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在巴黎定居下来,开始写一个剧本。我的生活很有规律;早上工作,下午在卢森堡公园或者在大街上漫步。我把很多时间消磨在卢佛尔宫里,这是巴黎所有画廊中我感到最亲切的一个,也是最适于我冥想的地方。再不然我就在塞纳河边悠闲地打发时间,翻弄一些我从来不想买的旧书。我东读两页、西读两页,就这样熟悉了不少作家。对这些作家我有这种零星的知识也就完全够用了。晚饭后我去看朋友。我常常到施特略夫家去,有时候在他家吃一顿简便的晚饭。施特略夫认为做意大利菜是他的拿手,我也承认他做的意大利通心粉远比他画的画高明。当他端上来一大盘香喷喷的通心粉,配着西红柿,我们一边喝红葡萄酒,一边就着通心粉吃他家自己烘烤的面包的时候,这一顿饭简直抵得上皇上的御餐了。我同勃朗什·施特略夫逐渐熟起来。我想,可能因为我是英国人,而她在这里认识的英国人不多,所以她很高兴看到我。她心地单纯,人总是快快活活,但是她一般不太爱说话。不知道为什么,她给我一个印象,仿佛心里藏着什么东西似的。但是我也想过,这也许只是因为她生性拘谨,再加上她丈夫心直口快、过于饶舌的缘故。戴尔克心里有什么话都憋不住,就是最隐秘的事也毫无避讳地公开和你讨论。他的这种态度有时候叫他妻子感到很尴尬。我见到她恼羞成怒只有一次。那次施特略夫非要告诉我他服泻药的事不可,而且说得绘声绘色。在他给我描述这件灾祸时,他的脸色一本正经,结果我差点儿笑破了肚皮,而施特略夫太太则窘得无地自容,终于冒起火来。

“你好象愿意把自己当个傻瓜似的,”她说。

当他看到自己的老婆真的生起气来的时候,他的一对圆眼睛瞪得更圆了,眉毛也不知所措地皱了起来。

“亲爱的,你生我的气了吗?我再也不吃泻药了。这都是因为我肝火太旺的缘故。我整天坐着不动。我的运动不够。我有三天没有……”

“老天啊,你还不闭嘴!”她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气恼而迸出眼泪来。

他的脸耷拉下来,象是个挨了训的孩子似地撅起嘴来。他向我递了个恳求的眼色,希望我替他打个圆场,可是我却无法控制自己,笑得直不起腰来。

有一天我们一起到一个画商那里去,施特略夫认为他至少可以让我看到两三张思特里克兰德的画。但是在我们到了那里以后,画商却告诉我们,思特里克兰德已经把画取走了。画商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不要认为我为这件事感到恼火。我接受他的画都是看在施特略夫先生的面上。我告诉他我尽量替他卖。但是说真的——”他耸了耸肩膀。“我对年轻人是有兴趣的,可是施待略夫先生,你自己也知道,你也并不认为他们中有什么天才。”

“我拿名誉向你担保,在所有这些画家里,再没有谁比他更有天才了。你相信我的话吧,一笔赚钱的买卖叫你白白糟蹋了。迟早有一天他的这几张画会比你铺子里所有的画加在一起还值钱。你还记得莫奈吗?当时他的一张画一百法郎都没人要。现在值多少钱了?”

“不错。但是当时还有一百个画家,一点也不次于莫奈,同样也卖不掉自己的画。现在这些人的画还是不值钱。谁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画家只要画得好就能成名呢?千万别相信这个。再说,你的这位朋友究竟画得好不好也还没有证实。只有你施特略夫先生一个人夸奖他,我还没听见别人说他好呢。”

“那么你说说,怎样才知道一个人画得好不好?”戴尔克问道,脸都气红了。

“只有一个办法——出了名画得就好。”

“市侩,”戴尔克喊道。

“不妨想想过去的大艺术家——拉斐尔,米开朗基罗,安格尔,德拉克罗瓦,都是出了名的。”

“咱们走吧,”施特略夫对我说,“再不走的话我非把这个人宰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