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愈之后,伯金到法国南部住了一段时间。她没给人写信,谁也不知道他的情况。厄秀拉孤伶伶一人,感到万念俱灰,似乎世界上不再有什么希望了,一个人就如同虚无浪潮中的一块小石头,随波起伏。她自己是真实的,只有她自己,就象洪水中的一块石头,其余的都无意义。她很冷漠,很孤独。
对此她毫无办法,只有蔑视、漠然地进行着抗争。整个世界都没入了灰色的无聊与虚无之中,她与什么都没有联系了。对这全部的景象她表示轻蔑。她打心灵深处蔑视、厌恶人,厌恶成年人。她只喜欢小孩和动物。她充满激情但又不无冷漠地喜爱儿童。她真想拥抱、保护他们,赋予他们生命。可这种爱是建立在怜悯和绝望上的,对她来说只能是枷锁和痛苦。她最爱的还是动物,动物同她一样独往独来,没有社会性。她喜欢田野中的马和牛,它们个个儿我行我素,很有魔力。动物并不遵守那些可恶的社会原则,它不会有什么热情,也不会闹出什么悲剧来,省得让人深恶痛绝。
她对别人可以显出愉快,讨人喜欢的样子,几乎很恭顺。但谁也不会上她的当。谁都可以凭直觉感到她对人类所持的嘲讽态度。她怨恨人类。“人”这个词所表达的含义令她感到厌恶。
她的心灵就封闭在这种蔑视与嘲弄的潜意识之中。她自以为自己有一颗爱心,心中充满了爱。她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可她那副精神焕发的样子,她神态中闪烁着的直觉活力却否定了她对自己的看法。
可有时她也会变得柔弱,她需要纯粹的爱,只有纯粹的爱。她时时自我否定,精神上扭曲了,感到很痛苦。
那天晚上,她感到痛苦到了极点,人都木然了,于是走出家门。注定要被毁灭的人此时是必死无疑了。这种感受已达到了极限,感受到这一点她也就释然了。如果命运要把那些注定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卷入死亡与陷落,她为什么还要烦恼、为什么还要进一步否定自己呢?她感到释然,她可以到别处去寻觅一个新的同盟。
她信步向威利。格林的磨房走去。她来到了威利湖畔,湖里又注满了水,不再象前一阵放水后那么干枯。然后她转身向林子中走去。夜幕早已降临,一片漆黑。可是她忘了什么叫害怕,尽管她是个极胆小的人。这里的丛林远离人间,这里似乎有一种宁静的魔力。一个人愈是能够寻找到不为人迹腐蚀的纯粹孤独,她的感受就愈佳。在现实中她害怕人,怕得要死。
她发现她右边的树枝中有什么东西象巨大的幽灵在盯着她,躲躲闪闪的。她浑身一惊。其实那不过是丛林中升起的明月。可这月亮似乎很神秘,露着苍白、死一样的笑脸。对此她无法躲避。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你无法躲避象这轮月亮一样凶恶的脸,它得意洋洋地闪着光,趾高气扬地笑着。她对这张惨白的脸怕极了,急忙朝前走。她要看一眼磨房边的水池再回家。
她怕院子里的狗,因此不想从院子中穿过,转身走上山坡从高处下来。空旷的天际悬着一轮月亮,她就暴露在月光下,心里很难受。这里有兔子出没,在月光下一闪一晃。夜,水晶般清纯,异常宁静。她可以听到远处一只羊儿的叹息。
她转身来到林木掩映着的岸上,这里桤木树盘根错节连成一片。她很高兴能够躲开月亮,进入阴影中。她站在倾斜的岸上,一只手扶着粗糙的树干俯视着脚下的湖水,一轮月亮就在水中浮动。可不知为什么,她不喜欢这幅景色。它没有给予她什么。她在倾听水闸里咆哮的水声。她希望这夜晚还能提供给她别的什么,她需要另一种夜,不要现在这冷清的月夜。她可以感到她的心在呼叫,悲哀地呼叫。
她看到水边有个人影在动,那肯定是伯金。他已经回来了。她一言不发,若无其事地坐在桤木树根上,笼罩在阴影中,倾听着水闸放水的声音在夜空中回响。水中小鸟在黑暗中若稳若现,芦苇荡也一片漆黑,只有少许苇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一条鱼偷偷跃出水面,拖出一道光线。寒夜中湖水的闪光刺破了黑暗,令她反感。她企望这夜空漆黑一片,没有声音,也没有动静。伯金在月光下的身影又小又黑,他头发上沾着一星儿月光,慢慢向她走近。他已经走得很近了,但她仍旧不在乎。他不知道她在这儿。如果他要做什么事,他并不希望别人看到他做,他觉得自己做得很保密。可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这点小小的隐私又有什么重要的?他的所做所为怎么会重要呢?我们都是人,怎么会有什么秘密呢?当一切都明明白白、人人都知道时,何处会有秘密?
他边走边漫不经心地抚摸着花朵,语无伦次地喃喃自语着。
“你不能走,”他说,“没有出路。你只能依靠自己。”
说着他把一朵枯干了的花朵扔进水中。
“这是一部应答对唱——他们对你说谎,你歌唱回答他们。不需要有什么真理,只要没有谎言,就不需有什么真理。
这样的话,一个人就不用维护什么了。“
他伫立着,看看水面,又往水面上扔下几朵花儿。
“自然女神,去她的吧!这可咒的女神!难道有人妒忌她吗?还有别的什么——?”
厄秀拉真想高声、歇斯底里地大笑,她觉得他那凄凉的口吻实在可笑。
他站在那儿凝视着水面。然后他弯下腰去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把石头扔向水池中。厄秀拉看到明亮的月亮跳动着、荡漾着,月亮在眼中变形了,它就象乌贼鱼一样似乎伸出手臂来要放火,象珊瑚虫一样在她眼前颤动。
他站在水塘边凝视着水面,又弯下身去在地上摸索着。一阵响声过后,水面上亮起一道水光,月亮在水面上炸散开去,飞溅起雪白、可怕的火一样的光芒。这火一样的光芒象白色的鸟儿迅速飞掠过水面,喧嚣着,与黑色的浪头撞击着。远处浪顶的光芒飞逝了,似乎喧闹着冲击堤岸寻找出路,然后压过来沉重的黑浪,直冲水面的中心涌来。就在这中心,那生动、白亮白亮的月亮在震颤,但没有被毁灭。这闪着白光的躯体在蠕动、在挣扎,但没有破碎。它似乎盲目地极力缩紧全身。它的光芒愈来愈强烈,再一次显示出自己的力量,表明它是不可侵犯的。月亮再一次聚起强烈的光线,凯旋般地在水面上飘荡着。
伯金伫立着凝视水面,直到水面平静下来,月亮也安宁下来。他满足了,又开始寻找石块。厄秀拉可以感到他那股看不见的固执劲。不一会儿,水面上又炸开了一片光线,令她目眩。然后他又投去另一块石头。月亮拖着白光跳到半空中。光芒四射,水面中心变得一片黑暗。不再有月亮,水面上成了光线与阴影的战场,短兵相接。黑暗而沉重的阴影一次又一次地袭击着月亮的所在地,淹没了月亮。断断续续的破碎月光上上下下弹跳着,找不到出路,散落在水面上,就象一阵风吹散了的玫瑰花瓣。
可这些光线仍然闪烁着聚回到中间去,盲目地寻找着路。一切重又平静下来,伯金和厄秀拉仍凝视着水面。浪头拍击着岸边,发出“哗哗”的声响。他看着月光暗暗地聚了起来,看到那玫瑰花的中心强有力、盲目地交织着,召回那细碎的光点,令它们跳动着聚合起来。
可他不满足,发疯似地抓起石块,一块又一块地把石头向水中找去,直投向那一轮闪着白光的月亮,直到月影消失,只听得空荡荡的响声,只见水浪涌起,没了月亮,黑暗中只有几片破裂的光在闪烁,毫无目的,毫无意义,一片混乱,就象一幅黑白万花筒景色被任意震颤。空旷的夜晚在晃荡,在撞击,发出声响,夹杂着水闸那边有节奏的刺耳水声。远处的什么地方,散乱的光芒与阴影交错,小岛的垂柳阴影中也掩映着星星点点的光。伯金倾听着这一片水声,满足了。
厄秀拉感到极为惊诧,一时间茫然了。她感到自己倒在地上,象泼出去的一盆水一样。她精疲力竭,阴郁地呆坐着。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仍然感觉得出黑暗中光影在零乱骚动着,舞动着渐渐聚在一起。它们重新聚成一个中心,再一次获得生命。渐渐地,零乱的光影又聚合在一起,喘息着,跳动者,似乎惊慌地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又顽强地向着目标前行,每前进之前先装作后退。它们闪烁着渐渐聚了起来,光束神秘地扩大了,更明亮了,一道又一道聚起来,直到聚成一朵变形的玫瑰花。形状不整齐的月亮又在水面上颤抖起来,它试图停止震颤,战胜自身的畸形与骚动,获得自身的完整,获得宁馨。
伯金呆滞地徘徊在水边。厄秀拉真怕他再次往水中扔石块。她从自己坐的地方滑下去,对他说:“别往水中扔石头了,好吗?”
“你来多久了?”
“一直在这儿。不要再扔石头了,好吗?”
“我想看看我是否可以把月亮赶出水面。”
“这太可怕了,真的。你为什么憎恨月亮?它没有伤害你呀,对吗?”
“是憎恨吗?”
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今天。”
“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
“没什么可说的。”
“为什么没什么可说的?”
“我不知道。怎么现在没有雏菊了?”
“是没有。”
又是一阵沉默。厄秀拉看看水中的月亮,它又聚合起来,微微颤抖着。
“独处一隅对你有好处吗?”她问。
“或许是吧。当然我懂得并不多。不过我好多了。你最近有什么作为?”
“没有。看着英格兰,我就知道我跟它没关系了。”
“为什么是英格兰呢?”他惊诧地问。
“我不知道,反正有这种感觉。”
“这是民族的问题。法兰西更糟。”
“是啊,我知道。我觉得我跟这一切都没关系了。”
说着他们走下坡坐在阴影中的树根上。沉寂中,他又想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有时那双眼象泉水一样明亮,充满了希望。于是他缓缓地、不无吃力地对她说:“你身上闪烁着金子样的光,我希望你能把它给予我。”听他的话,他似乎对这个问题想了好久了。
她一惊,似乎要跳开去。但她仍然感到愉快。
“什么光?”她问。
他很腼腆,没再说什么,就这样沉默着。渐渐地,她开始感到不安。
“我的生活并不美满。”她说。
“嗯,”他应付着,他并不想听这种话。
“我觉得不会有人真正爱我的。”她说。
他并不回答。
“你是否也这样想,”她缓缓地说,“你是否以为我只需要肉体的爱?不,不是,我需要你精神上陪伴我。”
“我知道你这样,我知道你并不只要求肉体上的东西。可我要你把你的精神——那金色的光芒给予我,那就是你,你并不懂,把它给我吧。”
沉默了一会她回答道:“我怎么能这样呢?你并不爱我呀!你只要达到你的目的。你并不想为我做什么,却只要我为你做。这太不公平了!”
他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维持这种对话并强迫她在精神上投降。
“两回事,”他说,“这是两回事。我会以另一种方式为你尽义务,不是通过你,而是通过另一种方式。不过,我想我们可以不通过我们自身而结合在一起——因为我们在一起所以我们才在一起,如同这就是一种现象,并不是我们要通过自己的努力才能维持的东西。”
“不,”她思忖着说,“你是个自我中心者。你从来就没什么热情,你从来没有对我释放出火花来。你只需要你自己,真的,只想你自己的事。你需要我,仅仅在这个意义上,要我为你服务。”
可她这番话只能让他关上自己的心扉。
“怎么个说法并没关系。我们之间存在还是不存在那种东西呢?”
“你根本就不爱我。”她叫道。
“我爱,”他气愤地说,“可我要——”他的心又一次看到了她眼中溢满的泉水一样的金光,那光芒就象从什么窗口射出来的一样。在这个人情淡漠的世界上,他要她跟他在一起。可是,告诉她这些干什么呢?跟她交谈干什么?这想法是难以言表的。让她起什么誓只能毁了她。这想法是一只天堂之鸟,永远也不会进窝,它一定要自己飞向爱情不可。
“我一直觉得我会得到爱情,可你却让我失望了。你不爱我,这你知道的。你不想对我尽义务。你只需要你自己。”
一听她又重复那句“你不想对我尽义务”,他就觉得血管里涌过一股怒火。他心中再也没有什么天堂鸟了。
“不,”他生气地说,“我不想为你尽义务,因为没什么义务可尽。你什么义务也不需要我尽,什么也没有,甚至你自己也不需要我尽义务,这是你的女性特点。我不会为你的女性自我贡献任何东西,它不过是一块破布做成的玩具。”
“哈!”她嘲弄地笑道,“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吗?你还无礼地说你爱我!”
她气愤地站起来要回家。
“你需要的是虚无缥缈的未知世界。”她转过身冲着他朦胧的身影说,“我知道你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谢谢。你想让我成为你的什么所属品,不批评你,不在你面前为我自己伸张什么。你要我仅仅成为你的什么东西!不,谢谢!如果你需要那个,倒是有不少女人可以给予你。有不少女人会躺下让你从她们身上迈过去——去吧,去找她们,只要需要,就去找她们吧。”
“不,”他恼火地脱口而出:“我要你放弃你自信武断的意志,放弃你那可怕的固执脾气,我要的就是这个。我要你相信自己,从而能够解脱自己。”
“解脱?”她调侃道,“我完全可以轻易地解脱自己。倒是你自己不能做到自我解脱,你固守着自我,似乎那是你唯一的财富。你是主日学校的教师,一个牧师。”
她话中的真理令他木然。
“我并不是说让你以狄奥尼索斯狂热的方式解脱自己,”他说,“我知道你可以那样做。可我憎恶狂热,无论是狄奥尼索斯式的还是其它形式的。那象是在重复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我希望你不要在乎自我,不要在乎你的自我,别再固执了,高高兴兴、自信些、超然些。”
“谁固执了?”她嘲讽道,“是谁一直在固执从事?不是我!”
她的话语中透着嘲弄与苛薄,让他无言以对。
“我知道,”他说,“我们双方都很固执,可我们都错了。
我们又没有取得一致。“
他们坐在岸边的树影下,沉默着。夜色淡淡的笼罩着他们,他们都沉浸在月夜中。
渐渐地,他们都平静了下来。她试探着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的手默默地握在一起。
“你真爱我吗?”她问。
他笑了。
“我说那是你的口号。”他逗趣说。
“是吗!”她十分有趣地说。
“你的固执——你的口号——‘一个布朗温,一个布朗温’——那是战斗的口号。你的口号就是‘你爱我吗?恶棍,要么屈服,要么去死。’”
“不嘛,”她恳求道,“才不是那个样子呢。不是那样。但我应该知道你是否爱我,难道我不应该吗?”
“嗯,或着了解,否则就算了。”
“那么你爱吗?”
“是的,我爱。我爱你,而且我知道这是不可改变的。这是不会改变的了,还有什么可说的?”
她半喜半疑地沉默了一会儿。
“真的么?”她说着偎近他。
“真的,现在就做吧,接受这爱吧。结束它。”
她离他更近了。
“结束什么?”他喃言道。
“结束烦恼。”他说。
她贴近他。他拥抱着她,温柔地吻她。多么自由自在啊,仅仅拥抱她、温柔地吻她。仅仅同她静静地在一起,不要任何思想、任何欲望和任何意志,仅仅同她安谧相处,处在一片宁馨的气氛中,但又不是睡眠,而是愉悦。满足于愉悦,不要什么欲望,不要固执,这就是天堂:同处于幸福的安谧中。
她依偎在他怀中,他温柔地吻她,吻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耳朵,温柔,轻巧地,就象早晨落下的露珠儿。可这耳边热乎乎的呼气却令她不安,点燃了旧的毁灭火焰。她依偎着他,而他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血液象水银一样在变动着。
“我们会平静下来的,对吗?”他说。
“是的,”她似乎顺从地说。
说完她又偎在他的怀中。
可不一会儿她就抽出身子,开始凝视他。
“我得回家了。”她说。
“非要走吗?太遗憾了。”他说。
她转向他,仰起头来等他吻自己。
“你真感到遗憾吗?”她笑着喃言道。
“是的,”他说,“我希望我们永远象刚才那样在一起。”
“永远!是吗?”在他吻她时她喃言道。然后她竭力吟求着:“吻我!吻我吧!”说着她贴紧了他。他给了她许多个吻。但他仍没忘记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意志。他现在只需求温柔的交流,不要别的,没有激情。因此她很快就抽出自己的身体,戴上帽子朝家里走去。
第二天,他只感到一阵阵的渴求欲。他想或许昨天他做得不对。或许他带着对她的需求去接近她是不对的。难道那仅仅是一个想法或者说只能把它解释为一种意味深远的启盼?如果是后者,那他如何解释他常言的肉欲满足?这两者并不怎么一致。
突然他发现自己面对着这样简单的现状,太简单了,一方面,他知道他并不需要进一步的肉体满足——某种普通生活能够提供的更深刻、更黑暗未知的东西。他记起了他常在海里戴家见到的西非雕塑。那雕塑有两英尺高,是用黑木雕成的,闪着柔和的光,细高而优雅。这是一个女人,头发做得很高,象一座圆丘。这雕像给他留下了生动的印象,成了他心灵中的好友。她的身材长而优雅,她的脸很小,上衣的领口镶着一圈圈的圆边,象是铁圈叠成的圆柱堆在脖子下面。他记得她:她的优雅显示出她有惊人的教养,她的脸很小,象甲壳虫,细长的腰肢下是隆起的臀部,显得异常沉重,腿很短,很丑陋。她懂得他不懂得的东西。她有几千年纯粹肉欲、纯粹非精神的经验。她的那个种族一定神秘地逝去几千年了:这就是说,自从感官和心灵之间的关系破裂,留下的只是一种神秘的肉体经验。几千年前,对他来说急迫的事情一定在这些非洲人之间发生了:善、神圣、创世和创造幸福的欲望一定泯灭了,留下的只是对知识的追求欲——通过感官追求的盲目、发展的知识,这知识停留在感官阶段,存在于崩溃与死亡中,这是诸如甲壳虫才有的知识,它们生活在腐朽与冷酷的死亡中。这就是为什么她的脸象甲壳虫:这就是为什么埃及人崇拜金甲虫——因为这符合死亡与腐朽的原则。
在死亡之后,当灵魂在极度痛苦中象树叶飘落那样冲破有机的控制以后,还有漫长的路可走。我们与生活、与希望之间没什么关系,我们陷入了非洲人那漫长的纯粹的肉欲感知中,那是存在于死亡神秘中的知识。
现在他意识到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从创造精神逝去后至今已有几千年了。他意识到,有许多秘密将会被揭开,肉欲、无意识和恐怖的神秘比生殖器的偶像更难以揭示。在倒退的文化中,这些西非人何以能够超越对生殖器的感知?超越得极远,极远。伯金又想起了那个女性雕塑:长长的躯体,奇特、出人意料沉重的臀部,修长、被衣服花边拥着的脖子和象甲壳虫一样的小脸儿。这远远超越了任何有关生殖器的知识,微妙的肉欲远非这些知识所能了解。
这种可怕的非洲式的认识方式尚未得到实现。白人将以另外的方式去认识。白色人种的身后是北极,是广漠的冰雪世界,他们将实现冰冷的毁灭和虚无的神话。而西部非洲人受着撒哈拉燃烧着的死亡概念制约,在太阳的毁灭和阳光腐烂的神话中获得了满足。
这就是那全部的遗风吗?难道只有与幸福的,创造性的生命断绝关系吗?难道创造的生命结束了吗?难道留给我们的只有非洲人那奇特、可怕的死亡知识?可我们是北方碧眼金发的白人。
伯金又想到了杰拉德。他就是来自北方的奇特的白色魔鬼,他在寒冷的神话中获得了完善。他是否命中注定在奇冷的感知中死去呢?他是不是死亡世界的信使?
想到此,伯金害怕了。一想到这里他又感到厌倦。突然他紧张的注意力松驰了,他再也无法沉湎于这些神话了。有另一条道路即自由的路在他面前铺展。有一扇进入纯粹个体存在的理想之门,在那里个人的灵魂比爱、比结合的欲望更重要,比任何情感都强烈,这是一种自由而骄傲的独立状态,它接受与别人永久相联的义务,受爱情的束缚,但即便在这种时刻,也决不放弃自己骄傲的个性。
还有另一条路。他必须走这条路。他想到了厄秀拉,她是那么敏感、那么忠诚,她的皮肤太好了,似乎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皮肤。她可实在太文雅、太敏感了。他怎么能忘记它呢?他必须马上就去找她,求她嫁给他。他们必须马上结婚,从而宣誓进入一种确切的感情交流。他必须马上去找她,刻不容缓。
他飞快地朝贝多弗走去,神情恍恍惚惚。他发现山坡上的城市并没有向四周蔓延,而似乎被矿工住宅区边上的街道围了起来,形成一个巨大的方块,这令他想起耶路撒冷。整个世界都是那么奇妙缥缈。
罗瑟兰打开门,她象小姑娘一样惊诧了一下,说:“哦,我去告诉父亲。”
说完她进屋去了。伯金站在厅中看着前不久戈珍临摹的毕加索的绘画。他对画中透出的土地魔力深表钦佩。这时,威尔。布朗温出现了,他边往楼下走边放下绾起的衣袖。
“哦,”布朗温说,“我去穿件外衣。”说完他的身影也消失了。不一会儿他回来了,打开客厅的门说:“请原谅,我刚才在棚子里干活儿来着。请进吧。”
伯金进屋后落了座。他看看布朗温神采奕奕、红光满面的脸,看着他细细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又看看拉拉渣渣的胡子下宽阔肉感的嘴唇。真奇怪,这竟是个人!布朗温对自己的看法与他的现实形成了对比。伯金只会发现,这位五十岁左右、身材瘦削、神采奕奕的人是激情、欲望、压抑、传统和机械观念奇特、难以解释、几乎不成形的集大成者,这一切毫不溶洽地汇集于一身。他仍象他二十岁时那么没有主张、那么不成熟。他怎么会是厄秀拉的父亲呢?连他自己都没有成熟啊。他并不是一位父亲。只有一点肉体传给了儿女,但他的精神没有随之传给后代。他们的精神并不出自任何先辈,这精神来自未知世界。一个孩子是神话的后代,否则他就是未出生的婴儿。
“今天天气不象以往那么坏,”布朗温候了片刻说。这两个男人之间一点联系也没有。
“啊!你相信月亮会影响天气吗?”
“哦,不,我不这么想。我不太懂这个。”
“你知道大伙儿怎么说吗?他们说月亮和天气一起变化,但月亮的变化不会改变天气。”
“是吗?”伯金说,“我没听说过。”
沉默了片刻,伯金说:“我给您添麻烦了。我其实是来看厄秀拉的。她在家吗?”
“没有。她准是去图书馆了。我去看看她在不在。”
伯金听到他在饭厅里打听。
“没在家,”他回来说,“不过她不一会儿会回来的。你要跟她谈谈吗?”
伯金极沉静地看着布朗温说:“其实,我是来求她嫁给我的。”
老人金黄色的眼睛一亮:“啊?”他看看伯金,垂下眼皮道:“她知道吗?”
“不知道。”伯金说。
“不知道?我对这事的发生一点都不知道——”布朗温很尴尬地笑道。
伯金又看看布朗温,自己喃言说:“怎么叫‘发生’呢!”
然后他又大声说:“或许这太突然了点。”想想厄秀拉,他又补充说:“不过我不知道——”
“很突然,对吗?唉!”布朗温十分困惑、烦恼地说。
“一方面是这样,”伯金说,“可从另一方面说就不是了。”
停了一会儿,布朗温说:“那好吧,随她的便——”
“对!”伯金沉静地说。
布朗温声音洪亮、震颤着回答道。
“尽管我并不希望她太着急定终身,可也不能左顾右寻拖得太久。”
“哦,不会拖太久的。”伯金说“这事不会拖太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一个人后悔结婚的话,说明这桩婚姻完了。”伯金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
“是的。”
“你或许就是这么看的吧。”
伯金心想:“或许就是这样。至于你威廉。布朗温①如何看问题就需要一点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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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威廉是他的正式名字,但家人一般叫他威尔。
“我想,”布朗温说,“你知道我们家人都是什么样的人吧?
你知道她的教养吧?“
“她,”伯金想起自己小时候受到的管教,心里说,“她是恶女人之首。”
“是问我知道不知道她的教养吗?”他说出声音来了。他似乎故意让布朗温不愉快。
“哦,”他说,“她具有一个女子应该有的一切——尽可能,我们能给予她的她都有。”
“我相信她有的,”伯金说,他的话打住了。父亲感到十分气愤。伯金身上有什么东西令他恼火,仅仅他的存在就自然地令他恼火。
“可我不希望看到她违背了这一切。”他变了一副腔调说。
“为什么?”伯金问。
布朗温的头脑象是受到了一声爆炸的震动。
“为什么!我不相信你们那种独出新裁的做法,不相信你们那独出新裁的思想,整个儿就象药罐子中的青蛙一样。我怎么也不会喜欢上这些东西。”
伯金的目光毫无情绪地看着他。两人敌对地注视着。
“对,可是我的做法和想法是独出新裁吗?”伯金问。
“是不是?”布朗温赶忙说:“我并不是单单指你。我的意思是我的子女是按照我的信仰和思想成长的,我不愿意看到他们背离这个信仰。”
停了片刻,伯金问:“你是说超越你的信仰?”
父亲犹豫了,他感到很不舒服。
“嗯?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要说的是我的女儿——”他感到无法表达自己,干脆沉默了。他知道他的话有点离题了。
“当然了,”伯金说,“我并不想伤害谁,也不想影响谁。
厄秀拉愿意怎样就怎样。“
话不投机,相互无法理解,他们都不作声了。伯金只感到厌倦。厄秀拉的父亲不是一个思想有条理的人,他的话全是老生常谈。年轻人的目光凝视着老人的脸。布朗温抬起头,发现伯金正在看他,立时他感到一阵无言的愤怒、屈辱和力量上的自卑。
“相信不相信是一回事,”他说,“但是,我宁可让我的女儿明天就死也不愿意看到她们对第一个接触她们的男人唯命是从。”
伯金的目光流露出一丝苦涩。
“至于这个,”他说,“我只知道很可能我对女人唯命是从,而不是女人对我唯命是从。”
布朗温有点吃惊。
“我知道的,”他说,“她随便吧,她一直这样。我对她们是尽心尽力了,这倒没什么。她们应该随心所欲,她们不用讨人喜欢,自己高兴就行。但她也应该为她母亲和我考虑考虑。”
布朗温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告你说吧,我宁可埋葬她们也不让她们过放荡的生活,这种事太多了。宁可埋葬她们,也——”
“是的,可是你看,”伯金缓慢地说,他对这个新的话题厌烦透了,“她们不会让你或我去埋葬她们的,她们是不会被埋葬的。”
布朗温看看他,只觉得心头燃起无力的怒火来。
“伯金先生,”他说,“我不知道您来这儿有何贵干,也不知您有什么要求。但是我的女儿是我的,看护她们是我的责任。”
伯金突然蹙紧了眉头,两眼射出嘲弄的目光。但他仍旧很冷静。
“我并不是反对您同厄秀拉结婚,”布朗温终于说,“这与我没什么关系,不管我怎样,她愿意就行。”
伯金扭脸看着窗外,思绪纷纷。说来道去,这有什么好?他很难再这样坐下去了,等厄秀拉一回家,他就把话说给她,然后就走人。他才不想跟她父亲在一起惹麻烦呢。没必要这样,他也没必要挑起什么麻烦。
这两个男人沉默地坐着,伯金几乎忘记了自己在什么地方。他是来求婚的,对了,他应该等她,跟她讲。至于她说什么,接受不接受他的求婚他就不管了。他一定要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他心里只想着这一点。尽管这房子对他来说没什么意义,他也认了。一切似乎都是命中注定的。他只能认清将来的一件事,别的什么都看不清,现在他暂时与其它都失去了联系,如果有什么问题也要等待命运和机遇去解决。
他们终于听到了门响。他们看到她腋下夹着一撂书上了台阶。她仍象往常一样精神焕发,一副超然的样子,似乎心不在焉,对现实并不经意。她这一点很令她父亲恼火。她极能够显示自己的光采,象阳光一样灿烂,但对现实不闻不问。
他们听到她走进餐厅,把一撂书放在桌子上。
“你带回《姑娘自己的书》了吗?”罗瑟琳叫道。
“带来了。不过我忘记你要的是哪一册了。”
“你应该记住。”罗瑟琳生气地叫道,“怎么会忘了?”
然后他们又听她小声说什么。
“在哪儿?”只听厄秀拉叫道。
妹妹的声音又压低了。
布朗温打开门,声音洪亮地叫道:“厄秀拉。”
她马上就过来了,头上还戴着帽子。
“哦,您好!”一见到伯金她感到惊诧得头都晕了,大声叫起来。见她注意到了自己,他向她望去。她呼吸急促,似乎在现实世界面前感到困惑。这使她那个光辉的自我世界变的模糊起来。
“我打断你们的谈话了吧?”她问。
“不,你打破的是沉寂。”伯金说。
“哦,”厄秀拉含糊地、心不在焉地说。他们对她来说并不重要,她并不在乎。这种微妙的辱没总是让她父亲感到生气。
“伯金先生来是找你说话的,而不是找我的。”父亲说。
“啊,是吗?!”她惊叹道,但有些漫不经心。然后她振作精神,神采飞扬但有点做作地对他说:“有什么特别的话要对我说吗?”
“我倒希望是这样。”他调侃道。
“他是来向你求婚的。”她父亲说。
“哦!”厄秀拉叹道。
“噢”父亲模仿她道:“你没什么可说的吗?”
她象是受到了伤害似地畏缩不前。
“你真是来向我求婚的?”她问伯金,似乎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是的,”他说,“我是来求婚的。”说完这句话时他似乎感到些儿羞赧。
“是吗?”她似信非信地叫道。他现在说什么她都会高兴的。
“是的,”他回答,“我想,我希望你同意跟我结婚。”
她看着他,发现他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渴望她,但又不那么明确。她退缩了,似乎她完全暴露在他的目光中,令她痛苦。她的脸沉下来,心头闪过乌云,目光移开了。她被他从灿烂的自我世界中驱逐出来了。但她害怕跟他接触,这显得很不自然。
“是这样,”她含糊地敷衍道。
伯金的心痛苦地缩紧了。原来这一切对她来说都无所谓。他又错了。她有自己的世界,话说得很惬意。他和他的希望对她来说是过眼烟云,是对她的冒犯。这一点也让她父亲气急败坏。他一生中一直在对此忍气吞声。
“你倒是说话呀!”他叫道。
她退缩了,似乎有点害怕。然后看看父亲说:“我没说什么,对吗?”她似乎生怕自己下了什么许诺。
“是没说,”父亲说着动了气,“可你看上去并不傻。你难道失去智慧了?”
她怀着敌意退却着,“我有才智,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阴郁、反感地说。
“你听到问你的话了吗?”父亲生气地叫道。
“我当然听到了。”
“那好,你能回答吗?”父亲大吼道。
“我为什么要回答?”
听到这无礼的反讥,他气坏了,但他什么也没说。
“不用,”伯金出来解围说,“没必要马上回答。什么时候愿意回答再回答。”
她的眼中闪过一线强烈的光芒。
“我为什么要说些什么呢?”她感叹道。“你这样做是你的事,跟我没什么关系。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要欺负我?”
“欺负你!欺负你!”她父亲仇恨、气愤地叫道。“欺负你!可惜,谁也无法强迫你理智些、礼貌些。欺负你!你要对这话负责的,你这个犟姑娘!”
她茫然地站在屋子中间,她的脸上闪着倔犟的光。她对自己的挑衅很满意。伯金看着她,他太生气了。
“可是谁也没有欺负你呀。”他压着火尽量轻声说。
“是呀,可是你们两个人都在强迫我。”
“那是你瞎想。”他嘲弄道。
“瞎想!”父亲叫道,“她是个自以为是的傻瓜。”
伯金站起身说:“算了,以后再说吧。”
然后他没再说什么,走出了房间。
“你这傻瓜!你这傻瓜!”她父亲极为痛苦地冲她喊着。她走出房间,哼着歌儿上楼去了。但她深感不安,象是刚经过了一场恶战。她从窗口看到伯金上路了。他大步流星地赌气走了,她琢磨着。这人滑稽,但她很怕他,似有一种逃出虎口的感觉。
她父亲无力地坐在楼下,深感屈尊和懊恼。似乎与厄秀拉发生过无数次的冲突,他被魔鬼缠住了。他恨她,恨之入骨。他的心变成了一座地狱。但他要自我解脱。他知道他会失望,屈服,在失望前让步,从此罢休。
厄秀拉阴沉着脸,她跟他们都过不去。她象宝石一样坚硬、自我完善,灿烂而无懈可击。她很自由、幸福,沉着而洒脱。她父亲得学会对她这种快活的漠然样子视而不见才行,否则非气疯不可。她总是很快活,但心里对一切都怀有敌意。
一连许多天她都会这样,似乎这纯属一种自然冲动,除了她自己对什么都不在意,但对她感兴趣的事做起来还是很乐意、很顺利的。哦,男人要接近她可是一件苦差事。连她父亲都责骂自己何以成了她的父亲,他必须学会对她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在她进行抵抗的时候她显得很沉稳,非常有风采、异常迷人,那副单纯的样子令人难以置信,大家都不喜欢她这副样子。倒是她那奇特清晰、令人反感的声音露了马脚。只有戈珍跟她一个心眼儿。在这种时刻,她们姐妹二人才很亲近,似乎她们的聪明才智合二为一了。她们感到有一条超越一切的强有力、光明的纽带——理解——把她们联系在一起。每到这时,面对两个联合起来的女儿,父亲就象呼吸到了死亡的气息,似乎他自身被毁灭了一样。他气疯了,他决不善罢甘休,不能让他的女儿们毁灭自己。可他说不过她们,拿她们奈何不得。他心里诅咒着她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让他们离开自己。
她们仍旧神采奕奕,显出女性的超然,看上去很美。她们相互信任,互亲互爱,分享着各自的秘密。她们之间坦诚相见,无话不说,哪怕是坏话。她们用知识武装自己,在智慧之树上吸取着最微妙的养分。奇怪的是,她们竟然相互补充,相得益彰。
厄秀拉把追求她的男人看作是她的儿子,怜惜他们的渴求,仰慕他们的勇气,象母亲对孩子一样为他们的新花样感到惊喜。可对戈珍来说,男人是对立阵营的人。她怕他们,蔑视他们,但对他们的行为又极为尊重。
“当然了,”她轻描淡写地说,“伯金身上有一种生命的特质,很了不起。他身上有一股喷勃的生命之泉,当他献身于什么事情时,这生命之泉是惊人得充足。可生活中有许多许多事他压根儿就不知道。他要么对它们的存在毫不在意,要么对它们忽略不计,可这些事对别人来说却极为重要。可以说他并不怎么聪明,他在小事儿上太认真了。”
“对,”厄秀拉叫道,“他太象个牧师了。地道的牧师。”
“一点不错!他听不进别人的话去,他就是听不进去。他自己的声音太大了,别人的话他根本听不进去。”
“是这样的。他自己大声喊叫却不让别人说话。”
“不让别人说话,”戈珍重复说,“而且给你施加压力当然这没用。谁也不会因为他的压力就相信他。他让人无法跟他说话,跟他在一起生活就更不可能了。”
“你认为别人无法跟他一起生活吗?”厄秀拉问。
“我觉那太累人了。他会冲你大喊大叫,要你无条件地服从他。他要彻底控制你。他不能容忍任何别人思想的存在。他最蠢的一点是没有自我批评精神。跟他生活是难以忍受的,不可能的。”
“是啊,”厄秀拉支吾着赞同说。她并不完全同意戈珍的说法。“可笑的是,”她说,“跟任何一个男人一起呆上两个星期都会让人觉得无法忍受。”
“这可太可怕了,”戈珍说。“不过伯金这人太独断自信了。如果你有自己独立的灵魂,他就无法容忍你。这话一点不假。”
“对,”厄秀拉说。“你非得跟他想法一样才行。”
“太对了!还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呢?”对此厄秀拉深有感触,打心眼儿里觉得反感。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感到空虚和痛苦。
后来,戈珍的情绪又起了变化。她把生活抛弃得太彻底,把事情看得太丑恶、太难以救药。尽管戈珍对伯金的议论是对的,对其它事的看法也是对的,但她却要象结帐时那样把他一笔勾销。他就这样被“结了帐”,给打发掉了。可这太荒谬了。戈珍这种一句话结帐,把人或事情打发掉的做法简直荒谬。厄秀拉开始对妹妹感到反感。
一天她们在长长的胡同中走着时,发现一只知更鸟站在枝头尖声鸣啭,引得姐儿俩停住脚步去看它。戈珍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道:“它是否觉得自己挺了不起?”
“可不是!”厄秀拉嘲弄地扮个鬼脸说。“瞧它多象骄傲的劳埃德。乔治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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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劳埃德。乔治(1863—1945),曾任英国首相(1916—1922)。
“可不是嘛!简直是一个小劳埃德。乔治!它们就是那德行,”戈珍快活地叫道。从那天起,厄秀拉就觉得这些任性、爱炫耀的鸟儿象一些又矮又胖的政客,在台上扯着嗓门大喊,这些小矮人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让人们听到他们的声音。
这些也令人反感。一些金翼啄木鸟会突然在她面前的路上跳出来。它们的样子很是不可思议、毫无人情味儿,象光灿灿的黄色刺芒带着某种神秘使命刺向空中。她自言自语地说:“不管怎么说,管它们叫劳埃德。乔治是太轻率了。我们确实不了解他们,它们是些未知的力量。把它们看作是跟人一样的东西是轻率的。它们属于另一个世界。拟人主义①是多么愚蠢呀!戈珍真是轻率、无礼,她竟把她自己变成衡量一切事物的标准,要让一切都符合人类的标准。卢伯特说得很对,人类是在用自己的想象描绘这个世界。可是,感谢上帝,这个世界并没有人格化。”她似乎觉得把鸟儿比作劳埃德。乔治是一种亵渎,是对真正的生命的破坏。这对知更鸟是莫大的耻辱。可她自己却这样做了。值得自慰的是,她是受了戈珍的影响才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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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指用人的形象、性格和特点来解释动物和无生物。
于是她躲避着戈珍,远离戈珍所维护的东西,转而在精神上倾向于伯金了。自从上次他求婚失败,至今还没见过他呢。她不想见他,是因为她不想引起接受还是不接受求婚的问题。她知道伯金向她求婚意味着什么,不用说,她朦朦胧胧地知道。她知道他需要什么样的爱、什么样的屈从。她还拿不准这是否就是她需要的那种爱。她并不知道她需要的是否就是这种若即若离的结合。她深望难以言表的亲昵。她要占有他,全部,彻底地占有他,让他成为她的,啊,要那种难以溢于言表的亲昵。把他喝下去,就象喝下生命的佳酿。她学着梅瑞迪斯的诗句表白自己,愿意用自己的胸膛暖他的脚。她可以那样做,条件在他——她的爱人要绝对爱她,忘我地爱她才行。但她敏感地意识到,他永远也不会忘我地爱她,他压根儿就不相信那种全然的自我忘却。他曾公开这样说过的,以此来进行挑战,她为此做好了准备要与之进行斗争,因为她相信会有一种对爱情绝对的奉献。她相信,爱是超越个人的。而他却说,个人比爱和任何关系都更重要。他认为,灵魂只把爱看作是它的环境之一,是它自身平衡的条件。但她却认为爱是一切。男人必须向她做出奉献,他必须让她尽情享乐。她要让他彻底成为她的人,作为回报,她也做他卑谦的奴仆——不管她愿意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