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坡度较缓的台阶,安格斯把布莱恩放下来,让它跟在他们后面穿过山顶的荒草地。他们看见灰色的巴伦山脉向三个不同的方向绵延不绝地延伸出去,大山的前面是绿色的草原和大海。不久,一座巨大的石块垒成的石山映入眼帘,吉吉在自己的世界里曾多次来过这里。在相邻的山峰上,共有两座这样高高的石山,在海上都能看到。从来没人去发掘过这些石山,据说下面埋葬着古代王室要员的尸骨。
他们越走越近,吉吉注意到在靠海那边的圆锥形石堆旁站着一个人。
“和他说话时要多加小心,” 安格斯说,“他是达格达,他以为自己是神。”
“他是谁?” 吉吉问。
“达格达,这是他的名字。” 安格斯对吉吉耳语道。
“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 安格斯说。
吉吉以为安格斯父亲的年纪当然会比儿子大很多,但走近之后,他发现自己只好相信精灵如何繁殖下一代的神奇故事了。达格达看上去非常与众不同,一方面他留着胡子,另外,他还披着一件厚重的羊毛斗篷,上面别着一支巨大的金别针。不过,他看上去只比儿子大几岁。他看着他们走过来,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表情。
“父亲,你好。” 安格斯说。
“这个麻瓜是谁?”
“他叫吉吉,” 安格斯说,“可他不是麻瓜,他身上有点特别的地方,对吗,吉吉?他的小提琴拉得不错。”
“喔。” 达格达说着把头转向大海。
“父亲。” 安格斯有些胆怯地说,“我们碰到了一点小麻烦。”
达格达猛地转过头,像演戏一样大笑起来。“一点小麻烦?”他说,“我们都快死了,你还把这叫作一点小麻烦?”
“你们怎么可能会死呢?” 吉吉问。
“他的反应太强烈了,是不是?” 安格斯说。
“当然强烈,我们都快死了,” 达格达大吼,“就像这狗一样只剩一口气了。”
他们这才注意到布莱恩,吉吉不得不承认看上去它的情况很不妙。它瘫倒在他脚边,侧身趴在草地上,舌头耷拉在嘴巴外面,急促地喘着气。
“离奇的事情正在这里发生,” 达格达继续说着,“我们的太阳要落下了,此时此刻,我们已经离死不远了。”
“不过,我看你的气色还好。” 吉吉说。
安格斯对他做了个鬼脸,达格达对他们俩怒目而视。
“他说对了一点,” 安格斯对吉吉说,“你把我们的世界叫作‘永生之地’,我们却把它叫作……”
“叫什么?” 吉吉问。
“我们把它叫作‘垂死之地’。”
“你们的世界太棒了,” 吉吉说,“无论如何,也比我们的世界强。”
“你们从出生之时起就在走向死亡。” 达格达说。
“可以这么讲,” 吉吉说,“但我们却不会怕得要死。”
“那算什么,” 达格达说,“现在你们肮脏的时间已经把这里污染了——”他愤怒地说着,手指着平原,“不仅污染了这一切,还害了这些活下来的人。”
大家都沉默了,猎狗声嘶力竭的叫声打破了宁静。
“活下来的人是指谁?” 吉吉问。
达格达不回答,只是看着大海,安格斯拉着吉吉的手臂。“你没有注意到吗?”他说,“我们的人口很少。”
吉吉的确觉得那些空荡荡的街道和空旷的田野,以及空无一人的房子很奇怪,只不过他没有问。
“发生啥事了?”他问。
“看见那标志塔了吗?”安格斯指着石山说。在吉吉的世界里,石山上有条小路可供人爬上山顶。他曾经和都柏林来的堂兄们一起在那儿野餐,但是这里没有小路。石山看起来就像是刚放在那儿的一样,没人动过它。
“我还以为那是坟墓呢。”他说。
“在你们的世界里,也许是,”安格斯说,“但在我们这儿它不是坟墓。”他瞥了一眼达格达,深吸了一口长气,好像要讲述一个长长的故事,可事实上,故事并不长。
“好几百年前,也许是好几千年前,我们准备出发与你们的人打仗之前,每一位武士都搬了一块石头放在这里。战争结束后,幸存者们回来拿走了属于自己的石头。”
吉吉盯着那座山,有些疑惑:“那剩下的人……”石山的规模庞大,要数清楚每一块石头恐怕得花一年时间。
“他们都死了。”安格斯说。
吉吉看着达格达,达格达脸上的泪水流下来,渗进了他的胡子里。
“还有女人呢?”吉吉问。
“我们这儿的女人也是武士。”安格斯说。
大约一英里外,邻近的另一座山的山顶上,吉吉又发现了另一座石山。远处,依稀还能看见第三座石山的顶部。他可没注意到自己的世界里是不是有这样的石山。还有更多的石山吗?爱尔兰的所有海岸线上是不是都排列着这样的石山,等待着修建者的亡灵归来呢?
“你为什么要待在这儿呢?”他问达格达,“你肯定知道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达格达的绿眼睛注视着吉吉。“我是他们的指挥官。”他说,“我回来了,他们却没有,那样是不对的。”他又转向大海,“我怎么能离开他们?”
吉吉低头看着布莱恩,它恢复了一点体力,趴在地上,头搭在向前伸着的爪子上,双眼盯着吉吉的脸,好像期待从他那里得到点什么。
“我不会看着你们再死亡的。” 吉吉冷静地说,“如果我最后还能干成点事情,我会找出泄漏点,让时间停止泄漏。”
达格达背对着他说:“我一时愚蠢生下了这个儿子,看来他还是有点用处。也许你的身上真的有我们的血统。拿出小提琴,为我演奏一曲吧。”他又转头对着石山说,“也让他们听听。”
吉吉取出小提琴,调紧了弓弦。他曾经参加过爱尔兰一些级别很高的比赛,在这个国家有史以来最优秀的传统音乐家面前演奏过,但这次更具有挑战性:要为阵亡的特纳奥格部落的勇士们和他们的首领演奏。
吉吉把小提琴举到肩头,但他知道自己没有心思演奏。好在他已有多年的表演经验,深知心绪会妨碍音乐的表达。所以,他强令自己什么都别去想,只感受灵魂的存在,然后让手指和琴弓在弦上流动。一曲慢歌演奏完后,他才发现这支曲子正是外婆和母亲教他的。拉第二遍时,他确信,曾祖父,另一个吉吉·利迪,肯定就是从精灵这里学会的这支曲子,也就是说,他其实也是从精灵们那里学会的这支曲子。此时,吉吉感到曾祖父仿佛也在和自己一起演奏,因为他从没有拉得像今天这么好。一曲将尽,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又开始拉一曲轻快动人的里尔舞曲,一首接着一首。他记不清这些曲子的名字,只是不停地拉着,他看到达格达满是胡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也就是说,他选对了乐曲。他用装饰音结束了演奏,期待着达格达的称赞。可这位特纳奥格之王却把笑脸转向了他儿子。
“安格斯·奥格,你这个坏家伙。”他说,“你整天忙忙碌碌,沉溺在自己的幻想中。对于那些一心爱着你的可怜女人来说,你是个坏蛋;对于那些愚蠢地信任你的女人或男人来说,你更是个坏蛋。不过,今天你总算干了一件正事,我不会忘记在临死前这可怕的时候,你把这个小家伙带到我身边,让我享受了一次音乐。”
“可能我的确干了件正事,父亲。”安格斯说,吉吉看出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熟悉的愤怒表情,“要是我没做错的话,请你不要只是让他站在这里对着你和那堆嘎嘎作响的石头演奏。”
达格达一声怒吼,迅速从斗篷下拔出利剑,喝道:“我来教教你怎么对父亲说话。”
“没必要用剑,”安格斯说,“这把剑看上去只能砍下这只狗的后腿。你来抓住狗牙齿,我来借用——”
“这狗快死了!”达格达咆哮着。
“我们都快死了,父亲,你自己两分钟前就这样说过。可要是知道泄漏点在何处,我们就可以活下来。”
达格达垂下手,但没有把剑扔掉,他又转头看着大海。
“父亲?”安格斯叫道,他没有吵下去,他的声音显得很焦虑。达格达没有作声。
“你知道,是不是?”安格斯说,“你当然知道。你掌管时间之膜,对它了如指掌,怎么会没感到泄漏?”
达格达依然沉默不语,注视着平原。
“父亲,没有用的,”安格斯说,“你想跟着他们一起死,太晚了。你把他们引向死亡,你无法改变这个现实,即使把你自己和剩下的人都带向死亡也于事无补。”
“那场战争起因是什么?”吉吉问。
安格斯勉强把注意力从父亲身上移开。“是因为神。”他说。
“神?”
“吉吉,要是在你的世界里遇到我,不要叫我安格斯,这是神的名字,懂吗?”
“为什么呢?”吉吉问。
“他怕你揭开他的真实面目。” 达格达说。
“我是怕麻瓜们匆忙下结论,”安格斯说,“再到处宣扬神降临地球了。那场战争就是这种事引发的。基督教传到爱尔兰后,麻瓜们开始信奉基督教。可我父亲不喜欢,坚持说他才是爱尔兰的神。于是……”他指了指石山。
吉吉看着石山,试图理解安格斯的话中隐含的意思。海上吹来一阵微风,带来新鲜的冷空气。它吹起达格达的披风,使他显得很威武,但安格斯没有这样的感受。
“把风停下,父亲。”
风停了。
安格斯继续说:“如果你决定要与你的武士们同生共死,没有人能阻止你。你只需踏进另一个世界就可以了,但你没有权利拉上我们一起去死。如果你知道泄漏点在哪里,你得告诉我们。”
达格达转身对着吉吉说:“我很欣赏你的演奏,小伙子。希望你能回来再次为我演奏。”
这是国王在下达驱逐令了。吉吉拾起琴盒。
“爸爸。”安格斯恳求道。
“你可以和我的儿子一起来,也可以一个人来。”达格达说。
“爸爸,它在哪儿?”
达格达看了安格斯良久,然后深深叹息,终于说道:“我也不清楚,但离这里很近。我感到它像水蛭一样吸走我的生命,我能感到它的存在。”
“有多近?”安格斯问。
“很近,”达格达说,“就在我脚下。”
安格斯长出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好的,”他说,“我们去看看能不能找到。”
他离开了父亲和石头山,吉吉仍旧跟在后面。布莱恩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