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惹恼她,爵爷,是因为我有这么一张脸,这张脸谁都可以用鞭子抽打而不受惩罚。……她是我的女儿,男爵,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是不容许自己当着女儿的面骂她父亲的。
……“
“你干吗惹恼她,混蛋?别哭,姑娘!我马上就来审问他,流氓!你打了她还是怎么的?”
“您猜对了,男爵,不过只猜对一部分。……对,打是打了,不过挨打的不是她,打人的也不是我。……您对我女儿的同情使我感动,伯爵!我谢谢您!啊靶〕螅蹦芯羲档溃∫∈郑湎卵ゴ战炼ā?p>
“你怎么了,亲爱的?”他问道。“你哭什么?谁欺负你了?
你告诉我是谁欺负你了,那我就……收拾他,狠狠地收拾他!“
男爵伸出晒黑的大手摩挲伊尔卡的头发。他眼睛里闪着好意的火星。
“我们男人应当为女人打抱不平,因为强者必须保护弱者。不过你到底为什么哭呢?”
冯·扎依尼茨瞧着那张被泪湿的手指和披散的头发蒙住的脸,弯着膝头跪下去,然后小心地在伊尔卡身旁坐下。他说话是用很久以来没用过的声调。伊尔卡听见一种直接发自内心的温柔声调,一种可以放心地信任的声调。……“你哭什么?把你的伤心事告诉我!眼前在你身旁坐着的,不是愚蠢的小丑,老头子,而是一个强有力的男人。你可以指望我。……我是有力量的,样样事情都能办到。……那么你到底为什么哭呢?啊?”
孩子们遇到别人问起哭的原因,往往会哭得更厉害。女人也是这样。伊尔卡哭得更厉害了。……“你哭得这么厉害,看来你必是有极伤心的事。……你就对我说了吧。……你肯说的,对吧?你对我尽可以无话不谈。
我问你这些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心。我是想帮助你。……我凭人格担保,姑娘!“
阿尔土尔弯下腰,吻伊尔卡的头顶。
“你不再哭了吧?是吗?那就别哭了,亲爱的!你只要把心里的话说出来,就能多少减轻你的苦恼。……”“她恐怕不会很快就止住哭的,”茨威布希说。“她的神经弱,好比穿过五年的衬衫上的线脚。我们就让她哭个痛快吧,男爵。……这不好啊,伊尔卡。俗语说的好:眼泪流得多,嘴巴渴得快。”
“啊,对了!应当给她拿点水来!”身爵说。“这附近有水。
……“男爵站起来,钻进密密层层的树叶丛中,不见了。干枯的树枝和桠杈在他沉重的身体压力下喀嚓喀嚓响,折断了。
“这个男爵可真不坏!”茨威布希笑呵呵地说。“他温柔,殷勤,体贴!哈哈哈!可以认为,他确实就是这么个好心人。
你相信他吧,伊尔卡,不过只能稍稍相信他。他是好人,可是也不能把手指头放到他嘴里去。他会把你的手连半条胳膊一齐咬下来的。戈尔达乌根家的那件事,你不要对他说。他就是戈尔达乌根家那些吸血鬼的亲戚,他会把你当做最傻的傻瓜讪笑你。你马上就不哭了吧?“
树枝又喀嚓喀嚓地响起来,阿尔土尔从树叶丛中钻出来,手里端着猎人常用的银杯。大杯里盛满了水。
“喝吧。……你叫什么名字?伊尔卡?那么喝吧,伊尔卡!”
男爵跪下去,把盛着凉水的杯子端到伊尔卡唇边。伊尔卡把蒙着脸的手放下来,喝下半杯水。……“我多么不幸啊!唉,我多么不幸啊!”她喃喃地说。
“我相信你的话,完全相信你的话!”男爵说,用凉水沾湿她的两鬓。“要是你说你幸福,我亲爱的,那我倒要说你撒谎了。再喝点!”
“看在上帝面上,我求求您,别骂我父亲!”伊尔卡小声说。“他也很不幸,很不幸!”
“那我就不骂。……刚才我骂他,是因为我的火上来了。
我起初还以为是他欺负你呢。那我收回我那些难听的话。不过他对你的痛苦这样满不在乎,却是正派的父亲所不应有的态度。“
“您只差也拿凉水抹一抹我的双鬓了!”茨威布希笑道。
“当初我习惯了让我父亲用树条打我的时候,就已经不会哭天抹泪了。不过今天您成了多么温柔的人啊,男爵!今天我认不出您就是六年暗陌⒍炼し搿ぴ滥岽哪芯袅耍?那时候您在布拉格的黑马饭店里把台球记分员的牙打掉了两颗。
……您记得吧,爵爷?一颗牙您用球杆打下来,另一颗是用拳头打下来的。……“”六年前发生的事还少吗!“冯·扎依尼茨嘟哝道。”多的是,有些事现在都不便提了。好,伊尔卡!你说吧!你现在已经略微平静点,只要把心事都说出来,就可以完全复原了。
……行吗?是谁欺负你了?“
“受欺负的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那么,你是为你父亲哭?”
“他受了好大的侮辱呀!要是您亲眼看见他这个可怜人受了什么侮辱,您准会吓坏的!”
“原来有这样的事!嗯。……你是多么好的姑娘!你,老头子,倒有个好女儿呢!难得呀!好,没关系,你自管说吧。
……我为他也愿意打抱不平,就跟为你一样。“
“您可不要打抱不平,男爵!”茨威布希说。
“为什么?”
“因为这是办不到的。……我荣幸地脸上挨了鞭子,打我的不是小人物,而是很大的人物。不管什么样的炮弹,都没法飞到那个人身上!再说,也不应该打抱不平!我的女儿太任性了!”
“这简直是胡说!不管侮辱人的是谁,在我都一样!我的炮弹,只要有必要,就能飞到任何人身上。……你说吧,伊尔卡。我帮助你。”
伊尔卡就结结巴巴地把她的伤心事讲给阿尔土尔·冯·扎依尼茨听,不时长声叹息,屡次重复她的话。她讲到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举起马鞭,男爵却皱起了眉头。
“那么这人……是个女人?”他问。
“对,是戈尔达乌根伯爵夫人……”
“嗯……你往下讲。……”
男爵脸色白得可怕,搔搔额头。
“往下讲,往下讲。……我在听。……那么是女人打了他!
不是男人?“
“是女人,男爵!”
“嗯……是埃……你为什么不继续讲下去呢?”
等到伊尔卡讲起她父亲怎样倒在马蹄底下,后来怎样满脸是血,男爵就看一眼茨威布希。……“她是用鞭子把你嘴巴抽出血来的吗?”他问。
“哎,这种事还值得一谈吗?我们,诸位先生,还是谈谈政治好!”
“我问你,老傻瓜,用鞭子抽你嘴的是不是她?”男爵叫道,用拳头捶一下草地。“他女儿在为他苦恼,他却说笑话!
我不喜欢小丑!“
“是她,是她!”伊尔卡说。
“我给我这个老傻瓜蒙上一层年轻的皮,好让我活泼点!”
茨威布希叽叽咕咕说。“我不是说笑话,我说的是真话!谈政治总比谈这种毫无用处的空话强得多。……”伊尔卡用手势比划着,表明她父亲大概流了多少血,怎样一瘸一拐地往小礼拜堂走去。后来她还讲起法官,把他的话一五一十地转述一遍,男爵鄙夷地冷笑一声,往旁边啐口唾沫。唾沫一下子飞到两俄丈开外去了。
“畜生!”他嘟哝道。“不过他的话倒是对的!这个混蛋说的对!他什么事也不可能办!这个戈尔达乌根家的阿里斯梯德是戈尔达乌根家的奴隶,好比差点把你父亲,这个莎士比亚的小丑,踩死的那匹马!”
“往常,”伊尔卡结束她的话道,“我父亲在喝醉的农民或者警察手里挨打,我就不这么气恼。警察不容许我们在大城里卖艺,男爵。可是如今一个受过教育、门第很高、脸容温柔的女人打他,那我就气恼,委屈,觉得受了侮辱,……总之,委屈得很。……她有什么权利这么傲慢,这么轻蔑地对待我们?谁也没有权利这样对待我们!”
伊尔卡用手指头蒙住脸,哭起来。……
“难道她干了这样的事,就白白放过她不成?……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呀!!她要是这样欺侮人而不受到惩罚,那我宁可死,……宁可死!到那时候就让我父亲一个人去卖艺好了!就让他卖掉我的竖琴好了!”
伊尔卡把脸埋在围裙里,继续轻声哭着。茨威布希瞧着地下,发出吹口哨的声音。男爵沉思不语。……“这是很大的侮辱,”他思索很久以后说。“不过……我应该先听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再许下诺言才是。刚才我说的是假话,我亲爱的。我并不象一个钟头以前吹嘘的那样有力量。我一点也帮不上你的忙。……”“为什么?”
“因为她是女人。……我总不能跟女人决斗嘛!这件事糟透了,我亲爱的。只好逆来顺受了。……”“我可不能逆来顺受!您怎么断定我能逆来顺受呢?”
“你无能为力,逼得你只好逆来顺受。你没有力量,因为你是穷乐师的女儿,而我没有力量,却因为她是女人,见她的鬼。……”“那我该怎么办呢?”伊尔卡问。“看在上帝面上,您不要相信我父亲的话!他自己也受不了这种侮辱!他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他……。我要到布达佩斯或者维也纳去!……我会找到法院的。”
“你找不到。……”
伊尔卡跳起来,在男爵和茨威布希身旁走来走去。
“我会找到的!”伊尔卡叫起来。“哎,话说回来,您毕竟是男爵,是门第很高、头脑聪明的人,交游很广,所有显要的人物都认识您。……您不是个普通人!那您何不给法官写封信,要他根据法律审判她呢?您只要说句话,或者动动笔,什么事就都办妥了!”
“别说了,伊尔卡!”茨威布希郑重地说。“男爵先生听厌你这些糊涂透顶的废话了!他对你关心,你也别过分。”
“你,伊尔卡,这样考虑事情,”男爵说,“那只是因为你不了解生活。你刚才对我说你不幸,可是另一方面,你对生活的看法又象是分不清铜和铁的娇小姐。你多大岁数?十七?
那也到了该懂得生活的时候了,美人儿!生活是一种可恶的、卑劣的、没完没了的胡闹,是一种庸俗的、毫无目标的、没法解释的荒唐事,甚至比不上一个挖掘出来装各种秽物用的污水坑。你也到了该懂得的时候了!你到底希望生活怎么样呢?你希望它向你微笑,往你身上撒下鲜花和十卢布钞票吗?
是吗?你希望这样吗?“
冯·扎依尼茨涨红脸,把手伸进他那很大的猎物袋里。
“如果这样,那你就是希望不可能的事!人世间只可能有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你要过这种不堪忍受的生活,你就活下去;你不要过,就滚蛋,到另一个世界去。毒药总能随时为你效劳的。……你是小孩子,就是这么回事!你傻!”
从袋子里露出一个包着藤壳的酒瓶。男爵很快地把酒瓶送到唇边,贪婪地吞下好几口。
“生活是可憎的!”他接着说。“生活的卑劣是它不可变更的永恒规律!……把生活赐给人类,就是为了惩罚人类的庸俗。……可爱的小美人儿!要不是我极其深刻地体会到我庸俗,我早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只要一颗子弹就行。……我对我自己说:你受罪吧,阿尔土尔!你理当受这些罪!阿尔土尔,你这是自作自受!你,姑娘,也要学会跟你自己讲这些道理。……有这种本领,生活下去就容易多了。……”阿尔土尔又喝下两口酒。
“宇宙之中有一种力量能够使人多多少少安于自己的生活。据说,这个力量是由魔鬼创造出来的,不过……那也随它去!它拔掉我灵魂里的刺,……不消说,这只是暂时如此。
这个力量就在我的瓶子里。……喝吧,伊尔卡!你来喝一口!
这是挺好的白酒呢。……“
伊尔卡摇摇头。茨威布希瞧了瞧瓶子,舔一下嘴唇,不好意思地低下眼睛。
“来,喝呀,怪姑娘!”冯·扎依尼茨继续说。“那样会轻松点。你试一试嘛!……”“喝吧,伊尔卡!”茨威布希劝道。
伊尔卡用手接过瓶子来,喝下一小口,皱起眉头。
“现在该你了,”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茨威布希说。“你也喝吧,老家伙!”
茨威布希微笑着,做出一副怪相,眉开眼笑,仿佛看到很久没见过面的朋友似的。……他两只手接过瓶子,庄严地送到他的厚嘴唇上去。他小心地喝下两三口,把酒瓶放在草地上。
“索性喝到见底吧!”男爵说。“你不用客气。我另外还有一瓶呢。”
胖子不出一秒钟就执行了这道命令。
“我以前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你,老头子!”冯·扎依尼茨说。“你的相貌我好象眼熟。……我在哪儿见过你?……”“我,男爵,就是那个倒楣的台球记分员,在布拉格,多承爵爷赏脸,把我的两颗牙齿打掉了。”
“很可能,很可能。……是埃……从前我正是干这种事的行家。……可惜现在我不能把你那两颗牙齿归回原位了。
……“
男爵从袋子里取出另一个酒瓶和一个纸包来。纸包里有馅饼、干酪和腊肠。冯·扎依尼茨把腊肠切成两半,一半递给茨威布希,另一半再切成两份,一份递给伊尔卡,另一份留给自己。“请,诸位先生!”他说。“你们吃吧,不用客气。
你吃呀,姑娘!那块干酪整个归你的肠胃消受好了。我们碰都不碰它。“
饥饿的茨威布希和伊尔卡没有让人家催请很久。他们带着饥饿的、没有受过良好教育的孩子们的馋劲吞吃冷荤菜,不出五分钟就把全部吃食一扫而空,只留下不大的一截腊肠。这一小截是由茨威布希留下来,准备喝过酒以后吃的。
喝下去的白酒顿时对阿尔土尔起作用了。他脸色发红,神采焕发。他的眼睛象被捉住的老鼠似的东张西望,炯炯有光。
他坐在地上,伸直两腿,把拳头枕在脑后,不住微笑。白酒对茨威布希却没发生什么影响。他的头脑仍旧跟先前一样。对伊尔卡,白酒起了令人消沉的作用。她独自坐在一旁,双手托住头,沉思不语。
“喝呀,老头子!”阿尔土尔劝道。“与其清醒着而烦闷无聊,不如喝醉酒而兴高采烈的好。上等白酒就是我们的救星。
……缺了它,人就完了!我们来为世上有酒而干杯吧!是什么缘故我把你的牙齿打掉的?你还记得吗?“
“怎么不记得?记得的。……当时您已经有几分酒意,要求我张开嘴接住您扔过来的台球。我没有表示我愿意执行您的命令,您就采取严厉措施了。……”“畜生!”阿尔土尔嘟哝说。……“这是说谁?”
“你听着,美人儿!”冯·扎依尼茨忽然对伊尔卡说。“我觉得你非常象我小时候爱上的一个姑娘。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一个姑娘,她并不存在,可是每天傍晚我的奶妈都对我讲起她。在我的想象中,她完全跟你一样。照我奶妈的说法,姑娘住在一个王国,一个国家里,住在一朵大郁金香当中。她坐在花蕊上,从郁金香的花瓣当中向外张望上帝创造的这个世界。她的工作多种多样。她照料花卉,她把露水装在瓶子里,供洗澡和解渴用,她唱歌。这个姑娘,我忘了对你说,论身材却至多只有你的小手指那么大。她只吃蜂采来的蜜。她身上穿着罂粟花的深红色花瓣。她的专长是治玻她会念咒治牙痛,包扎伤口,调制药水,等等。有一只蚱蜢,同蜘蛛格斗,断了一条腿,她就给它动手术,真是手法纯熟,医道精通,就连比尔罗特⑤见了也会不胜羡慕。她一面从事医疗工作,一面也不嫌弃其他的手艺。她给贫苦的昆虫做衣服,给金甲虫修补侍从制服,给瓢虫缝制无袖短衣。昆虫们把她当做亲娘一样地敬重,爱她胜过世上的一切。是啊!她为那些穷得要饭的软虫倾家荡产,它们从四面八方爬到她这儿来要求施舍。她对昆虫们谆谆教诲,把嗓子都说哑了。她的讲话称得起是演说艺术的顶峰。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说,有十只雄蜂听过她的讲话《论懒惰》后,感到良心负疚而放声痛哭,从此开始采蜜了。她给蝴蝶找婆家,还送给她们极美的细纱连衣裙做嫁妆。她给蟋蟀娶妻成家,极其严厉地叮嘱它们不要在夜间吱吱地叫,以免惊搅他们的妻子。……她真是名副其实的母亲啊!有一次,毒蜘蛛到姑娘跟前来,要求她给它念咒治牙痛。姑娘就给它念咒,蜘蛛脸上的龈脓肿顿时消了。
‘很好,’蜘蛛说,‘谢谢。我日后给你送点苍蝇酱来做你工作的报酬。……你听我说,我现在灵机一动,生出一个天才的想法!你嫁给我吧!啊?肯嫁吗?’姑娘笑起来,说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做蜘蛛的妻子。‘我不爱你,’蜘蛛说,‘我并没看中你,不过你给那些昆虫治病,做衣服,讲课,我就要收他们的费。……我需要钱。你不肯吗?好吧!要是三天以后你不表示同意,我就用你治好的这些牙把你咬死!’蜘蛛对姑娘龇出可怕的牙来,然后回家去了。姑娘把蜘蛛的威胁告诉她所爱护的所有昆虫。昆虫从四面八方飞来,或者爬到她身边来,把她团团围住,布成防御阵地。‘我们宁死也不把你交出去!’它们喊道。蜘蛛来了。‘你同意吗?’它问姑娘说。‘我不同意。
你不要惹事,蜘蛛!你瞧,我有多少保卫我的战士!‘蜘蛛瞧了瞧,可是它看见的不是什么战士,而是一伙吓得脸色苍白、周身发抖的胆小鬼。它就高声大笑,当着整个昆虫世界的面龇出可恶的毒牙来;把可怜的姑娘咬死了。它害死姑娘以后,心平气和地回家去了。蜜蜂用蜡做成棺材,把姑娘盛殓起来。
……蚂蚁们纷纷挖坟。蚊子们来送殡,唱得好听,吹着小号。
金甲虫在墓旁发表演说。……一句话,葬礼进行得很体面。丧宴办得更阔绰。所有的昆虫大吃大喝,肚子都胀痛了。丧宴结束以后,昆虫们睡了一大觉,醒来以后委托百足虫去募捐,供建立纪念碑用,然后就分头走散,回家去了。……“”结局怎样呢?“茨威布希问。
“你还要怎样呢?”男爵问。“你希望把蜘蛛关进监狱里去吗?别痴心妄想了!我的奶妈倒是绝妙的教师。她就是对我讲童话也不说谎。在她的童话里,美德并没有胜利。直到现在蜘蛛还坐在洞里吃它的苍蝇酱呢。那些卑贱的昆虫,有的得了病,有的穿着破衣烂衫,大概常常想起丰盛可口的丧宴而不大想起姑娘了。祝你升天堂吧,奶妈!你非常了解大自然!我们喝吧,老头子!嗯,怎么样,伊尔卡?你喜欢我的童话吗?不知什么缘故,你让我猛然联想到那个姑娘。……莫非你也会给毒蜘蛛吃掉?哈哈哈!……这很可能埃……要是能吃的话,它为什么不吃呢?反正有牙,那就吃吧。……可是你没有听我讲话,伊尔卡!瞧你脸上的神情,倒好象这儿没有我们两个人似的!”
伊尔卡打了个冷战,用恳求和疑问的眼光瞧着阿尔土尔。
“我没法忘掉她!”她低声说。
“你还在想那件事?你得逆来顺受啊,孩子!那个混帐法官的劝告仍然完全有效。你再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了。
你就给你父亲买点醋酸盐稀溶液,你自己呢,变成伯爵夫人吧。
“您老是说笑话!我的上帝!做伯爵夫人。……难道这可能吗?”
“要是你能嫁给一个伯爵,那就可能;要是你办不到,那就不可能。不过你未必办得到。……是啊,要是在你这张小脸之外再添上点可鄙的金属,嗯,那就毫无问题了。见鬼,我也会跟你结婚呢。你愿意嫁给我吗,伊尔卡?”
“嫁给您这个男爵?我肯嫁。……就连男爵我也肯嫁。
……“
“我也是伯爵呢。……哈哈哈。……我要不要索性把这件事弄假成真?等我想想看,等我想想看。……这样一来,倒会叫人大吃一惊呢!”
男爵沉思片刻。
“不……”他说。“这样做,未免太过分了。……犯不上。
我爱郁金香里的姑娘,可是,唉!我的婚姻至少得给我带来一百万法郎才成。“
“图财而结婚,那可不体面啊,博士!”茨威布希说,白酒对他已经开始起作用。“图财而结婚,博士,是被人看做下流行径的。”
“有什么办法呢?我决心干下流事了。无论如何我也要一 百万。要是我有一百万在手里……。可是,不应该让你们知道这些。那我就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那您连老太婆都肯娶?……”
“哪怕是魔鬼我都肯娶。……只要有一百万,我什么都干!
一百万无异于一根杠杆,我可以用来把地狱以及地狱里的魔鬼和大火翻个身。我所说的不是死后才去的那个地狱,而是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地狱。要是我不干这件下流事,就会让别人有可能干出千百种下流事来。郁金香里的姑娘,“阿尔土尔转过身去对伊尔卡说,”为什么你没有一百万呢?要是你有一 百万,我就有漂亮的妻子,你也就成了伯爵夫人,实现了法官出的主意了。……“”您老是说笑话!“伊尔卡叹道。
“我根本就不是说笑话。……你想法弄到一百万吧,试一 试!我一定叫你当上男爵夫人!你想法去弄到一百万吧!”
“我们要不要再喝点酒,博士?”茨威布希提议道。“您的话里已经开始搀进幻想的成分了。……去它的吧,幻想!难道我们配谈一百万吗?要我把自己的脑袋吃下肚去,也比见到一百万容易得多呢。……我们不要再谈钱了!谈来谈去,就要生出贪财心了。……”“住嘴吧,劳驾!既然没事可做,那又何尝不可以梦想一 下?我跟你再说一遍,老家伙,要是你有一百万,我就要抢走你的女儿,把她送进一朵郁金香里去。……我醉了吗?好得很!真的,我喜欢她!你瞧,她的小鼻子多么好看!嘿,见鬼!伊尔卡,你想法弄到一百万吧!”
“怎样才能弄到一百万呢?”伊尔卡问。
“啊,你真纯朴! Sancta simplicitas!⑥怎样才能弄到一 百万?那是可以用各式各样的办法弄到的。有费事的办法,也有省事的办法。……费事的办法就是不断劳动,就是自由的智力劳动,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夜里不睡觉,肚子吃不饱,身体得了玻用这样的办法,人只有到老年才能把一百万弄到手,那时候却又犯不上嫁人了。你是个女人,没有足够的智力,又要嫁人,因此这个办法对你不合适。第二个办法实际上倒省事,不过后果有时候却严重,关键是必须忘掉一种妨碍一切的东西——良心。那就是去偷,去抢。你越聪明,越无所顾忌,就会越早变成冯·扎依尼茨男爵夫人。偷和抢不一定非在大路上干不可。坐在自己的私室里也可以偷东西和勒死人。这个办法我不打算向你推荐。要是你不够聪明,那可要造成自取灭亡的后果。第三个办法就是得到一笔遗产。
……第四个办法是什么呢?第四个办法是女人最常用,而且男人也并非永远不屑为之的,那就是善于利用自己的肉体。一 个人的肉体越好,离一百万也就越近。这个办法对你最适用,伊尔卡!“
“最不适用!”茨威布希说。“这办法不行!我们不谈它吧,男爵!这种泼辣的办法有伤风败俗的味道,而伊尔卡……”“她还年轻,对不对?没关系,让她知道好了!这既是她该提防的事,那又何必瞒着她?那么,我就接着讲下去。……你,伊尔卡,要善于把自己装束得风雅,到适当的时候就从连衣裙底下露出你那双好看的小脚,要善于装模作样,卖弄风情。人家吻你一下,你就 minimum⑦要收一千法郎。……照你目前这种情形,人家不见得肯给你很多钱,不过要是你坐在剧院的包厢里或者马车里,那就……”“好,好,……够了!”茨威布希嘟哝说。“上帝才知道您给这丫头的脑子里灌了些什么东西!我们不谈这些!我求求您,博士!我想换个题目谈谈。……哦。……听说您上个星期改信新教了,这话当真吗?”
“这是真的。……最后一个办法最省事,而且也不见得最不象样子。伊尔卡,你要学点上流社会的风度,学会他们怎样谈吐应付,那么请你相信我的见识,你就会弄到一百万。用这个办法的人太多了。八个女人倒有七个用这种办法,要是她们生得好看,在市场上卖得出价钱的话。你七八年前遇上我,我一定会花钱买下你。……你这个漂亮的小坏包。”
“别说了,男爵,看在上帝面上别说了!”茨威布希说。
“我们不要让舌头由着性儿胡说!”茨威布希担忧地看他的女儿:伊尔卡正坐在那儿聚精会神地听男爵讲话,显然他那些话的内容和形式一点也没使她感到难为情。
“我明白了,”她说,“不过,难道您能跟卖身的女人结婚吗?”
“能。话说回来,我贪图陪嫁钱而结婚,这也是卖身啊!
如此等等。……我对你提个要求,伊尔卡。……“男爵欠起身子,从他坎肩的口袋里取出一枚金币。
“你收下这点钱,我亲爱的,一到城里就照张像片。明白吗?你把像片寄给我,……喏,照这个地址寄来。……”男爵把金币和写着地址的名片交给伊尔卡。
“我想常常看到郁金香里的姑娘。……我想把照片经常放在贴身衣袋里。……你会寄来吗?”
“会的。”
“那才好。现在,朋友们, adieu⑧!我想睡觉了。”
男爵在草地上躺下,把猎物袋枕在头底下。
“再见。我认识你们很高兴。我要等那张照片,而且,要是你能弄到一百万的话,我就跟你结婚。……”茨威布希站起来,鞠躬。
“我向您道谢,男爵,”他说。“您请我们吃饱喝足,那么您允许我们演奏一下来报答您吗?在我们这种乏味的音乐声中睡觉,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那就劳驾!”
茨威布希调好小提琴的音,由伊尔卡的竖琴伴奏,开始演奏《薄伽丘》⑨当中的一段。男爵点一下头表示满意,闭上眼睛。
……等到两个乐师演奏完毕,想从他身旁走开,他却睁开眼睛,把模糊的目光停在伊尔卡身上。
“哦,……哦。……我明白过来了,”他喃喃地说。“伊尔卡,是你吧?拿去,留着做个纪念吧!”
男爵从表链上解下一个圆形饰章来,递给伊尔卡,然后一头倒在猎物袋上,马上睡熟,就象给人打死了似的。
「注释」
①法语:小姐。
②德国旧时的货币,相当于三马克。
③即腓特烈二世(1712—1786),普鲁士国王,喜爱法国文化而冷淡德国作家。
④原文是“象野的扎依尼茨似的”,在俄语里“扎依尼茨”可译为“小兔”。
⑤比尔罗特(1829—1895),德国外科医师。——俄文本编者注
⑥拉丁语:神圣的单纯啊!
⑦拉丁语:至少。
⑧法语:再见。
⑨德国作曲家祖佩(1820—1895)所编的小歌剧。——俄文本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