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秋天来临,跟去年的秋天一样潮湿,一样泥泞。
外边是阴雨连绵的早晨。深灰色的云仿佛涂满泥浆似的,密密层层,遮蔽云空,停在那儿不动,惹得人发愁。似乎太阳不存在了,它整整一个星期没出来照一次大地,倒好象深怕稀泥会染污它的光芒似的。……雨点特别猛烈地敲打窗子。风在烟囱里痛哭,哀叫,活象失去了主人的狗。……简直看不到哪张脸上不流露出绝望的烦闷神情。
就连最绝望的烦闷也比那天上午玛鲁霞脸上露出的走投无路的悲哀好得多。我的女主人公正踏着泥浆,往托波尔科夫医师家里慢慢走去。为什么她去找他呢?
“我去看病!”她想。
可是,不要相信她,读者诸君!她脸上不是平白无故露出内心斗争的神情的。
公爵小姐走到托波尔科夫家门口,心里发紧,胆怯地拉一下门铃。过一分钟,门里边响起脚步声。玛鲁霞觉得两条腿僵了,要弯下去。门扣卡达一响,玛鲁霞看见面前出现一
个使女,长得很不错,脸上带着疑问的神情。
“大夫在家吗?”
“他今天不看玻明天来!”使女回答说,由于湿气迎面扑来而发抖,往后倒退一步。大门就在玛鲁霞鼻子跟前砰的一声关上,震颤着,门扣卡达一声又扣上了。
公爵小姐很难为情,懒洋洋地走回家去。家里正有一场戏等着她免费去看,不过那样的戏她早已看腻了。那样的戏绝不是公爵家里所应有的!
叶果鲁希卡公爵在小小的客厅里,坐在蒙着光滑的新花布的长沙发上。他学土耳其人的样子坐在那儿,两条腿盘在身子底下。他的女朋友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在他身旁地板上躺着。两个人玩“鼻子”游戏,喝酒。公爵喝啤酒,他的情人喝马德拉葡萄酒。赢的一方,除了有权利打对方的鼻子以外,还可以得到一枚二十戈比银币。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既是女人,就由对方做出小小的让步,不必付出二十戈比银币,用接吻来折合。这种游戏使得两个人说不出地高兴。他们笑得前仰后合,你拧我一把,我拧你一把,随时从自己的位子上跑开,互相追逐。叶果鲁希卡赢了,就象牛犊似的欢蹦乱跳。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输了就接吻,她那种半推半就的样子总是引得叶果鲁希卡神魂颠倒。
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每天都到叶果鲁希卡家里来。她是高而且瘦的黑发女人,眉毛非常黑,眼睛象虾一般凸出。她总是上午九点多钟来到普利克隆斯基家里,在他们这儿喝早茶,吃中饭,用晚饭,夜里十二点多钟离开。叶果鲁希卡口口声声对妹妹说,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是歌唱家,她是很可敬的女人,等等。
“你跟她谈一谈!”叶果鲁希卡劝妹妹说。“她是聪明女人!
聪明透顶啊!“
尼基佛尔,依我看来,却说得比较正确,他管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叫骚娘们儿和骑兵·伊凡诺芙娜①。他满心痛恨她,遇到不得不伺候她的时候,总是不由得冒火。他看出了真相,这个年老忠心的仆人的本能告诉他说,那个女人不配在他主人的周围。……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愚蠢、无聊,然而这没有妨碍她每天总是肚子胀得饱饱地走出普利克隆斯基家门,口袋里装满赢来的钱,相信他们缺了她就活不下去。
她其实是俱乐部台球记分员的妻子,如此而已,然而这没妨碍她成为普利克隆斯基家十足的女主人。这头母猪喜欢把两只脚放在桌子上。
玛鲁霞靠抚恤金活着,那是她在父亲死后领到的。她父亲的抚恤金比普通的将军该得的多。可是玛鲁霞名下所得的那份却很少。然而,要不是叶果鲁希卡那么任性挥霍,那份钱原也够维持温饱的生活了。
他不愿意,也不会工作。他不愿意相信他穷,如果人家叫他迁就家里的景况,尽量不要乱花钱,他就会暴跳如雷。
“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不喜欢吃小牛肉,”他不止一次对玛鲁霞说。“应当给她做烤子鸡。鬼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
又要当家,又不会当家!明天万万不能再做这种无聊的小牛肉!我们会把这个女人活活饿死!“
玛鲁霞略微顶撞他几句,可是为了避免发生误会,还是买了子鸡。
“为什么今天没有烤菜?”有时候叶果鲁希卡叫道。
“因为昨天我们吃过子鸡了,”玛鲁霞回答说。
然而叶果鲁希卡不大懂得当家的算术,而且一点也不想弄懂。他坚决要求吃饭的时候要为他准备啤酒,为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准备葡萄酒。
“一顿象样的饭能缺酒吗?”他耸耸肩膀,问玛鲁霞说,对人的愚蠢感到惊讶。“尼基佛尔!一定要有酒!你的事就是管这些嘛!你呢,玛鲁霞,应该害臊才是!莫非要我自己来当家不成!你们多么喜欢惹得我冒火!”
他是谁也管不了的大少爷!不久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也来帮他的忙。
“给公爵预备酒了吗?”她看见要开饭了,问道。“啤酒在哪儿?那就得跑一趟,去买啤酒!公爵小姐,您给仆人钱,叫他去买啤酒!您有零钱吗?”
公爵小姐说有零钱,就把手边剩下的一点钱统统拿出去。
叶果鲁希卡和卡列丽雅又吃又喝,却没看见玛鲁霞的表、戒指、耳环,一件跟着一件送进当铺,她那些贵重的连衣裙也陆续卖给旧货商人了。
他们没看见,也没听见玛鲁霞向年老的尼基佛尔借明天的菜钱,那个仆人怎样嗽着喉咙,嘴里嘟嘟哝哝,打开他的箱子。这两个庸俗而麻木的人,叶果鲁希卡和他那出身低贱的女人,根本就不管这套!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钟,玛鲁霞动身到托波尔科夫家里去。
给她开门的又是那个长得很不错的使女。她把公爵小姐让进前堂里,帮她脱掉大衣,然后叹口气说:“您一定知道吧,小姐?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卢布。这您是知道的。”
“她对我说这话是什么用意?”玛鲁霞暗想。“多么无礼!
他,可怜的人,却不知道他用了这么无礼的女仆!“
同时玛鲁霞的心有点发紧:她口袋里只有三卢布。他总不至于因为少了区区两卢布就把她赶出去吧。
玛鲁霞从前堂走到候诊室里,那儿已经坐着许多病人。渴望治好病的,不消说,大多数都是女人。她们占据了放在候诊室里的所有家具,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坐在那儿谈天。她们谈得极热闹,而且无所不谈:谈天气,谈疾病,谈大夫,谈孩子……。她们大声讲话,扬声大笑,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有几个女人一面等着看病,一面打毛线,做女红。在候诊室里,穿得朴素和很差的人是没有的。托波尔科夫在隔壁房间里诊玻人们按次序走到他的房间里去。走进去的人都脸色发白,神情严肃,微微有点发抖,可是临到从他那儿走出来,却脸色发红,冒汗,就象在教堂里刚行过忏悔礼,或者从身上卸掉一种力不胜任的重负,不由得暗自庆幸似的。托波尔科夫为每个病人至多只用十分钟。大概她们的病都不重吧。
“这一切多么象是庸医骗钱!”玛鲁霞要不是在想自己的心思,就会这样想。
玛鲁霞最后一个走进医师的诊室,那儿到处都堆着书,书脊上印着德语和法语书名。她走进去,索索地发抖,象是浸进凉水里的母鸡。他站在房间中央,左手扶着写字台。
“他多么漂亮啊!”他的女病人头脑里首先闪过这个想法。
托波尔科夫从没装出过神气活现的样子,再者,他也不见得有装模作样的本事,然而他平时的一切姿态,不知怎么都显得特别威严。玛鲁霞这一回见到的他那姿态,使她联想到画家画伟大的统帅而雇用的模特儿的威严。他一只手扶着桌子,手旁边放着他刚从女病人手里收下的十卢布钞票和五 卢布钞票。桌子上还特别整齐地放着些工具、器械、试管,这些东西对玛鲁霞来说都极难于理解,极“富于学术气息”。那些东西,再加上这个设备豪华的诊室,使得威严的画面越发威严了。玛鲁霞关上身后的门,站祝……托波尔科夫伸出手来指了指圈椅。我的女主人公文静地走到圈椅跟前坐下。托波尔科夫威严地摇晃着身子,在她对面另一把圈椅上坐下,睁着疑问的眼睛盯住玛鲁霞的脸。
“他不认识我了!”玛鲁霞暗想。“要不然他就不会沉默。
……我的上帝啊,他为什么不说话?哎,我该从哪儿讲起呢?“
“怎么样?”托波尔科夫咕噜一句。
“有点咳嗽,”玛鲁霞喃喃地说,而且,仿佛为了证实她的话似的,咳了两声。
“很久了吗?”
“有两个月了。……夜里厉害点。”
“嗯。……发烧吗?”
“不,好象没发过烧。……”
“您,似乎,在我这儿看过病吧?以前您得过什么病?”
“肺炎。”
“嗯。……对,我想起来了。……您似乎姓普利克隆斯基吧?”
“对了。……那一回我哥哥也病了。”
“请您吃这种药粉,……睡觉以前吃,……要避免着凉。
……“
托波尔科夫很快地写下处方,站起来,做出原来那种姿势。玛鲁霞也站起来。
“另外没有什么病吗?”
“没有什么了。”
托波尔科夫定睛瞧着她。他瞧着她,又瞧着房门。他忙得很,等着她走出去。她却站在那儿,看着他,欣赏他,等着他会对她说些什么话。他多么好看啊!在沉默中过了一分钟。最后她打个哆嗦,看出他有张嘴打呵欠的意思,他眼睛里露出等她出去的神情,就递给他一张三卢布钞票,回转身向房门口走去。医师把钱丢在桌子上,等她走后关上房门。
玛鲁霞从医师家里出来,走回家去,心里非常生气:“哎,我为什么不跟他说话呢?为什么?我胆小,就是这么回事!弄出这样的结果,未免太荒唐。……光是空打搅他一常为什么我把该死的钱捏在手里,好象要显一显阔气似的?钱是很微妙的东西埃……求上帝保佑吧!我可能得罪人了!给他钱,应当做到神不知鬼不觉才对。哎,我为什么不说话呢?……那他就会对我讲起来,解释清楚。……那就可以弄明白为什么他打发媒婆来了。……”玛鲁霞回到家里,在床上躺下,把头藏在枕头底下,每逢她心情激动,她总是这样做。然而这也没能使她定下心来。
叶果鲁希卡走进她的房间,开始从这个墙角走到那个墙角,皮靴踩着地板嘎吱嘎吱地响。
他的脸色鬼鬼祟祟。……
“你有什么事?”玛鲁霞问。
“啊埃……我当你睡着了,不想惊动你。我要告诉你一 个消息,……很愉快的消息。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愿意在我们这儿住下了。是我把她请来的。”
“这不行! C est impossible!②
你把个什么人请来了?“
“为什么不行呢?她很好嘛。……她会帮你料理家务。我们可以叫她住在拐角上那个房间里。”
“妈妈就是在拐角上那个房间里去世的。这不行!”
玛鲁霞扭动身子,索索地抖,好象有谁剌痛她似的。她脸颊上泛起红晕。
“这不行!要是你逼着我跟那个女人一起生活,乔治,那你就要了我的命!亲爱的,乔治,别这样!别这样!我亲爱的!喏,我求求你了!”
“咦,她有哪点儿惹得你不喜欢呢?我不懂!她跟别的女人一样嘛。……她又聪明,又快活。”
“我不喜欢她。……”
“哦,可是我喜欢她。我爱那个女人,而且要她跟我住在一块儿!”
玛鲁霞哭起来。……由于绝望,她那苍白的脸变了样。
……
“要是她在这儿住下,我就会死掉。……”叶果鲁希卡轻声吹着口哨,来回走一阵,然后从玛鲁霞房间里走出去。过一分钟,他又进来了。
“借给我一个卢布,”他说。
玛鲁霞给他一个卢布。她得设法减轻叶果鲁希卡的悲伤才行,依她看来,目前他心里正发生可怕的斗争,他对卡列丽雅的爱正在跟他的责任感相持不下!
傍晚,卡列丽雅来看公爵小姐。
“您为什么不喜欢我呢?”卡列丽雅拥抱公爵小姐,问道。
“要知道,我是个不幸的人!”
玛鲁霞挣脱她的拥抱,说:
“您没有什么可以使我喜欢的地方!”
可是她为这句话付出了很高的代价!不出一个星期,卡列丽雅就搬进她妈妈去世前所住的房间里,这个女人认为首先必须为那句话报仇。她选择最粗鲁的报复方法。
“您干吗这样装腔作势?”她每次吃饭都问公爵小姐说。
“您既穷成这样,那就用不着再装腔作势,见着好人应该鞠躬才是。要是我早知道您有这样的缺点,我就不会搬到您这儿来住了。再者,我又何必爱上您哥哥呢?!”她补充说,叹口气。
她对玛鲁霞的贫穷发出种种责难、暗示、微笑,最后竟然哈哈大笑。叶果鲁希卡对这种讪笑满不在乎。他认为自己对不起卡列丽雅,只好听其自然。可是台球记分员的妻子,叶果鲁希卡的情妇,却用这种极其愚蠢的讥笑毒害了玛鲁霞。
每到傍晚,玛鲁霞就到厨房里去坐着,那么狼狈,软弱,迟疑不决,不住地把眼泪滴在尼基佛尔的大手心上。尼基佛尔就陪着她呜咽,向她追述往事,可是对往事的回忆却加深她的创伤。
“上帝会惩罚他们!”他安慰她说。“您不要哭了。”
冬天,玛鲁霞再一次到托波尔科夫家里去。
她走进他的诊室,他正坐在圈椅上,仍然同先前一样英俊而威严。……这一次他的脸容十分疲劳。……他的眼睛眫个不停,没有工夫睡觉的人总是这样。他眼睛没看玛鲁霞,光是用下巴指一下对面的圈椅。她坐下来。
“他脸上有悲哀的神情,”玛鲁霞瞧着他,暗想。“他大概跟商人的女儿一起过得很不幸福吧!”
他们默默无言地对坐一分钟。啊,她会多么津津有味地对他诉说她的生活呀!她会对他讲许许多多话,那是他在任何印有法语和德语书名的书里都读不到的。
“我咳嗽,”她小声说。
医师瞥了她一眼。
“嗯。……发烧吗?”
“是的,每到傍晚就发烧。……”
“夜里出汗吗?”
“出汗。……”
“那您脱掉衣服。……”
“怎么?”
托波尔科夫做出不耐烦的手势,指指自己的胸口。玛鲁霞涨红脸,慢慢解开胸前的纽扣。
“请您脱掉衣服。快点,劳驾!……”托波尔科夫说,伸手拿过小锤子来。
玛鲁霞从衣袖里抽出一条胳膊。托波尔科夫很快地走到她跟前,伸出熟练的手,一刹那间把她的连衣裙脱到腰部。
“解开衬衫!”他说道,没等玛鲁霞自己动手做这件事,就亲自解放她衬衫衣领上的纽扣,然后,使得他的女病人大为惊恐的是,他拿起小锤子开始在她那消瘦的白胸脯上敲敲打打。……“您把手放下去。……不要碍我的事。我不会把您吃掉,”托波尔科夫嘟哝道。她就涨红脸,恨不得钻进地里去才好。
托波尔科夫敲打一阵,开始听诊。她左肺尖的声音很浊。
可以清楚地听见嘶嘶响的杂音和不顺畅的呼吸声。
“穿好衣服吧,”托波尔科夫说,开始向她提出问题:她的住处可好,她的生活方式是否正常,等等。
“您必须到萨马拉③去,”他对她发表一大篇关于正规生活方式的演讲以后,说。“您要到那儿去喝马奶④。我说完了。
您可以走了。……“
玛鲁霞好歹扣上纽扣,别扭地递给他五卢布,略为站一 忽儿,就从充满学术气味的诊室里走出去。
“他足足留了我半个钟头,”她在走回家的路上暗想,“可是我没说话!没说话!为什么我不跟他谈一谈呢?”
她走回家去,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萨马拉,而是托波尔科夫医师。她到萨马拉去干什么?不错,那儿没有卡列丽雅·伊凡诺芙娜,然而另一方面,那儿也没有托波尔科夫呀!
去它的吧,那个萨马拉!她一边走,一边生气,同时却又扬扬得意:他已经承认她是病人,那么从今以后,她就不必拘礼,自管到他那儿去,爱去多少次就去多少次,哪怕每个星期都去也未尝不可!他的诊室里那么好,那么舒适!特别好的是放在诊室深处的长沙发。她很想跟他一块儿坐在那张长沙发上,谈各式各样的事情,诉一诉她的苦处,劝他对病人不要收费太贵。对富人,不消说,倒可以而且应该收费贵,可是对穷病人就得打折扣才对。
“他不了解生活,分不清富人和穷人,”玛鲁霞暗想。“我能教会他!”
这一回,家里又有一出免费的戏等着她去看。叶果鲁希卡在长沙发上躺着,发了癔症。他又哭又骂,身子颤抖,好象发高烧似的。眼泪顺着他的醉脸淌下来。
“卡列丽雅走了!”他哭道。“她已经有两夜没在家里睡了!
她生气了!“
可是叶果鲁希卡白哭一常傍晚,卡列丽雅又来了,原谅他,带着他一块儿到俱乐部去了。
叶果鲁希卡的放荡生活达到了顶峰。……玛鲁霞的抚恤金不够他用,他就开始“工作”。他向仆人借钱,靠打牌舞弊来骗钱,偷玛鲁霞的钱和物品。有一回他同玛鲁霞并排走路,从她口袋里摸走两卢布,那是她积攒起来为自己买鞋用的。他留下一个卢布自己用,另一个卢布给卡列丽雅买梨吃。熟人们纷纷躲开他。普利克隆斯基家旧日的客人们,玛鲁霞的朋友,现在都当着他面叫他“骗钱的爵爷”。甚至临到他向新朋友借到钱,约请花卉饭店的“姑娘们”一块儿吃晚饭,姑娘们也怀疑地瞧着他,讪笑他。
玛鲁霞看见这种放荡生活的顶峰,明白了。……卡列丽雅的放肆也在crescendo⑤。
“您别翻我的衣服,劳驾,”玛鲁霞有一回对她说。
“翻一下您的衣服也没什么要紧,”卡列丽雅回答说。“如果您认为我是贼,那就……随您的便。我走就是。”
叶果鲁希卡就痛骂妹妹,在卡列丽雅脚旁足足跪一个星期,求她不要走掉。
然而这样的生活不能持续很久。一切小说都有个结局,就连这篇短短的小说也要结束了。
谢肉节 ⑥来了,随后就来了预报春天降临的日子。白昼变长,房檐滴水,从野外吹来清新的空气,您呼吸着那样的空气,就感到春意了。……谢肉节期间一天傍晚,尼基佛尔在玛鲁霞的床边坐着。
……叶果鲁希卡和卡列丽雅不在家里。
“我在发烧,尼基佛尔,”玛鲁霞说。
尼基佛尔呜呜地哭,向她追述往事,可是对往事的回忆却加深她的创伤。……他讲起老公爵,讲起公爵夫人,讲起他们的生活。……他描绘去世的公爵打过猎的树林,描绘公爵追捕过兔子的原野,描绘塞瓦斯托波尔⑦。在塞瓦斯托波尔,去世的公爵在战争中负过伤。尼基佛尔讲了许许多多。玛鲁霞特别喜欢听他讲旧日的庄园,五年前它已经卖掉抵债了。
“那时候我常到阳台上去。……春天开始了。我的上帝啊!
眼睛简直一刻也离不开上帝的世界!树林仍然是黑的,可是那儿已经发散出愉快的气息!那条小河真招人爱,水深得很。
……您的妈妈年轻的时候常去钓鱼。……她成天价在河边站着。……她老人家喜欢待在露天底下。……大自然啊!“
尼基佛尔讲来讲去,声音都哑了。玛鲁霞一直听他讲,不肯让他离开。她在老仆人脸上仿佛看到他对她讲的她父亲、母亲、庄园的种种情形。她听着,瞅着他的脸,不由得想活下去,想幸福,想在她母亲钓过鱼的河里钓鱼。……那条河对面是原野,过了原野是颜色发青的树林,太阳亲切地照耀着这一切,那么温暖。……活着真是好啊!
“亲爱的,尼基佛尔,”玛鲁霞握紧他的干瘪的手说,“好人。……明天借给我五卢布吧。……这是最后一次。……行吗?”
“行。……我也只有五卢布了。您拿去吧,求上帝保佑您。
……“
“我会还给你的,好人。你借给我吧。”
第二天上午,玛鲁霞穿上最好的连衣裙,头发上扎着粉红色丝带,往托波尔科夫家里走去。她走出家门以前,照了十来次镜子。在托波尔科夫家的前堂里,一个新来的使女迎接她。
“您知道吗?”新使女帮玛鲁霞脱掉大衣,问她说。“大夫看病至少要收五卢布。……”这一次候诊室里女病人特别多。所有的家具上都有人坐。
有个男人甚至坐在钢琴上。十点钟诊病开始。十二点钟,医师停止诊病,开始动手术。下午两点钟,他又开始诊玻一 直到下午四点钟才轮到玛鲁霞。
她一直没喝茶,等得很疲乏,由于发烧和激动而周身发抖,竟然没有留意到她自己是怎样在医师对面圈椅上坐下的。
她头脑里有点空荡荡,嘴里发干,眼睛上蒙着一层雾。透过那层雾,她只看见东西闪来闪去。……他的头时隐时现,胳膊和小锤子也时隐时现。……“您到萨马拉去过吗?”医师问她说。“为什么您没去呢?”
她一句话也没回答。他敲一阵她的胸脯,然后听诊。她的左肺尖的浊音已经扩大范围,几乎整个肺部都有。连她的右肺尖上也可以听出波音了。
“您不必到萨马拉去了。您别出门,”托波尔科夫说。
玛鲁霞隔着那层雾在他冷漠严肃的脸上看出一种近似怜悯的神情。
“我不去,”她小声说。
“您要告诉您的父母,不要叫您到露天底下去。您要避免吃难消化的粗食。……”托波尔科夫开始叮嘱各种事情,讲得娓娓不倦,发表了一大篇演讲。
她坐在那儿,什么也没听见,透过那层雾瞧着他一张一 合的嘴唇。她觉得他讲得太久了。最后他停住嘴,站起来,眼睛盯着她,等着她走。
她没走。她喜欢坐在那把舒适的圈椅上,害怕回家,害怕见到卡列丽雅。
“我说完了,”医师说。“您可以走了。”
她扭过脸来对着他,瞧他。
“不要把我赶走!”医师如果略微懂得察言观色,就会在她眼睛里读到这样一句话。
她眼睛里掉下大颗泪珠,胳膊无力地垂在圈椅两旁。
“我爱您,大夫!”她小声说。
由于内心燃起烈火,她脸上和脖子上泛起了红霞。
“我爱您!”她又一次小声说。她的头摇晃两下,无力地垂下来,额头碰到桌子。
那么医师呢?医师……行医这么多年以来,头一次涨红脸。他的眼睛开始眫巴,就象顽皮的男孩被人罚跪一样。他一次也没听到过任何女病人说这样的话,而且是用这样的方式!没有一个女人对他说过这话!莫非他听错了?
他的心不安地翻腾,怦怦地跳起来。……他窘得不住咳嗽。
“米科洛沙!”隔壁房间里响起一个说话声,他那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妻子在半开着的房门口露出两个粉红色脸颊。
医师利用那声喊叫,很快地走出诊室。他巴不得找个借口,只要能摆脱这种别扭的局面就成。
过十分钟,他走进诊室里来,玛鲁霞已经躺在长沙发上。
她仰面朝天躺在那儿。一条胳膊同一绺头发一起,垂到地板上。玛鲁霞已经不省人事。托波尔科夫红着脸,心跳着,悄悄走到她跟前,解开她衣服上的带子。他扯掉一个领钩,自己也没觉得就把她的连衣裙撕开了。不料连衣裙所有的皱边里,线缝里,角落里掉下许多东西来,落在长沙发上,那是他的处方、他的名片、他的照片。……医师往她的脸上喷水。……她睁开眼睛,用胳膊肘撑起身子,瞧着医师,沉思不语。她心里在问:我是在哪儿啊?
“我爱您!”她认出医师,呻吟道。
她的目光充满热爱和祈求,停在他脸上。她那神情象是受了枪伤的小野兽。
“我该怎么办呢?”他问道,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问话的声音,依玛鲁霞听来,不象他往日的声音,不那么平稳,咬字不那么清楚,而是柔和,几乎可以说是温柔了。……她的胳膊肘发软,支撑不住,头就倒在长沙发上,可是眼睛仍然凝神瞧着他。……他在她面前站着,在她眼睛里看出祈求的神情,感到他处境极其可怕。他的心在胸膛里怦怦地跳,头脑里出现一种以前从没发生过的、生疏的情况。……千百种往事的回忆,不请自来,纷纷在他发热的头脑里活动。这些回忆是从哪儿来的?莫非是那对充满热爱和祈求的眼睛招引来的?
他想起他的幼年时代,想起他怎样擦亮老爷家里的茶炊。
除了擦茶炊和后脑勺挨打外,他的记忆里又闪过那些男恩人和穿着厚大衣的女恩人,闪过宗教小学,主人家因为他有一 条“好嗓子”就把他送去上学了。在宗教小学里,他挨过不少打,吃的是搀沙子的稀粥,后来宗教小学又换成宗教中学。
在宗教中学里,他学拉丁语,常常挨俄,幻想,读书,同掌管校务的神甫的女儿恋爱。他还想起他怎样违背恩人们的心意,逃出宗教中学而进了大学。他逃跑的时候,口袋里连一 个小钱也没有,脚上穿着破靴子。那次逃跑多么有意思!到了大学里,他为读书而挨饿受冻。……艰难的道路啊!
最后他胜利了,用他的额头打通一条通到生活去的隧道,走完那条隧道,然后……喏,他精通他的业务,读很多书,工作很忙,准备夜以继日地干下去。……托波尔科夫斜起眼睛,瞧着那些胡乱地放在他桌上的十 卢布和五卢布钞票。他还想起那些太太和小姐,钱就是刚才从她们手里收下的。于是他脸红了。……难道他走完那条辛苦的道路完全是为了五卢布钞票和太太小姐们吗?是的,完全是为了这些。……在回忆的压力下,他威严的身材变得瘦小,傲慢的气概消失,光滑的脸上现出皱纹来了。
“我该怎么办呢?”他瞧着玛鲁霞的眼睛,又一次小声说。
他在那对眼睛面前感到羞愧。
如果她问一句,你在行医的整个时期都做了什么,得到什么,那该如何答对呢?
只有五卢布和十卢布钞票,别的一无所有!为了挣钱,他把科学、生活、安宁,统统献出去了。那些钱给了他公爵府般的住宅、考究的桌子、马车,一句话,给了他种种所谓的舒适。
托波尔科夫想起他在宗教中学时代的“理想”以及大学时代的幻想,于是眼前这些蒙着贵重丝绒的圈椅和长沙发,这些铺满地毯的地板,这些烛架,这个值三百卢布的时钟,在他心目中就统统变成一滩可怕而粘稠的污泥了!
他走上前去,把玛鲁霞从她躺着的污泥里抱起来,连胳膊带腿一齐举得高高的。……“你不要躺在这儿!”他说着,转过身去离开长沙发。
仿佛为了对这个举动表示感激似的,她那美丽的亚麻色头发象瀑布似的倾泻到他的胸口上。……他的金丝眼镜旁边闪着一对陌生的眼睛。而且是什么样的眼睛!简直使人情不自禁,想伸出手指头去摸一下!
“给我一点茶喝!”她小声说。
第二天,托波尔科夫同她一起在头等车厢一个单间里坐着。他正把她送到法国南部去。这个奇怪的人!他知道她已经没有痊愈的希望,这一点他知道得很清楚,就象他知道他的五个手指头一样,可是他仍然把她送去。……一路上,他敲打,听诊,问话。他不肯相信他的学识,在她的胸脯上敲敲打打,听来听去,用尽全力想找出哪怕一丁点的希望来!
讲到金钱,昨天他还那么热心地积攒,如今在路上,却大把大把地花出去。
现在他情愿献出一切,只求在姑娘的哪怕一个肺叶上听不出那该死的杂音就行!他和她那么殷切地想活下去!对他们来说,太阳已经升起来,他们在等候白昼到来。……可是太阳没有把他们从黑暗里救出来,而且……晚秋天气开不出花来了!
公爵小姐玛鲁霞,在法国南部连三天都没有住满就死了。
托波尔科夫从法国归来,仍然象以前一样生活。他象以前那样给太太小姐们看病,积攒五卢布钞票。不过在他身上也可以看出一点变化。他跟女人讲话,总是往旁边看,往空地方看。……不知什么缘故,他看着女人的脸,心里就觉得害怕。……叶果鲁希卡活着,而且健康。他已经抛弃卡列丽雅,如今住在托波尔科夫家里。医师把他接到家里来,对他十分爱护。叶果鲁希卡的下巴使他联想到玛鲁霞的下巴,因此他容许叶果鲁希卡拿他那些五卢布钞票去饮酒作乐。
叶果鲁希卡很满意。
「注释」
①在俄语中,"骑兵"和"卡列丽雅"读音相近。在此,"骑兵"借喻"轻浮的人".
②法语:不能这么办!
③俄国城名,现改名古比雪夫市。
④马奶有医疗肺结核功效。
⑤意大利语:不断增长。
⑥基督教节日,在冬季,大斋前的一个星期。
⑦俄国南部的一个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