝毫感情色彩。
“你是在拒绝执行命令吗?”
“没错。”
“可你没有权利拒绝!我也不会就这一点进行什么争论。这是我决定的事,是我的责任,而且我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的任务就是接受我的命令。”
“你会给我一份书面的命令吗?”
“怎么,你这该死的,你是说你不相信我?你是不是……”
“你干吗一定要去费尔蒙特,戴维?如果你认为他们有柴油机车,为什么不打电话去问?”
“我怎么工作用不着你来管!用不着你坐在那里质问我!收起你那套把戏,按我吩咐的去做,否则我会给你机会讲话——让你去跟联合理事会说!”
从布兰特的那张牛仔一样的脸上很难察觉出他的情绪,但米察姆看见了一种令他难以置信的恐怖神情,只是这恐怖并非出于对他所说的话,而是由于发现了他的某种东西,它并不是害怕,绝非米察姆所希望的那样。
布兰特知道,到明天早上的时候,这件事就会变成他和米察姆的是非之争,米察姆会否认下达过这个命令,米察姆会给大家看他写好的证据,证明306号机车只是被派去“待命”,还会找出证人来证明他去了费尔蒙特找柴油机车,米察姆会宣称这个致命的命令是总调度比尔?布兰特签发的,他要负全部责任。这件事本来算不上什么,根本经不起仔细的推敲,但这对于联合理事会已经足矣,他们唯一不变的政策就是不允许对任何事情去仔细推敲。布兰特知道他完全可以如法炮制,把这事栽赃给另一个受害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脑筋够用——但是他宁愿去死也不会那样做。
令他在恐怖中呆坐不动的并非是眼前的米察姆,而是他意识到了他找不出任何人去揭露和制止这件事——沿着科罗拉多到奥马哈直至纽约,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上司来。他们全都有份,做的都是同样的事,他们给米察姆提供了榜样和方法。此时和这家铁路公司穿一条裤子的是戴维?米察姆,不是他比尔?布兰特。
就像比尔?布兰特仅仅对单子上的几个数字瞥上一眼就能对全分公司的系统了然于心一样——他现在能够看见他整个的生活以及他正在做出的决定的全部代价。他直到过了自己的青年时期才开始恋爱;三十六岁的时候才找到了自己想要的女人。他已经和她订婚四年;他不得不等下去,因为他要抚养他的母亲和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离婚的姐姐。他从没怕过负担,因为他清楚他有能力承担它们,而且对于自己办不到的事,他从不会承诺。他一直在等,为此攒着钱,现在终于到了他认为能够自由地享受幸福的时候。再有几个星期,到六月份他就要结婚了。他坐在桌旁看着米察姆的时候便想起了这些,但这想法没有使他产生丝毫的犹豫,只是有点遗憾和淡淡的伤感——之所以那样平淡,是因为他不愿意让它靠近现在这个时刻。
比尔?布兰特对于认识论一无所知,但他懂得,人必须要依靠理智认识生活,不能和它对着干,不能逃跑,也不能找出任何东西去替代它——他懂得这是他生活的唯一选择。
他站了起来,“不错,只要我还干这份工作,我就不能违背你的命令,”他说,“但如果我不干了,我就可以。因此我现在就不干了。”
“你现在要怎样?”
“从现在起,我不干了。”
“但你没有权利不干,你这个该死的无赖!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不清楚我可以就因为这个而把你送进监狱吗?”
“如果你想让警察早晨去抓我,我会在家里。我不会逃跑,也没有什么地方可去。”
戴维?米察姆身高六尺二寸,有着拳击手一样的体格,但他站在比尔?布兰特那脆弱的身躯面前,却又气又怕地浑身颤抖。“你不能走!这是被法律禁止的!我有法律!你不能从我这里走开!我不会放你出去的!我不会让你今晚离开这个楼!”
布兰特走向房门,“你能当着大家的面把你给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吗?你不说?那我会去说。”
就在他拉开房门时,米察姆朝他迎面便是一拳,把他击倒在地。
屋门开处,站着的正是列车主管和铁道领班。
“他不干了!”米察姆叫喊着,“这个混蛋这个时候不干了!他是个以身试法的胆小鬼!”
比尔?布兰特慢慢地从地上抬起身子,从流到眼里的一片鲜血模糊之中,他抬头看着那两个人。他看出他们明白了眼前发生的一切,但他们却神情冷漠,并不愿意卷入其中,甚至怨恨他将他们置于这个要公正表态的境地。他便什么都不说了,站起来走了出去。
米察姆的眼睛回避去看其他人,“嗨,你,”他叫着,向正从房间里走过的夜班调度晃了晃脑袋,“过来,你得马上接这一摊儿。”
关上门后,他把对比尔?布兰特讲述的费尔蒙特有柴油发动机的故事又对那个人讲了一遍,同样说如果半小时后没有听到他的消息,就去下令用306号机车把彗星特快拉走。那人已经头脑一片空白,张口结舌,什么都想不明白了:他眼前不断出现他一直崇拜的比尔?布兰特那淌满鲜血的脸。“是,先生。”他木然地答应道。
戴维?米察姆动身去了费尔蒙特,在登上轨道动力车前,他把要去为彗星特快找柴油机的事,嚷嚷得让他所看见的每一个车场职工、扳道工和清洁工都知道了。
夜班调度坐在桌前盯着表和电话,心里祷告着电话响起来,让他听到米察姆先生的消息。但半个小时无声无息地过去了,到了只剩三分钟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但他知道,这个命令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去下的。
他转身看着列车主管和铁路领班,犹豫不决地问,“米察姆先生走之前给我下了命令,可我不知道应不应该把它下达出去,因为我……我觉得这样不对。他说——”
列车主管把头转开了,他感觉不出丝毫的同情:这个年轻人和他弟弟当时的年龄一样大。
铁路领班喝断了他的话,“就按米察姆先生的吩咐去做,你胡思乱想什么。”说完便从屋里走了出去。
詹姆斯·塔格特和克里夫顿?洛西逃避掉的这个责任此时落在了一个惶惶不安的年轻人的肩上。他迟疑不决,接着又觉得不应该对铁路高层主管们的诚信和能力产生质疑,并以此来给自己打气。他并不知道,他对铁路和高层们的看法已经是上一个世纪的事了。
半小时一到,他便以一个铁路人应有的认真守时的态度,在通知彗星特快用306号机车作牵引的命令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把命令传给了温斯顿车站。
车站的代理看到命令的时候浑身战栗,但他是不会对上司进行质疑的。他对自己说,或许隧道并不像他所想的那么危险。他告诉自己,目前最好的做法就是不要去想。
他把命令的复制件递给了彗星特快的列车长和司机,列车长的目光把屋子里每一个人的面孔都慢慢地扫视了一遍,折好那张纸,放进自己的衣袋,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司机站着看了一会儿那张纸,便把它一丢,说,“这我是不会干的。如果铁路当局居然能下出这样的命令来,我也同样不会为它工作下去了。就当我是已经退出不干了吧。”
“但你不能不干!”车站代理叫嚷着,“他们会因此逮捕你的!”
“要是他们能找到我的话。”司机说,随即便走出车站,消失在了山区夜晚里的茫茫黑暗之中。
从银泉将306号机车运送过来的司机此时正坐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他哑然一笑,说道,“他害怕了。”
车站的代理转向了他,“你愿意去吗,乔?你愿意上彗星特快吗?”
乔?司各特此时醉醺醺的。在过去,铁路员工上岗时如果有一丝的酒气,就会被看成是染上了天花的医生还给人看病一样。但司各特却身份特殊。三个月前,他因违反安全规则并导致一场重大事故而被开除;两星期前,联合理事会下令恢复了他的工作。他是弗雷德?基南的朋友;他在工会里为了保护基南的利益,便和会员而非雇主作对。
“当然,”乔?司各特说,“我可以上彗星特快,如果我开得够快,可以让它通过。”
306号机车的司炉工一直待在他的机车厢内没出来。他惴惴不安地看着他们过来把机车换到了彗星特快的车头,他抬头向远在二十英里山路以外隧道口上挂着的红绿信号灯望去。但他的性格沉稳而随和,是个优秀的司炉工,从不指望自己能升作机师,他一身健壮的肌肉便是他的所有资本。他觉得他的上司们肯定是心中有数,所以他也就不冒失地问什么问题了。
列车长站在彗星特快的车尾。他看了看隧道处的灯光,然后看着彗星特快上面一长串的车窗。有几处窗户亮着灯,但大部分是从低垂的百叶帘边缘透射出的幽暗的蓝色夜灯。他想他应该将乘客们叫醒,对他们发出些警告。他曾经把乘客的安全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要,那并不是因为他爱这些人,而是因为那是他所接受并为之自豪的这份工作的责任。现在,他感到了悻悻然的冷漠,一点也不想去搭救他们。他们要求并且接受了10-289号法令,他心想,他们继续过着他们的日子,对于联合理事会针对毫无反抗的受害者通过的决议,他们装聋作哑——他现在为什么不该对他们也视而不见呢?如果他救了他们,联合理事会因为他违犯命令,制造混乱,误了查莫斯先生的事而处罚他的时候,他们谁都不会为他辩解。他可不想为了让人们可以安全地沉溺在他们自己毫不负责的罪恶行径之中,而去牺牲自己。
时间一到,他举起信号灯,示意发动列车。
“看见了吧?”当脚下的车轮一颤,向前滚动时,基普?查莫斯得意地对莱斯特?塔克说,“恐惧是对付人唯一管用的方式。”
列车长跨上了最后一节车厢,谁也没有发现他从另外一侧的踏板跳下了火车,消失在了群山的黑暗之中。
一个扳道工站在道旁,做好了把彗星特快从副线切换到主轨道的准备,他看着彗星特快慢慢地朝他驶来。它看上去只是个耀眼的白色亮球,射出的一道光束高高地越过他的头顶,令他脚下的铁轨在闷雷般的隆隆声中颤动。他清楚他不该去切换轨道,他想起了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他曾经在洪水中不顾性命地救下了一列火车,使之免受灭顶之灾。然而,他知道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在他扳动了转换开关,看见车头的大灯猛地朝旁边一晃时,他心里明白,他今后一辈子都会憎恨自己的这个工作。
彗星特快从副线上伸展开来,驶入了一条狭长笔直的铁轨,车头大灯的光束如同延伸出的手臂,指引着方向,向山里驶去,车尾休息室观察窗口的灯光渐渐地消失了。
彗星特快上的一些旅客已经醒了。当列车开始盘旋爬升时,他们在车窗外黑暗的下方看到了温斯顿车站的一簇簇细小的灯光,接着依然又是黑暗,但窗户的上方出现了隧道口的红绿信号灯。温斯顿的灯光越来越小,隧道的洞口越来越大。窗外不时飘过一阵阵黑烟,将灯光遮挡得更加昏暗:这浓烟是燃煤机车散发出来的。
接近隧道的时候,他们看到南面远远的天边之下,有一团火焰在看不见的山峰之上随风舞动。他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懒得搭理它。
据说灾难的发生纯属意外,有些人会说彗星特快上的旅客们对于发生的事情完全是无辜和没有责任的。
坐在一号车厢的A号卧铺里的是一位社会学教授,他所教导的理念是个人的能力微不足道,个人的努力徒劳无功,个人的良心是无用的奢侈品,个人的智慧、性格或成就根本就不存在,一切都是集体的成绩,真正管用的是大众,而不是个人。
在二号车厢的七号小间里的是一位记者,他曾经写过,“出于善良的原因”而使用强制手段是适当并且道德的,他相信他有权对别人施暴——为了他自己认为的从“一个善良的原因”中所产生的想法——就可以去毁灭生命、扼杀雄心、窒息欲望、违背信念,去拘禁、掠夺、谋杀,甚至连想法都不必有,因为他从未定义过他自己所认定的善良是什么,并且声明了他只是顺从着“一种感觉”—— 一种不受任何知识羁绊的感觉,因为他认为感性要高于知识,他只信赖于自己“良好的愿望”和枪杆子的力量。
位于三号车厢十号小间的妇女是个上了年纪的教师,她的这一辈子是把一批又一批无依无靠的学生变成了可怜的胆小鬼,她教导他们说,大多数人的意志才是分清善与恶的唯一标准,大多数就可以为所欲为,他们绝不能有自己的主张,必须要跟随大多数人。
正在四号车厢B号休息室的是一位报纸的发行人,他相信人性本恶,不适合享有自由;如果对人不加约束,他们的根本兴趣就是撒谎、抢劫和彼此杀害——因此,为了强迫人们能够去工作,教导他们具有道德,并使他们遵守法律和秩序,就必须用同样的谎言、抢劫和凶杀手段来让人就范,并使这些手段成为统治者所掌握的特权。
在五号车厢H卧间的商人是在机会平衡法案的帮助下,靠着政府的贷款开始了他的矿厂生意。
正在六号车厢A号休息室的是一位金融家,他是靠着买下“被冻结”的铁路债券,然后通过华盛顿的关系再去“化冻”而发的家。
坐在七号车厢五号座位上的那位工人相信,无论他的雇主是否想要他,他都有“权”工作。
在八号车厢六号小间的妇女是个演说家,她相信的是,无论铁路公司是不是愿意提供交通服务,作为消费者,她都有“权”享用。
在九号车厢二号小间的经济学教授鼓吹对私人财产施行废除,他解释说人的智慧在工业化的生产中没有一席之地,人的思想有赖于物质工具的帮助,只要有了机器设备,经营工厂和铁路是任何人都可以做到的事情。
十号车厢D号卧间里的是一位母亲,她把两个孩子放到头顶的床上睡觉,小心翼翼地给他们掖好被子,使他们不受风和晃动的惊扰。她的丈夫在政府部门负责推行法令的实施,对此,她辩解道,“我不在乎,他们打击的只是那些富人。再怎么样,我都必须为我的孩子们着想。”
在十一号车厢三号小间里的人不时神经兮兮地啜泣着,他在他写的那些廉价的小剧本当中,加入了一些卑劣的下流作料,以此达到将商人一律刻画成恶棍的社会效果。
十二号车厢九号小间里的是一位家庭主妇,她相信自己有权选出一些她毫不了解的政客,让他们对她一无所知的庞大工业去进行控制。
十三号车厢F号卧房内的是个律师,他曾经说过,“我吗?我在任何一种政治制度下都能找出适应的办法。”
在十四号车厢A号卧房里的是一位哲学教授,他所教授的便是没有思想——你怎么会知道隧道是危险的呢?——没有现实——你如何能证明那隧道的存在?——没有逻辑——你为什么声称列车没有动力就无法穿过隧道?没有原则——你为什么应该被因果定律所束缚呢?——没有权利——你为什么不应该把人们强行附属到他们的工作上?——没有道德——管理铁路有什么道德可言吗?——没有绝对——生与死对你来说究竟又能有多大的区别呢?他所教授的便是我们一无所知——干吗去违抗上司的命令?——我们对什么都不能确定——你怎么知道你就是对的?——我们必须要权宜行事——不是要冒着丢掉工作的风险吧?
在十五号车厢B号休息室里的是个继承了遗产的人,他总是重复着一句话,“凭什么只允许里尔登一个人生产里尔登合金?”
在十六号车厢A号卧房里的是个人道主义者,他曾经说,“有能力的人?我才不管他们是不是痛苦,为什么痛苦。为了支持弱者,就必须惩罚他们。坦率地说,我不在乎这是不是公平,在去可怜那些有需要的人时,令我感到骄傲的就是我不关心能干的人是否得到公正的对待。”
这些就是醒着的乘客;他们的观点多多少少被火车上的人们所赞同。当列车驶入隧道的时候,威特的火炬便成了他们在地球上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