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九,还有一日就是除夕,宫里照往年的规矩是先民间一日上灯,但今年有些不同,气氛压抑得很。
长乐殿外在寒风中打着哆嗦的小太监站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殿内有人影出来,忙得了救星似的疾步上前:“干爹,今儿灯还上么?”
太监总管低哼了声:“主子没发话,谁告诉你不上的,你只办你的事就行,出了错还能叫你担着?”
小太监冷得搓了搓手:“可儿子听说皇后娘娘……”
“关你什么事?你当你的差。”
“是。”
太监总管刚要往外走,忽然又回头悄问:“太子殿下回东宫了么?”
“回了,刚回的,皇城司送回来的。”
“金吾卫呢?”
“在宫门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太监总管拢起袖子,抬头望着西沉的月亮,渐有被阴云遮盖的样子,轻叹了口气,对小太监道:“过年了,上灯吧。”
一盏盏大红色的灯笼在紫禁城的宫殿下亮了起来,将整座皇城映照得红彤彤的,像笼罩在一片血光之中。
刚走到庑殿下的裴苍步子顿了顿,有些怔忡地望着连绵一片的大红灯笼,此时月光已被阴云隐去,浓墨笼盖四野,仿佛天地间只有这一处是亮堂的。
一声打更报时的钟声突兀地穿透了黑夜,在他耳边响了起来,回荡在皇宫的红墙绿瓦间。
“三十了。”裴苍喃喃了声。
在他身后,张肃小声提醒:“殿下,进宫吧,再过三个时辰皇上就要起了。”
裴苍沉默了会儿,不再言语,将身上的斗篷拢紧,融入了那片赤色光影之中。
乔进回到兵部时愣了下,探头向值房瞧了眼。
“大人?您没回去?”
颜宵“嗯”了声:“有点事要处理。”
“大人真是辛苦。”乔进感叹,走进去往一旁的壁橱里取了根新蜡烛,打算替换掉颜宵身前那根快烧完的,“今儿就是除夕了,家家户户要守岁,大人是有家室的人,还是早些回去吧。”
“不用换。”颜宵制止了他换蜡烛的动作,抬眼问了句,“怎么样?”
没头没尾的,但乔进听懂了。
他将蜡烛搁在桌上:“皇城司远远就拦着了,不过太子殿下进了东宫后应该又向内殿方向去了。”
“怎么说?”
“东宫没上灯。”
颜宵沉吟片刻,点了下头,没说什么。
乔进又道:“还有件事,大人今日领去见太子的后生,与太子坐了同一辆车,到了长金街才下的。”
“哦?”这倒让颜宵有些意外。
顾行远乃河郡知府顾玄的儿子,河郡地处偏远,与京城干系不大,且顾玄此人又去世了,难道说……顾璋有什么话不好对太子说,反倒托一个年轻后生去说?
不太可能,今夜说非遇上他,顾行远不太可能见到太子,而今夜之事又算是个意外,且顾璋身为翰林,有的是为太子讲学的机会,不必多此一举。
颜宵起身将桌面的东西简单收拾了番,将那张锦辽总督的拟调令叠起来塞进了袖子里。
“你也辛苦一夜了,好好休息。”他走了出去。
顾行远是从角门回来的,进门时问了门房一声:“什么时辰了?”
门房答道:“快子时了。”
顾行远点头道了声谢。
门房进屋子刚拿了灯笼出来,却见这位表少爷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腊月二十九的深夜,府上人已歇了,因此从前院到后院,只留了寥寥几盏灯给巡夜的人方便。
但顾行远却在夜色中轻车熟路地走着,好似已走了许多遍。
他一跨进自己的院子便怔了怔,屋内竟亮着灯。
顾璋披衣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地望着走进来的少年,风冷露重,他只穿着较为单薄的棉制孝服,走进屋内时,被露水沾湿又结冰的额发,被这屋里的热气一熏,变得湿漉漉的。
虽有些狼狈,步伐却十分从容。
“大伯。”顾行远恭恭敬敬行礼,神情也很平和,似乎并不意外顾璋为何深夜会在这里等他。
顾璋仔细打量着眼前脸色略有些苍白的少年,心中的气忽然散了几分。
“何以才回?”
顾行远从容不迫地答道:“出了点意外。”
他将今夜长越楼太子遇刺的事简单说了下。
顾璋惊骇:“有人胆敢在京城行刺太子?”
他原先要质问侄子的话全忘了,起身踱步,影子在墙面与窗上来回晃动。
顾行远倒了杯热茶喝,给僵冷的身子找回些暖意。
“刑部带走了些人,以异族人为多,不过应该没什么事。”
“你怎么知道?”顾璋皱眉,焦躁的步子顿了顿,“这可是刺杀皇储!比天都大的事,还能没事?”
顾璋站着,顾行远自然也就未坐,身躯在灯下站得笔直,扯出一个颀长的影子来。
“正因是大事,所以才没事,圣躬不安,皇后病重,前朝都由钱相代管,此时皇储遭遇刺杀,闹大了能动摇国本,那才是大事,还是捅破天的大事。”
顾璋只是乍听惊骇,此刻倒也冷静下来,知道此言不无道理。
但这番话从顾行远口中说出来,让他着实有些诧异,不过这些日子,他这个未及弱冠的侄儿已让他诧异多回了。
他实难想通,这十几年里,顾玄到底到底教了他儿子些什么,竟让他浸淫到这些政治污糟里来。
顾璋吐了口气,缓缓坐下来,又抬手招呼他一起坐下。
“不闹出来,那就一定交给内廷去查,不知又会查出个什么结果。”
顾行远坐在那儿,低垂着眸子没有再说话。
顾璋问:“你这会儿又在想什么?你虽今晚碰上这等事,也不过是意外,太子的事无论放到前朝还是天子家事,都与你无关,你所要做的就是安心备试,努力在年后春闱进士及第,方不负你父亲之所愿。”
“大伯。”顾行远忽然抬头看他,眸子被烛光照得发亮,“你身为太子老师,真要一直明哲保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