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医生终于允许吉尔走进托比在巴黎的病房时,托比的容貌使她大吃一惊。一夜之间,托比变得衰老了、干瘪了,似乎他生命所有的津汁都已流尽了。他双手和双腿的功能已部分丧失,而且,虽然他能像动物般发出哼哼唧唧的声响,却说不出话来。
六个星期后,大夫允许搬动托比了。当托比和吉尔回到加利福尼亚州时,他们在机场受到报纸、电视以及数以百计的祝他们健康的人的包围和欢呼。托比·坦波尔的病轰动一时,不断有朋友打电话询问托比的健康状况。电视界千方百计想到他们的房间里来录像。总统和参议员们送来了慰问信。热爱托比·坦波尔并为他祈祷的影迷们,寄来了数以千计的信件和名信片。
但是没有人再邀请他了,也没有人来访问吉尔,询问她的近况,以及询问她是否愿意出席一次安谧的宴会,或开车去兜兜风,看看电影。好莱坞没有人对吉尔表示丝毫的关心。
她把托比的私人医生艾里·凯普兰大夫请来,请他找了两位一流的神经科专家:一位来自拉美大学医疗中心,另一位来自约翰·霍普金斯大学。他们的诊断和巴黎杜克洛斯大夫的诊断完全一致。
凯普兰大夫对吉尔说:“不过,重要的是,你要懂得托比的心灵完全没有损伤。他能听见并理解你所说的一切,只是他失去了语言和行动的能力。他无法做出反应。”
“他——他永远就这样了吗?”
凯普兰大夫犹豫不决:“当然,不能绝对肯定。但是,据我们看来,他的神经系统损伤得很厉害,治疗很难取得满意的效果。”
“你总不能下断言吧?”
“不能……”
吉尔知道该做什么了。
除去三名护士昼夜轮班照料托比外,吉尔还安排了一名理疗师,每天早晨到家里治疗托比。理疗医师把托比挪到游泳池里,把他托起,轻轻舒展他的肌肉和筋腱,同时让托比自己在温水中尽量用力,哪怕轻微地踢踢腿,动一动臂膀。但是,没有什么效果。第四周,她找来一位语言医师,每天下午用一个小时,设法教托比学说话,发单词的音。
两个月以后,吉尔仍看不出有任何变化。毫无进展。她派人把凯普兰大夫请来。
“您一定要设法帮助他,”她要求说,“您不能让他就这样下去。”
大夫望着她,一筹莫展地说:“我很抱歉,吉尔,我无法向你说……”
凯普兰大夫走后,吉尔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很久。她预感到那种激烈的头痛症又要发作了。但是现在她没有时间再考虑她自己了。她走上楼去。
托比在床上被支撑着坐了起来,两眼茫然地向前望着。当吉尔走到他面前时,托比深蓝色的眼睛亮了起来。吉尔走到他的床边,俯看着他,他的两眼随着吉尔,显得亮而又有生气。他的嘴唇稍动了动,发出一种无法理解的声音。一种无能为力的感伤的泪水饱含在他的眼眶里,吉尔记得凯普兰大夫的话:重要的是,要懂得,他的心灵完全没有损伤。
吉尔在床边坐了下来:“托比,我要你听我说。你一定要从这张床上下来。你要走路,你要说话,”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流下来,“你要这样做,你要为我这样做。”
第二天早晨,吉尔辞退了护士、理疗师和语言医师。凯普兰大夫一听到这个消息,赶紧跑来找吉尔。
“我同意你辞退理疗师,吉尔——但是,那些护士!托比必须有人二十四小时陪护他——”
“我陪他。”
他摇摇头:“你不知道,你要承负的重任。一个人不可能……”
“如果我需要您时,我会打电话给您。”
她让他走了。
严峻的考验开始了。
吉尔尝试去做的事,正是医师们试图要她相信是她难以做到的事。她第一次把托比扶起,让他坐进轮椅时,她感到他是那么没有分量,她简直大吃一惊。她从已经安排好的电梯里把他弄下楼,开始按照理疗师的做法,替托比治疗。但是现在,情况不同的是,理疗师温和地要求托比做的事,吉尔却严厉无情地逼着他做。当托比想要表示说,他太累了,实在不能再忍受了,吉尔就会对他说:“还没做完呢,再来一遍。为了我。”
她会强迫他再来做一遍。
然后,再来一遍,直到他筋疲力竭,无声啜泣。
每天下午,吉尔教托比重新说话:“哦,哦……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不对,哦哦哦哦哦。把嘴唇放圆,托比。让它们服从你。哦哦哦哦哦。”
“啊啊啊啊啊……”
“不对,真见鬼!你要说话!现在,说,哦哦哦哦哦……”
他会又试一次。
吉尔每天晚上喂他吃饭,然后躺在他的床上,把他抱在怀里。她拉起他那两只残废的手,让它慢慢在她的身上,上上下下地摸,摸到她的乳房,摸到她两条大腿的中间。“摸它,托比,”她悄悄地说,“全是你的,我爱你。它属于你。我需要你。我需要你好起来,我们可以再做爱。我需要你,托比。”
他用他那双明亮的有神的眼睛望着她,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声。
“快了,托比,快了。”
吉尔是不知疲倦的。她辞退佣人,因为她不愿意任何人留在身边。从那以后,她亲自烧饭。她打电话采购日用品,从不离开家。开始,吉尔忙于接电话,但是,电话很快少了下来。后来就干脆没有了。广播员不再发布托比·坦波尔健康情况的公报。人们知道他快要死了。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但是吉尔不让托比死去。如果他死了,她会同他一起死。
日子不分昼夜地过去了,形成一种持久性的无尽头的苦役。吉尔早晨六点钟起床,第一件事是给托比擦身。他大小便完全失禁了。尽管他插着尿管,垫着尿布,夜间还是要把身体弄脏。不单要换睡衣,有时床单也必须更换。卧室里的臭气,令人难以忍受。吉尔倒满一盆温水,拿海绵和软布擦洗托比身上的屎、尿。洗好后,擦干,涂上爽身粉,然后替他刮胡子,梳头发。
“瞧,你看上去挺漂亮,托比。你的影迷们现在该来看你了。他们很快就要来看你了。他们将争着进来看你。总统也要来——人人都要来看托比·坦波尔。”
然后,吉尔替托比准备早餐。做麦片粥,做奶油面粉汤,或者炒蛋,做一些能用汤匙喂进他嘴里的食物。他喂他时,就像喂个婴儿,她不断和他讲话,鼓励他说,不久他就会康复。
“你是托比·坦波尔,”她拖长声音地唱着,“人人喜欢你,人人想你回来。门外你的影迷们在等着你,托比。为了他们,你必须好起来。”
漫长的、刑罚性的日子只是开头。
她把瘫痪残废的托比,用轮椅推下楼,到游泳池里锻炼,然后,给他按摩并教他说话,接着给他做午饭。午饭后,所有的事,再重复一遍。在整个护理过程中,吉尔不断地对托比讲,他是如何了不起,大家如何爱他。他是托比·坦波尔。全世界等着他回去。夜间,她会拿出一本照相册,举起来让他看。
“这是咱们同女王的合影。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人们怎样向你欢呼吗?将来还会有这样一天。你将比以前更红。托比,比以前更红。”
当她把他的被子盖好,自己爬到安置在他床边的另一张小榻上时,她已经完全精疲力竭了。半夜里,她会被托比放屁的响声和臭味给弄醒。她从榻上挣扎着起来,替托比撤换尿布,擦洗身体。当她把这一切都干完后,新的一天已开始。她又要着手准备早餐了。
又过去了一天。日子无尽无休地一天天地过去。
每天吉尔都逼着托比练习。让他再努把力,那怕稍稍再有点进步。吉尔的精力消耗得太厉害了,以至她的神经有时难以自控。当她发现托比没有努力时,她会打他一个耳光。
“你要战胜他们,”她凶狠地说,“你要恢复起来。”
吉尔的体力,已在她自己安排的日程中消耗光了。夜间,当她躺下来时,她无法酣然入睡。她的头脑里闪现着各种各样的往事,就像一部老片子中的那些情节一样。她同托比在嘎纳电影节受到记者们的包围、欢呼……总统来到他们棕榈泉的住宅……人们称赞吉尔是何等美丽……首演仪式中戏迷们如何围在托比和她的身边……金色的爱侣……托比站起来接受奖章,接着倒下来……倒下来……最后,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有时,吉尔会由于一阵突然的剧烈头痛而疼醒,醒来后头仍在疼。她躺在寂寞的黑暗中,和疼痛做斗争。直到朝阳初上,她又挣扎着起了床。
一切再从头……现在她和托比就像在一次早已被人遗忘了的浩劫中孤零零的两个幸存者。她的世界已缩小到这个住宅、这个房间、缩小到一个人。从黎明到午夜,她无情地催着自己干所有的事。
她也催促着托比。她的托比被禁锢在地狱里,禁铟在一个只有吉尔的世界里,他必须盲目地服从她。
枯燥而痛苦的几个星期过去了,几个月过去了。现在,托比只要看到吉尔向他走来时,就会哭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己又要受到惩罚了。吉尔一天比一天变得更无情。她强迫托比活动他那耷拉着的、无用的四肢,直到他痛苦得难以忍受。他发出可怕的咯咯声,哀求她停止,但是,吉尔会说:“不行,要到你再成为一个人,要到咱们能让他们大家再看到你的时候。”她经常不断地揉搓他那毫无力气的肌肉。他就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完全成熟的婴儿,一棵蔬菜,一个虚无。但是在吉尔的眼中,她看到的是他的未来,她告诉他说:“你要走路!”
她会扶他站起来,把他拽住,强迫他一条腿一条腿的移动,让他试着行走,尽管样子很难看,像个醉鬼,像一具脱了节的提线木偶。
她头疼的次数愈来愈频繁,强烈的光线,大声的吵嚷,或者突如其来的动静都会引起她的头疼。“我必须去找大夫了,”她想,“晚一点吧,等托比好了以后。”目前她实在没有考虑自己的时间。
只有托比。
吉尔仿佛着了魔,她身上的衣裳松松垮垮的,她不知道自己减轻了多少体重,她也不知道自己成了什么模样。她的脸瘦削而苍白,眼睛下陷。以前那一头乌黑发亮的头发,现在凌乱而没有光泽。这一切,她不想知道,也不去关心。
有一天,吉尔在门下面发现一份电报,要求她给凯普兰大夫打电话。没有时间,她必须保持常规。
日日夜夜,生活已成为卡夫卡式的一片魔影。每天替托比洗澡,换衣,让他运动,给他刮脸,喂他吃饭,干所有该干的事……
次日周而复始。
她替托比弄到了一辆助步车,把他的手指绑在车把上,让它们攘住它。然后把他扶起来,移动他的双腿,想方设法给他示范,教他迈步,让他在房间里前后来回地挪动,直到她站着就睡着了,再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在什么地方,正在做什么事。
然而,有一天,吉尔知道一切都要完结了。
这一天,她陪着托比过了半夜,然后回到她自己的卧室。直到黎明时,她才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吉尔醒来时,太阳已升得很高,刺目的阳光洒满室内。她已经睡过中午以后不短的时间了。托比没人喂饮、洗澡、换衣服。他躺在床上,不能动,没人管他,他等待着她,可能十分惊慌。吉尔想要起来,却发现自己动不了了。一种无底的、深深的疲倦,使她累坏了的身体完全不再听她的支配。她躺在那儿,一筹莫展。她知道她失败了,一切都白费了,所有那些苦难的日日夜夜,所有那些痛苦的数月操劳,全然失去了意义。她的身体已不听她的了,正像托比的身体不听他的一样。吉尔再也没有精力留给他了,她真想大哭一场,一切都完结了。
这时她听见她卧室的门响。抬眼一看,托比站在门口,独自一人,颤抖的手臂抓着助步车,发出无法听懂的伤感的声音,努力想说出话。
“吉夷夷夷夷夷……吉夷夷夷夷夷……”
他是在想说:“吉尔。”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来,而且哭个不止。从那天起,托比有了显著的进步。破天荒第一次,他知道他要好起来。当吉尔强迫他超过他所能忍受的限度时,他不再反对了。他喜欢这样。他想为了她好起来。吉尔成了他的女神。如果说,以前他爱她,现在他简直是崇拜她。
吉尔也有了变化,以前,她是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奋斗,托比只是她不得不使用的工具。但是,现在她变了。仿佛托比成了她的一部分,仿佛他们只有一个躯体、一颗心、一个灵魂,而且共同迷住了一个目标。他们正在经受着一次赎罪的考验。他的生命曾经掌握在她的手里,她哺育了它,强化了它,拯救了它,从中又滋长出一种新的爱。托比属于她,正如她属于托比一样。
吉尔改变了托比的膳食,使他失去的体重开始恢复,他每天长时间地晒太阳,在院子里长时间散步,先用助步车,后来扶着手杖。他的体力逐渐恢复。到托比能独自行走的那一天,他们俩到餐厅,明烛设宴,表示庆祝。
吉尔觉得托比可以露面了。她给凯普兰大夫打电话,他的护士立刻让他来接电话。
“吉尔!我一直万分担心。我曾设法打电话给你,可是从没得到过答复。我发了一份电报,当我得不到回音时,我认为你把托比带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现在——他已经——”
“你自己来看看吧,艾里。”
凯普兰大夫无法掩饰自己惊异的神情。“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他对吉尔说,“这——这简直是个奇迹。”
“这是奇迹,”吉尔说,“只不过这是人世间自己创造的奇迹,因为上帝在别的地方。”
“人们还在向我打听托比,”凯普兰大夫说,“显然他们无法同你联系上。萨姆·温特斯每周至少来看我一次。克里夫敦·劳伦斯也不断来。”
吉尔不要克里夫敦·劳伦斯,至于萨姆·温特斯!那还是可以接受的。吉尔必须想办法让人们知道托比·坦波尔,知道他依旧是超级明星,知道他们俩仍是金色的爱侣。
第二天上午吉尔打电话给萨姆·温特斯,问他是否愿意来访问托比。萨姆一小时以后来到。吉尔打开前门迎接他,萨姆极力掩饰住他对她模样感到的吃惊。吉尔看上去比他上次见到时要老了十岁。她的眼睛像一对深陷的棕色池塘,脸上刻上深深的皱纹。她的体重减轻得那么厉害,以致看起来差不多像个骷髅。
“感谢你的光临,萨姆。托比将非常高兴见到你。”
萨姆原先准备看到托比躺在床上,留下的只是他那昔日红极一时的影子。但是,他却大吃一惊,目瞪口呆了。托比躺在游泳池边一块垫子上。当萨姆走近他时,托比站起身来,稍慢了一点,然而脚步很稳,并且伸出他那双有力的手。他看上去晒黑了,很健康,比他中风前的模样还要好。就好像通过某种秘密的巫术,把吉尔健康的活力,输进了托比的身体。而侵袭托比的病魔,却跑到了吉尔的身上。
“哎,看到你真是太好了,萨姆。”
托比的话,以比前稍慢一点,有点拘泥,但很清楚、很响亮。丝毫没有萨姆听说的那种瘫痪的痕迹。还是那张孩子气的脸,明亮的蓝眼睛,萨姆拥抱了一下托比,说:“耶稣啊,你真把我们吓坏了。”
托比笑笑说:“咱们是单独在一起,你大可不必管我叫‘耶稣’。”
萨姆更仔细地打量了一下托比,惊异地说:“我实在不能相信,见鬼,你看起来更年轻了。整个城市都在准备给你送葬呢。”
“为我的尸体送葬。”托比微笑说。
萨姆说:“真难想象,当今的医术真能……”
“不是医术,”托比转身看着吉尔,眼光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深爱之情,“你想知道是谁干的,吉尔。只有吉尔,靠着她空空的两只手。她把所有的人都撤掉,却让我重新站了起来。”
萨姆望了一下吉尔,心中纳闷。在他看来,她可不像是能做出这样无私行动的女人。也许是他错了。“你有什么打算?”他问托比,“我估计你想休息,而且——”
“他准备回去工作,”吉尔说,“托比满腹才华,他不能坐在那里无所事事。”
“我急于演出。”托比表示同意。
“也许萨姆能替你安排。”吉尔提示说。
他们俩望着萨姆。萨姆不想让托比泄气,但是,他也不想提供虚假的许诺。如果没有人替这位主演明星保险,他就不可能被邀请拍片。但是,哪个保险公司目前肯替托比保险呢?
“目前制片厂工作不多,”萨姆小心谨慎地说,“不过我一定留意。”
“你不敢用他,对吗?”仿佛她看透了他的心思。
“当然不是。”不过他们俩都明白萨姆是在说谎。
好莱坞不会有人再冒险起用托比了。
托比和吉尔在看电视里一个年轻喜剧演员的表演。
“他真糟糕,”托比轻蔑地大笑,“该死,我真希望我能重上电视。也许我该找一位代理人。一个能在全城跑一跑,为我找个什么工作的人。”
“不!”吉尔的语气坚定不移,“咱们可不能让任何人替你沿街叫卖。你不是那种到处谋生的无业游民。你是托比·坦波尔。咱们要让他们来找你。”
托比苦笑说:“他们不会再挤破门坎儿了,宝贝儿。”
“他们会的,”吉尔许愿说,“他们不知道你现在的样子。你比过去更健康。咱们要让他们看到。”
“也许我需要为哪家杂志照一张裸体照吧。”
吉尔没理睬他的话。“我有个主意,”她慢慢地说,“演独角戏。”
“呃?”
“独角戏,”她的声音显得更兴奋了,“我要为你在亨丁顿·哈福德剧院包场。好莱坞所有的人都要来。那样一来,他们又要挤破门了。”
好莱坞所有的人,确实都来了:制片人、导演、明星、评论家——影视界一切重要的人物。瓦因街剧院的票,早已销售一空。数以百计没有买上票的人,只好怅然而归。当托比和吉尔坐着专人驾驶的大轿车来到剧院时,门前一大群入围着他们欢呼。他是他们的托比·坦波尔。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又回到了他们的身旁,他们比以前更加仰慕他了。
剧院里前来看戏的观众,一部分人的确是想向他们尊敬的这位昔日著名的、伟大的人物致意;而大多数却出于好奇。尽管如此,他们的到来,却充分表达了人们对这位曾挣扎于死亡线上的英雄、即将熄灭的明星的敬爱之情。
吉尔亲自制定这次演出的计划。她把奥哈伦和莱因格尔找来,让他们写出了一些漂亮的脚本。开头就是一段独白,嘲弄好莱坞在托比还活着的时候,就要埋葬他。吉尔还找到了几位作曲家,他们曾三次获奥斯卡奖。他们从来没有替某一位人单独作过曲,但是,当吉尔说:“托比坚持说,‘你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作曲家……’”他们同意了。
导演迪克·兰德利从伦敦飞来主持这次演出。
吉尔找遍了她所能找到的最有天才的人支持托比,但是,归根到底——一切还要靠主演本人。这是一次单独的演出,这意味着,他独自在舞台上。
重要的时刻终于到来了。灯光暗了下来。剧院里一片充满期待的宁静,人们默默地祈祷着今夜晚能有奇迹发生。
它发生了。
托比·坦波尔从容地走上舞台,脚步平稳、有力,人们熟悉的那顽皮的微笑使他的孩子气的脸,更加神采奕奕。全场片刻静寂,继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全场起立,掌声和欢呼声震撼屋宇,持续了整整五分钟。
托比站在那儿,等沸腾声平息了,剧院里终于安静的时候,他说:“你们说这是欢迎会吗?”人们又都嚷了起来。
他才气焕发。他讲故事、唱歌、跳舞、嘲弄所有的人,就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舞台一样。大家全神贯注。他仍然是个超级明星,不过,现在他似乎又增添了点什么,是的,他成了个现实的神话。
《名利场》第二天评论说:“人们来给托比·坦波尔送葬,可是他们却留在那里赞美他,向他欢呼致意。他是多么配得到那样的荣誉啊!表演行业中再也没有人可与这位喜剧大师的那种魔力相媲美了。那是个欢腾的夜晚。有幸在场的人没有人会忘掉那值得纪念的……”
《好莱坞报道》说:“观众到那里去看一位伟大明星的到来,可是托比·坦波尔却证明了,他从来不曾离开。”
所有其他的评论,也以同样的语言颂扬他。从那以后,托比的电话铃又不断地响了,邀约和敦请的电函,像雪片一样飘然而至。
他们家的门又挤破了。
托比在芝加哥、华盛顿和纽约,举办了同样的单人演出。他走到哪里都轰动一时。人们现在比以前对他更感兴趣了。在充满一种深情的怀旧的思潮中,艺术剧院和大学纷纷放映托比过去的电影。电视台举办了托比·坦波尔影片周,播放他以前的喜剧片。
出现了托比·坦波尔洋娃娃、托比·坦波尔牌戏、托比·坦波尔谜语,笑话集以及以他的名字命名的T恤衫,还有咖啡、香烟和牙膏所使用的商标。
托比在环球公司的一部音乐片中,演出了一段小品,并与环球签约在所有大型喜剧片中,将作为特邀演员出场。各电视系统也都让创作小组赶写脚本,以争取播放新的托比·坦波尔一小时节目。
太阳又一次出来了,它照耀着吉尔。
又有了晚会、招待会。这个大使,那个参议员,还有私人的……所有人都想邀请他们。白宫也设宴招待他们——这是通常只留给各国元首的荣誉。他们走到哪里,哪里都是一片激荡人心的热潮。
现在人们不仅向托比欢呼,也给吉尔鼓掌。关于她的那些感人肺腑、动人心弦的故事,关于她排除外力,单独护理托比,使他重新恢复健康的功绩,激发着人们的想象。报纸上称颂她是本世纪的爱情女神。《时代》杂志用他们俩的照片作封面,在同期刊载的特写中,热情颂扬了吉尔。
托比签订了一项五百万美圆的合同,他将在一套新的每周电视节目中担任主演。从九月份开始,为期十二周。
“咱们到棕榈泉去,你再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我们九月份再来。”吉尔说。
托比摇摇头:“你已经关在家里好多时候了。咱们出去活动活动吧。”他把她搂住,补充说:“宝贝儿,除去笑话外,我不大会说话。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我对你的感情。我——我想让你知道,直到我见到你的那天,我才算开始生活。”
这时他突然转过脸去,他不愿意让吉尔看到他眼睛里的热泪。
托比安排到伦敦、巴黎以及——最了不起的一着——到莫斯科作单人演出。所有的人都争着和他订合同。他在欧洲同在美国一样,是受人崇拜的巨星。
他们乘吉尔号旅行,驶向卡特林纳。这一天风和日丽。船上有十几位客人,其中有萨姆·温特斯,还有奥哈伦和莱因格尔,后二位已被选为托比新电视片的主要执笔人。他们都在客厅里打牌、聊天。吉尔向周围一望,发现托比不见了。她出去到甲板上。
托比站在栏杆边,注视着大海。吉尔走到他眼前说:“你没有什么不舒服吧?”
“就是想看看海水,宝贝儿。”
“它是美的,对吗?”
“如果你是一条鲨鱼,”他打个冷战,“我可不愿意这样死。我一直害怕淹死。”
她把手放在他的手心里:“什么东西打扰了你?”
他望着她:“我不想死。我害怕阴间。在这里,我是个大人物。人人知道托比·坦波尔。但是在阴间……你知道我对地狱是怎样想的吗?一个什么观众也没有的地方。”
修士俱乐部为了宴请托比·坦波尔,举办一次烤肉餐会。台上有托比、吉尔、萨姆·温特斯和与托比签订合同的电视系统负责人,以及十几位一流的喜剧演员。大家要求吉尔起立答谢。然后全场起立欢呼。
他们是在向我欢呼,吉尔想。不是向托比,向我!
宴会主人是一位著名的荧屏夜话节目的主持人。“我说不出,我看到托比光临是多么高兴,”他说,“因为如果我们今晚在这里宴请不到他,那我们就要把宴席摆到林间墓地里去了。”
大笑。
“相信我的话,那里的饭菜实在糟糕。你们在林间墓地里吃过吗?那里摆的是最后的晚餐的折箩。”
大笑。
他转身朝着托比说:“我们真为你感到骄傲,托比。我说的是心里话。我听说,人家要求您把一部分遗体献给医学。他们要把它放进哈佛医学研究所的一只坛子里。到目前为止,唯一的问题是他们还没法找到一只足够放得下它的坛子。”
哄堂大笑。
当托比起身致答词时,他又胜过他们所有的人。
大家都同意那是修士俱乐部举办的最成功的一次烤肉宴会了。
克里夫敦·劳伦斯那天晚上也在座。
他同其他无名小卒一道,坐在房子里面,靠近厨房的桌子上。就连这个席位他也是靠老交情的关系才弄到的。打从托比·坦波尔辞退他以后,他就背起了失败者的牌子。他曾想同一家大的代理人公司合伙,但是他没有当事人,两手空空,无法向人家启齿。后来,克里夫敦试着找较小的代理处,但人家对中年的过时的人物,不感兴趣。他们要的是开拓型的年轻人。最后,克里夫敦接受了一家新开的小代理处的工作。他的一周薪金还不够他以前在罗曼诺夫饭店一晚上的花费。
他记得,他到新代理处的第一天,这个机构属于三个开拓型的年轻人——不对,三个毛头小伙子,年龄都不到三十岁。他们的当事人,是一位摇摆舞星。两个代理人留着胡子,全都穿工装裤和运动衫,光着脚穿网球鞋。他们使克里夫敦感觉,他自己真像个千年不死的老怪物。他听不懂他们所用的那些词儿。他们管他叫“老爹”或“阿爸”。他回忆起以前自己在这个城市里所受到的尊敬,不禁要哭出来。
这位短小精悍、一向笑容可掬的代理人,如今已变得无精打采、满腹积怨。托比·坦波尔曾是他的全部生命。克里夫敦不由自主总回想起当年的那些日子。除此以外,他什么也不想。想托比还有吉尔。克里夫敦把自己的一切遭遇,都归咎于吉尔。托比不由自主,他受了那个娼妓的挑唆。所以,啊!克里夫敦是多么痛恨吉尔。
他坐在后面,望着群众向吉尔欢呼,听见桌边一个人说:“托比真是个走运的杂种。我真想尝尝她床上的功夫,听说好极了。”
“真的?”有人冷冷地问,“你怎么知道?”
“猫咪戏院正放映她演的下流电影呢。见鬼,我想她要把男人给浪死了。”
克里夫敦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才进出一句。“你——你的确知道那是吉尔·卡瑟尔吗?”他问。
那陌生人转脸看着他:“当然了。我的确知道。她用的是另一个名字——什么约瑟芬什么的。一个古里古怪的波兰人的名字。”他盯着克里夫敦说:“哎!你不是原来那个克里夫敦·劳伦斯吗?”
毗连费尔法克斯和拉辛尼加两地的中间,有一带是圣莫尼卡林荫大道区,那个地方属于郊区,是环绕洛杉矶市区的“卫星岛”的一部分。由部区管辖,比市管法的规定要宽一些,在那里有六条街道,其中一条街上,开设了四家影院,专门放映赤裸裸的黄色电影。电影院旁边有五六家书店,一些家伙们想看黄色电影,可以在书店里,通过一个一个的望远镜来看这些影片。此外,有十几家按摩院,里面全是妙龄女郎,她们除了按摩外,什么都在行。猫咪戏院就在这种环境之中。
黑漆漆的戏院中,大约坐了二十几个人,除了两个手拉手坐着的女人外,全都是男人。克里夫敦环顾了一下周围的观众。他很奇怪,是什么东西驱使这些人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到这个黑窖里来,坐上几个小时,看别人在影片中性交。
主片开始了。克里夫敦一心专注极了。他身子向前探着坐,搜索着每一个女演员的面孔。这个片子的情节是,一个年轻的大学教授,勾引女学生到卧室来上夜课。这些女学生年轻美貌,天分极高。她们做了各种性交的动作。
但是,其中没有吉尔。克里夫敦心里想,她必须在片子里。因为这是他唯一能够向她报复的机会了。他要让托比看这部影片。托比会感到痛苦,但他能克制住,而吉尔就完蛋了。当托比知道他娶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娼妇时,他会把她扔出去,让她滚蛋。吉尔必须在这部片子里。
突然间,她出现了,这是一部宽银幕的影片,色彩鲜艳、壮观、逼真。她如今已变了许多。现在她瘦了,更美丽也更加老练了。但这是吉尔。克里夫敦坐在那里,为影片所陶醉,他沉迷在里面了,他让他的感官得到了尽情的享受,他的内心却充满了胜利与复仇的激动。
克里夫敦坐在位子上,一直等到演员表出现。那是她:约瑟芬·津斯基。他站起身来,走到后面的放映室。一个只穿了一件长袖外衣的人,坐在这间小房间里看赛马消息。克里夫敦进来时,他抬起头来望着他说:“这里不准入内,朋友。”
“我想买一套那部影片的拷贝。”
那个人摇摇头:“非卖品。”他又继续考虑赛马的事。
“我给你一百美圆,让我复制一份。不会有人知道。”
那个人头也不抬。
“两百美圆。”克里夫敦说。
放映员把他手里的刊物翻过一页。
“三百美圆。”
他抬起头来望着克里夫敦:“现钱吗?”
“现钱!”
第二天上午十点钟,克里夫敦腋下挟着一盒影片的拷贝,来到托比家里。“不,不是影片,”他高兴地想,“是炸药。足够把吉尔·卡瑟尔炸到地狱里去。”
出来开门的是克里夫敦不曾见过的英国管家。
“告诉坦波尔先生,说克里夫敦·劳伦斯来见他。”
“对不起,先生。坦波尔先生不在。”
“我等着他。”克里夫敦坚定地说。
管家回答说:“恐怕不行。坦波尔先生和太太今天早晨已经动身去欧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