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点了?”
时间不多了,里尔登心想——但他还是回答道,“我不知道,还不到午夜,”然后想起了他的手表,补充了一句,“还有二十分钟。”
“我要坐火车回家。”莉莉安说。
他听到了这句话,但他头脑的意识里已经被挤得满满当当。他站在那儿心不在焉地望着他套间的客厅,这里到聚会的地方坐电梯只要几分钟。过了一阵,他下意识地回答道,“这么晚吗?”
“还早,还有很多车呢。”
“你完全可以留在这里。”
“不了,我还是愿意回家。”他没再说什么。“你呢,亨利?你今晚打算回家吗?”
“不,”他又加上一句,“我明天在这里约好了谈生意。”
“随你吧。”
她一缩肩膀,褪下了晚装的围巾,拿在手上,走向他卧室的门,却又停住了。
“我恨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她紧张地说,“他干吗非得来这个聚会呢?难道他就不懂得闭上他的嘴,至少等到明天上午再说?”他没有回答。“太恐怖了——他居然能允许自己的公司出这样的事。当然,他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纨绔子弟——可那样规模的财产终究是一种责任啊,人允许自己玩忽职守应该有个限度!”他瞟了一眼她的脸:它带着一种怪异的紧张,五官锐利,令她看上去显得老了些,“他对股东是有一定的责任的,对不对?……对不对,亨利?”
“我们能不能不谈这个?”
她的嘴唇一抿,如同耸了耸肩膀似的朝旁边撇了撇,走进了卧室。
他站在窗前,望着下面一串串移动的车顶,让他的眼睛停留在某样东西上面,视线却已经断开了。他的脑子还是沉浸在楼下宴会厅的人群,以及人群里的两个人影上。但正如同他的客厅始终在他的视线边缘一样,在他意识的边缘总感觉到要干点什么。他回味了一会儿——是得脱掉他的晚礼服了,但在边缘深处,他感觉到不愿意在他的卧室里当着一个陌生女人的面脱去衣服,紧接着,他就把这事忘在了一边。
莉莉安走了出来,像她初到的时候那样收拾得一丝不苟,米色的旅行服合体地衬托出她的线条,头上斜戴着帽子,露出一半的波浪卷发。她提着行李箱,将它摇摆了一下,似乎表示她可以拎得动。
他机械地伸过手去,从她手中拿过行李箱。
“你干什么?”她问。
“我送你去车站。”
“就这样吗?你还没换衣服呢。”
“没关系。”
“你不用非得陪我去。我自己去没问题。如果你明天有生意上的约会,最好还是去睡觉吧。”
他没吭声,但走到了门前,替她开了门,跟着她向电梯走去。
他们在前往车站的出租车里沉默无话。她在他身旁的时候,他注意到她坐得笔直,几乎是在炫耀着她姿势的完美;她似乎非常警醒和满足,如同一大早出发,踏上早就准备就绪的旅程。
出租车停在了塔格特火车站的入口。明亮的灯光洋溢在高大的玻璃通道里,把已晚的时光转变成为一种活跃而无时不在的安全感。莉莉安轻快地跳下车,说道,“不,不,你不用非得下来,接着开回去吧。你明天回家吃晚饭吗——还是下个月?”
“我会给你去电话。”他说。
她冲他挥了挥戴着手套的手,消失在入口里的灯光之中。出租车一开动,他便把达格妮公寓的地址告诉了司机。
他进来的时候,公寓里一片黑暗,但她卧室的门虚掩着,他听到她在说,“你好,汉克。”
他走了进去,问道,“睡着了吗?”
“没有。”
他拧亮了灯。她躺在床上,脑袋靠着枕头,头发柔顺地披到肩膀上,她像是半天没动地方,但脸上是一副无忧的样子。她看上去像个女学生,淡蓝睡衣特制的衣领从喉咙开始就严厉地高高立起;睡衣的前面与这种严厉恰成鲜明对比,是一片看起来极其成熟和女性化的淡蓝色刺绣。
他坐在床边——她笑了,注意到他一身笔挺的正装使得他的举动带有极其自然的亲切。他笑着作为回答。他来是准备好了退回她在聚会时给予他的原谅,这就像是拒绝一个太过慷慨的对手的帮忙一样。但是,他突然伸出手,温柔爱护一般地放在她的前额上,顺着她的头发抚摸着,突然感到她像孩子一样的娇弱,这个生下来就是为了不断挑战他的勇气的对手,应该要得到他的保护。
“你的压力太大了,”他说道,“而且是我让你的日子更不好过了……”
“不,汉克,你没有,而且你也知道这些。”
“我知道你有勇气不让它伤害到你,但我没有权利去要求这样的勇气。可我却这样做了,我拿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和补偿给你。我只能承认我明白这一切,而且绝不能要求你来原谅我。”
“没有什么要原谅的。”
“我没有权利把她带到你面前。”
“这并没有伤害我,只是……”
“什么?”
“……只是看到你受罪的样子……实在看不下去。”
“我不认为受罪就可以弥补得了任何东西,但无论我感到了什么,我所受的罪都还不够。假如有一件事让我恶心的话,就是说起我自己所受的罪——那应该除了我以外,和任何人无关。不过假如你想知道,其实你已经知道了——不错,这对我来说就是地狱,而且我希望它能更加痛苦。至少我不会放过我自己。”
他在严厉地说着,丝毫没有感情,像是一纸对他自己的冷冰冰的判决。她笑了,感到一种好笑的伤悲,她拿起他的手,把它放到她的唇边,把她的脸藏到了他的手里面,摇着脑袋不要去听这个判决。
“什么意思?”他柔声问道。
“没什么……”她接着抬起头来,坚决地说,“汉克,我知道你结婚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我选择了这样去做。你什么都不欠我的,你不用考虑任何责任。”
他慢慢地摇着头表示反对。
“汉克,除了你想给我的,我对你一无所求。还记得你曾经把我叫做商人吗?我希望你来我这里,除了你自己的享受,别的什么都不去寻找。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只要你希望保持婚姻,我没有权利去憎恨它。我的经商之道就是用你从我这里得到的快乐来偿还你给予我的快乐——而不是用你或者我所受的痛苦。我不接受牺牲,而且我不会做出牺牲。假如你的要求超出了你对我的意义,我就会拒绝。假如你要求我放弃铁路,我就会离开你。假如一个人的快乐必须用另一个人的痛苦才能买来,那还是别做这笔买卖了。一个赢一个输的买卖就是欺骗。你在生意场上没有这样做,汉克,不要在你的生活中这样去做。”
像是在她声音下面的另一个微弱的音轨,他听到了莉莉安对他说过的话;他看到了这两者间的距离,看到了她们对他、对生活提出的截然不同的要求。
“达格妮,你对我的婚姻怎么看?”
“这我没权利去想。”
“你一定对此有过不理解。”
“我是有过……是在我去艾利斯·威特家之前。之后就没了。”
“你从没就此问过我任何问题。”
“而且以后也不会。”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直盯着她,有意强调着他并不接受她对他的隐私的回避,说道,“我想让你知道一件事:自从……去艾利斯·威特家之后,我再也没碰过她。”
“我很高兴。”
“你是不是想过我会的?”
“我从不允许自己去琢磨这事。”
“达格妮,你是说假如我那样做了,你……你也能接受?”
“是的。”
“你不恨?”
“我的恨将难以言喻。但假如那是你的选择,我会接受。我要的是你,汉克。”
他把她的手抬到他的唇边,她感觉到了他身体里的挣扎,突然,他几乎是崩溃一般地倒下,嘴贴在了她的肩头。接着,他用力把她那淡蓝色睡袍里的身体拉了过来,在他的膝盖前面放倒,沉着脸死死地抓住,他像是恨透了她所说的话,而这又像是他最渴望听到的。
他伏下身子,和她脸贴着脸,她又一次听到了他们在过去一年中夜夜出现的问话,总是被他极不情愿地挤出来,总是把他不断遭受的无人知晓的煎熬显露无遗:“你的第一个男人是谁?”
她使劲地向后仰,拼命想从他的手里挣脱出来,但被他抓住了。“不,汉克。”她说道,脸色沉了下来。
他的嘴唇笑着稍微绷了绷,“我知道你不会回答,但我会一直问下去——因为那是我永远不能接受的。”
“你问问你自己为什么不会接受。”
他的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乳房,直到她的膝盖,像是在强调他对她的占有,又对这样的占有非常的厌恶,他回答说,“是因为……你同意我做的那些事……我觉得你永远不会,就算是为了我也不会同意……可你却做到了,而且做得更多:你对另一个男人也曾同意过,也曾要他如此,曾……”
“你明不明白你在说什么?你也从没接受过我对你的需要——就像不接受我曾经会需要他一样,你从来就没认为我是应该需要你的。”
他低声说道,“是这样。”
她猛地把身体一扭,从他那里挣脱开,站了起来,但却带着淡淡的微笑低头看着他,柔声说道,“你知道你唯一真正的罪过是什么吗?你应该是最能够放松和享受你自己的,却从来没有做到。你总是早早地就把自己的快乐拒之门外,一直甘愿承担太多的重负。”
“他也是这么说的。”
“谁?”
“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搞不清自己为什么有种感觉,这个名字让她一怔,并且迟了一下才答话,“他和你说了这些?”
“我们谈的是另一个话题。”
过了一会儿,她平静地说,“我看到你和他在讲话。这次你们俩是谁在羞辱对方?”
“我们没有,达格妮,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觉得我们明天会看到的崩盘——是他故意那样做的。”
“这我知道,但是,你觉得他这个人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应该觉得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堕落的人。”
“你应该?但是你不这么认为?”
“不。这我还说不好。”
他笑了,“这就是他的奇怪之处。我知道他是个骗子,游手好闲,浪荡纨绔,是我所能想象得出来的最狠毒和最不负责任的败类。但当我看着他的时候,我感觉到假如会有人能让我以生命相托的话,那个人就是他。”
她大吃一惊,“汉克,你是说你喜欢他?”
“我是说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喜欢一个人,见到他后我才明白我多想如此。”
“老天爷,汉克,你是被他迷住了!”
“是啊——我想是这样的。”他笑笑,“你为什么对此这么害怕?”
“因为……因为我认为他会把你害惨的……你对他越了解,就越难以承受……要用很久才能走出来,就算能走出来的话……我觉得我应该警告你,可是我不能——因为我对他一点也说不准,甚至连他究竟是世界上最高尚还是最低级的人都说不准。”
“我也对他一点说不准——我只是知道我很喜欢他。”
“但想想他做的那些事,他伤害的不是吉姆和伯伊勒,是你,我,肯·达纳格和所有我们这样的人,因为吉姆那伙人只会把它转嫁到我们头上——这就像威特的那场大火一样,又将是一场灾难。”
“是啊……是的,就像威特的那场大火。但是你知道,我对此并不是太担心。再来一次灾难又怎么样?一切都会毁灭的,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我们能做到的就是尽量让船漂得越久越好,然后就和它一起沉没。”
“这就是他给他自己找的借口?他让你有了这样的感觉?”
“不,哦,不!这种感觉在我和他说话的时候就一点都没有了。真正奇怪的是他的确让我产生的那种感觉。”
“什么?”
“希望。”
她茫然而沮丧地点了点头,心里明白她也有同样的感受。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说,“可我看到人们的时候,他们似乎只有痛苦。他不是。你不是。那种笼罩在我们周围的可怕的绝望,他一出现就让我感觉不到了。还有就是这里。再没有其他地方了。”
她走回到他身边,坐在他的脚前,把脸埋到他的膝盖上,“汉克,我们的未来还有很多要去做的,而且现在有这么多事情要做……”
他看着自己黑衣服前拥着的这片淡蓝色的丝绸——俯下身子,用低低的嗓音说,“达格妮……我那天早晨在艾利斯·威特家跟你说的话……我觉得是在自欺欺人。”
“我知道。”
透过灰色的蒙蒙雨幕,楼顶上方的日历显示着:九月三日。另一个楼顶上的大钟指向十点四十分,里尔登此刻正坐车返回韦恩·福克兰酒店。出租车收音机里传出的略带惊慌的声音正在广播着德安孔尼亚铜业公司崩溃的消息。
里尔登无聊地靠在车座上:这个灾难似乎不过是旧闻而已。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只是觉得自己一大早穿着晚礼服在大街上有些别扭。他实在不愿意从他刚刚离开的那个地方回到出租车窗外的这个细雨纷纷的世界。
他转动钥匙,打开他在酒店套间的房门,一心想尽快回到桌旁,把身旁的一切都抛开。
他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早餐桌;通向他卧室的门开着,看得出床上有人睡过;以及莉莉安的声音:“早上好,亨利。”
她坐在一张椅子里,身上是她昨天穿过的衣服,只是没有外套和帽子;她的白衬衣看上去亮丽如新。桌上有吃剩下的早餐。她正吸着烟,一副等了很久的耐心的样子。
在他呆立的时候,她不慌不忙地把两腿一搭,安置得更舒服之后,问道,“难道不想说点什么吗,亨利?”
他像一个在正式场合穿了一身军装的人,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应该是你说。”
“你不打算为自己解释一下?”
“不。”
“难道你不打算开始向我求情?”
“你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原谅我。我没什么可再多说的。你知道真相,现在你看着办吧。”
她笑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把肩胛骨在椅子背上蹭了蹭。“你难道没想到早晚都会被发现吗?”她问,“假如像你这样的人像和尚一样待上一年多,难道你不觉得我会开始起疑心吗?不过可笑的是,你那么出名的脑子没能避免自己这么简单地就被逮住了。”她向着房间的里面和早餐桌,把手一挥,“我就感觉到你昨晚不会回到这里来。今天早上,从酒店的人那里既不费劲,也不用多少钱就知道了:你过去一年里从没在这些房间里住过一晚上。”
他什么都没说。
“这个像不锈钢一样的人,”她笑道,“这个满载着成就和荣誉,比我们都强得多的人!她是在合唱团跳舞呢,还是在为富翁们捧场而开的高级美容院里修指甲?”
他依然沉默。
“她是谁,亨利?”
“我不会回答的。”
“我想知道。”
“你不会知道的。”
“你不觉得这很荒唐吗,是想从现在起扮演一个保护女士名声的绅士,还是其他什么类型的绅士?她是谁?”
“我说过了我不会回答的。”
她耸了耸肩膀,“不过你说不说都一样,也就只有那么一种人而已。我就知道你表面像一个苦行僧,但其实只是一个粗俗的色鬼,在女人身上,你只是想发泄兽欲,我为自己没有成全你感到骄傲。我就知道你那种自我吹嘘的荣耀感总有一天会垮掉,和其他那些不忠的丈夫们一样,你会热衷于最下贱最廉价的女人。”她一下子笑出了声,“那个对你崇拜无比的达格妮·塔格特小姐,只因为我流露出她心目中的英雄并不像他那个抗锈蚀的铁轨一样纯净,就对我大怒。她居然天真地以为我会怀疑她是那种可以吸引男人去发生关系的类型——他们要找的是最没脑子的。我了解你的真实面目和想法,对吧?”他一言不发。“你知道我现在怎么想你吗?”
“你想怎么诅咒我都可以。”
她大笑道,“这个多了不起的人,对生意上靠边站和倒在路旁的弱者都那么看不起,因为你们没有他那样坚强的性格和坚定的目标!现在你有何感受?”
“我的感受不需要你操心。你有权决定要我怎样去做,你的一切要求我都答应,只是有一条:别想让我放弃。”
“噢,我才不会叫你放弃呢!我没指望你能变个样。单凭着天资从下层的矿山里发迹,用上了洗手池和白领结,而在你自己编织的工业骑士的堂皇表象下面,才是你真实的档次。上午十一点回家,那个白领结你戴着还合适吗?你出去采矿石,那才是你该待的地方——你们所有这些自封的挣钱王子们——也就是周末晚上在小酒吧里,与出差的推销员和舞厅小姐们待在一起!”
“你想和我离婚吗?”
“噢,这你太满意了!这笔买卖真是划算啊!难道我不知道从我们结婚的第一个月起,你就想离婚吗?”
“你要是这么想的话,为什么和我待在一起?”
她厉色回答,“这个问题你已经没有权利再问了。”
“不错。”他说道,心想,能想出来的也只有她爱着他这一条理由,才能解释她的回答。
“不,我不打算和你离婚。你觉得我会让你和那个浪女的罗曼史把我的家庭,我的名声,我的社会地位给剥夺掉吗?就算是建立在你不忠诚的虚假基础上,我也要尽可能保全我生活中的这些东西。你听清楚了: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永远不会和你离婚,你是结了婚的,就一直要这样下去。”
“如果你希望如此,那我会的。”
“还有,我不会考虑——对了,你干吗不坐下?”
他站着没有动,“要说什么就请说吧。”
“我不会考虑任何非正式的离婚,比如分居。你还可以继续你那只属于地铁和地下室里的爱情田园生活,但在全世界面前,我希望你记住,我是亨利·里尔登夫人。你说自己热爱公正,总是说得那么言过其实——现在让我看看你被罚去过原本就属于你的伪君子的生活的样子。我希望你能继续住在家里,这个家现在是你的,但将来就是我的了。”
“如果你想要的话。”
她懒洋洋地向后松弛地一靠,两腿张开,两只胳膊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完全平行——就像法官一样,放任自己的邋遢。
“离婚?”她冷笑一声,说道,“你觉得你能这么简单就脱身吗?你觉得从你的百万家财中扔点赡养费出来就完事了?你太习惯于只是简单地用钱把你想要的东西买到手,无法理解那些不是商业化、没什么可商量、无法用任何交易来解决的事情。你没有办法相信还会存在对钱毫不关心的人。你没法想象那意味着什么。哼,我想你会慢慢懂得的。噢,对了,从现在开始,你当然会答应我的任何条件了。我想让你在你觉得那么骄傲的办公室里坐着,待在你的宝贝工厂里面,做个一天工作十八小时的英雄,做个让全国不停转的工业巨人,做个天才,高居在普通的一群不住地哀叫、撒谎和欺骗的人类之上。然后我想让你回到家里来面对一个人,只有她知道你是谁,知道你讲的话、你的信用、你的正直、你自以为是的自尊究竟有多少价值。我想让你在你自己的家里,面对这样一个鄙视你,并且有权利鄙视你的人。无论什么时候你又建了另一座高炉,或是又炼出了打破纪录的一炉钢,或是听到了掌声和崇拜,无论什么时候你为你自己感到骄傲,感到清白,陶醉于自己的伟大,我想让你看着我。无论你什么时候听到了某桩可耻的行为,或者因人类的堕落而愤怒,因某人的恶行而感到轻蔑,或者成为政府又一次敲诈下的受害者,我想让你看着我——让你看看,并且知道你其实也一样,并不比任何人高,你没有资格对任何事进行谴责。我想让你看着我,明白那个想去盖通天塔,或是插上蜡翅膀去追太阳的人,或者是你—— 一个想让自己完美的人,都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他仿佛不是在用自己的大脑思考,而是在他身体以外的某个地方注意到,她想要他承受惩罚的图谋里除了规矩和大道理,存在着某种缺陷,有一种不能自圆其说的东西,这个致命的失误一旦被找出来,她的这番话就会被彻底推翻。他没有尝试去寻找,这个想法如同是在冰冷的好奇里所作的一段记录,要留待遥远的将来再看。此刻,他的身体里感觉不到一点兴趣或反应。
他自己的脑子已经麻木,勉强抓住最后的一点正义感去抵抗如潮水般汹涌而来的剧烈反应,这来势是如此的凶猛,将莉莉安冲得没了人形,将他克制自己不要有这种感觉的努力彻底淹没。如果她是勉强的,他想,也是他令她如此的;这是她对付痛苦的办法——谁都不能规定一个人应该如何去忍受折磨——不管怎么,谁都不能对此去责备,何况是他造成了这一切。但是,他从她的举止当中看不出痛苦。他心想,或许这种丑陋是她唯一能用来加以掩饰的。随后,他也只有这样继续忍受这股强烈的厌恶。
她的话停下来后,他问,“你说完了吗?”
“是的,我想我说完了。”
“那你最好还是现在就坐火车回家吧。”
当他终于动手脱下晚礼服时,他发现身体的感觉如同干了漫长一天的累活儿,浆硬的衬衣被汗水浸得软耷耷的。他的脑子和心里都空空如也,除了两者残留的一个感觉,就是庆祝他要求自己所取得的最大的胜利:莉莉安活着从酒店的套间走了出去。
弗洛伊德·费雷斯博士走进里尔登的办公室,对此行充满了信心,脸上甚至挂着慈祥的笑容。他以流畅、欢快的笃定口气在说着;里尔登觉得他的那种把握就像一个打牌作弊的人那样,花了很大的力气记住了牌型的每一种可能的变化,对每张牌都稔熟于心,便胸有成竹了。
“啊,里尔登先生,”他招呼道,“想不到像我这样久经沙场,见过无数名人的人,见到一个大名鼎鼎的人物还是如此激动,信不信,我此时就是如此。”
“你好。”里尔登说。
费雷斯博士坐定后,聊了几句他沿途看到的十月秋色,他此次是专程从华盛顿长途开车来面见里尔登的。里尔登没有说话。费雷斯博士向窗外看去,对里尔登工厂令人振奋的景象感慨了一番,说这里是全国最有价值的高产企业之一。
“你一年半前对我的产品可不是这么评价的。”里尔登说。
费雷斯博士轻轻蹙了蹙眉头,仿佛漏掉了牌型的一个点,几乎葬送了全局,随即一笑,像是又重新抓回了它,“那是一年半以前,里尔登先生,”他轻松地说,“时代在变化,人也会随着时代而改变——聪明的人是这样的。智慧就是知道应该何时记住、何时忘记。坚持不是一种与生俱来的习惯,它是一种智慧,一种人类期望竞争的本能,需要不断地训练。”
接下来,他开始谈到在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任何贯穿始终的东西,除了彼此妥协让步的原则之外,没有什么是绝对的。他说得很诚恳,但神态又非常的轻松随意,似乎他们两个都明白这并不是他们此次会面的主要话题;但奇怪的是,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开场白,而像是说完之后的补充,似乎主要的话题早已经谈妥了一般。
等到他终于说出“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里尔登马上便回答道,“请说说你此次约会要讲的急事吧。”
一时间,费雷斯博士显出惊异和茫然的样子,随即,他像是记起一件无关紧要、可以随意抛在一边的事情一样,轻快地说道,“哦,那件事啊?是有关要发到国家科学院的里尔登合金的交货日期的事。我们希望头一批五千吨能够十二月一日前到货,剩下的我们大致上同意可以在新年之后运到。”
里尔登一言不发,坐在那里久久地看着他;这沉默的每一秒钟都令仍在房间上空回荡的费雷斯博士那轻快的话语显得更加愚蠢。当费雷斯博士开始担心他根本不想回答时,里尔登开口了,“难道你派来的那个穿了皮绑腿的交警没有向你汇报他和我之间的谈话吗?”
“噢,当然了,里尔登先生,不过——”
“除此以外,你还打算听些什么呢?”
“可那是五个月之前了,里尔登先生。从那以后发生的某件事让我相信你已经改变了想法,就像我们不会给你找麻烦一样,你也不会给我们带来麻烦。”
“发生的什么事?”
“这事你远比我知道得更多——不过,你看,尽管你并不希望如此,我还是知道了。”
“什么事?”
“既然这是你的秘密,里尔登先生,还是保守这个秘密不好吗?如今谁没有秘密呢?比如说,X计划是一个秘密。你当然明白,我们本来是可以通过不同的政府部门小批量地购买里尔登合金,然后再转到我们手里——而你对此也无能为力。但如此一来,我们就得增加许多繁文缛节,”费雷斯博士和蔼而坦诚地笑道,“是啊,和你们私人一样,我们彼此之间也并不喜欢打交道——这就会让很多其他的官僚接触到X计划的机密,在目前,我们很不愿意这样。假如我们因你拒绝执行政府的命令而把你告上法庭的话,新闻界也会对此计划曝光,我们同样很不愿意。但是,假如你因为另一项更严重的指控而走上法庭,这和X计划和国家科学院无关,牵扯不出其他任何大事,也引不起公众的同情——那对我们就毫无妨碍了,但它对你的危害可就比你能想到的要大多了。因此,你实际上唯一能做的就是帮我们保守机密,这样,我们也会保守你的秘密——而且,我想你也清楚,只要我们愿意,我们完全能够扫清你的道路上的任何麻烦。”
“究竟是什么事,什么秘密,什么道路?”
“噢,行了,里尔登先生,别太天真了!当然是指你发给肯·达纳格的四千吨合金了。”费雷斯博士轻描淡写地说。
里尔登没有回答。
“原则的东西实在是很讨厌,”费雷斯博士笑着说,“而且对所有人都是浪费时间。你现在愿意去做一个原则的牺牲品吗——除了你和我之外没有谁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对于原则你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你在公众的眼里,将不会是一个英雄和出色的合金的创造者,不能和行为不齿的敌人去真正地抗衡——你当不了英雄,只能是个罪犯和贪婪的企业主——只是为了赚钱而去犯法,在黑市上敲诈钱财,破坏保障大众利益的国家制度—— 一个失去了荣耀和人心的英雄,最后得到的仅仅是报纸第五版上的半栏报道而已——现在你还愿意去作这种牺牲品吗?因为现在事情是明摆着的:你要不就把合金给我们,要不就和你的朋友达纳格一起去蹲十年监狱。”
作为生物学家,费雷斯博士一直沉迷于动物可以嗅出危险的能力;他曾尝试着让自己也具备相似的能力。他观察着里尔登,认为此人早已决定做出退让了——因为他看不出丝毫的恐惧迹象。
“是谁给你通风报信的?”里尔登问。
“是你的一个朋友,里尔登先生。是亚利桑那州的一个铜矿主,他告诉我们,你上个月买进的铜超过了法律所规定的里尔登合金产量的每月用铜指标。铜是里尔登合金的成分之一,对吧?这消息对我们来说就足够了。余下的很容易就能查出来。你不能过分责备那个矿主,你知道,铜的生产商们现在日子很不好过,那个人必须提供点有价值的东西才能得到一些好处,以‘紧急需要’的名义取消对他的一些规定,让他能有喘息之机。和他做交易的那个人知道这消息在哪里才最值钱,因此他把它给了我,以此换取了他需要的好处。所以,一切必要的证据以及你今后的十年生活都掌握在我的手里——我是想和你做个交易。我肯定你是不会反对的,因为做交易是你的专长。这个形式或许和你年轻的时候有所不同——不过你是个聪明的商人,一向懂得如何见机行事,这些就是我们目前的情况,对你来说,认清你的利益所在并依此行事应该不难。”
里尔登镇静地说:“我年轻的时候,这就叫做勒索。”
费雷斯博士咧嘴一笑,“正是这样,里尔登先生。我们已经进入一个更现实的年代了。”
但里尔登想,一个赤裸裸的勒索者与费雷斯博士所表现出来的存在着一种特殊的区别。一个勒索者会对受害人所犯的罪过幸灾乐祸,他会暗示出一种对受害人的威胁,以及对两个人都有的危机感。费雷斯博士则全然不是这样。他表现得正常自如,暗示出一种安全感,他的腔调中没有谴责,而是一种战友般的情谊,一种以自责为主的战友情谊。里尔登急切而专心致志地向前俯过身子,突然感到在他那模糊的小路上,他又能找到下一步了。
费雷斯博士看到里尔登感兴趣的样子,笑着庆幸自己抓住了要害。对他来说,这场游戏现在很清楚了,一切都按算计好的形式发生着。他想,有的人为了防止把事情说出来可以不惜一切,但这个人却想把一切说得明明白白,这是他预料之中最难对付的现实主义者。
“你是个现实的人,里尔登先生,”费雷斯博士亲切地说,“我没法理解你为什么想要落在时代的后面,你干吗不调整一下自己,好好干一场呢?你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聪明,你很有价值,我们早就很需要你了,在我听说你要和吉姆·塔格特合作的时候,我就知道我们可以得到你。别在吉姆·塔格特身上费劲了,他不值一提,不过是引诱些跳蚤罢了。来干点大事吧,我们可以利用相互的力量。想让我们替你压一压沃伦·伯伊勒吗?他把你整得够惨的,想不想让我们收拾他一下?这没问题。还是想让我们继续支持肯·达纳格?你瞧瞧你对此一直是多么的不切实际啊。我知道你为什么给他合金——是因为你需要他提供煤炭,因此你只是为了让肯·达纳格能继续对你有用,就冒着坐牢和被罚一大笔钱的风险。这就是你所认为的好买卖吗?现在咱们可以达成协议,只是让肯?达纳格明白,假如他不入伙的话,他才会进监狱,但你不会。因为你有的朋友他可没有——从此你就再也不用发愁你的煤炭供应了。这才是现代的经营之道。问问你自己哪条路更实际一些。不论别人怎么说你,谁也否认不了你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一个固执的现实主义者。”
“我本来就是这样。”里尔登说。
“我正是这么想的,”费雷斯博士说,“你在一个大多数人破产的年代发迹,你总能够冲破阻碍,让你的工厂能够运行和挣钱——这就是你成名的地方——那么现在你不会不讲实际,对吧?图什么呢?只要能挣钱,你还有什么好在乎的?把理论和理想留给伯川·斯库德和巴夫·尤班克那样的人吧——你就是你,回到现实中来。你不是那种会让感情影响事业的人。”
“不,”里尔登缓缓地说,“我不会的,任何感情都不可能。”
费雷斯博士笑了,“难道你认为我们不知道吗?”他用向犯罪的同伙显示他技高一筹的语气说道,“我们等着抓你的把柄很久了。你们这些正人君子实在很成问题,很伤脑筋。但我们知道你迟早会露出破绽——这正是我们所希望的。”
“你看来对此很高兴。”
“我难道没有理由高兴吗?”
“可是,不管怎样,我的确是触犯了你们的法律。”
“哦,你觉得它们是用来干什么的?”
费雷斯博士没有留意到里尔登脸上突然出现的神情,那是一个人看到他所期待的东西第一次出现后才有的震撼。费雷斯博士已经顾不上再看什么,他正一心一意地向落入圈套的猎物发出最后的猛击。
“你真的认为我们是想要大家去遵守这些法律吗?”费雷斯博士说,“我们是希望有人去触犯它们。你最好搞清楚,你要对付的不是一帮童子军,这样的话你就明白这不是做个样子就完了的。我们要的是权力,而且绝不开玩笑。你们这些人都是胆小的投机者,但我们才知道这里真正的奥妙,而你们最好放聪明一点。对没有过错的人是无法去管理的。任何一个政府手里唯一的权力就是镇压罪犯的权力。那么,如果罪犯不够的话,就把他们制造出来。一个政府把太多的东西都宣布为犯罪,人们就不可能秋毫无犯地生活下去。有谁是想要自己国家的公民全都遵纪守法的?这样的国家对大家还能有什么好处?不过,只要通过一些既不能被遵守被执行,又不能被客观解释的法律,这个国家就立刻到处是罪犯了——然后,你就可以坐收犯罪之利。这就是制度,里尔登先生,这就是游戏,一旦你明白了,过起来就容易多了。”
里尔登瞧着看着自己的费雷斯博士,突然发现有一种惊慌来临之前的不安的抽搐,仿佛落在桌上的一张牌是费雷斯博士从来没见过的。里尔登脸上的明朗和宁静是由于他突然得到了一个古老而阴暗的问题的答案,他的神情既放松又专注;里尔登的眼睛里闪着年轻的清澈,嘴角挂着一丝极其细微的嘲讽。不论这意味着什么——费雷斯博士都无法破译出来——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张面孔上毫无负罪的愧疚。
“你的制度里有一个缺陷,费雷斯博士。”里尔登几乎是轻松地平静说道,“等你因为我将四千吨里尔登合金卖给肯·达纳格而对我进行审判的时候,就会发现有一个很实际的缺陷。”
用了足足二十秒——里尔登能够感觉到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费雷斯博士才相信他确实听到了里尔登的最后决定。
“你认为我们是在吓唬人吗?”费雷斯博士喝道,他的声音里顿时充满了他研究过多年的动物的味道:听上去他是在咬牙切齿。
“我不知道,”里尔登说,“是不是我都无所谓。”
“你就这样不现实吗?”
“评价某种行为是否‘现实’,费雷斯博士,那得看一个人想要干什么了。”
“你不是一直把你的个人利益看得高于一切吗?”
“这正是我现在所做的。”
“假如你认为我们会放过你——”
“请你现在从这里出去。”
“你觉得你是在耍谁?”费雷斯博士几乎是在尖叫,“封建的工业时代已经过去了!你手里有东西,可我们也有你的东西,你要是不按我们的规矩办事的话,就会——”
里尔登按了一下按钮;伊芙小姐走进了办公室。
“费雷斯博士有点迷糊,找不着路了,伊芙小姐,”里尔登说,“请你送他出去,好吗?”他转向费雷斯,“伊芙小姐是一个女子,她体重大约一百磅,除了聪颖过人之外,她不具备任何有实际意义的资格。她没法在沙龙里成为佼佼者,只能在一个像工厂这种不实际的地方才行。”
伊芙小姐的神情看起来与她在记录一串发货单据时没有任何区别,面无表情、规规矩矩地笔直站好,将门打开,等费雷斯博士走过房间后,带头走了出去;费雷斯博士跟在她后面。
几分钟后,她回来了,难以抑制的喜悦令她笑个不停。
“里尔登先生,”她在笑她对他的畏惧,笑他们所处的危险,笑所有的一切,却独独没有笑他们此时的胜利,“你究竟在干什么?”
他用了一种他从不允许自己做的姿势坐在那里,那是他所厌恶的商人最粗俗的标志——他靠在椅子里,脚跷在办公桌上——而在她看来,这姿势别有一番高贵,不像是一个自以为是的老板,而是一个年轻的战士。
“我以为我发现了一片新大陆,格雯,”他快活地回答道,“那应该是和美洲一起被发现的大陆,但是却没有。”
“我非得和你说说不可,”艾迪·威勒斯看着桌子对面的工人说道,“我不知道这为什么对我管用,但只要知道你在听,就的确管用。”
时候已经不早了,地下餐厅里的灯光很暗,但艾迪·威勒斯能够看到那个工人的眼睛正聚精会神地望着他。
“我觉得好像……好像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也没有人能说的语言了,”艾迪·威勒斯说,“我觉得如果我在大街上叫喊的话都不会有人能听见……不,这还不完全是我的感觉,应该是这样:我觉得是有人在大街上尖叫,但人们只是经过,没有声音能进到他们的耳朵里——喊叫的不是汉克·里尔登、肯·达纳格或者我,但又好像是我们三个一起在叫喊……难道你没看出应该有人站出来为他们辩护,却没有人、也不会有人这么做吗?里尔登和达纳格今天上午被起诉了——是因为一起里尔登合金的非法买卖,下个月就要开庭审理。宣读起诉的时候我就在费城的法院里。里尔登非常镇静——我总觉得他在笑,可他没有。达纳格比镇静更可怕,他一个字都没说,只是像站在空屋子里一样……报纸上说他们两个都应该进监狱……不……不,我没发抖,我挺好,我过一会儿就好了……所以我什么都没跟她说,我怕我会发作起来,而且我不想让她更难过了,我知道她的感受……哦,对了,她和我说起了这件事,而且她没有发抖,可这更糟——你知道,就是似乎浑然没有任何感觉的那种僵硬,而且……听着,我跟你说过我挺喜欢你的吗?我非常喜欢你——就是因为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能听得见我们,你理解……她说了什么?挺奇怪的:她担心的不是汉克·里尔登,而是肯·达纳格。她说里尔登有勇气经受这些,但达纳格是不行的。并不是说他没这个勇气,而是他拒绝承受这一切。她……她觉得达纳格肯定是下一个要走的,就像艾利斯·威特和其他那些人一样走掉,把一切放弃,然后消失……为什么?嗯,她认为这和一种类似压力的转移有关——来自经济和个人方面的压力。一旦当时所有的压力都落到了某一个人的肩膀上——他就像被砍倒的柱子一样消失了。一年前,全国发生的最坏的事情就是失去了艾利斯·威特,他是我们所失去的。从那时起,她就说,这就像重心在船失去控制下沉的时候疯狂摇摆一般——传给了一行又一行、一个又一个。我们失去一个人之后,就更迫切地需要有另一个人——而我们下一个失去的就是他。哼,现在全国的煤炭供应都被像伯伊勒和拉尔金那样的人控制着,还有什么灾难能比这更严重?煤炭行业里现在除了肯·达纳格,别人的产量都不行。因此她觉得他就好像是已经被划定了,他现在就如同是被聚光灯罩住,等着被砍倒一样……你笑什么?这听上去也许是很荒唐,但我认为的确是这样的……什么?……哦,没错,她绝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说,这还与另外一个东西有关。一个人只有在精神上达到了某种程度——不是气愤或者绝望,是要比这两者都大得多——才会被砍倒。她说不好那是什么,但她知道,早在大火之前,艾利斯·威特就已经到了那种程度,他一定会出事。她今天在法院看到肯·达纳格以后,说他对毁灭者已经严阵以待了……是啊,她就是这么说的:他对毁灭者严阵以待。你看,她不觉得这是偶然或者是意外,她认为这背后有一套制度,有预谋,有那么一个人。这个国家里存在着一个毁灭者,他把支撑的墙壁接二连三地伐倒,让整个建筑向我们的头上倒塌下来。他是一个怀有某种无法想象的意念的残忍的东西……她说她不会让他在肯·达纳格身上得逞,她不断地说她必须要拦住达纳格——她想去和他说,去乞求,去辩解,去把他失去的一切重新找回来,在毁灭者到来之前,把他武装好。她不顾一切地想要头一个去见达纳格,他谢绝见任何人,已经回到了他匹兹堡的煤矿。但她今天挺晚的时候还是通过电话找到了他,约好了明天下午去见他一面……是啊,她明天要去匹兹堡……是啊,她担心达纳格,非常非常担心……不,她对毁灭者一无所知,一点不了解他的身份,除了破坏的迹象外并没有他存在的证据。但她对他的存在非常肯定……不,她猜不出他的目的,她说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去解释他。有时候她觉得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想找到的就是他,甚至超过了那个发动机的发明者。她说要是发现了毁灭者的话,她当场就会开枪把他打死——如果能亲手除掉他的话,她宁愿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因为他是至今存在的最邪恶的东西,把世界上一切的头脑和智慧都吸干了……我想,即使像她这样的人,这压力有时候也实在是太大了。我觉得她根本不允许自己去感觉她有多累。那天早晨,我很早就来上班,发现她在她办公室的沙发上睡着了,桌上的灯还亮着。她一宿都在那儿,我就站在那里看着她,就算是整条铁路都塌了我也不会把她叫醒……她睡着的时候吗?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姑娘一样,似乎非常相信她醒来的时候这世界上没有谁会去伤害她,似乎她没有什么可隐藏和害怕的。惨就惨在这里——她的脸纯净无邪,身体还是像当初倒下的时候那样,累得扭曲成一团。她看上去——你干吗要问我她睡着的样子?……对,你说得没错,我干吗要说这些?我不应该说,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想起这些来了……别理我,我明天就没事了。我猜我是在法院受刺激了,总在想:如果像里尔登和达纳格那样的人要被送进监狱的话,那我们究竟是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里工作,又是为了什么呢?地球上还有没有正义了?我太傻了,在离开法院的时候还和一个记者说这样的话——而他只是哈哈一笑,说,‘谁是约翰·高尔特?’……告诉我,我们这是怎么了?难道就没有一个有正义感的人了吗?难道就没有人去为他们辩护?噢,你听见没有?难道就没有人去为他们辩护?”
“达纳格先生一会就有空了,塔格特小姐,现在有人在他的办公室,请原谅。”秘书说道。
在前来匹兹堡的两小时飞行中,达格妮浑身紧张,既说不清为什么会如此焦虑,又没法将它抛开;尽管不是在一分一秒地抢时间,她却茫茫然地只想尽快赶到。她一迈进肯·达纳格的办公室,这焦虑就消失了:她见到他了,这中间没有发生什么阻碍,她感到了安全,也有了信心,如释重负。
秘书的话粉碎了这一切。你成了一个胆小鬼——达格妮心想,她对言语所能表达的一切意义感觉到一种毫无来由的恐惧。
“我非常抱歉,塔格特小姐,”她听到秘书毕恭毕敬的热情的声音,才意识到她一直站着没有回答。“达纳格先生马上就会见你,请坐下好吗?”这声音里流露出不该让她等候的不安。
达格妮笑笑,“哦,没关系。”
她坐在一张木扶手椅上,面朝秘书台的栏杆。她取出一支烟,又停住,在想着是否能有时间把它抽完,最好还是没这个时间,随即,她便一下子把它点燃了。
庞大的达纳格煤炭公司总部是一幢老式结构的大楼。窗外山坡上的某个地方便是肯·达纳格做矿工时曾经干过活的窑坑,他从没让自己的办公室离开过煤田。
她可以看见深入到山坡里面的煤矿入口,小小的金属框架一直延伸进了一个庞大的地下王国。它们似乎很简陋,毫不起眼地被山上缤纷怒放的橙黄色彩淹没了……在湛蓝的天空和十月下旬的阳光里,林海看起来像是一片火海……仿佛正一波又一波地汹涌而来,吞噬着煤矿通道脆弱的支柱。她浑身一哆嗦,把头扭开了:她想起了在去斯坦尼斯村的路上,威斯康星州那漫山遍野燃烧的树叶。
她留意到自己的手指间只剩下了烟蒂,便又点燃了一支。
当她向接待室墙上的挂钟望去时,发现那位秘书与此同时也在朝它看。她约定的时间是三点钟;挂钟白色的指针指向了三点十二分。
“请原谅,塔格特小姐,”秘书说道,“达纳格先生马上就会好了。达纳格先生对约好的事特别守时,请相信我,这还从来没有过。”
“我知道。”她知道肯·达纳格对他日程的刻板程度丝毫不亚于列车时刻表,人们都知道他曾经因为一个来访者晚到了五分钟而取消会面的事。
这位秘书是个独身的老女人,言谈间不苟言笑:彬彬有礼举止淡然,似乎丝毫不为任何事所动,就像她在充满了煤灰的空气中穿着的那件雪白的上衣一样一尘不染。达格妮觉得有些奇怪,像她这样铁石心肠、训练有素的女人居然显得有些紧张:她不主动谈什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俯身看着她桌上的几页纸。达格妮的半支烟燃光了,她依旧盯着同样一页纸在看。
她抬头瞧了一眼挂钟:三点三十分。“我知道这无法令人原谅,塔格特小姐。”此刻她的语气中明显有了担心的成分,“我也不明白。”
“你能否告诉达纳格先生我已经来了?”
“不行!”这几乎是一声大叫;她看见了达格妮惊异的目光,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达纳格先生通过内部对讲机告诉我说,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无论有什么原因,都不能打搅他。”
“他是什么时候说的?”
瞬间的停顿像是给回答做了个小小的铺垫:“两个小时之前。”
达格妮看了看达纳格办公室紧闭的大门,她能听到门里面传来的说话声,但声音小得让她分不出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的谈话;她听不出说的话以及说话的口气:那声音只是低低地传来,似乎很正常,也没有提高嗓门的叫声。
“达纳格先生的会开了多久?”她问。
“从一点钟就开始了,”秘书严格地说,随后道歉地加了一句,“这不是日程里安排好的,否则达纳格先生是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的。”
门没有锁,达格妮想道;她感到一股毫无原因的欲望,想一把推开它走进去——它不过是几片木板和一个铜把手,她的手稍一用力就行了——但她移开了目光,她明白做事的规矩,也明白肯·达纳格的权力是一道比任何的锁都更加不可逾越的屏障。
她发觉自己正盯着她留在身边烟灰缸架里的烟蒂,不知道为什么这使她有了一种过敏似的忧惧感。随即,她意识到她是想起了休·阿克斯顿:她给他写过信,寄到了他在怀俄明州的饭馆,请他告诉她那支带着美元符号香烟的来历;她的信被退了回来,邮局的附签上说明了他已经迁走,没有留下转寄地址。
她恼火地告诉自己这和眼下的情况没有任何联系,而且她必须压住火气。但她的手却猛地按下烟灰缸上的按钮,让那只烟蒂消失在了架子里面。
她抬起头,眼睛和盯着她的秘书碰个正着,“我很抱歉,塔格特小姐,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这分明是在绝望地恳求了,“我不敢去打搅。”
达格妮像下命令一般,藐视着办公室内应有的礼仪,缓缓问道,“谁和达纳格先生在一起?”
“我不知道,塔格特小姐。那位先生我从没见过。”她注意到了达格妮的眼睛,突然定住,便又说,“我想是达纳格先生小时候的一位朋友。”
“哦!”达格妮长吁了一口气。
“他没有预约就进来了,要见达纳格先生,还说这次见面是达纳格先生和他四十年前就约好了的。”
“达纳格先生多大了?”
“五十二岁,”秘书说,她反应过来,用随意的口吻补充道,“达纳格先生十二岁就开始工作了。”她又沉了一下,说,“奇怪的是,那个人看来连四十岁还不到,他像个三十多岁的人。”
“他告诉你名字了吗?”
“没有。”
“他长什么样子?”
秘书突然活泼地笑了,似乎要说出一番热情的赞美之词,但这笑容猛然间就不见了。“我不知道,”她不自在地说,“他很难形容,脸长得很奇怪。”
她们沉默了许久,指针移向了三点五十分的时候,秘书桌上的信号器响了起来——这是来自达纳格办公室的铃声,表示可以进去了。
她们两个噌地站了起来,秘书跑上前去,安慰似的笑着赶快将门打开。
达格妮走进达纳格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她前面的来访者出去时用的那扇小门正在关上,她听到门和侧壁碰出的响声,以及玻璃上发出的轻微嗡嗡声。
她从肯·达纳格的脸上看到了那个走了的人。这不是那张当初在法院的面孔,不是那张她多年来已经熟悉了的有着一成不变、刻板冷漠的表情的面孔——这是一张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可望不可即的面孔,在这张脸上,所有紧张的痕迹全都不见了,布满皱纹的脸颊和额头,以及灰白的头发像是被一个新的主题重新安排过,组成了一种充满希望、迫切和清白无辜的沉静:这个主题便是得救。
他在她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起身——他好像还没回到此刻的现实中来,忘记了常规的礼数——但他对她笑得是如此的和善,使她不自觉地也露出了笑容。她发现自己在想,每个人其实就应该这样来彼此打招呼。她丢掉了焦虑,忽然踏实地感到一切都很好,所有的恐惧都无法存在。
“你好,塔格特小姐,”他说道,“原谅我,我想我让你久等了。请坐。”他指了指桌前的椅子。
“我等没有关系,”她说,“我很感谢你让我来见你。我急着和你说一件十分紧急和重要的事。”
他从桌子那边俯过身来,正如他平时听到工作上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那样,是一副专注的神情;但她却不是在和一个她认识的人说话,这是一个陌生人。她停下来,不知道是否应该把她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他默默地看着她,然后说,“塔格特小姐,今天天气多好啊——或许是今年最后一个这样的好天了。有件事我一直想做,但一直没有时间。咱们一起回纽约去吧,坐一趟环绕曼哈顿岛的游览船,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城市。”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竭力定住她的眼睛,好让眼前的办公室不再摇摆。这就是那个肯·达纳格,他从来没有过私人朋友,从来没结过婚,从来没看过戏和电影,除了工作以外,从来不允许任何人去侵占他的时间。
“达纳格先生,我来这里想和你说的,是攸关你我今后业务的紧要大事,我来和你谈的是对你的起诉。”
“哦,那件事啊?别为它担心了,没关系。我要退休了。”
她坐着没有动,脑子一片空白,木然地想:在一个人听到他所害怕但又一直不太相信的死刑判决时,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她的第一个动作便是猛地将头转向那扇出口的门;她嗓音低沉,嘴仇恨地扭曲着,问道,“他是谁?”
达纳格大笑起来,“如果你猜到了这些,你就应该猜到我是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
“噢,上帝呀,肯·达纳格!”她哀叹着,他的话令她意识到,在他们之间,已经竖起了一道绝望、死寂、没有答案的篱笆;仇恨只是一道细细的绳子,暂时缚住了她,她奋力挣脱出来,大喊道,“噢,天啊!”
“你错了,孩子,”他温柔地说,“我知道你的感觉,但你错了,”然后似乎是想起了该有的礼节,似乎依然在两种现实中调整着自己一般,用更为正式的语气补充道,“抱歉,塔格特小姐,你来得太巧了。”
“我来得太晚了,”她说,“我正是为了防止它发生才来的。我知道这会发生的。”
“为什么?”
“不管他是谁,我可以肯定你就是他的下一个目标。”
“你感觉到了?真有意思,我可没有。”
“我是想来警告你的,想……想让你对他做好防备。”
他笑了,“相信我说的话,塔格特小姐,这样你就不会因为时间不凑巧而后悔得折磨你自己了:那是不可能的。”
她感到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正在离开,隐入远方,令她再难以企及,不过,他们之间现在还剩了窄窄的小桥,她必须抓紧时间。她的身子向前探了探,非常平静地开口了,紧张的情绪化成了她声音中异常的沉稳,“你是否还记得三个小时前你的想法和感觉,你当时是什么样子?你还记得你的煤矿对你有什么意义吗?你还记得塔格特铁路公司或者里尔登钢铁公司吗?你能不能想着这些来回答我?你能不能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想回答什么就回答什么。”
“你已经决定退休,放弃你的事业吗?”
“是的。”
“它现在对你没有任何意义了?”
“它现在对于我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意义重大。”
“可你打算把它舍弃了。”
“是的。”
“为什么?”
“这个,我不会回答。”
“你是那么热爱你的工作,尊重的只有工作,对一切漫无目标、被动,以及放弃的行为向来都看不起——你是否放弃了你所热爱的那种生活?”
“不,我是刚刚才发现我对它是多么的热爱。”
“可你打算既不工作,又没有任何目标地生活下去。”
“你这是从何说起?”
“你打算在其他的地方干煤矿吗?”
“不,不是煤矿。”
“那你计划做什么呢?”
“我还没决定。”
“你要去哪里?”
“这我不会回答。”
她停下来,鼓了鼓勇气,告诫着她自己:不要去感觉,别让他看出来你有什么感觉,别让它把这小桥遮住和毁掉——然后,她用着同样平静而均匀的声音说,“你意识到了你的退休对汉克·里尔登,对我,对我们所有留下的人都会带来什么影响吗?”
“是的,我的认识比你此刻所想到的还要全面。”
“可这对你没有任何意义?”
“它的意义比你所能相信的要大得多。”
“那你为什么要抛弃我们?”
“你是不会相信的,我也不会去解释,但我没有抛弃你们。”
“我们要在这里承受更重的压力,而你明知道自己会眼睁睁地看着我们被掠夺者毁掉,却无动于衷。”
“别太肯定了。”
“肯定什么?是你的无动于衷还是我们的毁灭?”
“都不是。”
“可你知道,你今天上午还知道,这是一场事关生死的战斗,而且是我们——你也是其中一个——去对付那些掠夺者。”
“假如我告诉你我对此很清楚、而你并不明白的话——你会认为我说的话里面一点意义都没有。所以你怎么想都行,这就是我的回答。”
“你能把这意义告诉我吗?”
“不能,这得要你自己去发现。”
“你是情愿把全世界拱手让给掠夺者,我们不是。”
“别对这两者都那么肯定。”
她无可奈何地沉默了。他言谈间的怪异之处就是它的简洁: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而且——贯穿在没有回答的问题和悲惨的神秘之间——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再也没有什么秘密,而且任何神秘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但就在她观察着他的时候,她发现他快乐的平静下面第一次发生了些许变化:她看到某种念头让他苦苦挣扎着;他犹豫了一下,鼓起勇气说道,“至于汉克·里尔登……你能帮我个忙吗?”
“当然。”
“能否请你告诉他,我……你看,我对人从来就不在乎,但他是我向来尊敬的一个人,可我今天才知道我的这种感情是……他是我唯一爱过的人……就告诉他这个,还有,我但愿能够——不,我想我能跟他说的就是这些了……他或许会因为我的离去而诅咒我……但也许他还不会。”
“我会告诉他的。”
听到他话音里那黯淡和隐藏着的苦痛,她感到和他靠得是那样的近,他简直不可能会带给她这样的打击——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达纳格先生,假如我跪下来求你,假如还有什么我能说的——会不会……有没有任何机会能留住你?”
“没有。”
过了片刻,她淡淡地问,“你什么时候走?”
“今晚。”
“你打算”——她指了指窗外的山丘——“把达纳格煤炭公司怎么处理?准备把它留给谁?”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谁也不给,或者谁都给,谁想要就要吧。”
“你不打算处置一下,或者指定由谁来接替?”
“不,为什么要这样呢?”
“把它交到好人的手里。难道你都不去自己指定一个继承人吗?”
“我没有任何选择,对我来讲没有任何区别,要不要我把它都留给你?”他抓过一张纸,“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写信指定你为唯一的继承人。”
她不禁恐惧地摇着头,“我可不是抢东西的!”
他乐了,把纸往旁边一推,“你看?不管你知不知道,你的回答都是对的。不用替达纳格煤炭公司担心。无论我指定的是全世界最优秀的继任人,还是最烂的,或者谁都不指定,都无所谓。交给人也好,任其荒芜也好,无论现在谁来接管,结果都一样。”
“可就这么离开和遗弃……就这么遗弃……一个实实在在的企业,似乎我们还处在没有土地的游牧部落,在丛林里流浪的原始人时代!”
“我们难道不是这样吗?”他冲她笑着,那笑容里半是捉弄,半是同情。“我为什么偏得留下一个契约或是嘱咐呢?我不想帮着那些掠夺的人假装这份私人财产还存在。我完全是在依照他们建立的制度做事。他们不需要我,他们说,他们只需要我的煤炭。那就让他们拿去吧。”
“那么,你对他们的制度是接受了?”
“我是吗?”
她瞧着那扇出口的门,悲伤地叹息着,“他究竟对你做了什么呀?”
“他告诉我,我有存在的权利。”
“我难以相信,有谁可以在三个小时之内就让一个人彻底背离了他五十二年的生活!”
“假如你认为这就是他做的事,或者你认为他告诉了我一些无法想象的事情,我可以理解这对你来说会有多么困惑。但他没有。他只是说出了我所赖以生存的东西,每一个人赖以生存的东西——不能和那种人一样,活着是去毁灭自己。”
她知道这些问题没有什么效果。她对他已经是无话可说了。
他看着她低垂的头,柔声说道,“你很勇敢,塔格特小姐,我明白你现在所做的一切和你所付出的代价。不要折磨你自己了,让我去吧。”
她站起身来,正要开口说话——但他突然发现她的眼睛瞪着下面,上前一步,抓过了桌边的烟灰缸。
烟灰缸里有一个印了美元符号的烟头。
“怎么了,塔格特小姐?”
“这是他……是他抽的吗?”
“谁?”
“来见你的那个人——这烟是他抽的吗?”
“怎么了,我不知道……我想是吧……对,我觉得是看见他抽过一支烟……我看看……这不是我抽的牌子,那肯定就是他的了。”
“今天办公室还有其他人来过吗?”
“没有,可是为什么,塔格特小姐?出什么事了?”
“我能拿走这个吗?”
“什么?这个烟头吗?”他茫然不解地瞪着她。
“是的。”
“哦,当然可以——可这是因为什么呢?”
她低头像看着一件珠宝般地看着手掌里的烟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对我有什么用,但它是一个线索”——她苦涩地笑笑——“能够揭开一个秘密。”
她站在那里,不愿离去,她瞧着肯·达纳格的神色就像是最后一眼,看着一个人到另外的一个世界,有去无归。
他猜了出来,笑着伸出手,“我不说再见了,”他说,“因为我很快就会见到你。”
“哦,”她从桌子上方紧紧握住他的手,殷切地说道,“你打算回来么?”
“不,你会和我一起来的。”
在建筑上空的黑暗中,只能隐约见到一道红色的气息,工厂像是在沉睡,但火炉均匀的呼吸和远处传送带的脉动声依然显示着它的活力。里尔登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两手撑着窗框,远远望去,他的手挡住了半英里的建筑,他像是想要把他们抓在手里。
他看着长长的一溜竖带状的墙,那是焦炭炉的电瓶。一道窄窄的炉门伴随着火焰短暂的喘息滑开,一层烧红的焦炭像是巨大的烤箱架上的一片面包,顺畅地滑了出来。静待片刻之后,它便轰然破裂开来,碎片纷纷掉进了停在下方铁轨上的货车车皮。
达纳格煤炭,他心想。他的脑子里只有这几个字,余下的是一种孤独感,这感觉是如此的浩大,甚至连它本身的疼痛都被这巨大的空虚吞噬了。
昨天,达格妮把她徒劳的努力和达纳格的口信都告诉了他。今天上午,他听到了达纳格失踪的新闻。在彻夜难眠的夜里和紧张工作的白天,他对这口信的回答在不断敲击着他的心,这答复他将永远没有机会说出口了。
“我唯一爱过的人。”这话出自肯·达纳格,而他平时最亲热的表达也不过是“看这儿,里尔登”。他想:我们为什么不去管它?为什么我们俩只要一离开工作,就被流放到乏味的陌生人中间,而正是他们让我们放弃了休息、建立友谊和倾听人类声音的欲望?我现在能把听我弟弟菲利普说话的一小时要回来,去给肯·达纳格吗?是谁把接受变成了我们的职责,当成我们工作的唯一回报,让我们忍受着阴郁的折磨,假装去爱那些在我们清醒时只能是去蔑视的人?我们这些人为了实现目标,能够去熔石化铁,对于我们想从人们那里得到的,我们为什么从来没有去追求过?
他努力把他想说的话塞到他的内心之中,他知道现在去想这些是徒劳的。但这些话留在原地,仿佛是对死者所说的一样:不,我不怪你离开——假如你把这个问题和痛苦都一起带走。你为什么不给我个机会去告诉你……什么?我同意那样做?……不,但是,我既不会责备你,也不会学你的样子。
他闭上双眼,让他在片刻之间体会着假如他也放弃一切而离开,将会感受到的无比轻松。在他对自己的迷失的震惊的下面,又感觉到了一丝微微的妒意。不管他们是谁,为什么不也来找我,把那个难以拒绝的理由给我,让我走呢?但紧接着,他从自己气愤已极的颤抖当中明白,他会把这个企图接近他的人杀死,在听到那些会令他离开工厂的神秘的话语之前,他就会把他杀死。
天色已晚,他的雇员们都走了,可他想起回家的那条路以及等待着他的空虚的夜晚就感到可怕。他感觉那个除掉了肯·达纳格的敌人正在工厂火光之外的阴暗里等着他。他不再是刀枪不入了,但他想到,无论那是什么,无论他从哪儿出来,他在这里都是安全的,就像待在他身边划的一个火圈里,可以将恶魔抵挡住。
他望着远处一幢建筑漆黑的窗户上闪耀四射的白光;它们就像阳光映在水面上静止的波纹。这是从他上面的楼顶霓虹灯反射过去的光亮:里尔登钢铁。他想到了那天晚上,他曾经希望在他过往的生活上方也点亮一个标志:里尔登生命。他为什么希望如此?想让谁看到?
在酸楚的惊愕当中他第一次想到,他曾经有过的快乐的自豪感来自于他对人们的尊敬。他已不再有这种尊敬。他想,他再也不希望把这标志让任何人看到了。
他猛地从窗前转身离开,他用粗暴的手势一把抓起外套,想以此把自己拉回到行动的约束中来。他呼地一下把双层外套披在身上,紧了紧皮带,然后在走出办公室的时候,飞快地用手将灯匆匆关上。
他把门拉开——然后停住了。在昏暗的外间屋的角落里,还亮着一盏台灯。那个坐在桌沿、不经意而又耐心地等着他的人,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里尔登怔在那里,弗兰西斯科没有动,显出一丝感到有趣的笑意,里尔登顿时感到这像是两个密谋者在面对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时所交换的眼色。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快得不容再想,因为他觉得弗兰西斯科一见到他进来就站起了身,动作礼貌而恭敬。这动作极其郑重其事,没有丝毫的放肆——但又强调着一种亲密感——他并未开口打招呼或解释什么。
里尔登声音严厉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想你今晚可能想见我,里尔登先生。”
“为什么?”
“和你在办公室待这么晚的原因是一样的。你不是在工作。”
“你在这里坐了多久?”
“一两个小时吧。”
“你怎么不敲我的门?”
“你会允许我进去吗?”
“现在问这个问题已经太晚了。”
“我还是走吧,里尔登先生?”
里尔登一指他办公室的门,“进来。”
里尔登打开办公室的灯,控制着自己不要着急,他想他不能感情用事,但却感到生活的色彩在一种他说不出的紧张的安静期待的情绪中回到了他的身体里。他清醒地告诫着自己:小心。
他坐在桌边上,抱起胳膊,看着依然恭敬地站在他面前的弗兰西斯科,然后带着一股冷冷的笑意问,“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的回答你可能不爱听,里尔登先生,你不会向我或向你自己承认你今晚感到多么的孤独。你不必问我,也不必去否认它。不管怎么样,你既然清楚,就还是接受它吧:我了解这些。”
里尔登像是被拉紧的弹簧,一边是对于鲁莽无理的恼怒,另一边则是对于坦率的欣赏,他回答说,“如果你希望的话,我会承认。你了解这些又跟我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了解,并且关心,里尔登先生。在你周围的人里面,只有我是这样。”
“你凭什么关心?我为什么今晚会需要你的帮助呢?”
“因为谴责一个对你最有意义的人是很不容易做到的。”
“如果你离我远点的话,我是不会谴责你的。”
弗兰西斯科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然后咧嘴一笑,说,“我讲的是达纳格先生。”
一时间,里尔登简直像是要抽自己的脸,随即,他轻声笑了笑,说,“好吧,坐。”
现在,他等着看弗兰西斯科会怎么来利用这个机会,但弗兰西斯科无声地听从了他的安排,脸上的笑容居然像孩子一样:是胜利和感激交织在一起的神情。
“我不责备肯·达纳格。”里尔登说。
“你不?”这两个字似乎是落在了单一的重音上;说得非常轻,几乎是小心翼翼的,弗兰西斯科脸上的笑容不见了。
“不,我不去规定一个人应该要承受多少。假如他崩溃了的话,也用不着我去品头论足。”
“如果他崩溃?”
“是啊,难道他没有?”
弗兰西斯科把身子向后一靠,笑容又回到了脸上,但却并不快乐,“他的失踪会使你怎么样?”
“我就是得更辛苦一点了。”
弗兰西斯科望着窗外在红色的蒸汽映衬下黑烟缭绕的钢架天桥,用手一指,说,“每一条这样的横梁都有承载的极限,你的是什么?”
里尔登笑道,“这就是你害怕的吗?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你是害怕我会崩溃?你要像达格妮·塔格特去挽救肯·达纳格一样来挽救我?她想及时赶到他那里,但却没能够。”
“她去了?这我可不知道。塔格特小姐和我有许多分歧。”
“别担心,我不会消失的。就让他们全都放弃,全都不工作吧。我不会。我不知道我的极限,而且我也不在乎。我只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止我。”
“任何人都是可以被阻止的,里尔登先生。”
“怎么阻止?”
“只要知道人的动力就可以了。”
“那是什么呢?”
“这你应该知道,里尔登先生。你是这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批有良心的人中的一个。”
里尔登苦涩地一笑,“怎么称呼我的都有,唯独没有这一个。而且你错了,你都不知道错得多离谱。”
“真的吗?”
“我应该知道。良心?你凭什么这么说?”
弗兰西斯科一指窗外的工厂,“凭这个。”
里尔登一动不动地凝视了他许久,然后只是问了句,“什么意思?”
“如果你想通过物质的形式来看一个抽象的原则,比如道德行为——这个就是了。看看它,里尔登先生,每一根横梁,每一根管子、线路和阀门都是在精心的安排下回答着这个问题:正确还是错误?你必须要做出选择,而且必须是你所知道的最佳选择——是实现你炼钢目标的最佳选择——然后继续下去,扩展你的知识,更加精益求精,你的目标就成为你的价值标准。你必须根据自己的决定去行动,必须有判断力,对头脑做出的决定有坚持的勇气,以及对做对、做好、做到尽善尽美的准则的最纯粹和最无情的奉献。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你违反你的决定,而且,无论是谁告诉你对炉子加热的最好办法是把它用冰填满的话,你都会把它当成是错误和罪恶来拒绝。数百上千万的人,整个国家都不能阻止你生产出里尔登合金——因为你知道它无上的价值,知道这种知识带来的力量。但里尔登先生,我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你和自然打交道时用一种准则,而在和人打交道时用的又是另外一种准则呢?”
里尔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极其缓慢地问出一个问题,好像吐出这句话都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一般:“什么意思?”
“你对工厂的目标坚持是那样明确而不动摇,但对你生活的目标为什么不能做到同样的坚持呢?”
“你是什么意思?”
“你会判断这里的每一块砖对炼钢这个目的具有多大的价值,你是否同样严格地审查过你的工作和你的钢铁对它们所要达到的目标有多大的价值呢?你倾尽一生去炼钢是为了达到什么?比方说,你为什么要用整整十年的精力去生产里尔登合金?”
里尔登转开了视线,他肩头微微地垂落,像是一声放松和失望的叹息,“如果你一定要问这个的话,那你就不会明白了。”
“假如我告诉你我明白,但你却不懂——你会把我轰出去吗?”
“反正我也应该把你轰出去——说吧,说说你是什么意思。”
“你对约翰·高尔特铁路感到自豪吗?”
“对。”
“为什么?”
“因为它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条铁路。”
“你为什么要建成它?”
“为了赚钱。”
“赚钱有许多容易的方式,你为什么要选择最艰难的?”
“这你在塔格特的婚礼上已经说过了:为了用我最好的劳动成果去交换其他人最好的劳动成果。”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你达到了吗?”
刹那间,出现了一刻沉重坠落的沉默,“没有。”里尔登说。
“你赚到钱了?”
“没有。”
“在你竭尽所能去创造最好的结果时,你是希望因此得到奖励还是惩罚?”里尔登没有吱声。“从你所了解的正派、正直、公正的任何一个标准来看——你是不是认为你应该因此得到奖赏?”
“是的。”里尔登声音低低地说。
“如果你反而受到了惩罚——那么你所接受的又是什么样的标准?”
里尔登没有回答。
“通常人们都认为,”弗兰西斯科说,“生活在人类社会中要比一个人在荒岛上单独与自然搏斗要容易和安全。那么现在无论在哪里,有人需要,或者是使用金属的时候,里尔登合金让他的生活更加轻松了,它让你的生活轻松了吗?”
“没有。”里尔登低声回答。
“它是让你的生活还和生产合金之前一样吗?”
“不——”这个字从里尔登的嘴里脱口而出,但他似乎又把话咽了回去。
弗兰西斯科的声音突然像鞭子一样向他抽来,命令般地:“说!”
“它让我的生活更加艰难。”里尔登闷声说道。
“在你为约翰·高尔特铁路上的轨道感到自豪的时候,”弗兰西斯科的声音里带着张弛有度的节奏,令他所说的话异常清晰,“你想起了哪种人?你是否希望看到使用这条铁路的是和你一样的人——是那些具有伟大创造力的人,比如艾利斯·威特,铁路可以助他们一臂之力,让他们获得越来越高的成就?”
“是啊。”里尔登渴望地说。
“你是否希望看到使用这条铁路的人虽然头脑不及你,但和你一样的正直完整——比如艾迪·威勒斯那样的人——他们不会发明你那种合金,但会尽其所能,和你一样地辛勤工作,凭本事吃饭,乘坐在你的铁轨上,对你为他们带来的他们无法同样回报的一切,会默默地表示感谢?”
“是啊。”里尔登温柔地说。
“你希望看到使用这条铁路的是那些只会哀求的无赖吗?他们从不付出任何努力,还不如一个负责把文件归档的职员,却要求有公司总裁那样的收入,什么都干不成,还指望你替他们买单,认为他们的空想和你的实干同样重要,而他们的需要比你的努力更应该得到回报;他们命令你去为他们服务,要求你生活的目标就是为他们服务,要求你在他们的无能面前,去做一个没有声音、没有权利、没有薪水、没有酬劳的奴隶。他们宣称,你所具有的天才注定了你就是奴隶,而他们具有的无能的风度让他们生来就是统治者,你所有的只能是付出,而他们所有的只能是索取,你有的只能是生产,而他们的就是消费;你不会得到报酬,无论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无论是以财富或是认可的方式,还是以尊重或是感谢的方式——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坐在你的铁轨上,对你进行讥笑和谩骂,因为他们什么都不欠你的,甚至连摘下你为他们付账买的帽子都不干。这是你想要的吗?你会为此感到自豪吗?”
“我会头一个去把铁轨炸掉!”里尔登说道,他的嘴唇惨白。
“那你为什么不去做呢,里尔登先生?在我所讲的这三类人当中,哪一类是被毁掉的,而哪一类在今天正用着你的铁轨?”
在长长的沉默当中,他们听到远处工厂传来的金属的心跳声。
“我说的最后一类,”弗兰西斯科说,“是任何一个把别人劳动得来的每一分钱都占为己有的人。”里尔登没有回答;他正望着远方黑黑的窗口里映出的霓虹灯标志。
“你对你从不局限自己的忍耐力感到骄傲,里尔登先生,因为你认为你做的是对的。可万一你不是呢?万一你把你的美德用于为邪恶服务,并且让它成为一种工具,毁灭你所热爱、尊敬和崇尚的一切呢?你在人群之中,为什么不坚持你在炼铁炉当中所坚持的你自己的价值准则?你不能容忍金属合金里存在百分之一的杂质——那么在你自己的道德准则里,你能容忍的又是什么?”
里尔登呆坐不动;他内心的话像是从他一直寻找的小路上传来的脚步声;这些话便是他这个被害者的认可。
“你从不向大自然的困苦屈服,而是去征服它,并以此感到快乐和安慰——在落到人们的手里以后,大家又怎么看你呢?你从工作当中明白,人只有犯错才应该接受惩罚——你总是情愿去承受的又是什么,又因为什么呢?你这一辈子总是听到你自己被谴责,不是因为你的缺点,而是因为你崇高的美德。你一直被嫉恨,不是因为你犯的错误,而是因为你取得的成就。你最引以为傲的性格里的那些品质遭到蔑视,你因为有勇气去按你自己的想法做事,并只对你自己的生命负责,就被称为自私,你独立的思想被称为傲慢,你绝不妥协的正直被称为残酷,你因为有着探索和发现的远见而被称为反社会,你追求理想的力量和自我约束被称为无情,你所具有的创造财富的巨大力量被称为贪婪;你付出了难以想象的能量,却被称为寄生虫;你在一片只有荒漠和绝望饥饿的人们的土地上创造了富有,却被称为强盗;你使他们得以生存,却被称为剥削者。你这个在他们当中最纯洁、最有良心的人被讥讽为‘庸俗的物质主义者’。你是否停下来问过他们:你们凭的是什么权利?凭的是什么准则?凭的是什么标准?没有,你把这一切都默默忍受下来了。你向着他们的规范弯下了腰,从没有坚持过你自己。你清楚制造一颗金属钉需要什么样的品行,但你却听任他们把你打上不道德的标签。你清楚人和大自然打交道时需要有最严格的价值规范,但你却认为和人打交道时这样的规范可以不需要。你就这样毫无怀疑、糊里糊涂地把最致命的武器留到了敌人的手上。他们的道德规范就是他们的武器。问问你自己,你对它的接受已经是多么的深入,又有着多少令人害怕的方式;问问你自己,道德价值的规范对于人的生命意味着什么,人活着为什么离不开它,假如他把邪恶就是良善这样的错误准则接受下来,他将会如何。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什么虽然你认为你应该诅咒我,还是被我吸引过来?因为我第一个给了你全世界亏欠你的东西,给了你在和所有人打交道前就该争取的东西:一个道德上的认可。”
里尔登忽地转向他,然后像惊呆了似的一动也不动了。弗兰西斯科像是在危险的飞行中去着陆一样,把身体俯向前去;他的眼神很沉着,但目光中闪烁着紧张。
“你犯了大罪,里尔登先生,这罪行比他们已经告诉你的还要深重,但却不是他们所鼓吹的那种罪。最大的罪孽就是承认本不是你的罪孽——这就是你一生都在做的事情。你为勒索支付赎金,不是由于你的恶行,却是为了你的美德。你一直愿意去承担本不该你承担的重负——你的善行做得越多,它膨胀得越沉重。但是,支持人们生存的是你的美德。你自己的道德规范——你从未阐明、宣布,或者保卫的生活准则——就是维护人们生存的准则。如果你因此而受惩罚,那么惩罚你的人的本性又如何呢?既然你奉行的是生命的准则,那么他们奉行的又是什么呢?它的价值标准归根结底是什么?它最终的目的又是什么?你认为你所面对的只是一桩要侵占你财产的阴谋吗?你既然清楚财富是怎么来的,就该明白它更严重、更邪恶。你是让我指出来什么是人的原动力吗?人的原动力就是他的道德准则。扪心自问,他们的准则是要把你引向哪里,又会为你的目标带来些什么?比杀一个人更卑鄙的罪恶就是让他把自杀当成是美德来接受,比把一个人投入牺牲的火炉更卑鄙的罪恶就是要他自觉地跳进他亲手做好的炉子。按照他们的说法,是他们需要你,而且不会给你任何回报。按照他们的说法,你必须养活他们,因为他们离开你就活不下去。把他们的无能和需要——是他们对你的需要——当做你受折磨的理由,想想这是多么的无耻。你愿意接受它吗?你愿意付出你无比的坚忍和巨大的痛苦,去让毁灭你的人心满意足吗?”
“不!”
“里尔登先生,”弗兰西斯科的声音郑重而平静,“假如你看到阿特拉斯神用肩膀扛起了地球,假如你看到他站立着,胸前淌着鲜血,膝盖正在弯曲,双臂颤抖,但还在竭尽最后的气力高举起地球,他越努力,地球就越沉重地向他的肩膀压下来——你会告诉他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他……能怎么样?你会告诉他什么?”
“耸耸肩。”
金属的撞击声变得参差不齐,听不出节奏,不像是机械在运作,倒像是某种有意识的脉动在伴随每一次突然而强烈的响音,渐渐升高,然后戛然坍落,在齿轮微弱的呻吟声中慢慢散尽;窗户的玻璃不时叮叮地振鸣。
弗兰西斯科的眼睛关注着里尔登,如同是在研究枪痕累累的靶子上的子弹轨迹。这轨迹并不明显:桌子旁边的瘦削身体昂首挺立,冷冷的蓝眼睛什么都不表露,凝视着远方,只是那不屈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痛苦。
“接着说,”里尔登努力支撑着自己,“继续吧,你不是还没说完么?”
“我不过是刚开始。”弗兰西斯科的话音凌厉。
“你……想说什么?”
“这一点你在我说完之前就会明白了。但首先,我想让你回答一个问题:假如你明白自己为什么受到压迫,你怎么会……”
尖厉的警报声骤然响起,仿佛是一枚火箭带着长长细细的尾烟腾空而去。警报声持续了一小会儿,便降低下来,随后,声音便持续高低交错地起伏着,似乎被吓得喘不过气,拼命想叫喊得更大声些。这是工厂极度痛苦的尖鸣和求救的呼喊,就像一个受了伤,还勉力撑护着灵魂的身体的哭喊。
里尔登觉得他一听到警报就跃向了门口,但发现他还是晚了一刻,因为弗兰西斯科冲在了他的前面。弗兰西斯科在一阵同样惊悸的反应下,飞奔向大厅,拍了一下电梯的按钮,却片刻也不等,便从楼梯冲了下去。里尔登跟在他的身后,看着电梯的指示灯,他们和电梯同时下到了大楼的一半。这个铁笼子在一层刚刚停止了抖动,弗兰西斯科已经一头扎了出来,向呼救的地方奔去。里尔登自认为跑得很快,但他无法跟上这个在红光与黑暗间飞奔而过的迅疾身影,无法跟上这个他讨厌而又仰慕不已的公子哥。
从鼓风炉侧面低处的孔里涌出的液流并没有发出火红的颜色,而是像日光般的白炽耀眼。它沿着地面流动,胡乱任意地蔓延分岔;它流过一片潮湿的水汽,亮闪闪得让人想起了清晨。这是一道铁水,它的泄漏引发了警报。
装料已经停止,泄漏崩开了出渣口,鼓风炉的工头被击倒在地,昏迷不醒,白色的铁流向外喷发,渐渐把出口撕大。人们正拼命用沙子、水枪和耐火黏土挡住放着火光、肆意扩散的铁流,一切挡住它去路的阻碍都被它化为了呛人的烟雾。
就在里尔登观察事故形势的片刻,他发现一个人影突然出现在了高炉脚下,在身后红色火焰的映衬之中,他几乎是中流砥柱;他看到穿着白衬衣的手臂举起,把一团黑色的物体掷进喷发铁水的出口里。这个身影正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他的动作让里尔登简直难以相信,居然现在还有人会这种技术。
很久以前,里尔登曾在明尼苏达州的一个小型炼钢厂工作,他当时做的就是在鼓风炉出铁水时,徒手把耐火黏土扔进去,填成堤坝,封住出口。这个活儿异常危险,许多人因此丧命;自从多年前发明了消防水枪之后,便不再使用这种方法了;但有些条件不好的工厂,还是在苦苦挣扎着使用过时的设备和方法。里尔登干过这种活儿,但从那以后,他就再没有见过谁还能干这个。此刻,在蒸汽四处喷射、正在崩溃的高炉前,他看见了这个瘦瘦高高的公子哥正娴熟地做着这一切。
里尔登立即扒掉外衣,从眼前的一个工人那里夺过护镜,和弗兰西斯科一起站到了炉前。刻不容缓,来不及说话、感觉和犹豫,弗兰西斯科朝他望了一眼——里尔登看到的是一张满是脏污的面孔、黑黑的护镜和咧着嘴的笑容。
他们站在一条被烘烤得黏滑的泥堆上,脚旁便是流淌着的白色铁水和喷发的炉口,向扭曲得如同在燃沸着金属的火舌里投掷着黏土。里尔登能感觉到的,便是弯腰、举起、瞄准,然后向下扔出去,在它从眼前消失前,弯腰再来下一次,他脑子里只想着要盯住胳膊的方向,要救下这座高炉,同时,要留神他双脚的危险姿势,保护好他自己。除此以外,他什么都觉察不到,只是对行动,对他自己的能力,对他身体的得心应手感到欣喜。同时,虽然没有时间去看,但他的直觉跨越了他心灵的禁忌,让他看见了一个黑色的身影,通红的火光从他的肩膀、臂弯和带有棱角的曲线旁照射过来,这火光像长长的聚光灯束,透过蒸汽,跟随在一个敏捷、熟练、自信的人左右,在此之前,他只是在宴会厅的灯光和晚礼服下见过这个人。
尽管时间来不及让他找出词语去想和解释,但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这才是他第一次见到并爱着的那个人——这样的词并未让他震惊,因为他的心中没有言语,只有快乐的感觉,像一股能量,和他自己交汇到了一起。
伴随着他身体的节奏,感觉着脸上的焦烤和肩胛处的冬夜寒意,他忽然发现了这就是他生命中最单纯的本质:本能地拒绝屈服于灾难,不可抗拒地要和它奋争,以及凭着自己的力量能够获胜的感觉。他可以肯定,弗兰西斯科也有同样的感觉,是被同样的冲动所驱使,也正该有如此这样的感觉,他们就应该是他们现在这样——他瞧见了一张汗流满面、全心在干活儿的面孔,而这是他所见到过的最开心的面孔。
被管子和蒸汽缠绕着的黑压压的高炉耸立在他们的上方;它似乎在喘息,呼出的红色气体笼罩在工厂的上空——而他们则正在拼命地不让它因失血而死。铁水里的火花在他们的脚旁四下飞溅,在无声无息地落在他们的衣服和手上后熄灭。铁水从已经高于他们视线的堤坝上方的缺口处向外流得渐渐慢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里尔登尚未完全明白过来就已经结束了——他知道两个瞬间:第一个是他看到弗兰西斯科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将土块继续码放到缺口上,然后他看到突然向后的动作失去节奏没有成功,拼命摇晃着不向前跌倒,一个身影大张着手,失去了平衡,他想到,要是从这样湿滑和摇摇欲坠的泥堆上跳过去,就意味着他们两个人全都丧命;在第二个瞬间,他跳落在弗兰西斯科的身旁,抓住了他的胳膊,也同时在泥堆上摇摆不定,脚下便是白色的水洼。里尔登随后站稳了脚跟,把他拉了回来,并且紧紧地抱着弗兰西斯科的身体待了一会儿,就像抱着自己唯一的儿子一样。他的爱、他的恐惧和放心都在这一句话里了:“小心,你这个傻瓜!”
弗兰西斯科抓起一块黏土,继续干着。
在干完了活,裂口封住之后,里尔登觉得他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酸疼,身上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了——尽管如此,他感觉似乎是早晨刚进办公室一样,迫不及待地要去解决十个新问题。他看了看弗兰西斯科,才第一次注意到他们的衣服上布满了烧黑的窟窿,他们的手上流着血,弗兰西斯科的太阳穴破了一块皮,一缕红线顺着脸颊淌下来。弗兰西斯科推开眼前的护镜,冲他笑着:这笑容便是黎明。
一个一脸苦相而又粗鲁无礼的年轻人跑到他面前,大叫着说,“我没办法呀,里尔登先生!”随后便喋喋不休地开始解释起来。里尔登二话不说,转身便把他甩在了脑后。这个年轻人负责协助测量高炉的压力,刚刚从大学毕业。
在里尔登的印象中,这种性质的事故近来发生得越来越多,原因在于他使用的矿石,但他现在能搞到矿石就不错了,已无从选择。他想到他的老工人总是能避免事故的发生;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会从停料中看出问题,并知道如何去防止;但他们剩下的已经不多了,他只能有什么样的人就雇什么样的人。透过身旁一缕缕缭绕的蒸汽,他看到从工厂的四面八方赶来扑堵泄漏的都是那些老工人,他们现在正排队接受医务人员的处置。他搞不懂这个国家的年轻人都怎么了。不过,让他把疑虑重新咽回到肚子里的,是眼前这个他实在不愿多看的大学生的面孔,是一股轻蔑和无言的想法,假如这就是敌人,他就没什么可害怕的了。所有这些念头向他涌来,接着便消失在外面的黑暗之中;将它们抹去的便是眼前的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看到弗兰西斯科正给他周围的人们下着命令。人们不知道他是谁,从哪里来,却都在听着:他们知道他是个行家。看见里尔登走过来听,弗兰西斯科话说了半截便停住了,然后大笑着说,“噢,请原谅我!”里尔登回答,“接着说吧,到目前为止,你说的都对。”
在黑暗当中走回办公室的路上,他们彼此没有讲话。里尔登感到心中漾着一阵欢乐的笑,他想有个机会也像一个同犯那样,朝弗兰西斯科挤个眼,表示他知道了一个弗兰西斯科不会承认的秘密。他不时向他的脸上瞧一眼,但弗兰西斯科却不看他。
过了一阵,弗兰西斯科说,“你救了我。”而那句“谢谢”则尽在不言之中了。
里尔登扑哧一笑,“你救了我的炉子。”
他们再度恢复了沉默。里尔登觉得每走一步,脚下便愈加轻快。在寒冷的空气里,他仰起脸,看到了宁静的夜空,看到一颗孤星高挂在烟囱之上,那里竖直排列着几个大字:里尔登钢铁。他由衷地感到了生活的快乐。
他没有料到的是,在办公室的灯光下面,弗兰西斯科脸上的表情变了。他在高炉旁的火光里看到过的东西已经荡然无存。他原以为会看到一副得胜的样子,看到弗兰西斯科对于从他那里听到过的侮辱的话显出嘲讽,看到要求他道歉的神情,而里尔登会喜不自禁地马上满足他。然而,他看到的是一张被莫名其妙的沮丧弄得死气沉沉的面孔。
“你受伤了?”
“不……没有,一点也没有。”
“过来。”里尔登将他的卫生间的门打开,命令说。
“你看看你自己。”
“别管,你过来。”
里尔登头一次感到自己是一个长者;很高兴这样对弗兰西斯科发号施令;他感觉到一种自信、好笑和父亲一般的关爱。他洗掉弗兰西斯科脸上的污垢,给他的太阳穴、手和烧伤的胳膊肘敷上抗感染药和自贴绷带。弗兰西斯科默默不语地听从着他的摆布。
里尔登的声音里带着无比的敬重问道,“你是从哪儿学的这一手?”
弗兰西斯科耸了耸肩膀,“我就是在各种各样的炼钢炉旁边长大的。”他漠然地回答。
里尔登猜不透他脸上的表情:那是非常特别的一种沉静,仿佛有一幅他自己才知道的神秘景象牢牢地锁住了他的眼睛,并且让他抿紧了嘴,流露出一股凄凉、酸楚和痛苦的自嘲。
直到返回办公室他们才再次开口说话。
“你知道,”里尔登说,“你在这里所说的一切都是对的,但那只不过是一部分而已。另外的那部分就是我们今晚所干的事,难道你看不出来?我们可以行动起来,他们不能。所以从长远来看,无论他们把我们怎么样,我们都会赢。”
弗兰西斯科没有回答。
“听着,”里尔登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儿,你这辈子从来就不想真正地干一天活儿。我过去觉得你是太自负了,但我现在明白,你根本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出色。暂时别去想你的那些财产了,来我这里干吧。我可以随时让你从一个工头干起。也许你不知道这会为你带来什么,但几年后,你就会珍惜并管理好德安孔尼亚公司了。”
他本以为会听到爆发出的一阵大笑,并且准备好了去争论一番;然而,他看见弗兰西斯科的头慢慢地摇着,似乎不相信他自己的声音,似乎在担心自己会忍不住同意下来。半晌,他说道,“里尔登先生……我想,要是能给你做一年的高炉工头,这后半辈子不要了我都愿意。但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不要问了,这是……一件私事。”
在里尔登心目中,弗兰西斯科的形象曾经非常可憎,但又有抵挡不住的诱惑力,他光彩夺目,不知愁为何物。此刻他从弗兰西斯科的眼睛里看到的,是一种平静的、牢牢控制一切的目光,在忍耐着他所承受的折磨。
弗兰西斯科默默地伸手去取他的外套。
“你不是就要走吧?”里尔登问道。
“我是要走。”
“你不打算把要跟我说的话说完吗?”
“今晚就不讲了。”
“你想让我回答一个问题的,是什么?”
弗兰西斯科摇了摇头。
弗兰西斯科的笑容像是痛苦的呻吟一般,这是他唯一的一次呻吟,“我不是想要问什么,里尔登先生。我知道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