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宛皱眉:“此人的身份确系打听清楚了么?今夕不过问几声难道就信了?她素来稳重的人,怎的这会如此轻率?大夫人都不知道的人,怎能随便让我们家姑娘去见呢?若是什么歹人——”
“可是她说了我与二哥出城的事,那事除了府里你们几个,还有谁知道么?”
颜诺打断她,认真道,“那家猎户确实有个女儿,比我大几岁,我和二哥也确实悄悄跟她说了,若有困难,可去京城颜府寻我,此刻人都找上门了,我怎能不见她呢?这不是失信于人吗?”
齐乐槿笑道:“就是,青宛你也太胆小了,在自己家里,还怕什么歹人?丫头都说了,来的人还是个姑娘呢,就更不至于可怕了。”
青宛想了想,也是,在自家府里还怕一个姑娘作甚么。
若真是来寻姑娘还恩的,这般态度反倒伤了恩人的心。
她对晚梨道:“我叫黄莺跟你一起,先将人带去厢房候着喝杯热茶,过会儿我就陪姑娘过去。”
“好呢。”晚梨转身出去了。
青宛取来斗篷披在颜诺身上,仔细将系带系好。
“虽是恩人之女,也不一定好相与,恩情咱们是一定要报的,可也不能让人家赖了去,平白地恶心人。”
颜诺有些不高兴。
“那个小姐姐不是那样的人,还给我编过发呢,你不要这般说她。”
青宛便住了嘴。
齐乐槿捧着手炉站起来:“我跟你一道,我也见见去。”
颜诺点头:“好呀。”
两人肩并肩穿过长长的走廊,行至东厢房门口,清安与青宛紧紧跟在后头。
厢房的门关着,院里的丫头黄莺站在门外。
青宛还未开口,颜诺悄声问:“那个姑娘是在里面吗?”
黄莺忙点头:“晚梨姐姐本要在里头陪着,她不愿,正巧大夫人院里还有事,她就先回了。”
齐乐槿大大咧咧:“你们嘀嘀咕咕的,我还以为来的是皇上呢,不就是跟咱们差不多大的姑娘嘛。”
她顺手就将门推开了,微热的空气涌了出来扑在人脸上。
颜诺猝不及防地将视线投进去,一人逆着光正背对着她立在窗边,浑身上下裹着黑袍,半点颜色与声息也无有,活像一团鬼影。
房内的炉子没被点着多久,所以并不算和暖,窗下的榻上小桌用小炉煨着茶水,混合着炉子的热蒸腾着雾气。
黑袍女子并未动桌上的茶水,她只是站在那儿,甚至听见推门的动静也没有回转。
齐乐槿见这有些诡异的场景反而不敢进去了,便放低声音:“小诺,这真是你朋友吗?”
清安与青宛探了探头,相视一眼,正要开口询问,但被颜诺抢了先,声音脆生生的,像冰棱子掉在地上:“你是周猎户家的女儿吗?”
“颜诺,你一个人进来。”
那人仍没有回头,连声音都听不出喜怒,浑身上下只透着“古怪”二字。
青宛眼皮一跳:“不可!”
她厉声对那人道:“你是什么人,别是假托了姑娘故人身份来的吧,寻恩就寻恩,也不必要姑娘一人进去,何况有什么证据可证明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姑娘千尊万贵的,也是你能呼喝的?”
颜诺吓一跳,立刻小声道:“青宛姐姐,不要那么凶。”
想来是青宛的厉喝起了作用,那人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栽倒在地,但她没有。她伸出一只手紧紧扣住了桌角,却始终没有转身。
“你不要害怕,她不是故意凶你的,我这就进来与你说话。”
颜诺瞧她这般便会错了意,以为她是被吓到了。
想到当年那个与自己同榻而眠,还轻声细语哄自己睡觉的姐姐,她顿时愧疚难当,两步跨进了屋子。
“姑娘——”青宛脸色一变,尚未及阻止,颜诺便把住门,“我又不锁门,就站在门边上说话,你放心。”
齐乐槿抬脚:“也让我进去。”
“你先等会儿,咱们人多别吓着人家,她只认得我,那就让我来跟她说。”颜诺拦住她,她记的那个姐姐胆子很小,她如今又遭了大难,实在可怜。
看着门被关上,清安看向青宛。
后者叹了口气。
“姑娘从小就太心善了。”
齐乐槿深以为然。
若非如此,她和裴晏两个怕此刻都与她没有交集呢,全靠颜诺这一颗被保护地很好的单纯良善之心。
颜诺贴着门站着,凝视着逆光中的黑色人影。
她的心脏开始更快地跳动起来,紧张如同那团阴影一样,忽然笼罩在她头上。
在面前这人没有转身说话的片刻中,她下意识屏住了呼吸,视野中只剩下了那个黑影,耳中听见的唯一动静只有鼓点般的心跳声。
盯得久了,又好似没多久,她忽然生出奇异的感觉,或许是逆光带来的目眩,她竟觉得眼前的人影在扭曲变形,像雾气一样升腾——
阿诺缓缓直起了身子,她用力扣在桌角的手渐渐松开,然后她在颜诺那迷离的幻觉里猛地转身,直勾勾地盯着她的眸子喝了声。
“颜诺!”
颜诺吓了一跳,心脏在那一刻差点停了。
她瞪大了眼,眼里弥漫着没来由的惊惧,此刻什么幻觉也没有了,只剩下眼前的黑袍人。
阿诺逆着光,盯着她的眼,向她一步步走来,她清晰地看见颜诺眼里的惊恐,她似乎害怕极了,僵直地贴着门,身子紧绷,连呼吸都是屏住的。
于是她顿住了步子,只是透过蒙面的黑纱凝视着面前这张脸,这张明艳动人又如此鲜活的脸。
那一瞬间她似乎觉得眼前不是站着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立着一面镜子,她透过镜子望见了十年前的自己。
十年啊——
十年了。
原来十年前,她是这个样子的。
颜诺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小脸发白,却仍强装镇定。
“你真的是……周猎户家的那个小姐姐吗?”
此刻她已没有了底气,她完全无法将眼前这怪异到极点的人与她印象中那个可爱温柔的姐姐联系起来。
“我不是。”阿诺道。
颜诺眼眶泛红,听见自己颤着声儿问:“那你是谁?你把她怎么样了……”
这人不是她,却还能如此清楚地知道她的事,一定是见过周家的小姐姐了。
阿诺沉默了会儿,将自己早就想好的话用平静的语气叙述出来。
“四岁那年,你生了场病,连日发烧许久不见好,父亲为你从宫中请来太医,太医诊治后开了药,可你的病情却反反复复,仍不痊愈,父亲便从民间另请了大夫,三日之后你就能下床了,父亲口直,言那太医医术不精,滥竽充数,此话传至太医署,太医闻说之后羞愤不已,当即辞官回家,却在途中遇上流寇不幸身亡。”
她目光灼灼,语气却愈发平静。
“你一直为此事感到羞愧,因为当年是你嫌苦偷偷将药倒掉,并未是那位太医医术不湛,但你的无心之失却致使他性命陨落,这却是不争的事实。”
颜诺眼泪断了线一样颗颗掉下来。
“你……你怎么知道?”
她声音发颤:“我不是故意的。”
我就是你,我怎么不知道。
阿诺心道。
她望着她,她的每一滴眼泪都是她曾经流过的。
在乌黑的眸子里,晶莹的泪水蓄满,又化为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流淌过细腻瓷白的脸颊,在其上留下一道明显的泪痕后,再坠落在空气里,折射七彩的阳光,最后湮于尘土。
她走上前,在她呆愣的目光中伸手拭去她的眼泪。
“等父亲回来,将这件事跟父亲说清楚吧。”
颜诺怔然地望着她,此刻她们离得那样近,她似乎隔着黑色的面纱望见了一双极为熟悉的眸子。
此外,她还闻到了一股气味,这股气味让她不禁皱了皱鼻子,也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好像……有一股烧焦的味道……”
阿诺僵住手臂,又若无其事地收了回来。
自从她从那座火海地狱中活着爬出来,她的身上就一直挥散不去这种烧焦的味道。
皇宫的那场大火烧了很久,她素衣散发站在芷芜宫的大殿之中,呛人的浓烟涌入她身上每一个毛孔,在她失去意识之前,她被烧断的横梁狠狠砸断了脊椎,就那样贴在滚烫的地面上,眼睁睁望着自己的头发被火烧掉。
她注视着眼前颜诺乌木般的及腰长发,记忆清晰地在她眼前铺陈开。
从发梢开始,火舌暴舔着青丝,瞬间而已,尽化为黑灰在她脸上簌簌落下。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头发被烧焦是如此难闻的味道,原来那样多那样长的头发,只需要顷刻间就能化为乌有。
那时她阖上眸子,身上的剧痛似乎在逐渐减轻。
在黑暗潮水般彻底淹没她之前,她脑海中走马灯似的闪过父亲、大哥、二哥、嫂嫂的身影。
然后是……顾行远。
那道青竹般的影子似乎逆光而来,又唤了一声她的名字。
“诺诺。 ”他总喜欢这样称呼她。
因此,她忽然想起来,这一天是腊月十二,是她二十五岁的生辰。
在堕入深渊之前,她在心底轻轻地对自己说了句。
“颜诺,生辰长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