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
我翻过一页,却看见一片空白。故事就在这儿结束。我已经读了好几个小时。
我发着抖,几乎无法呼吸。我觉得在刚刚过去的几小时里我不仅过完了整整一生,而且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我不再是今天早上跟纳什医生见面、坐下来读日记的那个人了。现在我有了一个过去,找到了自己。我知道自己拥有什么、失去过什么。我意识到自己在哭。
我合上日记,强迫自己冷静,现实世界重新在我眼前鲜明起来。卧铺所在的房间里暮色正在降临,屋外街道上传来探钻声,脚边有个空空的咖啡杯。
我看着身旁的时钟,突然吃了一惊。到这时我才发现它是日志里提到的那一块。我发现面前跟日志里提到的是同一个客厅、我是同一个人。到这时我才完完全全明白过来刚刚在读的原来是我自己的故事。
我拿着日志和咖啡杯进了房间。在那里,在厨房的墙壁上,同一块白板在今天早上见过,上面用规整的大写字母列着跟今早同样的建议事项,我自己加上的一条也没有变:为今天晚上出门收拾行李?
我看着它。它让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可我说不清是为什么。
我想到了本。生活对他来说一定十分艰难:我永远不会知道醒来时身边躺着的是谁;永远无法确定我能够记起多少、我能够给他多少爱。
可是现在呢?现在我明白了。现在我所知道的足够让我们两个人重建生活。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按计划跟他谈过了。一定是谈过了,当时我那么确定那样做是正确的。可是日记里没有记录,实际上,我已经有一个星期没有写过一个字了。也许我把日志给了纳什医生,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记录。也许我感觉既然已经跟本共享了日志,也就没有必要再在里面记录了。
我翻开日志的扉页。就在那儿,用的是同样的蓝色墨水。五个潦草的字也在我的名字下方不要相信本。
我拿出笔划掉了字迹。回到客厅我看见了桌上的剪贴簿,里面仍然没有亚当的照片。今天早上他还是没有跟我提到他,他还是没有给我看金属盒里的东西。
我想到了我的小说《致早起的鸟儿》接着看了看手里的日志。一个念头不请自来。如果一切都是我编造的呢?
我站了起来。我需要证据。我要找到日志内容和现实生活之间的联系,证明我读到的过去不是凭空捏造的结果。
我把日志放进包里,走出了客厅。楼梯的尽头处立着大衣架,旁边摆着一双拖鞋。在楼上我能找到本的书房、找到文件柜吗?我会在底层抽屉里找到那个藏在毛巾下面的灰色金属盒吗?钥匙会在床边的最底下一个抽屉里吗?
如果一切都是真的,我会找到我的儿子吗?
我必须知道。我两步迈作了一步上了楼梯。
办公室比我想象中要小,甚至比我预料的整洁一些,可是柜子的确在那儿,颜色是跟枪支一般的金属灰。
底层抽屉里是一条毛巾,下面盖着一个盒子。我抓住它,打算把它拿起来。这么做似乎有点傻,因为它要么是锁的、要么就是空的。
都不是。在盒子里我找到了我的小说。不是纳什医生给我的那一本——封面上没有咖啡杯印,纸质看来很新。这一定是本一直留着的一本,等着我明白过来、再次拥有它的那一天。我很好奇纳什医生给我的那本上哪去了。
我把书拿了出来,书下面压着一张孤零零的照片。相片中是我和本,正对着镜头微笑,尽管我们脸上都露出悲伤的神情。看上去是最近的照片,我的脸跟镜子里看见的差不多,而本看起来也是早上离开家的模样。背景里有所房子,一条砾石车道,一盆盆艳丽的红色天竺葵,有人在后面写上了“韦林之家”。这张照片肯定是在他去接我、把饿哦带回这里的那天照的。
不过只有这些,没有其他的照片。没有亚当的,甚至没有日记里记录着的、我以前在这儿发现过的那些照片。
肯定有个理由,我告诉自己。一定有。我翻看了桌子上堆着的文件:杂志、售卖电脑软件的目录、一份学校的时间表,上面用黄色笔标出了一些栏目。还有一封封着口的信——我一时冲动拿了它——可是没有亚当的照片。
我下楼给自己弄了杯喝的。开水,加上茶包。不要让水煮太长,不要用勺子的背面压茶包,不然的话会挤出太多丹宁酸,冲出来的茶会发苦。为什么我记得这些却不记得分娩?电话铃响了,在客厅的某个地方。我从包里拿出了手机——不是翻盖的那一只,而是我丈夫给的那只——接起了电话。是本。
“克丽丝?你没事吧?你在家吗?”
“是的。”我说,“是的。谢谢你。”
“今天你出过门吗?”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熟悉,却莫名有些冷冰冰的。我回想起我们的上一次谈话。我不记得那时他告诉我我跟纳什医生约过时间。也许他真的不知道,我想。也有可能他是在试探我,想知道我是否会告诉他。我想起了写在约会日程旁边的提示。“不要告诉本。”写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肯定还不知道可以信任他。
现在我相信他,我们之间再谎言。
“是的。”我说,“我去看了个医生。”他没有说话。“本?”我说。
“抱歉,是的。”他说,“我听见了。”我注意到他并不惊讶。这么说他早已经知道我在接受纳什医生的治疗。“我在下班回来的路上。”他说,“有点麻烦。听着,我只是要提醒你记得收拾好行李,我们要去……”
“当然。”我说,接着加了一句,“我很期待!”说出口以后,我意识到这时事实。出门对我们有好处,我想,离开家。对我们来说,这可以是另一个开始。
“我很快就会回家。”他说,“你能想办法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吗?我回家以后会帮忙,可是如果早点出发会好些。”
“我会试试。”我说。
“备用卧室里有两个包,在衣橱里。用它们装行李。”
“好的。”
“我爱你。”他说。然后,过了很长时间,在他已经挂了电话之后,我告诉他我也爱他。
※※※
我去了洗手间。我是一个女人,我告诉自己。一个成年人。我有一个丈夫。我爱的丈夫。我回想着日志里读到的东西,想着我们做爱,他和我上床,我没有写我很享受。
我能享受性爱吗?我意识到我甚至连这点都不知道。我冲了马桶,脱掉长裤、紧身裤、内裤,坐在浴缸边上。我的身体是如此陌生,我并不了解它。这个身体连我自己都不熟识,那我又怎么会乐意让他去迎合别人?
我锁上浴室的门,分开了两条腿。刚开始是微微一条缝,后来越张越开。我掀起衬衣往下看。我看见了在想起亚当那天见到的妊娠纹,还有蓬蓬的阴毛。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剃过、不知道自己是否选择不因自己或者丈夫的喜欢改变它。也许这些事情已经不再重要了,现在不重要。
我把手合在耻骨的突起上,手指按在阴唇、轻轻地把它们分开。我用指尖拂着那个器官的顶端——那一定是我的阴蒂——按下去,轻轻挪动着手指,这些动作已经隐隐让我感觉有些兴奋,它预示着即将来临的感官之乐,而并非是确定的感受本身。
我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两个包都在备用卧室里,在他告诉我的地方。两个包都致密结束,其中一个稍稍大一些。我拿着它们穿过房间进了卧室——今天早上我就是在这里醒过来的——把包放到床上。我打开顶层抽屉看见了自己的内衣,摆在他的内裤旁边。
我给我们两个人都挑了衣服,找出了他的妹子、我的紧身衣。我想起在日志里写到的我们做爱的那一晚,意识到我肯定有双吊袜帯放在房间里什么地方。现在要是能找到吊袜带随便身带上的话倒是不错,我想。可能对我们两人都是好事。
我走到衣柜旁挑了一条长裙、一条短裙、几条长裤,一条仔裤。我注意到了柜底的鞋盒子——一定是以前藏日志用的——现在里面空荡荡的。我不知道出去度假时我们会是一对什么样的情侣:傍晚我们是会在饭店待着,还是会去舒适的酒吧轻轻松松地享受融融的红色火焰带来的暖意。我好奇我们是会选择步行一般去城市和周边各处探寻,还是搭上一辆出租车去游览经过仔细挑选的景点。至今为止,有些事情我还不了解。生命中余下的时间里,正是这些事情可以让我去探究、去享受。
我随意给我们两个人都挑了些衣服,叠好放进了手提箱。这时我感觉身体一震,一股力量突然向我涌来,我闭上了眼睛。眼前是一幅图像,明亮,却闪烁着微光。刚开始景象并不清晰,仿佛它在摇摆不定,既遥不可及有无法看清,我尽力张开意识的双臂向它伸出手去。
我看见自己站在一个提包前面:一个有点磨损的软皮箱。我很兴奋。我觉得再次年轻起来,像一个要去度假的小孩,或者一个准备约会的少女:一心好奇着事情会怎么发展,究竟他会不会让我跟他回家,我们会不会上床。我感觉到了那种新奇、那种期待,可以品尝到它的滋味。我用舌头裹着这种感觉,细细地品尝着它,因为我知道它不会持续太久。我一个接一个地打开抽屉,挑着衬衫、长裤、内裤。令人兴奋的、性感的。那种你穿上只为了让人想脱下它的内裤。除了我正穿着的平底鞋,我多带了一双高跟鞋,又拿出来,再放回去。我不喜欢高跟鞋,可是这个晚上跟幻想有关,跟打扮有关,跟成为不一样的我们有关。这些都弄完以后我才开始收拾实用的东西。我拿了一个亮红色皮革加衬洗漱包,放进香水、沐浴液、牙膏。今天晚上我想显得美丽一些,为了我爱的男人,为了我曾经一度差点失去的男人。我又放了浴盐。橙花的。我意识到我正在回想起一个夜晚,那时我在收拾行装准备去布赖顿。
记忆消失了。我睁开了眼睛。那时我不知道我收拾行李去见的男人会把一切从我身边夺走。
我继续为我的男人收拾行李。
我听见一辆车在屋外停了下来,引擎熄火了。一扇门打开了,然后关上。一把钥匙插件了锁孔。本。他来了。
我感觉到紧张、害怕。我跟他今天早上离开的不是同一个人;我已经知道了自己的故事,我已经发掘了我自己。他看到我会怎么想?会说什么?
我一定要问他是否知道我的日志、是否读过、有什么想法。
他一边关门一边大喊。“克丽丝!克丽丝!我回来了。”不过他的声音并不精神,听起来很疲倦。我也大喊回去,告诉他我在卧室里。
他踩上了最低一层台阶,楼梯嘎嘎吱吱地作响,他先脱了一只鞋,接着又是一只,这时我听见了呼气的声音。现在他会穿上拖鞋,然后他会来找我。现在我知晓他的日常习惯了,这让我感到一种快乐——我的日志给我提供了答案,尽管我的记忆帮不上忙——可是当他一步一步地登上楼梯时,另外一种情绪攫住了我的心:恐惧。我想到了写在日志扉页上的东西:不要相信本。
他打开了卧室的门。“亲爱的!”他说。我没有动。我还坐床边,身旁是打开的袋子。他站在门边,直到我站起来张开双臂他才走过来吻我。
“今天过得怎么样?”我说。
他脱下领带。“噢。”他说,“别谈这个。我们要去度假!”
他开始解衬衫扣子。我本能地想要挪开目光,却一边拼命忍住一边提醒自己他是我的丈夫、我爱他。
“我收拾好包了。”我说,“希望给你带的东西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你想要带什么。”
他脱下长裤,对折起来挂在衣橱里:“我敢肯定没有问题。”
“只不过我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他转过身,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看见了他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恼意。“我先看一下,然后我们再把袋子放上车。没问题的,谢谢你开了个头。”他坐在梳妆台旁边的椅子上,穿上了一条退色的蓝色仔裤。我注意到仔裤正面有一条熨出来的清晰折痕,体内那个二十多岁的我几乎控制不住地觉得他很好笑。
“本,”我说,“你知道今天我去过哪里?”
他看着我。“是的。”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纳什医生?”
他转身背对着我。“是的。”他说,“你告诉我了。”我看见他在梳妆台旁的镜子里的倒影。我嫁的男人变出了三个影子。我爱的男人。“一切。”他说,“你全都告诉我了,我什么都知道。”
“你不介意吗?我去看他?”
他没有回头:“我希望你原来在去看他之前就先告诉我。不过,不,我不介意。”
“我的日志呢?你知道我的日志吗?”
“是的。”他说,“你告诉我了,你说它起了作用。”
我有了一个念头:“你读过吗?”
“没有。”他说,你说那是个人的私密,我绝对不会看你私密的东西。”
“不过你明白我知道亚当?”
我看见他缩了一缩,仿佛我的话狠狠地击中了他。我有些惊讶,我原以为他会高兴的,为他不再需要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亚当的死而高兴。
他看着我。
“是的。”他说。
“一张他的照片都没有。”我说。他问我是什么意思。“到处都是照片,可是没有一张是他的。”
他站起身向我走来,坐在我身旁的床上。他握住了我的手。我真希望他不再这么对待我:把我看地这么脆弱,好像一碰就会碎掉,好像真相会让我崩溃。
“我想给你个惊喜。”他说。他伸手到床底找出了一个相册。“我把它们放在这儿了。”
他把相册递给我。相册沉甸甸的,是黑色,本来是仿造黑色皮革风格进行的封面装订,可惜看起来并不像。我翻开封面,里面是一堆照片。
“我想吧照片放好。”他说,今天晚上作为礼物给你,可是时间不够了,我很抱歉。”
我一张张地看看这些照片,它们乱成了一团。照片里有婴儿时期的亚当,小男孩亚当。这些一定是原来放在金属盒子里的相片。有一张引起了我的注意。这张照片里的亚当是个年轻人,坐在一个女人身边。“他的女朋友?“我问。
“其中一个女朋友。“本说,”他和这一个在一起的时间最长。”
她很漂亮,金发碧眼,头发剪得短短的,她让我想起了克莱尔。照片中的亚当直视着镜头,笑容,她微微扭头望着他,脸上又是幸福又有些不满。他们之间充满了心照不宣的气氛,仿佛他们跟镜头后面的那个人——不管他是谁——正在一起分享一个好笑的笑话。他们很开心,想到这个我也开心了起来。“她叫什么名字?”
“海伦,她叫海伦。”
我心里一寒,意识到我想到她的时候使用的是过去时,下意识地觉得她也死了。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如果死的人是她呢,但我接着压下了这个念头,不让它生根发芽。
“他死的时候他们还在一起吗?”
“是的。”他说,“当时他们在考虑订婚。”
她看上去如此年轻,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她得眼睛折射着五光十色的未来,生活对她来说充满了可能性。她还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难以承受的痛苦。
“我想见见她。”我说。本从我手里拿走了照片,他叹了口气。
“我们没有联系了。”他说。
“为什么?”我说。我已经在脑子里机会好了,我们可以互相安慰。我们会分享一些东西,一种共识,一份深深埋藏在我们所有人心中的爱,即使不是为了对方,也至少是为了我们都失去了的东西。
“吵过架。”他说,“一些难以处理的事情。”
我看着他,我可以看出他并不想告诉我。那个写信给我的男人,相信我、照顾我的男人,因深爱我而离开我却又回来找我的男人,似乎已经消失了。
“吵过架?”
“吵过架。”他说。
“是在亚当死前还是之后?”
“都有。”
寻求支柱的幻想破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心烦意乱的感觉。如果亚当和我也曾经吵过架怎么办?他一定会站在他的女朋友一边,而不是选择他的母亲吧?
“亚当和我关系亲密吗?”我说。
“噢,是的。”本说,“直到你不得不去医院,直到你失去了记忆。当然那以后你们也很亲密,是你能做到的最亲密的程度。”
他的话像一记重拳一样击中了我。我意识到在他的母亲患上失忆症时亚当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儿,理所当然我从来不认识我儿子的未婚妻,每天我见到他都像第一次见面。
我合上了相册。
“我们能带上这本相册吗?”我说,“我想待会再仔细看看。”
我们喝了点东西,我把行装收拾起来,本在厨房里冲了些茶,然后我们钻进了车里。我查看过确实带了手提袋,日志还装在里面。本往我给他准备的包里加了几件东西,还带上了另外一个包——是他今早上班带着的皮革挎包——加上从衣橱深处找出的两双徒步靴。他把这些东西塞到行李箱的时候我站在门边,然后等着他检查确保门都已经关好、窗户已经全部锁上。我在问他路上要花多少时间。
他耸了耸肩膀。“看路况。”他说,“出了伦敦很快就到了。”
明明是拒绝回答,表面上却回答了问题。我好奇他是不是一直都是这样。我想知道是否多年以来反复告诉我同样的事情已经消磨了他的耐心,让他厌倦到再也提不起精神告诉我任何事情了。
不过他是一个谨慎的司机,至少我可以看出这点。他慢慢地往前开,不时查一查镜子,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慢下来。
我想知道亚当开不开车。我猜他在部队一定要开车,可是休假的时候他开车吗?他会来接我——他那个生病的母亲——带我出游、带我去他觉得我会喜欢的地方吗?还是他认定这么做毫无意义,无论当时我有多么开心,一觉之后都会像房顶的积雪一般消融在暖和的天气里呢?
我们在高速公路上,驱车出城。开始下雨了。巨大的雨滴恨恨地拍打在挡风玻璃上,先是定定地凝住一会儿,然后飞快地沿着玻璃滑下。远方夕阳正在落山,它慢慢地沉入云下,将水泥森林的城市涂上柔和的橙色光芒。景色美丽而震撼,我却在其中挣扎。我如此渴望我的儿子不再只是抽象的存在,可是没有实实在在的关于他的记忆,我做不到。我一次又一次地绕回了那个事实:我不记得他,因此他和本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闭上了眼睛。我会想起今天下午读过的关于儿子的事情,一幅图像突然在面前炸开——蹒跚学步的亚当沿着小道推着蓝色的三轮车。可是即使为之惊叹不已,我也知道这副图像不是真的。我知道我不是在回想发生过的事情,我是想起了今天下午读日志时自己在脑海中造出的景象,而那一幕又是对较早的记忆的追忆。大多数人可以借由对回忆的回忆追溯到多年以前,追溯过几十年,但对我来说,只有几个小时。
既然无法想起我的儿子,我退而求其次做了另外一件事,只有它能够安抚我躁动不安的心灵。我什么也不想。完全空白。
汽油味,又浓又甜。我的脖子有点痛。我睁开了眼睛。在眼前我看见湿漉漉的挡风玻璃被我呼出的气罩上了一层雾,透过玻璃可以看见远处的灯光模模糊糊的,看不太清楚。我意识到我一直在打瞌睡。我靠在玻璃上,头很别扭地歪着。车里安安静静的,引擎已经熄火。我转过头。
本在那儿,坐在我的旁边。他醒着,目光透过车窗落在前方。他没有动,甚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已经醒了,而是继续盯着前面,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在黑暗中分不清是喜是怒。我扭头去看他在看什么。
在挡风玻璃上飞溅的雨水前,是汽车的前盖,再往前是一道低矮的木头栅栏。在我们身后的街灯发出的光亮里,栅栏隐约露出模糊的轮廓。我看不清栅栏后面的东西,只看见一片广阔而神秘的黑暗,月亮悬在当空,那是一轮低垂的满月。
“我爱海。”他说话的时候没有看我,我意识到我们停在了一个悬崖上,已经远远驶到了海岸线。
“你不喜欢吗?”他转向我。他的眼睛似乎无比悲伤。“你爱大海,是吧,克丽丝?”他说。
“是的。”我说,“我爱海。”他说话的感觉仿佛他不知道我的回答,仿佛以前我们从来没有到过海边,仿佛我们从来没有一起度过假。恐惧在我心里烧了起来,可是我在跟它抗争。我努力要留在这儿,留在现在,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努力回想今天下午从日志里了解到的一切:“你是知道的,亲爱的。”
他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以前你一直是的,可是现在我不再确定了。你变了。自从出了事以后,这些年来你变了。有时候我不知道你是谁,每天我醒来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
我沉默着。我想不出什么可说的。我们都知道如果我试图为自己辩解、告诉他他错了的话是毫无意义的;我们都知道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每一天我跟另一天有多么不一样。
“对不起。”我说。
他看着我:“哦,没关系。你不需要道歉。我知道那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不是你的错。我猜,我有点不公平,只为自己考虑。”
他扭头望着车窗外的大海。远处有孤零零的一盏灯。浪里的一艘船,在黑沉沉的海面上亮出一点儿光。本说话了:“我们会没事的,对吧,克丽丝?”
“当然。” 我说,“我们一定会的。这对我们是一个新的开始。现在我有了我的日志,纳什医生会帮我。我越来越好了,本。我知道我在好转。我想我要重新开始写作,没有理由不这样做。我会没事的。不管怎么样现在我联系上了克莱尔,她可以帮我。”我有了一个主意。“我们三个人可以聚一聚,你不觉得吗?像以前一样!像在大学里的时候!我们三个人。还有她的丈夫,我想——我想她说过有个丈夫。我们可以一起待着,会没事的。”我的心思停留在日志中提到的他说过的慌上,停留在我多次无法相信他的事实上,可是我赶开了这些念头。我提醒自己一切都已经解决了,现在轮到我坚强了,积极起来。“只要我们承诺永远对彼此坦诚。”我说,“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转头面对着我:“你的确爱我,对吗?”
“当然,我当然爱你。”
“你原谅我吗?原谅我离开过你?我不想那样做的。我别无选择。我很抱歉。”
我握住了他的手。它既温暖又冰冷,稍微有点湿。我想要用两只手握着它,可是他既不迎合也不抗拒,相反他的手毫无生气地放在膝盖上。我捏了捏它,直到那时他似乎才注意到我在握着他的手。
“本,我能理解,我原谅你。”我看着他的眼睛。它们也显得死气沉沉的,仿佛它们已经见过无数恐怖的景象,已经再也承受不住了。
“我爱你,本。”我说。
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吻我。”
我照做了,接着,当我抽回身体时他低声说:“再来一次。再吻我一次。”
我又吻了他。可是,即使他接着又提出了同样的要求,我却无法第三次吻他。我们凝视着窗外的海,看着水面倒映的月光,看着汽车挡风玻璃上的雨滴反射着一旁经过的车灯的光亮。只有我们两个人,手握着手。两个人在一起。
我们在那儿坐了很久,感觉像有几个小时。本在我的身边,凝望着大海。他的目光在水面上逡巡,仿佛在寻找着什么,像要在黑暗中寻找答案。他不说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带我们两人到这儿来、他希望找到什么。
“今天真的是我们的纪念日?”我说。没有回答。他似乎没有听到我说话,因此我又说了一遍。
“是的。”他轻声说。
“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不。”他说,“是纪念我们相遇的夜晚。”
我想问他我们是否应该庆祝,还想告诉他这不像庆祝,反而似乎有些让人痛苦。
我们身后熙熙攘攘的街道已经安静下来,月亮高高地爬上了天空。我开始担心我们会一整夜待在外面看海,周围却哗哗地下着雨。我假装打了个哈欠。
“我困了。”我说,“我们可以去酒店吗?”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好的。”他说,“当然,抱歉。好的。”他发动了汽车:“我们现在就去。”
我松了一口气。我既渴望睡觉,又害怕它。
我们沿着一个村庄的边缘前进,海岸公路时升时降。前方一个大一些的城镇亮着盏盏灯火,光亮越来越接近,透过湿漉漉的玻璃渐渐变得清晰。道路变得热闹起来,出现了停泊着船只的港湾、商店和夜总会,接着我们进到了城里。在我们的右边,每一栋建筑似乎都是一间酒店,风刮着空着广告位的白色招牌。街上人来人往;要么是时间没有我原来以为的那么晚,要么这就是那种日夜尽欢的城市。
我看着窗外的海。伸进水面的码头上涌满了灯光,一端有个游乐场。我可以看见一个圆顶建筑、过山车、一部螺旋滑梯。我几乎可以听见游客们发出的惊叫声——在沥青一般黑沉沉的海面上,他们被甩起来转着圈。
我的心中莫名其妙地涌上一阵不安。
“我们现在在哪里?”我说。码头入口处写着一些字,明亮的白色灯光把它们衬托得格外鲜明,可是隔着布满雨水的挡风玻璃我没有办法看清楚。
“我们到了。”我们开上了一条小街,停在一座房屋前面,本说。大门的檐篷上有字:丽晶旅馆。
旅馆前有一道阶梯通向大门,一堵装饰得很华丽的围墙把旅店和街道隔开。门边是一个裂开的小花盆,过去里面肯定种过灌木,但现在是空荡荡的。一种强烈的惊恐紧紧攫住了我的心。
“我们以前来过这儿吗?”我说。他摇摇头。“你确定吗?这儿看起来很眼熟。”
“我确定。”他说,“我们可能在附近什么地方待过一次,你也许是想起了那次。”
我努力放轻松。我们下了车。旅馆旁边有个酒吧,透过酒吧的大玻璃窗户我可以看见一群群酒客和位于酒吧深处的舞池,那里传来阵阵强劲的音乐节拍,却被玻璃挡住了。“我们去登记入住,然后我会回来拿行李。好吧?”本说。
我紧紧地把大衣裹在身上。晚风很凉,大雨滂沱。我赶紧跑上了台阶,打开前门。玻璃上贴着一块告示。暂无空房。我穿过房间进了大厅。
“你已经订好房间了?”当本赶来时,我说。我们站在一条走廊里。再往里面有一扇门半开着,门后传来了电视机的声音,它的音量开得很大,与隔壁的音乐互不相让。旅馆没有前台,不过一张小桌子上放着一个电铃,旁边的提示指点我们摁铃招呼服务。
“是的,当然。”本说,“别担心。”他按了按铃。
有好一阵子没有反应,接着一个年轻男人从屋子后面的某个房间里走过来了。他又高又笨拙,我注意到尽管他穿的衬衣跟他的体格比起来大得惊人,他却没有把衬衫塞进长裤里。他跟我们打了招呼,仿佛一直在等我们,不过态度并不热情。我等着他和本办好手续。
显然这家旅店有过比现在辉煌的日子。地毯上有些地方已经磨薄,门口附近的画也已经磨损、被人涂过。休息室对面的是另外一扇门,上面写着餐厅。再往里走是几扇门,我想在门后可能就是厨房和旅馆管理员的私人房间。
“现在我带你去房间,好吗?”办完手续后高个子男人说。我意识到他是在跟我说话;本已经在往外走,大概是去拿行李。
“好的。”我说,“谢谢你。”
他递给我一把钥匙,我们走上了楼梯。在楼梯的第一个平台处是几个房间,可是我们绕过它们又上了一段楼梯。我们爬得越高房子似乎缩得越小,天花板变矮了,墙壁也向我们合拢过来。我们又经过了一间卧室,站到了最后一段台阶的起端,这些楼梯通向的一定是屋子的最高处。
“你的房间在那儿。”他说,“那里只有一个房间。”
我谢了他,他转身下楼,我上楼向我们的房间走去。
我打开了门。房间很黑,尽管在屋子的顶部,却比我预想的要大。我可以看到对面的一扇窗,窗户后亮着一盏昏暗的灰色灯,映照出了家具的轮廓:一张梳妆台,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把扶手椅。隔壁酒吧的音乐一下下敲击着,不再清晰,变成了沉重的、闷闷的低音。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恐惧再次笼罩了我,跟在旅馆外遇到的恐惧是同一种感觉,但不知道为什么更加糟糕。我的身体凉了起来。有什么不对劲,但我说不清楚。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觉得难以呼吸。我觉得自己仿佛快要淹死了。
我闭上了眼睛,仿佛希望再睁开的时候房间看起来会变个样,可是事情并非如此。我心中充满了恐惧,不知道如果打开灯的话会发生些什么,仿佛这个简单的动作会带来灾难,毁灭一切。
如果我扔下笼罩在黑暗中的屋子转身下楼的话会怎么样呢?我可以平静地经过那个高个子男人,穿过走廊,如果有必要的话再经过本,走出去,走出这家酒店。
不过毫无疑问地,他们会认为我疯了。他们会找到我,把我带回来。那我会怎么跟他们说?那个什么也不记得的女人有种她不喜欢的感觉,感到了一些蛛丝马迹?他们会觉得我很可笑。
我跟我的丈夫在一起,我到这里是为了跟他和解。待在本的身边我很安全。
于是我开了灯。
灯光耀眼,我努力让眼睛去适应环境,接着看见了屋子。并不起眼。没有什么可害怕的。地毯是蘑菇灰色,窗帘和壁纸都是花朵样式,不过不般配。梳妆台上有三面镜子,一幅画着鸟的画已经褪了色,挂在梳妆台上。一张藤条扶手椅的垫子上却又是另外一种花朵样式。床上罩着橙色的床罩,上面有菱形花样。
对于准备度假的人们来说,我看得出订到这样一种房间会让他们失望,可是虽然本给我们预定了这个房,我却没有感觉到失望。熊熊的恐惧已经烧光了,变成了担心。
我关上门,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我在犯傻。妄想。我必须忙起来,做点事情。
屋里感觉有些冷,一丝微风吹拂着窗帘。窗户是开着的,我走过去关上了它。关窗户前我向屋外望了望。我们的屋子很高;街灯远远地在我们的脚下;海鸥静静的伫立在街灯上。我的目光越过窗外的屋顶,看见了悬在天空的冷月、远处的大海。我可以辨认出码头、螺旋滑梯、闪烁的灯光。
然后我看见了它们。那些字,在码头的入口处。
布赖顿码头。
尽管夜晚寒冷,尽管身体发着抖,我感觉眉毛上结起了一滴汗。现在讲得通了。本带我来了这儿,布赖顿,灾难在我身上发生的地方。但是为什么呢?难道他以为回到夺去我的生活的地方我会更有可能记起发生了什么?他是否认为我会想起是谁这样对我?
我记得读到过纳什医生曾经建议我来这里,我告诉他不行。
从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说话声。高个子男人一定正把本带到这儿,到我们的房间里来。他们会一起搬行李、把它抬上楼梯,绕过难走的平台。他很快就会到这儿。
我应该告诉他什么?说他错了,带我到这儿来不会有什么帮助?说我想回家?
我向门口走去。我会帮忙把行李搬进来、打开,然后我们会睡上一觉,然后明天——我突然想了起来。明天我又会什么都不知道了。本放在他的皮包里的一定是这些东西。照片、剪贴簿。他会用带来的东西又一次解释他是谁、我们在哪里。
我想知道自己是否带了日记,接着想起来曾经拿了它放在包里。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今晚我会把它放在枕头下面,那样明天我就会找到它、读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能听出本在平台上。他在跟高个子男人说话,讨论如何安排早餐。“我们很可能想在房间里吃。”我听见他说。一只海鸥在窗外发出了鸣叫,吓了我一跳。
我向门口走去,然后看见了它。在我的右手边。那是个卫生间,开着门。一个浴缸,一个马桶,一个水池。不过吸引我注意的是地板,它让我满心恐惧。地板上铺着瓷砖,图案很少见:黑色和白色成对角线交替着,让人发狂。
我张开了嘴,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变冷。我想我听见自己喊出了声。
那时我明白了。我认出了那个图案。
我认出的不仅仅是布赖顿。
以前我曾经来过这里。这个房间。
门开了。本进来的时候我没有说话,但我的脑子里思绪飞奔。这是我受袭的那个房间吗?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会来这里呢?前一阵子他甚至根本不想告诉我我被袭击的事,怎么突然就转变态度带我到了事发的房间呢?
我可以看到高个男人就站在门外,我想叫他,让他留下来,可是他转身离开了,本关上了门。现在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
他看着我。“你没事吧,亲爱的?”他说。我点点头说没事,可是感觉这个词仿佛是被我挤出来的,我感觉体内有一股股恨意在翻涌。
他握住了我的胳膊。他勒得有点太紧了;再紧一点的话我就会开口说几句,如果再松一点儿的话我怀疑我都不会注意到。“你确定吗?”
“是的。”我说。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一定知道我们在哪里、这意味着什么。他一定一直在计划这一切。“是的,我没事。我只是觉得有点累。”
接着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纳什医生。一定跟他有关。否则为什么本——这么多年来他本来早就可以这么做却一直没有——现在决定把我带到这儿来呢?
他们一定联系过了。也许在我把和纳什医生的会面告诉本以后,他打过电话给他。也许上周某个时候——我对上周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安排了这一切。
“你为什么不躺下?”本说。
我听见自己说话了。“我想我会的。”我转身面对着床。也许他们一直有接触?纳什医生说的可能都不是真的。我想像着他在跟我说完再见以后拨打着本的号码,告诉他我的进展情况。
“好姑娘。”本说,“我本来想带香槟来的,我想现在去拿点来。有家商店,我想。不是很远。”他笑了:“然后我就回来找你。”
我转身面对着他,他吻了我。在这个地方,他的吻逗留着。他用嘴唇轻拂着我的唇,把他的手埋进我的头发里,抚摸着我的后背。我努力抵抗着逃开的冲动。他的手又往下挪了,沿着我的后背放到了臀上。我拼命咽了一口唾沫。
我谁也不能相信。不能相信我的丈夫,不能相信那个一直声称是在帮助我的人。他们两个人一直在共同密谋着这一天,他们显然已经认定当这一天到来时我要面对发生在过去的恐怖事件。
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好的。”我说。我悄悄掉开了头,轻轻地推了推他,让他放我走。
他转过身离开了房间。“我把门锁上。”他说着关上了门。“小心不为过……”我听到门外传来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开始恐慌起来。难道他真的打算去买香槟?还是去跟纳什医生见面?我不敢相信他瞒着我把我带到了这个房间里:又是一个谎言。我听见他下了楼梯。
我绞着双手坐在床边上。我无法让思绪冷静下来,没有办法停留在任何一个念头上。恰恰相反,我感觉念头纷杂,仿佛在没有记忆的思维中每一个想法都有太多成长迁徙的空间,在阵阵火花雨中跟其他的想法碰撞,再旋转着拉开距离。
我站了起来。我感觉很愤怒。想到他会回来倒上香槟,跟我一起上床睡觉,我就无法面对。我也不能忍受想到他的皮肤贴着我的皮肤,不能忍受夜里他的手会放在我身上抚摸我、压着我,促使我迎合他。我怎么做得到呢,在没有自我的时候?
我愿意做任何事,我想。任何事,除了那些。
我不能待在这儿,在这个毁了我的生活、夺走了我的一切的地方。我试着算出自己还有多少时间。10分钟?5分钟?我走到本的包旁边,打开了它。我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我没有在想为什么或者怎么做,想的只是我必须行动起来,趁本不在的时候,在他回到这里、事情再次改变之前。也许我打算找到车钥匙,弄开门下楼去,走到下着雨的街道上,找到车。尽管我甚至不敢肯定自己会开车,也许我打算试一试,钻进车里把车开得远远的,远远的。
或者我是打算找到一张亚当的照片;我知道它们在包里。我会只拿上一张,然后离开房间,逃跑。我会跑啊跑,然后,到了再也跑不动的时候我会打电话给克莱尔,或者任何一个人,我会告诉他们我再也受不了了,求他们帮帮我。
我把手深深地伸进了包里。我摸到了金属,还有塑料。软软的东西。然后是一个信封。我把它拿了出来,心想里面可能放了照片,却发现这是我在家里的办公室里发现的那一封。我一定是在收拾行李的时候把它放进了本的包里,本来是打算提醒他这封信还没有开过。我翻过信,看见封面上写着“私人信件”的字样,想也没想就开了封取出了信纸。
纸。一页又一页的纸。我认得它。淡淡的蓝线,红色的边。这些纸跟我日志里的一模一样,我一直在记的那一本。
然后我认出了自己的笔迹,开始明白过来。
我没有看到完整的故事。故事还有一些缺失的片段。许多页。
我在我的包里找到了日志。以前我没有注意到,可是在最后一页写有字的纸张后面,一整块日志被撕掉了。在靠近书脊的地方,那些日志页被整齐地切掉了,用一把手术刀或者一片刮胡刀片。
被本切掉了。
我坐在地板上,日志在我的面前散落着。这是我生命中缺失了的一个星期。我读了我的故事里余下的部分。
第一条记录标着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上面写着。是我跟克莱尔见面的那天。我一定是在晚上写的这条记录,在跟本谈过以后。也许我们终于还是进行了那场我所期待的对话。我坐在这儿,日志写道,在浴室的地板上,据称我每天早上在这所屋子里醒来已经有好几年了。我的面前摆着这本日志,手里拿着笔。我在写,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事情。
我的周围到处是一团团纸巾,湿漉漉的,浸透了眼泪和血。眨眼时我的视野变成了红色。血滴进了我的眼睛里,都来不及把它擦干净。
照镜子的时候我可以看见我眼睛上的皮肤割伤了,嘴唇也是一样。吞咽的时候我尝到血液的金属味。
我想睡觉。在某个地方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闭上眼睛,休息,像一只动物。
这就是我的本质。一只动物。活在一个个断裂的时间里,活在断开的一天天里,努力想要使所在的世界变得合理。
我的心跳加快了。我又回头读了这一段,眼神一遍又一遍地被一个词吸引:血。出了什么事情?
我读得快了些,我的思绪磕磕绊绊地追随着日志里的词语,从一行到下一行。我不知道本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能冒风险让他在我读完之前拿走这些日志。现在可能是我唯一的机会。
我认定最好是吃过晚饭以后跟他谈。我们是在休息室吃的——香肠和土豆泥,我们的碟子放在膝盖上——当我们两人都吃完以后我问他可不可以把电视关掉。他似乎不太情愿。“我要和你谈谈。”我说。
屋子里感觉太安静了,只有时钟的滴答声和远处城市发出的嗡嗡声。
“亲爱的。”本说着把碟子放在我们中间的咖啡桌上。碟子边上放着一块嚼了一半的肉块,浅浅的肉汁里漂着豌豆。“一切都还好吗?”
“是的。”我说,“一切都好。”我不知道怎么说下去。他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等着。“你爱我没错,对吧?”我说。我感觉自己几乎是在收集证据,免得以后遇上异见。
“是的。”他说,“当然了。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本。”我说,“我也爱你,而且我理解你以前做那些事情的原因,可是我知道你一直在对我撒谎。”
几乎是在这句话说完的一刹那我就后悔了。我看见他畏缩了。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话,眼睛里露出了受伤的神情。
“你是什么意思?”他说,“亲爱的——”
现在我不得不继续说下去,我已经一脚蹚进的河流让人无路可逃。
“我知道你是为了保护我才这么做的,把事情瞒着我,可是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要知道。”
“你是什么意思?”他说,“我没有骗你。”
我感到一阵怒火。“本。”我说,“我知道亚当。”
他随即变了脸色。我看见他在咽唾沫,扭开了头,面向着房间的角落。他从套衫的袖子上掸掉了什么东西:“什么?”
“亚当。”我说,“我知道我们有个儿子。”
我有点期待他会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可是随即意识到这次谈话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们以前就这么做过,在我看到我的小说那天,在其他我记起亚当的日子里。
我看见他马上要说话,但我不希望听到更多谎言。
“我知道他死在阿富汗了。”我说。
他闭上了嘴,又张开,模样几乎有些可笑。
“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告诉我的。”我说,“在几个星期前。当时你在吃饼干,我在浴室里。我下了楼告诉你我想起了我们有个儿子,甚至想起了他的名字,然后我们坐了下来,你告诉我他是怎么被杀的。你给我看了一些从楼上找出来的照片,我和他的照片,还有他写的信。一封是写给圣诞老人的——”悲伤再次淹没了我,我闭上了嘴。
本盯着我:“你想起来的?怎么——?”
“我一直在把事情记下来,已经记了几个星期。所有我记得的事情。”
“记在哪里?”他说。他已经抬高了嗓门,仿佛是在发火,尽管我不明白他为什么生气。“你把东西记在哪里?我不明白,克丽丝。你把东西记在哪里了?”
“我一直留着一个笔记本。”
“一个笔记本?”他说到笔记本的样子让人觉得它十分微不足道,仿佛我一直在用它来写购物清单或记电话号码。
“一本日志。”我说。
他在椅子上向前挪了挪,似乎要站起来:“一本日志?记了多久?”
“我不太清楚。几个星期?”
“我能看看吗?”
我感觉暴躁、恼火,下定决心不给他看。“不。”我说,“现在还不行。”
他非常愤怒。“日志在哪里?给我看。”
“本,那是私人的东西。”
他抓住这个词向我开火:“‘私人’?你是什么意思。‘私人’?”
“我是说它是私密的,你看的话我会觉得不舒服。”
“为什么不行?”他说,“你写我了吗?”
“当然写了。”
“写了什么?你记了些什么?”
怎么回答呢?我想到了对他的种种背叛。我对纳什医生说过的话、对他的绮念;我对丈夫的种种不相信以及我认定他做得出的那些事情。我想到了我讲过的谎话、我去见纳什医生的那些日子——还有克莱尔——于是我一个字也没有对他说。
“很多东西,本,我写了很多东西。”
“可是为什么呢?你为什么一直在记这些东西呢?”
我简直不敢相信他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我想弄明白我自己的生活。”我说,“我希望能够把日子一天一天地串起来,像你一样,像所有人都能做到的那样。”
“可是为什么呢?难道你不开心吗?难道你不再爱我了吗?难道你不想跟我一起在这里吗?”
他的这个问题让我吃了一惊。为什么他会认为理解我支离破碎的生活意味着我想要改变它呢?
“我不知道。”我说,“什么叫开心?我想,醒来的时候我很开心,尽管早上的这种感觉是不是靠得住我不太确定。可是当我照镜子发现自己比原来预料的老了20岁,我长出了灰头发,眼睛一圈有了皱纹时,我不开心;当我发现这许多年都已经被从身边夺走、已经白白地流逝,我不开心;所以我想很多时候我不开心。不,但这不是你的错。我和你在一起很开心。我爱你,我需要你。”
他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声音软了下来。“对不起。”他说,“就因为那场车祸,一切都毁了,我痛恨这个。”
我发现心中又升起了怒意,但我牢牢地抓住了它。我没有权利生他的气,他不知道我了解到了什么、不清楚的又是什么。
“本。”我说,“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我知道那不是一场车祸,我知道有人袭击了我。”
他没有动。他看着我,眼睛里一片空洞。我以为他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接着他说:“什么袭击?”
我提高了音量。“本!”我说,“别再这么做了!”我忍不住了。我已经告诉了他我一直在记日志,告诉了他我在把自己的故事一片片地拼凑起来,可是尽管很明显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他却仍然眼睁睁地准备对我说谎。“别他妈的继续骗我!我知道从来没有车祸这回事,我知道出了什么事。隐瞒真相装成别的样子一点儿用也没有。拒绝承认对我们没有好处。你一定不能再骗我了!”
他站了起来。他看上去非常高大,高高地凌驾于我之上,挡住了我的视线。
“是谁告诉你的?”他说,“是谁?是克莱尔那个贱人吗?她他妈的那张臭嘴怎么就这么大呢,跟你说了这么多谎话?她怎么就到处插话呢,也不管别人乐不乐意?”
“本——”我开口说。
“她一直恨我。为了离间我们,她什么都干得出来。不管什么!她在骗你,亲爱的,她在骗你!”
“不是克莱尔。”我说。我低下了头:“是别人。”
“是谁?”他喊道,“谁?”
“我在看一个医生。”我低声说,“我们一直在交流。他告诉我的。”
他一动也不动,只有右手拇指还在左手的指关节上慢慢地画着圈。我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听到他缓慢地吸气、停顿、吐气。当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压得很低,我花了好一番力气才听清楚。
“你是什么意思?一个医生?”
“他姓纳什。很明显他几个星期前联系上了我。”虽然话正从我的嘴里说出来,我却仍然感觉不是在讲自己的故事,而是在说别人。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我努力回想着。我记下了我们第一次谈话的内容了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我没有记下他说的话。”
“他劝你把事情记下来了?”
“是的。”
“为什么?”他说。
“我想好起来,本。”
“有作用吗?你们做了些什么?他给你吃药了吗?”
“不。”我说,“我们一直在做测试,一些联系。我做了一次扫描——”
拇指不再动了。他转身面对着我。
“一次扫描?”他的声音又大了些。
“是的。核磁共振成像,他说可能有帮助。在我刚刚生病的时候医院还没有真正开始使用这项技术,或者当时技术还没有这么先进——”
“在哪里?你一直在哪里作这些测试?告诉我!”
我开始觉得困惑。“在他的诊所里。”我说,“在伦敦,扫描也是在那儿。我记不清楚了。”
“你是怎么到那儿的?像你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到得了医生的诊所呢?”他的话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口气变得非常急迫,“怎么去的?”
我努力用镇定的口气讲话。“他一直来这里接我。”我说,“开车送我——”
他的脸上闪过失望的神色,接着变成了愤怒。这次谈话跟我计划的完全不一样,我从来没有打算让它变得这么沉重。
我必须努力把事情跟他解释清楚。“本——”我开始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出乎我的意料。本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源自身体深处的、沉闷的呻吟,呻吟的声势越来越大,很快他再也承受不住,吐出了一声可怕的吼叫,像是指甲刮在玻璃上一样。
“本!”我说,“怎么了?”
他转过身——摇摇晃晃地——把脸从我的面前扭开。我担心他是什么病发作了。我站起来伸出手让他来握。“本!”我又说了一遍,可是他不理睬,自己站稳了。当他向我转过身来时,他的脸通红,大睁着眼睛。我发现他的两个嘴角积着唾沫,看上去仿佛他戴上了什么奇形怪状的面具,面目完全扭曲了。
“你他妈的蠢贱人。”他说着向我走来,我朝后缩。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这事已经有多久了?”
“我——”
“告诉我!告诉我,你个婊子,多久?”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我的心中涌起了恐惧,慢慢地打了个转,又沉了下去。“什么都没有!”我又说了一遍。我可以闻到他嘴里的味道。肉和洋葱。唾沫飞溅到我的脸上、嘴唇上。我可以尝到他那热烘烘、湿漉漉的愤怒。
“你在跟他上床,不要骗我。”
我的腿抵上了沙发的边缘,我拼命地沿着沙发挪动,躲开他。可是他抓住了我的肩膀晃起来。“你一直就这样。”他说,“满嘴谎话的蠢婊子。我不知道以前我怎么会觉得你跟我不一样。你都做了些什么?嗯,趁我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或者你让他到这儿来?还是你们把车停在没人的地方,就在车里干?”
我感觉到他的两只手紧紧地抓着我,手指和指甲竟然穿过衬衫嵌进了我的皮肤。
“你弄痛我了!”我喊道,心里希望能让他从愤怒中清醒过来,“本!住手!”
他不再晃我,微微地松了手。这个抓着我的肩膀、脸上又是愤怒又是仇恨的男人跟那个写信让克莱尔转交给我的人似乎完全不可能是同一个人。我们怎么会变得如此互不信任?要经历多少误解才会从那时的情深义重变成现在的隔阂重重?
“我没有跟他上床。”我说,“他在帮我,好让我可以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在这里,和你在一起生活,难道你不希望这样吗?”
他的眼神开始在房间里飞快地四处躲闪。“本?”我又说了一遍,“说话!”他凝住了。“难道你不希望我好起来吗?难道这不正是你一直想要的、一直希望的吗?”他摇起头来。“我知道你是这么希望的。”我说,“我知道这是你一直想要的。”热泪沿着我的脸颊流下来,可在泪水中我还在说话,交织着一声声的抽泣。他仍然抱着我,不过现在动作很轻,我把双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我跟克莱尔见面了。”我说,“她给了我你写的信。我已经读了,本,在过了这么多年以后,我读过信了。”
纸面上有一块污渍,墨水,混着一团星星形状的水。写这些的时候我一定在哭。我接着读下去。
我不知道当时我以为接下来会怎么样,也许我认为他会投进我的怀抱,因为宽慰而轻轻抽泣,我们会站在那儿静静地抱着对方,直到我们两人都放松下来,直到感觉到我们再次心心相通。然后我们会坐下,从头到尾地把事情说清楚。也许我会上楼拿出克莱尔给我的信,我们会一起读,从此开始慢慢地在坦诚之上重建我们的生活。
可是,在接下来的一瞬间里似乎一切都没有动、一切都没有出声。没有呼吸声,没有路上的车流声。我甚至没有听见时钟滴答作响的声音。仿佛生命处在暂停期间,在两种状态之间的巅峰上徘徊。
接着僵局被打破了。本从我身边退开。我以为他要吻我,可是我的眼角却掠过一片模糊的影子,我的头上受了狠狠的一击,被打得扭到了一边。疼痛从下巴弥漫开。我倒了下去,沙发向我迎过来,我的后脑勺挨上了什么又硬又尖的东西。我大喊起来。又来了一击,接着又是一次。我闭上了眼睛等待着下一击——却什么也没有。相反,我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一扇门砰地关上。
我睁开眼睛,愤怒地喘息着。地毯从我的身边往外延伸,现在它变成了纵行的。离着我的头不远处是一个打碎的碟子,肉汁渗到了地板上,被地毯吸了进去。豌豆被踩进了小垫子的纹路里,还有一根嚼了一半的香肠。房间门开了,又啪的一声关上。脚步声下了楼梯。本走了。
我吐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我不能入睡,我想,一定不能。
我又睁开了眼睛。黑暗在远处旋转,传来一股肉的味道。我吞了口唾沫,尝到了血味。
我做了些什么?我做了些什么?
我确定他已经离开了,接着来到楼上找到了我的日志。血从我裂开的嘴唇往地毯上滴。我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的丈夫在哪里,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不知道我想不想他回来。
可是我需要他回来,没有他我活不下去。
我很怕,我想见克莱尔。
我放下日志,手伸向了额头。一碰就痛。今天早上看见的淤痕,我用化妆品盖上的那一块。本打过我。我又回头看日期:11月23日,星期五。是一周前的事情。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星期里我一直相信一切都会好的。
我站起来照镜子,它还在那儿,一个淡蓝色的伤痕,证明我写的是真的。我不知道为了解释自己的伤我是怎么骗自己的或者他是怎么骗我的。
不过现在我知道真相了。我看着手里的日志,突然有了一个念头。他想让我找到这些日志。他知道即使今天我读了这些,明天我还是会忘得一干二净的。
突然我听见他上楼梯的声音,这是我才几乎第一次清楚地意识到我在这儿,在这家酒店房间里。跟本在一起,跟打了我的男人在一起。我听到他的钥匙在锁孔里转动。
我必须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于是我站了起来,把日志推到枕头下面,躺到床上,当他走进房间后我闭上了眼睛。
“你还好吗,亲爱的?”他说,“你醒了?”
我睁开眼睛。他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一只酒瓶。“我只找得到Cava起泡酒。”他说,“可以吗?”
他把酒放在梳妆台上,吻了我。“我去洗个澡。”他低声说,然后走进浴室打开水龙头。
他关上门以后我拿出了日志。我没有太多时间——毫无疑问他用不了5分钟就会洗完——所以我必须能读多快就读多块。我的眼睛扫过纸面,并没有一个一个字地全部看清楚,但已经够了。
那是几个小时以前的事情了。我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一直坐在黑漆漆的走廊上,一只手上拿着一张纸,另一只手上拿着一部手机。纸上有一个被弄花了的号码。没有人接电话,只有铃声没完没了地响着。我不知道她是否关掉了答录机,还是机器已经录不下了。我又试了一次,再一次。以前我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时间在轮回。克莱尔帮不上我了。
我看了看自己的包,找到了纳什医生给我的那部手机。已经很晚了,我想。他不会还在上班。他会跟他的女朋友在一起,度过他们两人的傍晚时光,做两个正常人做的事情,不管是什么。我不知道两个正常人在一起的情形是什么样的。
他家的电话号码记在我的日志的扉页上。那个号码一直响着,接着陷入了沉默。没有答录机的声音告诉我出了错,也没有请我留言。我又试了一遍,还是一样。他的办公室号码是我剩下的唯一选择了。
我坐了一会儿,感觉很无助。望着门口,有点希望能看到本黑乎乎的影子映在磨砂玻璃上,往锁孔里插进一把钥匙;我又有点儿害怕看见这一切。
最后我再也等不下去了。我上楼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写了这篇日志。屋里还是空荡荡的。我会马上合上日志把它藏起来,然后关掉灯睡觉。
接着我会忘记一切,这本日志会变成唯一留下的东西。
我担心地把目光挪向下一页,心里害怕会看见一片空白,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11月26日,星期一。日志开头写着。上周五他打了我。两天过去了,我什么也没有写。这两天我是不是都相信一切还好?
我的脸上有淤伤,还痛。这么说前两天我该看得出有什么事不对劲吧?
今天他说我是摔的。经典的老一套,可是我相信他了。为什么不呢?他已经不得不解释我是谁、他又是谁、我怎么会在一栋陌生的屋子里醒来而且比自以为的年纪老上几十岁,那对于他所说的我的眼睛青肿、嘴唇裂了缝的理由,我为什么要怀疑?
所以我继续过日子。他去上班时我给了他一个道别吻,我清理了早餐留下的东西,洗了个澡。
接着我来到这儿,发现了这本日志,发现了真相。
日志出现了间隔。我发现自己没有提起纳什医生。他不管我了吗?我不用他帮助就找到了这本日志?
还是我不再把它藏起来了?我继续读下去。
过了一会儿我打电话给克莱尔。本给我的手机用不了——我想可能是没电了——因此我用了纳什医生给我的那一部。没有人接电话,我在客厅里坐下。我放松不了。我拿起几本杂志,又放下;打开电视盯着屏幕看了半个小时,甚至根本没有注意到放的是什么。我盯着日志,却无法集中精神,无法写字。我又试着给她打了好几次电话,次次都听到答录机让我留言。直到过了午饭时间她才回了电话。
“克丽丝。”她说,“你还好吗?”从电话里我听得出托比在旁边玩。
“我没事。”我说,尽管事实并非如此。
“我正要给你打电话。”她说,“我感觉糟透了,今天还只不过是星期一!”
星期一。日期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每一天都没有留下痕迹,跟之前的一天没有任何区别。
“我必须跟你见面。”我说,“你能过来吗?”
她听上去有些惊讶:“到你家去?”
“是的。”我说,“拜托!我想跟你谈谈。”
“你没事吧,克丽丝?你读信了没有?”
我深吸了一口所,把声音压低成了耳语:“本打了我。”我听到她吃惊地喘了一口气。
“什么?”
“前些天的晚上,我身上有伤,他告诉我是摔的,可是我记下来是他打了我。”
“克丽丝,本绝对不会打你,永远也不。他绝对做不出来这种事。”
疑惑淹没了我。难道这一切都是我凭空捏造的吗?
“可是我记在日志里了。”我说。
有一会儿她什么也没说,接着是:“可是你为什么会觉得他打了你?”
我把手放到脸上,摸到眼睛周围肿起了一圈。我心中闪过一丝愤怒,很显然她不相信我。
我回想着我记下的日志:“我告诉他我一直在记日记。我说我跟你见过面,还有纳什医生。我告诉他我知道亚当的事。我告诉他你给我了他写的那封信,我已经读了。然后他打了我。”
“他就那样打了你?”
我想着他用来骂我的那些话,他对我的种种指责。“他说我是个婊子。”我觉得嗓子里涌上了一声抽泣:“他——他说我跟纳什医生上过床,我说我没有,接着——”
“接着怎么样?”
“接着他打了我。”
一阵沉默,然后克莱尔说:“以前他打过你吗?”
我不可能知道。也许他打过?有可能我们之间一直存在家庭暴力现象。我的脑海中闪过参加流行的克莱尔和我,手持自制的标语牌——“女性的权利:对家庭暴力说不。”我记得以前我一直看不起遭遇丈夫暴力以后却不采取措施的女人。她们是软弱的,我想。软弱,而且愚蠢。
有没有可能我已经陷入了跟她们相同的困境?
“我不知道。”我说。
“很难想象本会伤害什么人,不过我猜也不是不可能的。天啊!他甚至曾经让我觉内疚。你还记得吗?”
“不。”我说,“我不记得,我什么也不记得了。”
“见鬼。”她说,“我很抱歉,我忘了,只是太难想象了。正是他让我相信,作为生命,鱼跟有脚的动物一样享有同样的权利。他甚至连一只蜘蛛都不会弄死!”
风一阵阵刮着房间的窗帘。我听见远处有辆火车的声音。从码头传来尖叫声,楼下的街道上有人在喊“他妈的!”然后我听见了玻璃破碎的声音。我不想接着看下去,但我知道必须这么做。
我感觉到一阵寒意:“本吃素?”
“纯素食主义者。”她笑出了声,“不要告诉我你不知道?”
我想到了他打我的那天晚上。一块肉,我在日志里写道。浅浅的肉汁里漂着的豌豆。
我走到窗边。“本吃肉……”我的语速很慢,“他不是素食主义者……反正现在不是。也许他变了?”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克莱尔?”她什么也没有说,“克莱尔?你还在吗?”
“好吧。”她说,现在她听起来很愤怒,“我马上给他打电话,我要把这些事情弄清楚,他在哪儿?”
我不假思索地回答:“他在学校,我猜。他说要到5点才回来。”
“在学校?”她说,“你是说大学?他现在在教书吗?”
恐惧在我心里一阵阵地翻涌。“不。”我说,“他在附近一家中学上班,我记不起名字。”
“他在那儿做什么?”
“当老师。他是化学部的头儿,我想他是这么说的。”我对于不知道自己的丈夫靠什么谋生、想不起来他是怎么赚钱让我们在这所房子里生活下去感觉颇为内疚,“我不记得了。”
我抬起头看见面前的窗户玻璃上倒映着自己肿胀的脸。内疚感立刻消失了。
“什么学校?”她问道。
“我不知道。”我说,“我想他没有告诉过我。”
“什么?从来没有吗?”
“今天早上没有。”我说,“对我来说这就跟从来没有说过一样。”
“我很抱歉,克丽丝。我不是想让你难过。只是,嗯——”我感觉出她中途改变了主意,把一句话吞了下去,“你能找到学校的名字吗?”
我想到了二楼的办公室。“我想可以,怎么了?”
“我想跟本谈谈,确保今天下午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到家了。我可不希望白来一趟!”
我注意到她在努力用一副幽默的口气说话,不过我没有这么说出来。我感觉乱了套,想不出怎样才是最好的办法,想不出自己该怎么做,所以我决定听我朋友的。“我去看看。”我说。
我上了楼。办公室很整洁,桌上摆着一堆堆文件。我很快找到了一些带信头的纸:一封关于家长会的信,日期已经过了。
“圣安妮学校。”我说,“你要号码吗?”她说她会自己找。
“好。”
“我会给你回电话的。”她说,“好吗?”
恐慌再次席卷过来。“你要跟他说什么?”我说。
“我要把事情弄清楚。”她说,“相信我,克丽丝,事情一定能说清楚的,好吧?”
“好的。”我说完结束了通话。我坐下来,两条腿仍在发抖。如果我的第一直觉是正确的怎么办?如果克莱尔和本还在上床怎么办?也许现在她正在给他打电话,以便警告他。“她起疑心了,”她也许会说,“要小心。”
我想起了早前在日志里读到的内容。纳什医生曾经说我一度有过妄想的症状。“声称医生们合谋对付你”,他说,“有虚构的倾向,编造事情。”
如果又是妄想症发作怎么办?如果是我编造了这一切怎么办?我日志里所记录的可能都是幻想的结果——天方夜谭。
我想到了纳什医生在病房里跟我说的话,想到了本在信里提过的内容:偶尔你会变得暴力。我意识到引发周五晚上那一架的人可能是我。我攻击本了吗?也许他还手了,接着在楼上的浴室里,我拿起一支笔用编造的情节解释了一切。
如果这整本日志意味的是我的情况越来越差怎么办?还有多久我回“韦林之家”的时间就真的该到了?
我遍体生寒,突然间确信这就是纳什医生想带我回“韦林之家”的原因。让我做好准备回那里去。
我只能等着克莱尔给我回电话。
又是一处间断。现在就是这种情况吗?本正试图把我带回“韦林之家”?我望了望浴室的门。我不会让他这么做的。
还有最后一条记录,是同一天晚些时候写的。11月26日,星期一。我在日志里加了时间。下午6点55分。
克莱尔不到半个小时就给我打了回来。现在我的思绪摇摆不定,一会儿晃到这边,一会儿晃到那边。我知道该怎么做。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知道该怎么做。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念头。我突然不寒而栗,意识到了真相:我处在危险之中。
我翻到日志的扉页,打算写上“不要相信本”,却发现那些话已经在那儿了。
我不记得写过那些话。不过话说回来,我什么都不记得。
日志出现了间隔,接着又继续下去。
她在电话中听起来有点犹豫。
“克丽丝。”她说,“听着。”
她的语气把我吓坏了。我坐了下来:“怎么了?”
“今天早上我打电话给本了,打到了学校。”
我有种无法抗拒的感觉,觉得自己被漫漫无边的水面围困着,身不由己:“他怎么说?”
“我没有跟他说话,我只是想确定他在那里工作。”
“为什么?”我说,“难道你不相信他吗?”
“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说谎了。”
我不得不同意。“可是为什么你觉得他会伪装工作地点呢?”我说。
“我只是奇怪他会在学校里工作。你知道他受的是建筑师专业训练吗?上次我跟他联系的时候他正准备自己开业,我只是觉得他在中学上班有点儿古怪。”
“他们怎么说?”
“他们说不能打扰他,他正忙着上课。”我感觉松了一口气,至少在这点上他没有说谎。
“他肯定是改变了主意。”我说,“对他的职业规划。”
“克丽丝,我告诉他们我想给他寄些文件,寄一封信。我问了他的正式头衔。”
“结果呢?”我说。
“他不是化学部的头儿,也不是科学部的头儿,什么部的头儿都不是。他们说他是个实验助理。”
我感觉自己的身体猛地一抽。也许我抽了一口气:我不记得了。
“你确定吗?”我说。我的思绪飞转着为这个新发现的谎话找理由。有可能是因为他感觉很难堪吗?担心如果我知道他从一个成功的建筑师沦落成当地一所学校的实验室助理会有些想法?难道他真的认为我有那么肤浅,会以他谋生的方式来判定爱他多少吗?
一切全讲得通了。
“哦,上帝。”我说,“这是我的错!”
“不!”她说,“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的错!”我说,“一定是因为照顾我、必须每天应付我的压力太大。他一定是崩溃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了。”我哭了起来,“一切一定让人难以承受。”我说,“他还不得不自己扛着所有的悲伤,每天都扛着。”
电话筒沉默着,接着克莱尔说:“悲伤?什么悲伤?”
“亚当。”我说。不得不说出他的名字让我感受痛楚。
“亚当怎么了?”
这时我突然间明白过来,恍然大悟。哦,上帝,我想,她不知道,本没有告诉她。
“他死了。”我说。
她吸了一口气:“死了?什么时候?怎么死了?”
“我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我说,“我想本告诉我是去年。他在一场战争中被杀了。”
“战争?什么战争?”
“阿富汗战争。”
接着她说了一句奇怪的话:“克丽丝,他在阿富汗做什么?”她的声音很奇怪,听起来几乎有些开心。
“他在军队里。”我说。可是即使话从嘴里说出来,我也开始怀疑它的真实性,仿佛我终于开始面对某些我心里一直都清楚的东西。
我听见克莱尔从鼻子里了一声,仿佛她觉得很好笑。 “克丽丝。”她说,“克丽丝,亲爱的。亚当没有参军,他从来没有去过阿富汗。他住在伯明翰,跟一个叫海伦的女人一起,工作跟电脑有关。他一直没有原谅我,但我还是偶尔给他打电话。可能他宁愿我不打吧,不过我是他的教母,记得吗?”过了 会儿,我才反应过来为什么她说这些话时仍然用的是现在时,不过尽管我已经想通了,她却还是把话说了出来。
“上周我们见面后我给他打了电话。”她几乎是在哈哈大笑,“当时他不在,不过我跟海伦谈了谈。刀说会让他给我回电话,亚当没有死。”
我没有再读下去。觉得轻飘飘,空洞洞的。我觉得自己可能会向后倒去,不然的话会飘起来。我能相信这些话吗?我想相信吗?我想相信吗?我靠在梳妆台上稳住身体继续往下读,只模模糊糊地明白我没有再听见本的沐浴声了。
我一定是绊了一跤,抓住椅子稳住了身体。“他还活着?”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记得一阵反胃涌上了嗓子眼儿,不得不拼命地把它咽下去,“他真的还活着?”
“是的。”她说,“是的!”
“可是——”我说,“可是——我看到了一份报纸,一份剪报,上面说他被杀了。”
“那不可能是真的,克丽丝,”她说,“不可能,他还活着。”
我开口说话,可是一时间所有的一切都在这时向我涌来,所有情感互相交织在一起。喜悦,喜悦,我记得其中有喜悦。因为知道亚当还活着,我的舌头上体会到了十足的快乐的滋味,可是混杂其中的也有恐惧带来的又酸又苦的味道。我想到了我的淤伤,想以了要打出这样的作本一定用上了多大的力道。也许他的暴力不仅仅体现在身体上,也许在有些日子里他告诉我我的儿子死 了,这样他便可以看见我因此痛苦并借以取乐。是不是在其他的一些日子里,在一些我记起怀孕或生子的日子里,他会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亚当已经搬走,现在在城市的另一端生活?
如果是真的话,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记下他曾经说过的其中任何一句真话?
我的脑海中涌入了许多图像:一幅幅想象的画面中亚当现在的模样、我可能已经错过的一幕又一幕,但没有一张停留下来。每张图像都从我的眼前闪过,接着就消失了。我唯一能够想到的是他还活着。活着。我的儿子没有死。我可以见到他。
“他在哪儿?”我说,“他在哪儿?我想见他!”
“克丽丝。”克莱尔说,“冷静。”
“可是——”
“克丽丝!”她打断我,“我马上去你那儿。待在那里别动。”
“克莱尔!告诉我他在哪儿!”
“我真的担心你,克丽丝。请——”
“可是——”
她提高了音量。“克丽丝,冷静下来!”她说,接着一个念头穿透了我脑海中重重困惑的迷雾:我在发狂。我吸了口气努力平静下来,这时克莱尔开始讲话了。
“亚当住在伯明翰。”她说。
“可是他一定知道我在哪里。”我说,“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克丽丝……”她说。
“为什么?他为什么不来看我?他和本合不来吗?所以他才不待在家里?”
“克丽丝。”她的声音很温柔,“伯明翰离这儿挺无的,他很忙……”
“你是说——”
“也许他不能经常到伦敦来?”
“可是——”
“克丽丝,你以为亚当不来看你,但我不相信。也许他的确来看望过你,在他能人到的时候。”
我陷入了沉默,一切全乱套了,不过她是对的。我的日志只记了几个星期的时间,在那之前可能发生过任何事情。
“我要见他。”我说,“我想见他,你觉得能安排一下吗?”
“我没有看出不行的理由。不过如果本真的告诉你他已经死了,那我们应该先和他谈一谈。”
当然,我想。不过人会怎么说?他还以为我仍然相信他的说话。
“他很快就到家了。”我说,“你还来吗?你会帮我把事情理顺吗?”
“当然。”她说,“当然,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过我们会和本谈谈,我保证,我现在就来。”
“现在?就现在吗?”
“是的,我很担心,克丽丝,有什么地方不对戏儿。”
她的语气让我困扰,可是与此同时也松了一口气。一想到可能马上能够见到我的儿子,我觉得兴奋起来。我想看看他,想见到他的照片,就现在。我记得我们几乎没有什么他的照片,有的那些都被锁了起来。一个念头冒了出来。
“克莱尔。”我说,“我们遭过火灾吗?”
她听起来有些困惑:“火灾?”
“是的,我们几乎没有几张亚当的照片,而且一张婚礼照片也没有。本说在火灾里烧光了。”
“火灾?”她说,“什么火灾?”
“本说在我们的老房子里有过一次火灾,我们丢了很多东西。”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很多年前。”
“你也没有亚当的照片?”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恼怒了:“我们有一过,不过不多。除了他婴儿时期和幼童期的照片,其他时候的几乎没有,而且没有度假照,甚至没有我们的蜜月照,也没有一张圣诞节照片。像这样的都没有”
“克丽丝。”她说。她的声音平静,字斟句酌。我想我察觉到了某种东西,一种新的情绪——恐惧。“把本的模样讲给我听。”
“什么?”
“给我形容他的模样。本,他长什么样子?”
“火灾呢?”我说,“告诉我。”
“没有什么火灾。”她说。
“可是我的日志里说我记得这件事,”我说,“一个平底锅。电话响了……”
“一定是你想象的。”她说。
“可是——”
我感觉到了她的焦虑:“克丽丝!没有什么火灾,很多年前也都是没有,有的话本会告诉我的。现在,讲讲本的模样吧。他是什么样子?他的个子高吗?”
“不特别高。”
“黑头发?”
我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是的。不,我不知道,我的头发开始发灰了。他有大肚腩。他有大肚腩,我想,也许没有。”我站了起来,“我要看看他的照片。”
我回到了楼上。照片在那儿,钉在镜子周围,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在一起。
“他的头发看起来像是褐色的。”我说。我听见一辆车停在了屋外。
“你确定吗?”
“是的。”我说。引擎熄了火,车门重重地关上,传来“哔”一声响亮的锁车声。我放低了声音:“我想本到家了。”
“见鬼。”克莱尔说,“快,他有一道疤吗?”
“一道疤?”我说,“在哪儿?”
“在他的脸上,克丽丝。一道疤,穿过一边脸。他出琮意外,攀岩。”
我飞快地扫视着照片,目光落在我和我丈夫穿着晨袍坐在早餐桌边的那一张。相片里他笑得很开心,可是除了隐隐的胡楂儿外,他的脸上没有一点儿疤痕。恐惧的浪头猛地拍在我身上。
我听见前门打开了。一个人在说话:“克丽丝!亲爱的!我回来了!”
“不。”我说,“不,他没有疤。”
电话里传来一个声音,像喘气,又像叹息。
“那个跟你住在一起的男人,”克莱尔说,“我不知道是谁,但他不是本。”
恐惧迎面而来。我听到冲马桶的声音,却不得不继续读下去。
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我不能拼凑起当时的情形。克莱尔开始说话,几乎是在喊。“他妈的!”她说了一遍又一遍。我的脑子因为恐慌而乱成了一才。我听到大门关上了,门锁发出咔哒一声。
“我在洗手间里。”我对着我曾经当做是自己丈夫的人喊道。我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绝望。“再过一分钟我就下来。”
“我这就过来。”克莱尔说,“我要把你从那儿弄出去。”
“没事吧,亲爱的?”那个不是本的人喊道。我听到楼梯上响起了他的脚步声。才发现我没有锁上浴室的门。我压低了声音。
“他在这儿。”我说,“明天来吧,在他上班的时候,我会收拾好我的东西,我会给你打电话。”
“见鬼。”她说,“好吧。不过要记在你的日志里,一有机会就要记下来,别忘了。”
我想到了我的日志,它藏在衣橱里。我必须保持冷静,我想。我必须假装一切都好,至少要一直等到我能拿到日志写下我身处危险境地的时候。
“救救我。”我说,“救救我。”
他推开浴室门时,我结束了通话。
日志在这里结束。我疯狂地翻着其余的日志,但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只印着淡淡的蓝线。日志在等待着后续的、我的故事。可是没有后续了。本找到了日志,拿掉了这些页,克莱尔没有来找我。当纳什医生来取日志的时候——在星期二——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有什么不对劲。
突然间我恍然大悟,明白过来为什么厨房里的白板让我感觉不安。是笔迹。整洁匀称的大写字母,跟克莱尔给我的那封信上潦草的笔迹完全不用。在内心深处,我在那时已经知道它们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了。
我抬起了头,本,或是那个装成本的男人,已经洗完澡出来了,他正站在门口,穿着刚才的衣服,望着我。我不知道他在那儿已经待了多久,看着我读日志。除了一种空洞洞跟的表情,他的眼睛里什么也没有,仿佛他对看见的东西几乎不感兴趣,仿佛那跟他无关似的。
我听见了自己的喘气声,手里的日志页掉了,散落在地板上。
“你!”我说。“你是谁!”他什么也没有说。他望着我面前的纸页。“回答我!”我说。我有权问出这句话,可是我的声音却毫无气势。
我的头脑乱转着,努力要弄明白他会是谁。某个从“韦林之家”来的人?一个病人?一切完全说不通。另一个念头冒上来又随之消失,我感到一阵恐慌。
这时候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我是本。”他说的很慢,仿佛是在努力让我明白他再清楚不过的事实,“本,你的丈夫。”
我沿着地板朝后退,一边从他身边退开,一边努力记住我刚刚读到的、了解到的事实。
“不。”我说。接着再次高声说了一遍,“不!”
他向前走过来:“我是,克丽丝。你知道我是的。”
恐惧攥住了我,它把我举了起来,一动不动的捏着我,接着猛地把我仍回恐怖之中。克莱尔的话再次在我耳边响起,那不是本。接下来,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意识到我回想起的不是在日志中读到她说那些话的情景,我想起的是这件事本身。我可以回忆起她声音里流露出的恐慌、在告诉我她发现的事实之前他说那句“他妈的”的口气,还有她反复说“那不是本”。
我是在回忆。
“你不是。”我说,“你不是本,克莱尔告诉我了!你是谁?”
“还记得那些照片吗,克丽丝?浴室镜子旁边的照片?瞧,我带它们来了,带给你看的。”
他想我走了一步,伸手去拿床边地板上放着的他的包。他取出了一些皱巴巴的照片。“看!”他说。我摇摇头,他拿起第一张——一边拿一边自己扫了照片一眼——递过来给我。
“是你们俩。”他说,“看,我和你。”照片里我们坐在小船上,在一条河——或运河——里。我们的深厚是昏暗浑浊的喝水,河面上模模糊糊地露出芦苇丛。我们看上去都颇为年轻,现在已经松垮垮的皮肤咋相片里显得还挺紧致,眼睛上没有皱纹,因为开心而睁得大大的。“你难道看不见吗?”他说,“你看!这是我们。我和你,在很多年前,我们在一起已经很多年了,克丽丝,很多很多年了。”
我全神贯注地看着那张照片。一幅幅画面来到了我的眼前,我们两个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雇了一条船,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他又举起了一张照片。这张里的我们老多了,看上去是最近照的。我们站在一间教堂外面。天阴沉沉的,他一身西装革履,正在跟一个也穿西服的男人握手。我戴着一顶帽子,不过它似乎有些不听话,我拉着它,仿佛风会把它吹走,我没有正视镜头。
“这不过是几个星期前的事情。”他说,“有朋友请我们去参加他们女儿的婚礼,你还记得吗?”
“不。”我愤怒地说,“不,我不记得!”
“那天天气晴朗。”他说着拿回照片自己看着,“十分美好——”
我记得在日志里读到当我告诉克莱尔我找到了一段剪报证明亚当的死时,她说的那些话。那不可能是真的。
“拿一张亚当的照片给我看。”我说,“只要给我看一张他的照片。”
“亚当死了。”他说。“战死沙场,死的高贵,死的英雄——”
我大喊起来:“你还是应该有他的照片,给我看看!”
他拿出了亚当和海伦的合影,我见过的那张,怒火在我胸中烧了起来。“给我看一张亚当和你在一起的照片,只要一张,你肯有些吧?如果你是他父亲的话?”
他一张张找过手里的照片,我以为他会拿出一张他们两人的合影来,可是他没有。他的两只手无力的垂在身边。“我身上没有带。”他说,“一定是在家里。”
“你不是他的父亲,对吧?”我说,“父亲怎么会没有和儿子的合影呢?”他的眼睛眯了起来,仿佛非常愤怒,但我停不下来。“什么养的 父亲会告诉他的妻子他们的儿子死了,可是实际上他缺活的好好地?承认吧!你不是亚当的父亲!本才是!”这个名字出口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幅图像。一个带黑框窄眼镜、黑头发的男人,本。我又说了一遍他的名字,仿佛要把他的形象烙在我的脑海里。“本。”
这个名字对站在我面前的男人起了效果。他说了些话,可是太小声我没有听清,因此我让他再说一遍。“你不需要亚当。”他说。
“什么?”我说,于是他看着我的眼睛又说了一遍,口气更坚决了。、“你不需要亚当,现在你有我,我们在一起。你不需要亚当,你也不需要本。”
他的话一出口,我觉得体内所有的力量都消失了,与此同时,他似乎重获了力量。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别难过。“他口气欢快的说,”有什么关系?我爱你。重要的只是这个。对吧?我爱你,而你也爱我。”
他蹲了下来,向我伸出了双手。他在微笑,仿佛我是一只动物,他正试着把我哄出藏身的洞。
“来。”他说,“到我这儿来。”
我又向后挪去,撞到了一块坚实的东西,感觉后背抵上了热烘烘的暖气片。我意识到我在房间尽头的窗户下面,他慢慢的向前走。
“你是谁?”我又说了一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镇定,“你想要什么?”
他不再动了,他蹲在我的面前,如果她伸出手的话可以摸到我的脚、我的膝盖。如果他再靠拢一点儿,我也许能踢到他,如果有必要的话。尽管我不确定我踢得到,而且——无论如何——我还光着一双脚。
“我想要什么?”他说,“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是希望我们快乐,克丽丝,像我们过去那样,你还记得吗?”
又是这个词。记得。有一瞬间我想也许他在说反话。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近乎歇斯底里的说:“我怎么记得起来?我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
他的微笑消失了。我看见他的脸痛苦的垮了下来。有一阵我们之间的局面似乎难以分辨,仿佛力量正在从他的一边挪到我的一边,中间又有一瞬间在我们之间达到了平衡。
他又有了生气。“可是你爱我。”他说,“我读到了,在你的日志里,你说你爱我。我知道你希望我们在一起。你为什么记不起来这个呢?”
“我的日志!”我说。我知道他一定知道它——都则他怎么会拿掉关键的几页?——可是现在我意识到他读我的日志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至少是从一个星期前我第一次告诉他日志的事情开始:“你读我的日志有多久了?”
他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他提高了音量,仿佛满心胜利的喜悦。“告诉我你不爱我、”他说。我一句话也没有说。“看见了吗?你说不出来,对吧?你说不出来,因为你爱我。你一直都爱我,克丽丝,一直。”
他的身体晃了回去,我们俩坐在地板上,面对面。“我记得我们相遇的时候。”他说。我想起了他告诉我的经过——大学图书馆里打翻的咖啡——不知道这次会来个什么故事。
“你在忙什么东西。你每天去同一家咖啡馆,总是坐在靠窗的同一个座位。有时候你会带着一个孩子,不过通常不带。你面前打开一个笔记本坐着,要么写字要么有时候只是看着窗外。我想,你看起来真美,每天我都从你的身边经过,在赶公车的路上;而我开始期待下班走路回家,那时候我能看你一眼。我试着猜你可能会做什么样的打扮,头发会是扎起来还是散开,你是否会吃个小吃,像是一块蛋糕或一个三明治。有时候你面前有一整块烤饼,有时候只有一碟子面包屑,有时候甚至什么都没有,只有茶。”
他哈哈大笑起来,悲伤地摇着头。我记得克莱尔告诉我的咖啡厅,心里明白过来他正在告诉我真相。“你每天都会分毫不差的在同一时间经过那家咖啡馆。”他说,“不管有多努力,我却就是猜不出你决定什么时候吃你的小食。刚开始我想你也许是根据这天使星期几来决定的,可是根据星期几似乎并无规律可循,后来我想也许跟日期有关,但似乎也行不通。我开始好奇你是在什么时候点的小食。我想,也许跟你进咖啡馆的时间有关,因此我开始提早下班跑去咖啡馆,好让自己有机会看到你到达。然后,有一天,你不在那儿。我等啊等,直到看见你穿过街道走来。你推着一辆婴儿车,走到咖啡馆门口的时候似乎遇到了麻烦,进不去了。你看上去那么无助,进退不得,所以我不假思索上前给你开了门。你微笑着看着我,说:‘太感谢你了。’你看起来真美,克丽丝。我想吻你,就在彼时彼刻,但我不能,而且为了不让你觉得我跑这么一大截路只是为了来帮你,我也进了咖啡馆,站在你身后排队。在我们等着点东西的时候,你跟我搭话了。‘今天人挺多,是吧?’你说,我回答说‘是的’,尽管对于那个时间段来说那天咖啡馆里并不是特别拥挤。我只是不想断了话题。你点了喝的,要了跟你一样的蛋糕,我不知道是否该问你能不能坐在你旁边,可是等到我拿到自己的茶时你正在跟别人说话,大概是咖啡馆的店主吧,我想。于是我自己一个人坐到了角落里。
从那以后我几乎每天都去那家咖啡馆。在开过一次头以后,再接着做什么事总是容易多了。有时候我会等你来,或者确保我进去的时候你已经在那里了,不过有时无论怎样我只是想到那里去。之后你注意到了我,我知道你注意到了。你开始和我打招呼,或者说两句天气。后来有一次我有事耽误了,当我到咖啡馆,端着茶和烤饼从你身边经过时你竟然说:‘今天你来晚了!’,这时候你发现咖啡馆里已经没有空余的桌子,便指着你对面的椅子说,‘你为什么不坐这儿?’那天你没有带孩子来,于是我说:‘你真的不介意吗?不会打扰你?’然后我感觉这么说很不好,我害怕你会说是的,其实再转念一想的确会打扰你。可是你没有,你说:‘不!一点儿也不打搅!说实话反正最近也不太顺利。我和高兴能分一分心!’也正是这样,我才知道你希望我跟你说话,而不只是默默地吃我的蛋糕盒我的饮料。你还记得吗?”
我摇了摇头。我决定让他说下去,我想要了解他要说的一切。
“所以我坐了下来,我们聊起了天。我搞死我你是个作家,你说你已经出了一本书,可是第二本写的不太顺利。我问你写的是什么,你却不告诉我。‘是本小说。’然后你又说,‘按打算应该是。’你突然显得很伤心,所以我提出再给你买一杯咖啡。你说主意不错,不过你身上没有钱给我买一杯了。‘我来这儿的时候没有带钱包。’你说,‘我只带了够买一杯饮料喝小食的钱,这样我就没办法胡吃海喝了!’我觉得那样说有点怪,你看起来不像需要担心吃的太多的样子,你总是那么苗条,但不管怎么样我很开心,因为这意味着你一定喜欢跟我说话,而且你还欠了我一杯咖啡,所以我们一定还得再见面。我说帮你付咖啡钱一点儿问题都没有,不还我饮料也没有关系,我又给我们两个人买了些茶。从那以后我们开始经常碰面。”
我渐渐的看清了一切。尽管我没有记忆,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我知道这种事是怎么发生的。偶然的相遇,互请饮料。受到与一个陌生人交谈——或倾诉——的吸引力:陌生人不评价,不偏袒任何一方,因为他做不到。一步步敞开心扉,最后变成……什么?
我已经见过我们两人的合影,在多年前照的。我们看上去很开心。那些知心话把我们带到了哪里是显而易见的。再说,他颇有魅力。不像电影明星一般英俊,但比大多数人好看,不难看出吸引我的是什么。到了某个阶段,我一定一边坐在咖啡馆里试图写作一边开始焦急地扫视着门口;在去咖啡馆之前仔细寻思该穿什么衣服。要不要撒上少许香水。接着,有一天我们中的某人一定提议去散散步或去酒吧,甚至可能去看场电影,而我们的友谊随即越过了一条界线改变了性质,变成了要危险得多的东西。
我闭上眼睛试着想象那一幕,这时我开始回想了起来。我们两人,在床上,全身赤裸着。精液在我的肚子上、头发上慢慢变干,我转向他,而他大笑起来,又亲吻了我。“迈克!”我在说,“住手!你必须马上离开。本今天晚点会回来,我要去接亚当。住手!你必须马上离开。本今天晚点会回来,我要去接亚当。住手!”可是他不停。他探过身来,蓄着胡须的脸贴着我的脸,我们又接了吻,忘掉了一切,忘掉了我的丈夫和我的孩子。我的心往下一沉,感觉一阵头昏目眩,这时候我意识到以前自己记起过这一天。当我站在曾经跟丈夫同住的老房子的厨房里,我记起的不是我的丈夫,而是我的情人。我趁丈夫上班时与之偷情的那男人。那正是当天他必须要离开的原因,不只是为了赶火车——是因为我嫁的男人要回家了。
我睁开了眼睛。我回到了酒店房间里,他还在我的面前蜷着。
“迈克。”我说,“你的名字叫迈克。”
“你记得!”他很开心,“克丽丝!你记得!”
我的心中洋溢着仇恨。“我记得你的名字。”我说,“其他什么也不记得。只是你的名字。”
“你不记得我们原来有多么相爱?”
“不。”我说,“我认为我从来没有爱过你,不然的话我一定能记得更多。”
我说这些话是为了让他难过,可是他的反应让我吃了一惊:“不过你不记得本,对吧?你肯定没有爱过他,亚当也是。”
“你真恶心。”我说,“你他妈的怎么敢这么说?我当然爱他!他曾经是我的儿子!”
“现在也是,是你的儿子。可是如果他现在走进来,你不会认出他来。你会吗?你认为这是爱吗?他在哪儿?本又在哪儿?他们离开你了,克丽丝,他们两个人。我是唯一一个一直爱着你的人,即使是在你离开我的时候。”
我终于恍然大悟——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个房间,知道那么多我的过去?
“噢,我的上帝。”我说,“是你!是你对我做了这一切!是你袭击了我!”
他走到我的面前,用双臂圈着我,仿佛要拥抱我,开始抚摸我的头发。“克丽丝,亲爱的。”他低声喃喃地说,“不要这么说,不要去想它,它只会让你难过。”
我拼命地把他从身边推开,可是他很强壮,他抱得更紧了。
“放开我!”我说,“快放开我!”我的话淹没在他衬衫的褶皱里。
“我亲爱的。”他说。他开始晃着我,仿佛在安抚一个婴儿:“我的至爱,我的甜心,亲爱的,你原本绝不应该离开我的,难道你不明白吗?如果你不离开,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记忆又回来了。我们坐在一辆车里,在一个夜晚。我在哭,他注视着窗外,一句话也不说。“说几句吧。”我说,“随便什么,迈克?”
“你不是真那么想的。”他说,“你不能。”
“我很抱歉,我爱本,我们之间有问题,是的,但我爱他。他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我很抱歉。”
我清楚自己正试图把事情说得简单些,这样他才会理解。在跟迈克共度的几个月里,我已经认识到这样最好。复杂的事情会让他困惑,他喜欢有序、规范,有精切的比率、有可以预测的结果。再说,我不想陷入细节的纠缠。
“是因为我去了你家,对不对?对不起,克丽丝。我不会再那么做了,我保证。我只是想见你,我想向你的丈夫解释——”
我打断了他:“是本。你可以说他的名字,他叫本。”
“本。”他说道,似乎第一次尝试从嘴里吐出这个名字,却发现并不舒服,“我想向他解释清楚。我想告诉他真相。”
“什么真相?”
“你不再爱他了,现在你爱的是我,你想跟我在一起。这就是我想说的。”
我叹了口气:“你难道不明白,即使你说的是真的——事实还不是这样——要跟他说这些的人也不应该是你吗?应该是我。你无权突然跑到我家去。”
我一边说话一边想当时能够逃脱真是好运。本在洗澡,亚当正在餐厅里玩,于是我有机会在他们两人注意到迈克的到来之前把他劝回了家,正是在那天晚上我下定决心必须结束这场外遇。
“我得走了。”我说着打开车门,迈上了砾石地面,“我很抱歉。”
他探身过来看着我,他看上去是那么有魅力,我想,如果他毛病不是这么严重,我的婚姻可能真的会有麻烦。“我会再见到你吗?”他说。
“不。”我回答说,“一切都结束了。”
然而,在经过这么多年以后,我们到了此时此刻的境况。他又抱着我,我清楚过来:不管我有多么害怕他,也根本不为过。我发出了尖叫。
“亲爱的,”他说,“冷静。”他把手按在我的嘴上,我喊得更大声了。“冷静!会有人听见的!”我的头朝后仰去,撞上了身后的暖气片。隔壁酒吧的音乐节拍毫无变化——现在只怕是更大声了。他们不会,我想,他们永远也听不见我的声音。我又喊起来。
“住嘴!”他说。他打了我,不然便是使劲晃了我,我开始恐慌。“住手!”我的头又撞上了温暖的金属片,我吓得说不出话,我抽泣了起来。
“放开我。”我恳求着,“求你了——”他稍稍松开了手,不过我仍然无法挣脱他。“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过了这么些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找到你?”他说,“我从未失去过你。”我的思绪飞奔着,无法理解他的话。“我一直注意着你,自始至终,我都在保护着你。”
“你去探望我了?去了哪些地方?医院,‘韦林之家’?”我说,“可是——?”
他叹了一口气:“不是总去,他们不让我去。不过有时候我会告诉他们我是去探望别人的,或者告诉他们说我是个志愿者。只是为了见你,确保你没有事。在你最后待的地方比较容易,那么多窗户……”
我感觉到身上起了一阵寒意:“你监视我?”
“我必须知道你还好,克丽丝,我必须保护你。”
“所以你又回来找我了?是这回事吗?你在这里做的——在这个房间里做的——还不够吗?”
“当我发现那个浑蛋离开了你以后,我只是不能这样把你扔在那个地方。我知道你会想和我在一起,我知道这样对你最好。我不得不等上一段时间,等到我确信再也没有试图挡住我的人,不过除了我谁又会来照看你呢?”
“他们就让我跟你走了?”我说,“毫无疑问他们不会让我跟一个陌生人走的!”
我想知道他说了什么谎骗得他们让他带我离开,接着记起了我在日志中读到过纳什医生曾经告诉我“韦林之家”的女职员说过的话:她知道你回去跟本一起生活以后非常开心。一幕图像随之浮现了,一幕回忆。我的手握在迈克手中,而他在签署一份表格。办公桌后面的女人冲着我微笑。“我们会想念你的,克丽丝。”她说,“不过你在家里会很快乐。”她看着迈克:“跟你的丈夫在一起。”
我追随着她的目光,我不认得那个牵着我的手的人,但我知道他是我嫁的男人。他一定是,他已经告诉我他是的。
“噢,我的天哪!”旅馆房间里的我说,“你冒充本有多久了?”
他貌似一副惊讶的表情:“冒充?”
“是的。”我说,“冒充我的丈夫。”
他看上去一脸迷茫。我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忘记他不是本。接着他的脸沉了下来,样子很难过。
“你以为我想这么做吗?我不得不这样。这是唯一的办法。”
他的手臂稍稍松了一些,这时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我的脑子不再飞转,而且尽管仍然害怕,我的心里却涌进了一股奇怪的平静感,一个念头没头没脑地冒了出来。我要打他,我要逃掉,我必须逃走。
“迈克?”我说,“我理解,我明白,那一定很不容易。”
他抬起头看着我:“你真的理解?”
“是的,当然。我很感谢你来找我,给了我一个家,一直照顾我。”
“真的?”
“是的。如果你不来的话我会在哪里?我连想都不敢想。”我感觉到他的态度软了下去。我胳膊上的力道轻了,与之相伴的是微妙地——但明确无误地——在上面轻抚的感觉,这种感觉比刚才的暴力更让我反感,不过我明白它对逃跑更有利。因为逃跑是我唯一能够想到的事,我要逃。我是多么愚蠢,现在我在想,在他洗澡的时候竟然坐在地板上读他从我这里偷去的日志。我为什么不带上日志离开呢?接着我想起来,直到读到日志结尾的那一该我才真正明白自己的处理是多么的危险。那个小小的声音又回来了。我要逃跑。我有个记不起但见过面的儿子。我要逃。我扭过头面对着他,摸了摸他的手背,那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为什么不放开我,然后我们可以谈谈该怎么办?”
“不过克莱尔怎么办?”他说,“她知道我不是本。你告诉她了。”
“她不会记得的。”我铤而走险地说了一句。
他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哽咽而空洞。“你总是像对一个傻子一样对我。我不傻,知道吗?我知道会出什么事!你告诉她了,你毁了一切!”
“不。”我急匆匆地说,“我可以给她打电话,我可以告诉她我弄错了,当时我忘了你是谁。我可以告诉她我原以为你是本,可是我错了。”
我几乎相信他觉得这行得通,可是他说:“她不会相信你的。”
“她会的。”我说,尽管我知道她不会,“我保证。”
“那当时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电话给她呢?”他的脸上笼罩着怒意,握着我的两只手开始收紧,“为什么?为什么克丽丝?我们原本过得不错,一直到那个时候,过得都不错。”他开始摇晃着我。“为什么?”他喊道,“为什么?”
“本,”我说,“你弄痛我了。”
然后他打了我。我听见他的手扇在我脸上的声音,随之感觉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我的头扭了过去,我的下颚裂开了,痛苦地撞上了上颚。
“你他妈的敢再叫我那个名字试试。”他吐了一口唾沫。
“迈克。”我急匆匆地说,仿佛能够抹掉我的错误,“迈克——”
他不理我。
“我烦透了当本了。”他说,“从现在开始你可以叫我迈克。好吧?迈克。这就是我们回到这里的原因,这样我们才能抛下过去的一切。你在你的日志里写,只要想得起多年以前在这儿发生过什么,你就能找回回忆。嗯,我们现在在这儿了。我办到了,克丽丝。记起来!”
我不敢相信:“你希望我记起来吗?”
“是啊!当然了!我爱你克丽丝。我要你记起来你有多么爱我。我希望我们能够再在一起,好好的。我们原本就应该那样。”他停了下来,声音低成了耳语,“我不想再当本了。”
“可是——”
他回头看着我:“明天我们回家以后,你可以叫我迈克。”他又晃着我,他的脸离我的脸只有几英寸,“好吗?”我闻得到他呼吸里传出的酸味,还有另外一种味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喝过酒。“我们会没事的,对吧,克丽丝?我们会向前看。”
“向前看?”我说。我的头很痛,鼻子里涌出了什么东西。是血,我想,尽管我不能肯定,我无法再保持冷静了。我提高了音量,声嘶力竭地喊着:“你想要我回家?向前看?你他妈的绝对是疯了吧?”他伸手死死地盖住我的嘴,我发现他松开了我的胳膊。我猛地向他打去,打到了他一侧的脸,尽管并不重。不过这个动作让他大吃一惊。他向后跌倒,放开了我的另一只胳膊。
我跌跌撞撞地站稳。“贱人!”他喊。可是我向前迈了一步,越过他向门口走去。
我走出了三步,在他抓住我的脚踝前。我向下倒地,头撞在梳妆台下的一张凳子上。我很幸运;凳子上的衬垫,缓冲了我下跌的势头,可是我落地时扭到了自己。疼痛猛然爬上了我的后背,冲上了脖子,我担心自己摔断了什么东西。我向门口爬去,但他仍抓着我的脚踝。他咆哮着把我朝后拖,接着他的身体山一样地压到了我身上,他的嘴唇离我的耳朵只有几英寸。
“迈克。”我抽泣着,“迈克——”
我的前面是亚当和海伦的合影,躺在他扔下照片的地方。即使在种种混乱中我仍然想知道这张照片是如何到他手上的,接着我反应了过来。亚当把照片寄到“韦林之家”给我,迈克去接我时拿到了这一张以及其他所有照片。
“你这个蠢婊子。”他对着我的耳朵喷着唾沫,他的一只手勒着我的喉咙,另一只手拽着我的一把头发。他把我的头向后扯,拉起了我的脖子:“你怎么一定要这么干呢?”
“我很抱歉。”我抽泣着说。我动不了。我的一只手被自己的身体压着,另一只手玩夹在我的后背和他的腿之间。
“你以为你能去哪儿里,嗯?”他说,现在他在咆哮,像一只动物。他身上洋溢着一种类似仇恨的东西。
“我很抱歉。”我又一次说,因为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话,“我很抱歉。”我记得这些话总能起作用的日子,只要说出它们就够了,它们可以让我摆脱一切麻烦。
“别再说你他妈的很抱歉。”他说。我的头猛地向后一扯,接着又猛然向前冲。我的额头、鼻子和嘴巴全贴在了铺着地毯的地板上。有一阵令人作呕的嘎吱声,还有陈年的烟味。我大喊起来。我的嘴里有血。我咬到了舌头。“你觉得能跑到哪儿去?你开不了车,你不认识任何人,大多数时间你甚至不知道你是谁。你无处可去,根本没有。你太可悲了。”
我哭了起来,因为他说的是对的。我很可悲。克莱尔一直没来,我没有朋友。我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完全依靠着一个这样对待我的人,而且,明天早上如果我还活着的话,我会连这些都忘光。
如果我还活着的话。这句话在我体内回荡着,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个男人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来,而这一次,我可能不会活着走出这间屋子。恐惧狠狠地击中了我,可是接着我又听到那个小小的声音。你不会死在这里。不会死在他身边。不是现在。怎么都行,就是这样不行。
我忍着痛拱起背,费力地抽出了我的胳膊。我突然向前冲去,抓住了凳子腿。凳子很沉,我身体摆的角度也不对,但我艰难地扭过身把它举过头顶,按我预测中迈克的头所在的位置砸了下去。凳子落下砸中了某件东西,同时发出了让人心安的碎裂声,我听见耳边传来抽气的声音。他放开了我的头发。
我回头张望。他摇摇晃晃地朝后退,手捂着前额。血从他的指间流了下来。他抬头望着我,一脸不解。
后来回想起来我会觉得当时我早该再打他的。用那张高凳,或者空手。用什么都行。我早该确保他再不能作恶,确保我可以逃掉,逃下楼,甚至逃到可以拉开旅馆门大声呼救。
可是我没有。我挺直了腰,看着面前地板上的他。无论我现在怎么做他都已经赢了,我想。他永远都赢了。他已经夺走了我的一切,甚至夺去了让我清楚记住他对我犯下的这一切的能力。我转过身向门口走去。
他咆哮了一声向我扑来,整个身体都撞在我身上。我们两个人扭成一团猛地撞在梳妆台上,跌跌撞撞地冲向门口。“克丽丝!”他说,“克丽丝!不要离开我!”
我伸出了手。只要我能够打开大门,那么即使隔壁酒吧还在吵闹,也一定会有人听见我们的声音来帮忙的对吧?
他抓住了我的手腕,像一只奇形怪状的双头怪物,我们两人一点点地向前挪动着,我拖着他。“克丽丝!我爱你!”他说。他在哀号,这种腔调再加上他那些荒谬的话,刺激着我继续往前。我快到了,很快我就能走到门口。
这时事情发生了。我记起了那天晚上,在许多年以前。我在这个房间里,站在同样的位置,向同一扇门伸出了一只手。很可笑地,那时候我正在欢笑着。墙壁反射着蜡烛发出的柔和的橙色——我到达时房间里已经布置着点燃的蜡烛——空气里略有一丝玫瑰和非洲菊散发出的隐隐甜香,花束放在床上。“我会在7点左右上楼来,亲爱的。”花束上别着的纸条写着。尽管我好奇了几秒钟本在楼下做什么,却也为在他到来前有几分钟独处的时间感到高兴。我有机会理清思路,好好反思我曾经离失去他有多近、结束跟迈克的外遇是多么让人松了一口气,我又是多么幸运能和本一起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我怎么会曾经希望跟迈克在一起呢?迈克永远也做不到本做的一切;在海边的一家旅馆里定下了惊喜之夜,以此向我表达他有多么爱我,而且尽管我们最近有所分歧,这一点却从未更改。迈克对爱的寻求是秘而不宣的,我已经发现。在他身边一切都是考验,感情必须经过考量,给予与收获两相比照,然而二者的失衡往往令他失望。
我摸着门的把手,扭开它,把门拉开。本已经把亚当留给祖父母带了。我们面前是整整一个周末,无牵无挂的一个周末,只有我们两个人。
“亲爱的。”我刚刚开口要说,可是那个词卡在了嗓子里。站在那里的不是本,是迈克。即使我口口声声问他他觉得自己在做什么,他有什么权利骗我来这儿,到这个房间来,他觉得可以达到什么目的——他却从我身边冲了过去,进了房间。我在想:你这鬼鬼崇崇的浑蛋。你怎么敢冒充我的丈夫。你不有没有一点儿自尊?
我想到了家中的本和亚当。现在本会奇怪我在哪里。也许他很快就会叫警察。我是多么愚蠢,跟任何人都没有打声招呼就上了火车来到这儿。蠢到相信一张打字机打出来的纸条——即使上面洒了我最喜爱的香水——会来自我的丈夫。
迈克说话了:“如果早知道是来见我的话,你会来吗?”
我大笑起来:“当然不会!一切已经结束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我望着那些鲜花,看着他还握在手里的那瓶香槟。一切都透露出浪漫和诱惑的气息。“上帝啊!”我说,“你真的以为你可以把我骗到这儿来,给我些花和一瓶香槟,然后就万事大吉了?这样我就会扑进你的怀抱,一切都会回到过去?你疯了,迈克。疯了。我现在就走,回到我的丈夫和我的儿子身边。”
我不想再回忆了。我想一定是在那时他第一次打了我,可是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不知道,不清楚从那时是怎么到了医院的。现在我又到了这里,同一间房。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尽管对我来说中间的所有日子都被夺走了,好像我从未离开过这里。
我够不着房间的门。他正在站起来。我大喊起来:“救命啊!救命!”
“安静!”他说,“闭嘴!”
我喊得更大声了,他把我反身转过来向后推。我倒下了,天花板和他的脸在我眼前滑倒,好像垂落的窗帘。我的脑袋撞在一件硬邦邦的东西上。我意识到他已经把我推进了浴室。我扭过头看见铺着瓷砖的地面从身边伸展开,看见了马桶底和浴缸的边。地上有一块压碎的肥皂,黏糊糊的。“迈克!”我说,“不要……”但他蹲在了我身上,双手掐着我的喉咙。
“闭嘴!”他一遍又一遍地说,尽管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在哭。我喘着气呼吸,眼睛和嘴巴湿漉漉的,布满鲜血和泪水,其他的我再也顾不上了。
“迈克——”我喘了一口气。我无法呼吸。他的手掐在我的喉咙上,我无法呼吸。记忆涌了回来。我记得他把我的头按进水里。我记得醒来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身穿医院的病号服,本坐在我的旁边,真正的本,我嫁的那个人。我记得一个女警问我答不上来的问题。一个穿淡蓝色睡衣的人坐在我的病床边上,一边跟我一起笑一边告诉我我每天都像从未见过他一样跟他招呼。一个长着金黄色头发、缺了一颗牙的小男孩叫我“妈咪”。画面一个接着一个。它们淹没了我,带来了巨大的冲击。我摇了摇头,努力保持清醒,可是迈克的勒得更紧了。他的头在我的头部上方,勒着我的喉咙时眼睛一眨不眨,露出狂暴的眼神。我能记起在这个房间里曾经发生过同样的情形。我闭上了眼睛。“你怎么敢?”他在说,我不清楚说话的是哪个迈克;是此时此刻的迈克,还是只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的那一个。“你怎么敢?”他又说了一遍,“你怎么敢带走我的孩子?”
正是在那时我想了起来。多年前当他袭击我时,我正怀着孩子。不是迈克的,是本的。那个孩子本该开启我们新的生活的。
我和孩子都没有能够幸存。
我一定是昏了过去。再次清醒时我坐在一张椅子上。我的手动不了,嘴里感觉毛茸茸的。我睁开了眼睛。屋子很暗,只有月光从拉开的窗帘淌进来,还有黄色路灯的反光。迈克坐在我对面的床边上,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我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我意识到嘴里塞着什么东西。一只袜子,也许是。系得牢牢的、好好的,这时我意识到我的两只手腕被绑在了一起,脚踝也是。
这正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东西,我想。不作声不能动的我。我挣扎着,他注意到我已经醒了过来。他抬起头,脸上是痛苦和悲伤的表情,凝视着我的眼睛。我只感觉到了仇恨。
“你醒了。”我不知道他是否打算说些别的,或者他是否能说出些别的来,“我没有这么打算过。我以为我们到这儿或许可能帮你记起来,记起我们曾经一度多么快乐。那以后我们可以谈谈,然后我可以解释多年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从未打算那么做,克丽丝。我只是非常生气,有些时候。我忍不住。我很抱歉。我从来没有想过伤害你,从来没有。我毁了这一切。”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有那么多我曾经想知道的事,可是我非常疲惫,而且也已经来不及了。我感觉似乎可以闭上眼睛,让自己陷入遗忘,抹去所有的一切。
可是今晚我不希望入睡。如果我别无选择,明天我不愿意醒来。
“是在你告诉我你怀了孩子的时候。”他没有抬起头。恰恰相反,他对着自己衣服上褶皱轻声说着话,我不得不全神贯注才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我从来没想过我会有孩子,从来没有。他们都说──”他犹豫着,似乎改变了主意,认定有些事最好还是不要告诉别人,“你说孩子不是我的。但我知道是的。一想到你仍然要离开我、把孩子从我的身边带走、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我简直受不了,我受不了,克丽丝。”
我仍然不知道他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你以为我不后悔吗?为我所做的一切?我每天都在后悔。我看着你是如此迷茫、如此不开心。有时候我躺在哪儿,在床上。我看见你醒过来。你看着我,我明白你不知道我是谁,这时我能感觉到失望和羞愧。它从你身上一波波地传来,很伤人,因为我心里清楚如果有选择的话,现在的你绝对不会再跟我同床。接着你起床去洗手间,我知道几分钟后你会回来,你会变得非常困惑,非常不开心,非常痛苦。”
他顿了一下:“现在我知道即使是这样的生活也快结束了。我读过你的日志。我知道你的医生现在已经明白了真相,或者他很快就会明白。还有克莱尔。我知道他们会来找我的。”他抬起了头:“他们会千方百计地把你从我的身边带走。本不想要你,可我想。我想照顾你。拜托,克丽丝,请记住你是多么爱我,然后你可以告诉他们你想和我在一起。”他指着散落在地板上的、我日志的最后几页,“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原谅我了,原谅我做了这些,然后我们可以在一起。”
我摇了摇头。我不敢相信他希望我记起来,他希望我知道他的所作所为。
他露出了微笑。“知道吧,有时候我觉得如果那天晚上你死了,可能更好。对我们两人都更好些。”他望着窗外,“我会跟着你去,克丽丝,如果那是你想要的。”他又低下了目光:“会很容易的。你可以先走。我答应你会跟着来。你相信我,对吧?”
他望着我,满眼期待。“你会喜欢吗?”他说,“不会痛的。”
我摇摇头,努力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我的眼睛火辣辣地痛,几乎不能呼吸。
“不喜欢?”他看上去有些失望,“不。我猜不管什么样的生命,总比没有好。好极了,你也许是对的。”我哭了起来。他摇摇头:“克丽丝,会没事的。你看到了吗?这本日志是问题所在。”他举起了我的日志。“我们本来很开心,在你开始写这本东西之前。反正能有多开心就有多开心。那么开心已经够了,对吧?我们应该毁了它,那么也许你可以告诉他们你弄错了,我们可以回到原来的样子,至少能得到一小段时间。”
他站起来,把金属垃圾桶从梳妆台上滑过来,取出里面空空的夹层扔掉。“那就简单了。”他把垃圾桶放在地上、搁在他的两腿之间,“简单。”他把我的日志放进垃圾桶,抬起地板上的散页也扔了进去。“我们必须毁了它。”他说,“全部,一次全部了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点燃一根,从垃圾桶里拿了一页。
我惊恐地望着他。我想要说“不!”可是发出的只是低沉的呜呜声。他看也不看我就点着了那一页,随机丢进了垃圾桶。
“不!”我又喊了一次,不过这一次却是脑中无声的尖叫。我望着自己的过去一页页烧成灰烬,我的记忆变成了焦炭。我的日志、本写给我的信,所有的一切。没有那本日志,我什么也不是,而他赢了。
接下来我做的事情不在计划之中,那是一种本能。我向垃圾桶扑了过去。由于双手绑着,我收势不住,扭成一团倒在了地上,同时听见哗啦一声。手臂上传来一阵疼痛,我以为自己会晕过去,但没有。垃圾桶翻在地上,燃烧着的纸片撒了遍地。
迈克叫喊起来──发出了一声尖叫──跪倒在地板上,不停地拍打着地面,试图扑灭火苗。我发现一片烧着的碎纸落到了床底,迈克没有注意到。火舌渐渐舔上了床单的边缘,可是我既不能动也叫不出声,于是我只能直直地躺着,望着火势在床单上蔓延开。床单开始冒烟,我闭上了眼睛。房间会烧起来,我想,迈克会烧起来,我会烧起来,没有人会真正知晓这里发生的故事,在这个房间发生过的故事,正如没有人会真正知晓多年前此地发生的故事一样,历史将成为灰烬,被种种猜测取代。
我咳嗽着,一阵狠命的干呕被塞在喉咙里的袜子堵住。我开始窒息。我想到了我的儿子。现在我再也见不到他了,但至少死前我知道自己有个儿子,而且他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这已经足以让我快乐。我想到了本。我嫁的、却又忘记了的男人。我希望见见他。我希望告诉他,经过诸般波折以后,此刻我能够记起他。我记得在曼彻斯特教堂里举行的婚礼,在雨中拍摄的结婚照。
而且,没错,我记得我爱他。我知道我真的爱他,我会一直爱他。
一切渐渐沉入了黑暗之中。我无法呼吸。我可以听见火舌劈啪作响,感觉到火焰烧灼着我的嘴唇和眼睛。
我永远也遇不到幸福的结局,现在我知道了。不过这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我躺着。我已经睡过一觉,但时间不长。我能想得起我是谁、到过哪里。我能听得到声音,嘈杂的车流声,还有一个既不升也不降、一直平平稳稳的警报声。我的嘴里有什么东西──我想到了一只团起来的袜子──但我发现自己可以呼吸。我害怕得不敢睁开眼睛,不知道会看到些什么景象。
但我必须睁开。我别无选择,只能面对既成的现实。
光线很足。我看见低矮的天花板上有一根荧光管,与之并行的是两根金属条。两侧的墙壁靠得都不远,硬邦邦的,上面的金属和塑胶闪闪发光。我辨认得出抽屉和架子,上面摆着瓶子和盒子,另外还有一闪一闪的机器。一切都在动,在微微地震荡,我意识到正躺着的这张床也是一样。
我的身后伸出一张男人的脸,在我头上。他穿着一件绿色衬衫。我不认识他。
“她醒了。”他说,接着眼前出现了更多的面孔。我飞快地扫视着他们。迈克不在其中,我稍稍放松了些。
“克丽丝。”有人说,“克丽丝,是我。”这是个女人的声音,我认得它。“我们在去医院的路上。你断了锁骨,不过会没事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死了。迈克死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了。”
这时我看见了说话的人。她微笑着,我着我的手。是克莱尔。跟那天我看见的克莱尔一模一样,不是我刚睡醒时可能会期待见到的年轻时候的克莱尔。我注意到她戴着上次戴过的那对耳环。
“克莱尔?”我说,但她截住了我的话。
“不要说话。”她说,“尽量放松。”她握住我的手,俯身向前摸了摸我的头发,在我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但我没有听清。听起来似乎是,我很抱歉。
“我记得了。”我说,“我记起来了。”
她露出了微笑,然后向后退开,一个年轻男人换到了她的位置。他的脸型瘦窄,戴着一副宽边眼镜。有一会儿我以为他是本,然后反应过来现在的本跟我该是同样年纪。
“妈妈!”他说,“妈妈!”
他与海伦的合影中那副模样相比一丝不差,我意识到我还记得他。
“亚当?”我说。他拥抱我时话语哽在了我的喉咙里。
“妈妈。”他说,“爸爸正在赶来,他快要到了。”
我把他拉到身边,呼吸着带有我儿子气息的空气,我非常高兴。
我无法再等下去,时间已经到了,我必须睡觉。我有个单独的房间,因此对我来说有必要遵守医院严格的规程,但我实在精疲力竭,眼睛已经开始合上了。到时间了。
我已经跟本说过话,跟那个我真正嫁的男人。似乎我们谈了几个小时,虽然实际上也许只有几分钟。他告诉我警察一通知他,他就乘飞机赶来了。
“警察?”
“是的。”他说,“当他们发现跟你一起住的人与‘韦林之家’认定的身份不符,他们便开始找我。不清楚是怎么找到的,我猜他们有我的旧地址,应该是从那里开始着手的。”
“那你在哪儿?”
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我已经在意大利待了几个月。”他说,“在那里工作。”他顿了一下。“我原本以为你一切都好。”他握着我的手,“我很抱歉……”
“你不可能知道会出什么事。”我说。
他扭开了头:“我离开了你,克丽丝。”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克莱尔告诉我了。我读了你的信。”
“我以为这是最好的办法。”他说,“真的。我以为这样事情会有所改善。帮得上你,帮得上亚当。我试图开始新的生活。真的。”他犹豫了一下。“我以为只有离婚才能办到这一点。我以为这样我才能解脱。但亚当不理解,即使我告诉他你根本不会知道,你甚至不记得嫁给了我。”
“结果呢?”我说,“离婚让你开始新生活了吗?”
他转身对着我:“我不会骗你,克丽丝。我有过别的女人,不是很多,但有些。那是一段漫长的时间,许多许多年了。刚开始没有什么认真的关系,但几年前我遇到了一个人,跟她同居了。不过——”
“不过?”
“嗯,结束了。她说不爱我,说我一直爱着你……”
“她说得对吗?”
他没有回答,因为害怕听到他的答案,我说:“那现在怎么样?明天怎么样?你要把我送回‘韦林之家’吗?”
他抬头望着我。
“不。”他说,“她是对的,我一直爱着你。我不会再让你回那里去。明天,我要带你回家。”
现在我正望着他。他坐在我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尽管已经打起了呼噜,头也别扭地歪着,他却仍然握着我的手。我只能辨认出他的眼镜,还有脸上的那道疤痕。我的儿子出了房间打电话给他的女朋友,对着他还没有出生的女儿低声道晚安;我最好的朋友在室外停车场里,抽着香烟。不管怎么样,我的身边都是我爱的人。
早些时候我跟纳什医生谈过。他说我离开“韦林之家”的时间约在四个月前,那时迈克开始去中心探望不久,自称是本。我自己办理了出院手续,签署了所有文件。我是自愿离开的。虽然工作人员觉得该尝试阻拦我,却没有办法。离开时我随身带走了为数不多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所以迈克才会有这些照片吗?”我说,“我和亚当的照片,所以他才会有亚当写给圣诞老人的信和他的出生证明?”
“是的。”纳什医生说,“这些是你在‘韦林之家’时自带的照片,离开时也拿走了。迈克一定是在某个时候销毁了你跟本的所有合影,说不定是在你离开‘韦林之家’前——护理中心的工作人员变动频繁,他们并不清楚你的丈夫真正长什么样子。”
“可是他怎么能拿到这些照片呢?”
“照片在你房间一个抽屉的相册里。一旦开始探望你之后,他要接近照片是很容易的。他甚至有可能在里面混进几张他自己的照片。他肯定有一些你们的合影,在你们……嗯,在多年前你们交往的时候照的。‘韦林之家’的工作人员确信来探望你的男人跟相册照片里的是同一个人。”
“这么说我把属于自己的照片带回了迈克家,他把它们藏进了一个个金属盒?接着他编了一个火灾的故事来解释为什么照片的数目这么少?”
“是的。”他说。他看上去又疲惫又内疚。不知道他是否因为发生的事而有些自责,我希望他没有。他帮了我,毕竟。他曾经解救过我。我希望他仍然能够写论文,在会议上宣讲我的病例。我希望他为我做的这一切得到认可。毕竟,如果没有他,我——我不愿意去想没有他我会陷入什么处境。
“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我说。他解释说我跟克莱尔谈过后她担心得不得了,但她要等到第二天我打电话过去。“迈克一定是当天晚上从你的日志里拿走了几页,因此星期二你把日志给我时并没有察觉到有任何异样,我也没有。到了时间你没有打电话,克莱尔便试图打给你,但她只有我给你的那部手机的号码,而那部手机也被迈克拿走了。今天早上我打那个号码你没有接的时候我原本该知道事情有问题的,可是……”他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说,“说下去……”
“有理由猜测,他从上周起已经开始在读你的日志,说不定更早。刚开始克莱尔无法联系上亚当,也没有本的号码,于是她打电话去了‘韦林之家’。那边只有一个联系电话,他们以为是本的,但实际上是迈克的。克莱尔没有我的电话号码,甚至连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她打电话给了迈克所在的学校,说服他们把他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给了她,可是两样都是假的。她简直是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想着那个人发现了我的日志,每天读它。他为什么不毁掉它呢?
因为我写下了我爱他。因为他希望我继续相信这一点。
或者有可能我把他看得太好了。也许他只是想让我亲眼看到它烧成灰烬。
“克莱尔没有叫警察?”
“她报警了。”纳什点点头。“不过等到他们真把这当回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天。在此期间她联系上了亚当,他告诉她本已经在国外待了一段日子,而据亚当所知你还在‘韦林之家’里。于是亚当联系了‘韦林之家’,尽管他们拒绝给他你的地址,不过到最后工作人员还是软了下来,把我的号码给了亚当。他们一定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折中之法,因为我是个医生。今天下午克莱尔才找到我。”
“今天下午?”
“是的。克莱尔说服我有些事情不对劲儿,当然看到亚当还活着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们到了你家,但那时你们已经出发去布赖顿了。”
“你们怎么知道我在那儿?”
“今天早上你跟我说本——对不起,是迈克——告诉你,你们要去度周末。你说他告诉你要去海边。克莱尔刚刚把发生的事情告诉我,我猜他是带你去了那儿。”
我往后仰倒。我觉得精疲力竭,只想睡觉,可我不敢睡。我怕我会忘记。
“可是你告诉我亚当死了。”我说,“在停车场的时候你说他被杀了。还有火灾,你告诉我有过一次火灾”。
他露出了微笑,神情有些悲伤。“因为你是这么跟我说的。”我告诉他我不明白。“在我们认识后几个星期,有一天你告诉我亚当死了。显然迈克是这么告诉你的,而你相信了并告诉了我。当你在停车场问我的时候,我把我相信的真相告诉了你。火灾也是一样。我相信曾经有过火灾,因为你是这么说的。”
“但我记得亚当在葬礼。”我说,“他的棺木……”
他笑了,脸上是悲伤的神色。“是你的想象……”
“可我见到了照片。”我说,“那个人——”我发现要把迈克的名字说出口很难,“他给我看了我和他的合影,还有我们两人的结婚照。我发现了一张墓碑的照片,上面有亚当的名字——”
“那些一定是他伪造的。”他说。
“伪造的?”
“是的。在电脑上。现在要伪造照片真是太容易了。他一定已经猜到你起了疑心,所以把照片放在了你会找到的地方。也有可能你们两人的合影也有一些是伪造的。”
我想到了日志中多次记录到迈克在他的办公室里工作。难道这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他对我的背叛真是彻头彻尾。
“你还好吗?”纳什医生说。
我笑了。“是的,”我说,“我想是的。”我望着他,发现自己可以想出他穿另外一套西装、头发更短些的模样。
“我能记住事情了。”我说。
他的表情没有变。“什么样的事?”他说。
“我记得你留另外一种发型的样子。”我说,“我还认得本。还有亚当和克莱尔,在救护车上。我记得那天跟她见面,我们去了亚历山大宫的咖啡厅,喝了咖啡。她有个儿子,叫托比。”
他露出了笑容,但那是伤心的笑容。
“今天你读过日志吗?”他说。
“是的。”我说,“可是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能记起我没有写下的事情。我记得她戴的耳环,跟她现在戴的一模一样。我问过她。她说我是对的。我能记起托比身穿一件蓝色风雪衣,袜子上有些卡通图,我记得他很不开心,因为他想要苹果汁,可是咖啡厅只有橙汁和黑加仑。你难道看不出来吗?这些事情我虽然没有写下来,但我还记得。”
他显得开心了些,但仍然一副谨慎的模样。
“帕克斯顿医生的确说过他找不到导致你失忆的明显的器质性原因。似乎有可能,你的失忆至少部分——跟生理原因一样——应该归结于你的经历所造成的情绪创伤。我想另外一次创伤有可能抵消其作用,至少在一定程度上。”
我向着他没有说出来的话奔了去。“所以我可能有希望康复?”我说。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我感觉他在权衡该说什么、我能受得了多少真话。
“不得不说这不太可能。”他说,“过去短短几个星期改善了许多,但记忆并没有完全恢复。不过有可能。”
我感到心中涌上一股喜悦:“难道我记起一个星期前发生的事情还不够证明记忆已经恢复了吗?我又可以形成新的记忆了?还能留住它们?”
他欲言又止:“是的,可以证明。可是克丽丝,我希望你做好心理准备,效果可能并不持久,要到明天我们才会知道。”
“等到我醒过来?”
“是的。完全有可能今晚一觉过去,你今天所有的回忆都会被通通抹掉。所有新的记忆和所有旧的记忆。”
“有可能跟我今天早上醒来时一模一样?”
“是的。”他说,“有可能。”
一觉醒来便会忘记亚当和本似乎让人无法想象,感觉仿佛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可是——”我开口说。
“记日志,克丽丝。”他说,“你还带着吗?”
我摇了摇头:“他把日志烧了,所以才起了火。”
纳什医生流露出失望的神色。“太可惜了。”他说,“不过这没有关系。克丽丝,你会没事的。你可以开始记另外一本。爱你的人回到你身边了。”
“我也想回到他们身边。”我说,“我希望回到他们身边。”
我们又谈了一小会儿,他希望让我和家人多待一会儿。我明白他只是希望我做好最坏的打算——如果我明早醒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坐在我身边的人是谁、不知道那个自称我儿子的人是谁的话——可是我必须相信他错了。我的记忆又回来了我确信。
我望着熟睡的丈夫,他在昏暗的房间中隐隐约约现出了轮廓。我记得我们相遇在派对的那个晚上,我和克莱尔在屋顶上看烟花的那一晚。我记得在维罗纳度假时他求我嫁给他,记得我在说“我愿意”时心中涌起的激动。还有我们的婚礼、我们的婚姻、我们的生活,我记得这一切,我露出了微笑。
“我爱你。”我悄声说。我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