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单这样,水虎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水虎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水虎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把他置于死地而说的。从你们眼里看来,这也是自杀喽……”
马咯刚刚说到这里,突然从隔壁——记得那是诗人托喀家——传来了刺耳的手枪声,响彻天空。
十三
我们跑到托喀家去。他仰面朝天倒在盆栽的高山植物当中,右手握着手枪,头顶凹陷部位淌着血。旁边有一只雌水虎,把头埋在他的胸膛里,嚎啕大哭。我把雌水虎扶起来(本来我是不大喜欢触到水虎那粘滑的皮肤的),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正在写着什么,突然就照自己的脑袋开了枪。哎呀,叫我怎么办呀!啥儿儿儿儿,哈儿儿儿儿。”(这是水虎的哭声。)
“托喀君一向是太任性了嘛。”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悲伤地摇摇头,对审判官培卟说。
培卟没有吭声,点燃高级香烟。跪在那里给托喀检验伤口的查喀摆出医生的派头对我们五个人(实际上是一个人和四只水虎)大声说:“不可救药了。托喀原来就患胃病,容易生闷气。”
“听说他写什么来着。”哲学家马咯像辩解般地喃喃自语着,拿起桌子上的纸张。除我而外,大家都伸长了脖子,隔着宽肩膀的马咯看那张纸。上面写着:
我今去矣!
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山水清冽,药草芬芳。
马咯回头望望我们,脸上挂着一丝苦笑,说:“这是剽窃了歌德的《迷娘之歌》①。这么说来,托喀君作为一个诗人也感到疲倦了,所以才自杀的。”
①歌德的长篇小说《威廉·迈斯特学习时代》(1795)里的一首插曲。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偶然坐汽车来到了。他看到这副情景,就在门口伫立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我们跟前,向马咯嚷道:“那是托喀的遗嘱吗?”
“不,是他临死以前写的诗。”
“诗?”
马咯依然很沉着地把托喀的诗稿递给头发倒竖起来的库拉巴喀。库拉巴喀目不转睛,专心致志地读那篇诗稿。马咯问他什么,他也带理不理的。
“你对托喀君的死有什么看法?”
“‘我今去矣’……我也说不定哪一天就死了呢。……‘向那隔绝尘世的空谷’……”
“你也是托喀君的一位生前好友吧?”
“好友?托喀一向是孤独的……‘隔绝尘世的空谷’……托喀君确实不幸……‘在那里,群岩耸立,巍峨森严……”
“不幸?”
“‘山水清冽’……你们是幸福的……‘群岩耸立’……”
我因为同情那只哭泣不止的雌水虎,就轻轻扶着她的肩膀,把她领到屋角的躺椅那儿。一只两三岁的水虎在那里天真烂漫地笑着。我就替雌水虎哄娃娃。我觉察到自己也热泪盈眶了。我在水虎国居住期间,先后只哭过这么一回。
“跟这样任性的水虎成了一家人才叫倒霉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考虑后果。”审判官培卟一边重新点燃了一根烟卷,一边应答着资本家嘎尔。
这时,音乐家库拉巴喀手里攥着诗稿,也说不清是对谁喊了句:“好极啦!可以作一支出色的葬曲!”声音大得使我们吃了一惊。
库拉巴喀那双眯缝眼儿炯炯有神。他握了一下马咯的手,就直奔门口。不用说,这当儿左邻右舍一大群水虎都已经聚集在托咯家的门口,好奇地朝房屋里张望。库拉巴喀把他们胡乱向两旁扒拉开,立即跳上了汽车。汽车马达发动,转眼间已不知去向。
“喂,喂,不许看。”
审判官培卟代替警察把那一大群水虎推出门外,接着就把托喀家的门关上了。大概是由于这个缘故,房间里忽然鸦雀无声了。我们在一片静寂下,在夹杂着托喀的血腥气的高山植物的花香中商谈托喀的后事。惟独哲学家马咯一边望着托喀的尸体,一边呆呆地想着心事。我拍拍他的肩膀,问他:“想什么哪?”
“我在想水虎的生活。”
“水虎的生活怎么啦?”
“不管怎么说,我们水虎为了能生活下去……”马咯面带几分愧色小声加上一句,“总之,就得相信水虎以外的什么东西的力量。”
十四
马咯这番话使我想起了宗教。我当然是唯物主义者,连一次也没有认真考虑过宗教问题。这时为托喀的死所触动,就开始琢磨水虎的宗教到底是什么。我当即向学生拉卟提出这个问题。
“我们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火教什么的。最有势力的要数近代教了。也叫生活教。”(“生活教”这个译词也许不贴切。原文是Onemoocha.cha大概相当于英语中的ism①。Quemoo的原形Quemal不单指‘生活’,还包括‘饮食男女’的意思。)
①ism是英语的词尾,一般表示主义、学说、制度。
“这么说来这个国家也有教会、寺院喽?”
“那还用说。近代教的大寺院是本国首屈一指的大建筑哩。咱们去参观一下好不好?”
在一个温暖的阴天下午,拉卟得意洋洋地陪我一道到这座大寺院去了。果然,这是一座比尼古莱教堂①大十倍的巍峨的建筑物,而且兼收并蓄了所有的建筑样式。我站在这座大寺院前面,瞻仰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的时候,甚至感到有些毛骨悚然。说实在的,那真像是无数只伸向天空的触角。我们伫立在大门口(跟大门比起来,我们显得多么渺小呀!),抬头看了一会儿这座旷世的大寺院——与其说是建筑,毋宁说它更近乎庞大的怪物。
①尼古莱教堂是1891年俄国东正教传教士尼古莱(1836-1912)在东京修建的教堂。
大寺院的内部宽敞得很。好几个参观者在科林斯式②的圆柱之间穿行。他们也跟我们一样,显得非常矮小。后来我们遇见一只弯腰驼背的水虎。
②科林斯式是古希腊奴隶制城邦科林斯的建筑样式,尤指带叶形装饰的钟状柱顶。
拉卟向他颔首致意,然后毕恭毕敬地对他说:“长老,您身体这么硬朗,这太好啦。”
那只水虎也行了个礼,彬彬有礼地回答说:“是拉卟先生吗?你也……(他说到这里,停住了,多半是因为这才注意到拉卟的嘴烂了。)唔,反正你看来挺健康的。你今天怎么……”
“今天是陪这位先生来的。你大概也知道,这位先生……”拉卟接着就滔滔不绝地介绍我的情况,看来他是为自己轻易不到这个大寺院来进行辩解。“我想请你给这位先生作向导。”
长老和蔼地微笑着,先同我们寒暄了一下,然后安详地指了指正面的祭台:“我也没有什么可效劳的。我们信徒们对正面祭台上的‘生命之树’顶礼膜拜。正如你所看到的,‘生命之树’上长着金色和绿色的果实。金色的果实叫‘善果’,绿色的叫‘恶果’……”
长老讲着讲着我就感到厌烦了。因为他特地给作的说明,我听了只觉得像是陈旧的比喻。我当然假装专心致志地听着,可也没有忘记不时地朝大寺院内部偷看一眼。
科林斯式的柱子,哥特式穹隆,阿拉伯风格的方格花纹,分离派的祈祷桌子——这些东西所形成的调和具有奇妙的野性的美。尤其引我注意的是两侧神龛里的大理石半身像。我仿佛觉得认得这些像,这倒也并不奇怪。那只弯着腰的水虎结束了“生命之树”的说明后,就跟我和拉卟一道走向右边的神龛,对神龛里的半身像附加了这样的说明:“这是我们的圣徒当中的一个——背叛一切东西的圣徒斯特林堡。大家把这位圣徒说成是吃了不少苦之后被斯维登堡的哲学所解救。然而实际上他并没有得到解脱。这位圣徒也跟我们一样信仰生活教——说得更确切些,他除了信仰生活教,没有其他办法。请读读这位圣徒留给我们的《传说》这本书。他自己供认,他是个自杀未遂者。”
瞥着第二个神龛,我有些忧郁起来。那里摆的是一幅胡须浓重的德国人的半身像。
“这是《扎拉图斯拉》的作者——诗人尼采。这位圣徒向他自己所创造的超人寻求解脱。但他没能获得解脱却成了疯子。要不是发疯了,说不定他还成不了圣徒呢……”
长者沉默了片刻,接着就把我引到第三座神龛前。
“第三座神龛里供的是托尔斯泰。这位圣徒搞苦行比谁都搞得厉害。因为他本来是个贵族,不愿意让满怀好奇心的公众看到他的痛苦。这位圣徒竭力去信仰事实上无法相信的基督,他甚至公开宣称他在坚持自己的信仰。可是到了晚年,他终于受不住当一个悲壮的撒谎者了。这位圣徒经常对书斋的屋梁感到恐惧,这是有名的轶事。但他当然不曾自杀,否则还入不了圣徒的行列呢。”
第四座神龛里供的半身像是我们日本人当中的一个。看到这个日本人的脸时,我毕竟感到亲切。
“这是国本田独步①。是一位诗人,非常熟悉卧轨自杀的脚夫的心情。用不着向你进一步解释了吧。请看看第五个神龛……”
①国木田独步(1871-1908),日本小说家。诗人。他的短篇小说《穷死》写一个搬运工人因贫病交迫而卧轨自杀。
“这不是瓦格纳②吗?”
②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文学家。1849年参加资产阶级革命,事败后流亡瑞士。1864年应巴伐利亚王路德维希二世之召,返慕尼黑;所作歌剧宣扬了宗教神秘及“超人”思想。
“是的。他是国王的朋友,一位革命家。圣徒瓦格纳到了晚年,饭前还祈祷呢。但是,他对生活教的信仰超过了基督教。从他留下的书简来看,尘世间的痛苦不知道有多少次险些把他赶去见死神呢。”
这时候我们已经站在第六座神龛前了。
“这是圣徒斯特林堡的朋友。他是个商人出身的法国画家,丢下生了一大群孩子的老婆,另娶了个十三四岁的圭蒂姑娘。这位圣徒的血管很粗,有海员的血统。你看他那嘴唇,上面留着砒霜什么的痕迹哩。第七个神龛里的是……你已经累了吧。那么,请到这边来。”
我确实累了,就沿着馨香弥漫的走廊和拉卟一道跟随长老踱进一个房间。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座黑色的维纳斯女神像,前边供着一束野葡萄。我原想僧房是什么装饰也没有的,所以略感到意外。长老或许是从我的神态之间揣摩到了我的心情,还没有让坐就抱歉地解释道:“请不要忘了我们信奉的是生活教。我们的神——‘生命之树’教导我们要‘兴旺地生存下去’……拉卟君,你请这位先生看过我们的《圣经》了吗?”
“没有……说实在的,我自己也几乎没读过哩!”拉卟搔搔头顶的凹坑,坦率地回答说。
长老照例安详地微笑着,继续说下去:“那你就不会明白了。我们的神用一天的工夫就创造了这个世界。(”生命之树“固然也是一棵树,它却无所不能。)还创造了雌水虎。雌水虎太无聊了,就要求有个雄水虎来做伴。在雌水虎的哀求下,我们的神以慈悲为怀,取出雌水虎的脑髓造了雄水虎。我们的神祝福这一对水虎道:”吃吧,兴旺地生存下去。‘“
长老的话使我想起了诗人托喀。他不幸跟我一样是个无神论者。我不是水虎,不通晓生活教的真谛也就难怪了。可是生在水虎国的托喀总应该知道“生命之树”呀。我可怜托喀不遵从这个教导,以致有了那么个结局。于是我打断长老的话,告诉他托喀的事。
长老听罢,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哦,那个可怜的诗人……决定我们命运的只有信仰、境况和机遇。(当然,此外你们还要加上遗传吧。)托喀君不幸的是没有信仰。”
“托喀羡慕过你吧。不,连我也羡慕哩。拉卟君年纪又轻……”我说。
“我的嘴要是好好的,说不定会乐观一些呢!”拉卟也插话说。
经我们这么一说,长老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眼眶里噙满泪水,直勾勾地盯着那尊黑色的维纳斯像。
“其实我也……这是秘密,谁也不要告诉……其实我也不信仰我们的神。可是早晚有一天,我的祈祷……”
长老刚说到这里,房门突然打开了,一只大块头的雌水虎猛地向他扑了过来。不用说,我们想拦住她,但是转瞬之间这只雌水虎就把长老撞倒在地。
“糟老头子!今天你从我的皮夹子里偷走了喝盅酒的钱!”
十来分钟以后,我们把长老夫妇撇在后面,简直像逃跑似的奔出了大寺院的正门。
我们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之后,拉卟对我说:“看那副样子,长老也就不可能信仰‘生命之树’啦。”
我没有答腔,却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大寺院。大寺院那高耸的塔和圆屋顶像无数的触角般地伸向阴沉沉的苍穹,它散发出一种可怕的气氛,就像是出现在沙漠的天空上的海市蜃楼一般……
十五
约莫一个星期以后,我偶然听医生查喀谈到一件稀奇事。说是托喀家闹鬼。那阵子雌水虎已不知去向,我们这位写诗的朋友的家变成了摄影师的工作室。据查喀说,每逢顾客在这间工作室里拍照,后面总是朦朦胧胧地出现托喀的形影。当然,查喀是个唯物主义者,并不相信死后的生命。他讲这段故事的时候,也狡黠地微笑着,并做出这样的解释:“看来灵魂这个东西也是物质的存在哩。‘在不相信幽灵这一点上,我跟查略是差不多一致的。但我对诗人托喀怀有好感,所以就跑到书店去买来了一批刊有托喀的幽灵的照片和有关消息的报刊。果然,在这些照片上,大大小小的雌雄水虎后面,能够依稀辨认出一只像是托喀的水虎。使我吃惊的倒不是照片上出现的托喀的幽灵,而是有关报道——尤其是灵学会提供的报告。我把它几乎逐字逐句地译出来了,将其梗概发表在下面。括弧里的是我自己所加的注解。
《关于诗人托喀君的幽灵的报告》(见灵学会杂志第八二七四期。)
我们灵学会会员前不久在自杀的诗人托喀君的故居、现为某某摄影师的工作室的××街第二五一号召开了临时调查会。出席的会员如下。(姓名从略)
九月十七日上午十点三十分,我等十七名会员与灵学会会长培喀先生,偕同我等最信任的灵媒赫卟夫人,集合于该工作室。赫卟夫人一经走进,立即感触鬼气,引起全身痉挛,呕吐不已。据夫人称,此乃由于诗人托喀君生前酷爱吸烟,其鬼气亦含有尼古丁云云。
我等会员与赫卟夫人静默地坐在圆桌周围。三分二十五秒以后,夫人乍然陷入极其急剧的梦游状态,而且为诗人托喀君的灵魂所附。我等会员按年龄顺序,与附托在夫人身上的托喀君的魂灵问答如下:问:你为何显灵?
答:目的在于知道死后的名声。
问:你——或是说诸位,身为魂魄仍然眷念俗世的名声吗?
答:至少我是不能不眷念的。然而我所遇到的一位日本诗人的魂灵却是轻视死后的名声的。
问:你知道这位诗人的姓名吗?
答:可惜忘记了。我只记得他所喜欢作的十七字诗中的一首。
问:那诗讲什么?
答:古老的池塘啊,青蛙跳到水里,发出了清响。①
①这是松尾芭蕉所作的一首脍炙人口的俳句。
问:你认为这首诗写得好吗?
答:我并不认为写得不高明。不过,如果把“青蛙”改成“水虎”就更精彩了。
问:为什么呢?
答:因为我们水虎在任何艺术中都迫不及待地要找到水虎的形象。
此时会长培喀先生提醒我等十七名会员,此乃灵学会的临时调查会,并不是评论会。
问:各位魂灵的生活如何?
答:与诸位毫无二致。
问:那么你后悔自杀吗?
答:未必后悔。如果魂灵生活过腻了,我也可以用手枪“自活”。
问:“自活”,容易做到吗?
托喀君的魂灵提出另一个反问答复了这个问题。对于了解托喀君的水虎来说,这样应答是不足为奇的。
答:自杀,容易做到吗?
问:诸位的生命是永恒的吗?
答:关于我们的生命,众说不一。请不要忘记,幸而我们当中也有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拜人教等各种宗教。
问:你信什么教?
答:我一向是个怀疑派。
问:然而你至少不怀疑魂灵的存在吧?
答:我信得没有诸位那样深。
问:你结交了多少朋友?
答:我交的朋友,古人今人,东方西方的都有,不下三百个。其中著名的有克莱斯特①、迈兰德②、魏宁格尔③……
①克莱斯特(1777-1811),德国戏剧家、小说家,后自杀。
②迈兰德(1841-1876),德国哲学家,受叔本华影响颇深,后自杀。
③魏宁格尔(1880-1903),澳大利亚思想家。
问:你所结交的都是自杀的吗?
答:那也不一定。为自杀作辩护的蒙坦①是我的畏友之一。但是不曾自杀的厌世主义者——叔本华②之流,我是不跟他往来的。
①蒙坦(1533-1592),法国思想家。
②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
问:叔本华还健在吗?
答:他目前创立了魂灵厌世主义,议论着可否实行“自活”。可是自从他晓得了霍乱也是细菌引起的疾病之后,心情似乎颇为踏实了。
我等会员相继打听拿破仑、孔子、陀思妥耶夫斯基、达尔文、克莉奥佩特拉①、释迦牟尼、德漠斯特涅斯②、但丁、千利休③等魂灵的消息。可惜托喀君未能详细地予以答复。托喀君却反过来询问起关于他自己的种种流言蜚语。
①克莉奥佩特拉(公元前69-公元前30),埃及女王,自杀而死。
②德漠斯特涅斯(公元前382-公元前322),希腊雄辩家,自杀而死。
③千利休(1522-1591),日本茶道的创始人,自杀而死。
问:我死后名声如何?
答:一位评论家说你是“小诗人之一”。
问:他恐怕是由于我没有赠送诗集而怀恨的水虎之一吧。我的全集出版了没有?
答:虽然出版了,可是销路不佳。
问:三百年后——即著作权失效之后,我的全集将为万人所争购。跟我同居的女友呢?
答:她做了书商拉喀君的夫人了。
问:可惜她还不知道拉喀君的眼睛是假的。我的儿子呢?
答:听说是在国立孤儿院里。
托喀君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起来了。
问:我的家呢?
答:成了某摄影师的工作室。
问:我的书桌呢?
答:谁都不知道它的下落。
问:我在书桌的抽屉里珍藏着一束信件——然而这和忙碌的诸位没关系。我们魂灵界马上就进入黄昏了。我将与诸位诀别。再见,诸位。再见,善良的诸位。
随着这最后一句话,赫卟夫人又猛地清醒过来了。我等十七名会员向在天之神发誓,这番交谈是千真万确的。(再者,对我等所信任的赫卟夫人的报酬,已经按照夫人过去当女演员时的日薪标准偿付了。)
十六
我读了这些报道之后,逐渐觉得呆在这个国家里也怪憋闷的,就千方百计想回到人间。可是不管怎么拼命找,也找不到我掉进去的那个洞。后来听那个打鱼的水虎巴咯说,在这个国家的边界上有一只年迈的水虎,他读书吹笛自娱,独自安安静静地过着日子。我心想也许能向他打听出逃离这个国家的途径,就马上到边界上去。跑去一看,哪里是什么老水虎呢,在一座小房子里,有一只刚够十二三岁、连脑袋上的凹坑还没长硬的水虎在悠然自得地吹着笛子。我以为走错了门。为慎重起见问问他的名字,果然他就是巴咯告诉我的那只老水虎。
“可你像是个娃娃呢……”
“你还不晓得吗?不知道我交的是什么运,出娘胎的时候是白发苍苍的。以后越来越年轻,如今变成这么个娃娃相了。可是计算一下年龄嘛,没生下来以前算是六十岁,加上去说不定有一百十五六岁啦。”
我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也许是心理作用,总觉得那朴素的桌椅之间弥漫着纯真的幸福。
“你好像比其他水虎过得幸福嘛!”
“唔,兴许是的。我年轻的时候是苍老的,到老又年轻了。所以我不像老水虎那样欲望枯竭,也不像年轻水虎那样沉湎于色。反正我的生活即使算不得幸福,也是安宁的。”
“果然,照你这么说是安宁的。”
“单凭这一点还算不上是安宁。我的身体也健康,还有一辈子吃用不尽的财产。但我认为,我最幸福的一点是生下来的时候是个老头子。”
我同这只水虎扯了一会儿关于自杀的托喀以及每天请医生看病的嘎尔的闲话。不知怎的,看老水虎那副神情好像对我的话不大感兴趣。
“那么你并不像其他水虎那样贪生喽?”
老水虎瞅着我的脸,恬静地回答说:“我也跟其他水虎一样,经爹事先问过我愿不愿意生到这个国家来,才脱离娘胎的。”
“而我呢,是偶然滚落到这个国家来的。请你务必告诉我离开这个国家的路子。”
“只有一条出路。”
“你的意思是说……”
“那就是你来的那条路。”
我乍一听到他这话,不知怎的感到毛骨悚然。
“可我偏偏找不到这条路啦。”
老水虎用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审视了我一会儿。他这才直起了身,走到屋角,拽了拽从顶棚耷拉下来的一根绳子。于是,我原先不曾注意到的一扇天窗打开了。那扇圆天窗外面,晴空万里,松柏舒展着桠权。还可以瞥见那犹如巨大的箭头一样高耸的枪岳峰。我就像是孩子看到飞机般地高兴得跳起来了。
“喏,你从那儿出去好了。”老水虎说着,指了指刚才那根绳子。
我起先以为是绳子,原来是绳梯。
“那么我就从那儿出去啦。”
“不过我预先告诉你一声。出去以后可不要后悔。”
“你放心,我才不会后悔呢。”
话音未落,我已经在攀登绳梯了,回首遥遥地俯瞰着老水虎脑袋上那凹陷的部分。
十七
我从水虎国回来后,有一个时期我们人类的皮肤的气味简直使我受不住。相比之下,水虎实在清洁。而且我见惯了水虎,只觉得我们人类的脑袋怪可怕的。这一点也许你不能理解。眼睛和嘴且不去说它,鼻子这玩意儿真是使人发怵。我当然设法不去见任何人,但我好像跟我们人类也逐渐处惯了,过了约莫半年,就随便什么地方都去了。糟糕的是,说着话的当儿,一不小心就冒出一句水虎话。
“你明天在家吗?”
“Qua.”
“你说什么?”
“唔,我的意思是说在家。”
大致就是这个样子。
可是从水虎国回来后,刚好过了一年光景,我由于一桩事业失败了……(他刚说到这里,S博士就提醒他说:“不要去谈这个了。”据博士说,他每逢谈到这件事,就闹得看护人束手无策。)
那么就不谈这个了。由于一桩事业失败了,我又想回水虎国去。是的。不是“想去”,而是“想回去”。当时在我看来,水虎国就是故乡。
我从家里溜出去,想搭乘中央线火车。不巧让警察抓住了,终于被送进医院。我乍一进这个医院,还一直惦念水虎国。医生查喀怎样了呢?哲学家马咯说不定仍在七彩玻璃灯笼下想心思呢。尤其是我的好友——烂了嘴巴的学生拉卟……就在一个像今天这样阴霾的下午,我正追思往事,不由得差点儿喊出声来。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只见打鱼的水虎巴咯正站在我面前,连连鞠躬呢。我镇静下来之后——我不记得自己究竟是哭了还是笑了,反正隔了这么久又说起水虎话来,这事确实使我感动了。
“喂,巴咯,你怎么来啦?”
“来看望你,听说你生病了。”
“你怎么知道的?”
“从收音机的广播里知道的。”巴咯得意洋洋地笑着。
“真难为你呀。”
“这算不了什么。对水虎来说,东京的河也罢沟也罢,就跟大马路一样嘛。”
我这才想起,水虎跟青蛙一样,也是水陆两栖动物。
“可是这一带没有河呀。”
“我是从自来水管里钻到这儿来的。然后拧开消火栓……”
“拧开消火栓?”
“老爷,您忘了吗?水虎也有工匠呀。”
打那以后,每隔两三天就有形形色色的水虎来探望我。据S博士的诊断,我的病叫早发性痴呆症。可是那位查喀大夫说,我的病不是早发性痴呆症,而患早发性痴呆症的是S博士以及你们自己。(我这么说,恐怕对你也很失礼。)连医生查喀都来探望了,学生拉卟和哲学家马咯就更不用说了。但是除了渔夫巴咯之外,白天谁都不来。只是到了晚上——尤其月夜,就三三两两地一道来了。昨晚我还在月光下和玻璃公司老板嘎尔以及哲学家马咯谈话来着呢。音乐家库拉巴略还用小提琴为我奏了一支曲子。喏,那边桌子上不是有一束黑百合花吗?那就是昨天晚上库拉巴喀带来的礼物。
(我回头看了看。当然,桌子上什么花束也没有。)
这本书也是哲学家马咯特地给我带来的。请你读一读第一首诗。哦,你不可能懂得水虎文。我念给你听吧。这是新近出版的《托喀全集》当中的一册。
(他摊开一本旧电话簿,大声朗诵起这样一首诗来了:)
在椰子花和竹丛里,佛陀老早就安息了。
路旁的无花果已枯萎,基督似乎也随着咽了气。
我们也必须休息,尽管置身于舞台布景前。
(所谓舞台布景不过是一些打满了补丁的画布而已。)
可是我不像这位诗人那样厌世。只要水虎们肯经常来看看我……啊,我忘记告诉你了,你还记得我的朋友——审判官培卟吧?他失业后,真发疯了。听说现在住在水虎国的精神病院里。要是S博士允许的话,我很想去探望他呢……
一九二七年二月十一日作
文洁若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