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珍在伦敦同一位朋友举办了一个小小的画展,办完以后就找机会回贝多佛。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她都会很快变得无忧无虑。那天她收到一封配有图画的信,是温妮弗莱德。克里奇寄来的:父亲也去伦敦检查病情了。他很疲劳。大家都说他必须好好休息一下,所以现在他几乎整日卧床。
他给我带来一只上彩釉的热带麻雀,还是德累斯顿的瓷器呢。还有一个耕夫和两只爬杆儿的小老鼠,都是上了彩釉的。小老鼠是哥本哈根的瓷器。这是最好的瓷器,小老鼠身上的彩釉并不太亮,否则就更好了,它们的尾巴又细又长。这几种东西都象玻璃一样亮。当然这是釉子的原因,不过我不喜欢。杰拉德最喜欢那个耕田的农夫,他的裤子破了,赶着牛在耕地,我想这是一位德国农夫。他穿着白衬衫和灰裤子,不过亮度不错。伯金先生喜欢山楂花下的那位姑娘,她身边有一只羊,裙子上印有水仙花,这件东西摆在客厅里。可我觉得那姑娘有点傻里傻气的,那羊也不是真的。
“亲爱的布朗温女士,你很快就回来吗?我们可想你了。随信寄上我画的一张画儿,画的是父亲坐在床上的样子。他说你不会抛弃我们的,哦,亲爱的布朗温小姐,我相信你不会这样的。回来吧,来画这儿的雪貂吧,这是世界上最可爱,最高尚的宝贝。我们还应该在冬青树上刻上它们,背景就是绿色的树叶。哦,就这样吧,它们太可爱了。
“父亲说我们应该有一间画室。杰拉德说这很容易,在马厩上就可以,只需在斜屋顶上开一扇窗户即可。那样的话你就可以整天在边儿做你的事,我们就可以象两个真正的艺术家那样住在这儿,我们就象厅里挂的那幅画上的人一样,把所有的墙都画上图画。我想要自由,过一种艺术家的生活。杰拉德对父亲说,一位艺术家是自由的,因为他生活在他自己创造性的世界里——”
通过这封信戈珍弄明白了克里奇家人的意图。杰拉德想让她附属于他们家,他不过是拿温妮弗莱德来打掩护。做父亲的只想到了自己的女儿,认为戈珍可以救温妮。戈珍很羡慕他的智慧。当然温妮的确很不一般,戈珍对她很满意。既然有了画室,戈珍当然很愿意去。她早就厌恶小学校了,她想自由,如果给她提供一间工作室,他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做她的工作,平静地等待事情的转变。再说她的确对温妮弗莱德感兴趣,她很高兴去理解温妮。
所以当戈珍回到肖特兰兹那天,温妮别提多高兴了。
“布朗温小姐来的时候你应该献给她一束鲜花。”杰拉德笑着对妹妹说。
“啊,不,”温妮弗莱德叫道:“这太冒傻气了。”
“才不呢。这样很好,也很常见。”
“不,这样很傻,”温妮弗莱德羞涩地为自己辩护说。不过她很喜欢这个主意,极想这样做。她在暖室里跑来跑去,寻找着鲜花。越看越想扎一束鲜花,想着献花的仪式,她越想越着迷,也就越来越羞涩,她简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无法放弃这种想法。似乎有什么在向她提出挑战而她又没有勇气迎战。于是她又一次溜进暖室,看着花盆里可爱的玫瑰、娇洁的仙客来和神秘的蔓草上一束束的白花儿。太美了,哦,这些花儿太美了,令人太幸福了,如果她能够扎一束漂亮的鲜花送给戈珍该多好啊。她的激情和犹豫几乎让她为难死了。
最终她溜进父亲房中走到他身边说:“爸爸——”
“什么事,我的宝贝儿?”
可她却向后退着,几乎要哭出来,她真为难。父亲看着她,心中淌过一股温情的热流,那是一种深深的爱。
“你想对我说什么,亲爱的?”
“爸爸!”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笑意,说:“如果我送一束花儿给布朗温小姐是不是太傻气了?”
卧病在床的父亲看着女儿那明亮、聪颖的眼睛心中充满了爱。
“不,亲爱的,一点都不傻。对女王我们才这样做呢。”
温妮弗莱德仍然没被说服。她甚至有点怀疑,女王们自己就很傻。可她又很想有一个浪漫的场合。
“那我就送花儿了?”
“送给布朗温小姐鲜花吗?送吧,小鸟儿。告诉威尔逊,我说的你要花儿。”
孩子笑了,她期望什么的时候就会无意识中露出这种笑容来。
“可我明天才要呢。”她说。
“好,明天,小鸟儿。亲亲我——”
温妮弗莱德默默地吻了病中的父亲,然后走出屋去。她又一次在暖室里转来转去,颐指气使地向园丁下着命令,告诉他她选定的都是哪些花。
“你要这些花干什么?”威尔逊问。
“我需要,”她说。她不希望仆人提问题。
“啊,是这样的。可你要它们做什么?装饰、送人、还是另有用?”
“我要送人。”
“送人?谁要驾到?是波特兰的公爵夫人?”
“不是。”
“不是她?哦,如果你把这些花儿都弄在一起,那就乱套了。”
“对,我就喜欢这种少见的乱套。”
“真的!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第二天,温妮弗莱德身着银色的天鹅绒,手捧一束艳丽的鲜花,站在教室里盯着车道耐心地等待戈珍的到来。这天早晨空气很湿润。她的鼻子下面散发着温室里采来的鲜花的芬芳,这束花儿对她来说就象一团火,而她似乎心里燃着一团奇特的火焰。一种淡淡的浪漫气息令她沉醉。
她终于看到戈珍了,马上下楼去通知父亲和哥哥。他们一边往前厅走一边笑她太着急了。男仆赶忙来到门口接过戈珍的伞和雨衣。迎接她的人让出一条路来,请她进厅。
戈珍红朴朴的脸上沾着雨水珠,头上的小发卷在随风飘舞,她真象雨中开放的花朵,花蕊微露,似乎释放出保存着的阳光。看到她这样美,这样陌生,杰拉德不禁胆小了。戈珍的衣服是浅蓝色的,袜子是紫红的。
温妮弗莱德异常庄重,正式地走上前来说:“你回来了,我们非常高兴。这些鲜花献给你。”说着她捧上花束。
“给我!?”戈珍叫道,一时间不知所措,绯红了脸,高兴得忘乎所以。然后她抬起头奇特、热切的目光盯着父亲和杰拉德。杰拉德的精神又垮了,似乎他无法承受戈珍那热烈的目光。在他看来,她太外露了,令人无法忍受。于是他把脸扭向一边。他感到他无法躲避她,为此他十分痛苦。
戈珍把脸埋进花儿中。
“真是太可爱了!”她压低嗓门说。然后她突然满怀激情地伏下身子吻了温妮弗莱德。
克里奇先生走上前来向她伸出手快活地说:“我还担心你会从我们这儿跑掉呢。”
戈珍抬头看看他,脸上露出迷人、调皮的神情道:“真的!我才不想呆在伦敦呢。”
她的话意味着她很高兴回肖特兰兹,她的声音热情而温柔。
“太好了,”父亲说,“你瞧,我们都非常欢迎你。”
戈珍深蓝色的眼睛闪着热情但羞涩的光芒,凝视着他的脸。她自己早已茫然了。
“你看上去就象胜利还乡,”克里奇先生握着她的手继续说。
“不,”她奇怪地说,“我到了这儿才算胜利了。”
“啊,来,来!咱们不要听这些故事了。咱们不是在报纸上看到这些消息了吗,杰拉德?”
“你大获全胜,”杰拉德握着她的手说,“都卖了吗?”
“不,”她说,“卖得不太多。”
“还行。”他说。
她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但是,受到这样的欢迎,她十分高兴。
“温妮弗莱德,”父亲说,“给布朗温小姐拿双鞋来。你最好马上换鞋——”
戈珍手捧鲜花走了出去。
“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戈珍走后父亲对杰拉德说。
“是啊。”杰拉德敷衍着,似乎他不喜欢父亲的评语。
克里奇先生想让戈珍小姐陪他坐半小时。平时他总是脸色苍白,浑身不舒服,生活把他折磨苦了。可一旦他振作起精神来,他就说服自己,相信自己同原先一样,很健康,不是置身于生活之外,而是身处生活的中心,身处强壮的生命中心。戈珍加强了他的自信心。同戈珍在一起,他就会获得半小时宝贵的力量和兴奋,获得自由,他就会觉得自己从未生活得如此愉快。
戈珍进来时发现他正支撑着身体半躺半坐在书房里。他脸色蜡黄,目光暗淡而浑沌。他的黑胡子中已有少许灰白,似乎生长在一具蜡黄的尸体上。可他仍带着活力和快活的气息。戈珍认为他这样挺好。她甚至想,他不过是个普通人罢了。不过,他那可怕的形象却印在她的心中了,这一点是她意识不到的。她知道,尽管他显得快活,可他的目光中的空虚是无法改变的。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
“啊,布朗温小姐,”一听到男仆宣布她的到来,他忙起身回应。“托玛斯,为布朗温小姐搬一把椅子来,好。”他高兴地凝视着她柔和,红润的面孔,这张脸让他感觉到一种活力。“喝一杯雪利酒,再吃点饼干好吗?托玛斯——”
“不,谢谢,”戈珍说。说完后她的心可怕地沉了下去。见她内心这样矛盾,生病的老人非常难过。她应该顺从他而不是抗拒他。很快她又调皮地冲他笑了。
“我不太喜欢雪利,”戈珍说。“不过,别的饮料我几乎都喜欢。”
病中的老人象抓住了一根救命草一样。
“不要雪利,不要!要别的!什么呢?都有什么,托玛斯?”
“葡萄酒——柑香酒——”
“我喜欢来点柑香酒——”戈珍看着病人拘谨地说。
“那好,托玛斯,就上点柑香酒,再来点小饼干。”
“来点饼干。”戈珍说。她并不想要任何吃食,但不要就失礼了。
“好。”
他等着,直到她手捧酒杯和饼干坐好,他才说话。
“你是否听说,”他激动地说,“听说我们在马厩上为温妮弗莱德准备了一间画室?”
“没有!”戈珍不无惊奇地说。
“哦,我以为温妮在信中告诉你了呢!”
“哦——对。不过我还以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呢。”戈珍放声笑了起来。病人也高兴地笑了。
“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这是一项真正的工程。马厩上有一间很好的房子,房顶上铺着椽子。我们打算把它改装成画室。”
“那可太好了!”戈珍非常兴奋地叫道。房顶上的椽子令她激动。
“你觉得好吗?好,那就行。”
“对温妮弗莱德来说这可太妙了!当然,如果她打算认真画画儿的话,就需要一间这样的工作室。一个人必须得有自己的工作室,否则他就永远无法成熟。”
“是吗?当然,如果你和温妮弗莱德共用一间画室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太谢谢了。”
戈珍对此早就心中有数,但她非要表现出羞涩和感激的样子,似乎受宠若惊一样。
“当然,最令我高兴的是,如果你能辞去小学校的工作,利用画室工作,随你的便——”
他黑色的眼睛茫然地盯着戈珍。她报之以感激的目光。这些话出自这位行将就没的老人之口,意思表达得那么完整,那么自然。
“至于你的收入,你从我这里拿到的同从教育委员会那里拿到的一样多,有什么意见吗?我不希望你吃亏。”
“哦”戈珍说,“如果我能在画室里工作,我就可以挣足够的钱,真的,我可以。”
“好啊,”他很高兴地说,“你可以去看看。在这儿工作,行吗?”
“只要有工作室,”戈珍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是吗?”
他实在很高兴。不过您已经感到疲倦了。戈珍看得出痛苦与失意又袭上了他的心头,他空虚的目光中带着痛苦的神色。他还没死。于是她站起身轻声道:“你或许要睡了吧,我要去找温妮弗莱德。”
她走出去告诉护士说她走了。日复一日,病人的神经渐渐不行了,渐渐地只剩下了一个支撑他生命的硬结。这个硬结太坚实,是他毫不松垮的意志,这意志决不屈服。他可以死掉十分之九,可最后那一丝生命仍然丝毫不改变。他就是用自己的意志支撑着自己。但他的活力大大不如从前了,快要耗尽了。
为了扼守生命,他必须扼守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任何一根救命草他都要抓紧。温妮弗莱德、男仆、护士和戈珍,这些人对他这个行将就没的人来说意义十分重大,他们就是一切。杰拉德在他父亲面前变得很呆板、反感。除了温妮弗莱德以外的其它孩子也颇有同感。当他们观察父亲时,他们从他身上看到的只有死亡。似乎他们潜意识中对父亲很不满意。他们无法认识父亲那张熟悉的脸,听到的也不是那熟悉的声音。他们听到的和看到的只是死亡。在父亲面前,杰拉德感到难以将息。他必须逃出去。同样,父亲也不能容忍儿子的存在。一看到他,这位濒临死亡的人就气不打一处来。
画室一准备好,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就搬了进去。她们在那儿可以发号施令。她们现在用不着到家中去,因为她们就在画室中吃住。家中现在可有点让人害怕,两个身着白衣的护士在屋里默默地穿梭,象是死亡的预言者。父亲只限于躺在床上,他的儿女们出出进进时都压着嗓门说话。
温妮弗莱德常来看父亲。每天早饭以后,待父亲洗漱完毕坐在床上,她就进去同他在一起待上半小时。
“你好些了吗,爸爸?”她总是这样问。
而他也总是这样回答:“对,我想我好点了,宝贝儿。”
她用自己的双手爱抚地捧着父亲的手。他感到这样十分宝贵。
午饭时她又会跑进来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到晚上,窗帘垂下后屋里气氛很宜人,她会再来同父亲多待上一会儿。戈珍晚上回家了,这时温妮弗莱德最愿同父亲单独在一起。他们父女二人海阔天空地聊着,这时他总会显得自己身体很好,如同他当年工作时一样。温妮弗莱德很敏感,她有意避免谈到痛苦的事,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本能地控制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就会感到幸福。但她的心灵深处也和其它大人一样有同感:或许是好点了吧。
父亲在她面前装得很象。可她一走,他就又没入了死亡的痛苦中。好在他仍有这样兴奋的时候。但是他的体力大大减弱了,注意力无法集中起来,这时候护士不得不让温妮弗莱德走开以免他太疲劳。
他从来不承认他就要死了。但他知道自己要死了,他的末日到了。但他就是不肯承认。对这一事实他恨透了。他的意志仍旧很顽固,他不甘心让死亡战胜自己,他认为压根儿就没有死亡这回事。但他时时感到自己要大喊大叫抱怨一番。他真想冲杰拉德大叫一通,吓得他魂不附体。杰拉德本能地感觉到了这一点,所以他有意地躲避着父亲。这种肮脏的死亡实在令他厌恶。一个人要死就该象罗马人那样迅速死去,通过死来掌握自己的命运,就象在生活中一样。杰拉德在父亲死亡的钳制中挣扎着,如同被毒蛇缠住的拉奥孔①父子一样:那巨蟒缠住了父亲,又把两个儿子也拽了进去与他同死。杰拉德一直在抵抗着,奇怪的是,有时在父亲眼里他竟是一座力量之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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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腊神话:特洛伊祭师拉奥孔因警告特洛伊人勿中木马计而触怒天神,和两个儿子一起被巨蟒缠死。著名的雕塑“拉奥孔”就取自这个题材。
他最后一次要求见戈珍是他临死之前。他一定要见到某个人,在弥留之际清醒的时候,他一定要与活生生的世界保持联系,否则他就得接受死亡的现实。值得庆幸的是,大多数时间中他都处于昏昏然状态中,在冥冥中思考着自己的过去,再一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但在他最后的时光中,他仍能意识到眼前的情况:死神就要降临了。于是他呼唤着别人的帮助,不管谁来帮他都行。能够意识到死亡,这是一种超越死亡的死亡,再也不能再生了。他决不要承认这一点。
戈珍被他的形象吓坏了:目光无神,但仍然显得顽强不屈。
“啊,”他声音虚弱地说,“你和温妮弗莱德怎么样?”
“很好,真的。”戈珍回答。
他们的对话就象隔着死亡的鸿沟,似乎他们的想法不过是他死亡之海上漂乎不定的稻草。
“画室还好用吧?”他问。
“太好了,不能比这再好,再完美了。”戈珍说。
说完她就等待着他说话。
“你是否认为温妮弗莱德具有雕塑家的气质?”
真奇怪,这话多么空洞无味!
“我相信她有。总有一天她会塑出好作品来的。”
“那她的生活就不会荒废了,你说呢?”
戈珍很惊奇地轻声感叹道:“当然不会!”
“那是。”
戈珍又等着他发话。
“你认为生活很愉快,活着很好,是吗?”他问着,脸上那苍白的笑简直令她无法忍受。
“对,”她笑了,她可以随意撒谎。“我相信日子会过得不错。”
“很对。快乐的天性是巨大的财富。”
戈珍又笑了,但她的心却因为厌恶而干枯。难道一个人应该这样死去吗?当生命被夺走时另一个人却微笑着跟他谈话?能不能以另外的方式死去?难道一个人一定要经历从战胜死亡的恐惧胜利——完整的意志的胜利——到彻底消亡的历程吗?人必须这样,这是唯一的出路。她太敬慕这位弥留之际的人那种自控能力了。但她仇恨死亡本身。令她高兴的是,日常生活的世界还令人满意,因此她用不着担心别的。
“你在这儿很好,我们不能为你做点什么吗?你没发现有什么不好的吗?”
“你对我太好了。”戈珍说。
“那好,你不说只能怪你自己不好,”他说。他感到很兴奋,因为他说了这么一番话。他仍然很强壮、还活着!但是,死的烦恼又开始重新向他袭来。
戈珍来到温妮弗莱德这里。法国女教师走了,戈珍在肖特兰兹待得时间很长。温妮的教育由另一位教师负责。但那个男教师并不住在肖特兰兹,他是小学校的人。
这天,戈珍准备和温妮弗莱德、杰拉德及伯金乘车到城里去。天下着毛毛雨,天色阴沉沉的。温妮弗莱德和戈珍准备好等在门口。温妮弗莱德很缄默,但戈珍没注意她这一点。
突然这孩子漠然地问:“布朗温小姐,你认为我父亲要死了吗?”
戈珍一惊,说:“我不知道。”
“真不知道?”
“谁也说不准。当然,他总会死的。”
孩子思考了片刻又问:“你认为他会死?”
这问题就象一道地理或科学题,她那么固执,似乎强迫大人回答。这孩子真有点象恶魔一样盯着戈珍,一副得胜的神态。
“他会死吗?”戈珍重复道,“是的,我想他会死的。”
可温妮弗莱德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他病得很厉害。”戈珍说。
温妮弗莱德脸上闪过一丝微妙怀疑的笑。
“我不相信他会死。”这孩子嘲讽地说着走向车道。戈珍看着她孤独的身影,心滞住了。温妮弗莱德正在小溪旁玩耍,那副认真的样子,看上去倒象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我筑了一道水坝。”她的声音在远处响了起来。
这时杰拉德从后面的厅里走出来。
“她不相信,是有她的道理的。”他说。
戈珍看看他,两人的目光相遇了,交换了某种不无嘲讽的理解。
“是啊,”戈珍说。
他又看看她,眼中闪烁着火光。
“当罗马起火时,我们最好跳舞,反正它也是要被烧毁。
你说呢?“他说。
她很吃惊,但还是振作精神回答:“当然,跳舞比哀嚎要好。”
“我也是这么想。”
说到此,他们双方都觉得有一种强烈的放松欲望,要把一切都甩开,沉入一种野性的放纵中。戈珍只觉得浑身荡着一股强壮的激情。她感到自己很强壮,她的双手如此强壮,她似乎可以把整个世界撕碎。她记起了罗马人的放纵,于是心里热乎乎的。她知道她自己也需要这种或别的与之相同的东西。啊,如果她身上那未知和被压抑的东西一旦放松,那是多么令人欣喜若狂的事啊!她需要这个。那站在她身后的男人紧挨着她,他令她体内那强烈的放纵欲升腾起来,她只觉得浑身发抖。她要同他一起放纵、狂疯。一时间这个想法完全占据了她的身心。但她马上又放弃了它。她说:“咱们跟温妮弗莱德一起到门房去等车吧。”
“行。”他答应着随她而去。
他们进去后发现温妮弗莱德正爱抚着一窝纯种的小白狗。姑娘抬起头,漠然地扫了杰拉德和戈珍一眼。她并不想看到他们。
“看!”她叫道。“三只刚出生的小狗!马歇尔说这只狗很纯。多可爱啊,不过它不如它的妈妈好看。”她边说边抚摸着身边那头不安分的狗。
“我最亲爱的克里奇女士,”她说,“你象地球上的天使一样美丽。天使,天使,戈珍,你觉得她这么好,这么美,不可以进天堂吗?他们都会进天堂的,特别是我亲爱的克里奇女士!马歇尔太太,对吧?”
“你是说温妮弗莱德小姐?”那女人说着出现在门口。
“噢,叫它温妮弗莱德女士吧,好吗?告诉马歇尔,管它叫温妮弗莱德女士。”
“我会告诉他的,不过,这只狗是一位绅士,温妮弗莱德小姐。”
“哦,不!”这时响起了汽车声。“卢伯特来了!”孩子叫着跑向大门口。
伯金驾着车停在了门口。
“我们都准备好了!”温妮弗莱德叫道。“卢伯特,我想跟你一起坐在前面,行吗?”
“我怕你不安分从车上摔出去。”他说。
“不,我不。我就是想同你一起坐在车前。那样我的脚挨着发动机可以取暖。”
伯金扶她上了车,杰拉德和戈珍在后排落了座。
“有什么新闻吗,卢伯特?”杰拉德问。
“新闻?”伯金问。
“是的,”杰拉德看看身旁的戈珍,眯起眼睛笑道,“我不知道是否该祝贺他,可我无法从他这儿得到准信儿。”
戈珍绯红了脸道:“祝贺他什么?”
“我们说起过订婚的事,至少他对我说起过。”
戈珍的脸红透了。
“你是说跟厄秀拉?”她有点挑战地说。
“对,就是,难道不是吗?”
“我不认为订了什么婚。”戈珍冷冷地说。
“是吗?没有进展吗,卢伯特?”他问。
“什么?结婚?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戈珍问。
伯金迅速环视了一下,目光中透着愤懑。
“怎么了?”他说,“你怎么看这事,戈珍?”
“哦,”她叫道,既然大家都往水里扔石头,她也下决心扔。“我不认为她想订婚。论本性,她是一只爱在丛林中飞翱的鸟儿。”戈珍的声音清澈、宏亮,很象她父亲。
“可是我,”伯金说,“我需要一个起约束作用的条约,我对爱,特别是自由爱不感兴趣。”他神情快活但声音很坚定。
他们二人都觉得好笑。为什么要当众宣言?杰拉德一时不知所措了。
“爱对你来说不够么?”他问。
“不!”伯金叫道。
“哈,那就,有点过分了。”杰拉德说话时汽车从泥泞中驶过。
“到底怎么了?”杰拉德问戈珍。
他这种故做亲昵之态激怒了戈珍,她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似乎杰拉德故意侮辱她,侵犯了她的隐私。
“谁知道怎么回事?”她尖着嗓子厌恶地说。“少问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最终的婚姻,告你说吧,我连什么叫次最终婚姻都不知道。”
“你只知道毫无道理的婚姻!”杰拉德说。“说起来,我并不是婚姻方面的专家,也不精通最终是一种什么程度,这似乎是一只蜜蜂在伯金的帽子里嗡嗡作响。”
“太对了!他的烦恼正是这个!他并不是需要女人,他只是要实现自己的想法。一旦付诸实践,就没那么好了。”
“最好象一头牛冲向门口一样去寻找女人身上的特点。”然后他似乎闪烁其词地说:“你认为爱是这张门票,对吗?”
“当然,反正是那么回事,只是你无法坚持要获得永恒的爱。”戈珍的声音很刺耳。
“结婚或不结婚,永恒或次永恒或一般化,你寻到什么样的爱就是什么样。”
“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她附和说,“婚姻是一种社会安排,我接受它,但这跟爱的问题无关。”
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留滞着。她感到自己被他放任、恶毒地吻着。她两颊火烧般地热,但她的心却十分坚定。
“你是否觉得卢伯特有点头脑发昏?”杰拉德问。
“对一个女人来说,是这样,”她说,“我是觉得他发昏了。或许,的的确确有两个人一辈子都相爱这种事。可是,即便这样,照旧可以没有婚姻。如果他们相爱,那很好。如果不爱,干吗要刨根问底?”
“是啊,”杰拉德说。“我就为此感到惊奇。可卢伯特怎么想?”
“我说不清。他说不清,谁也说不清。他似乎认为,如果你结婚,你就可以通过婚姻进入天堂什么的,反正很朦胧。”
“很朦胧!谁需要那个天堂?其实,卢伯特很渴望稳妥安全。”
“对。我似乎觉得他在这一点上想得不对,”戈珍说。“我相信,情妇比妻子更忠诚,那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主人。可卢伯特认为,一对夫妻可以比任何两个别人走得更远,至于走向何方,他没解释。他们相互了解,无论在天堂上还是在地狱中,特别是在地狱中,他们太了解对方了,因此他们可以超越天堂和地狱、去到——某个地方,在那儿一切都粉碎了——不知什么地方。”
“到天堂嘛,他说的。”杰拉德笑道。
戈珍耸耸肩道:“去你的天堂吧!”
“但不是伊斯兰教徒。”杰拉德说。
伯金不动声色地开着车,对他们的话毫不在意。戈珍就坐在伯金身后,她感到出伯金的洋相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快活。
“他说,”戈珍扮个鬼脸补充说,“你可以在婚姻中找到永久的平衡,同时仍然保持自己的独立性,两者不会混淆。”
“这对我没什么启发。”杰拉德说。
“就是这样的。”戈珍说。
“我相信爱,相信真正的放纵。”杰拉德说。
“我也一样。”她说。
“其实伯金也这样,别看他整天乱叫。”
“不,”戈珍说,“他不会对另一个人放纵自己。你无法摸透他。我觉得这是件麻烦事。”
“可他需要婚姻!婚姻,难道是别的?”
“天堂!”戈珍调侃道。
伯金驾驶着汽车,感到脊背发凉,似乎有人要砍他的头。但他抖抖肩不予理会。天空开始落雨了。他停了车、下去给发动机盖上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