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看在上帝的面上,你要安静,瓦夏!你会写完的,一定会写完的!即便写不完,也不是什么灾难嘛?难道写不完就是犯下滔天大罪么!”
“阿尔卡季,”瓦夏说道。他意味深长地望着自己的朋友,阿尔卡季简直吓得要死,因为瓦夏从来没有这么要命地惊慌过。“要是我像从前一样,是孤丁丁的单身汉的话……不,我说的不是那个意思。我老是想告诉你这个朋友,请你相信……
可是,为什么要惊动你呢?你看,阿尔卡季,一些人天生是干大事的,另一些人则像我一样,只能干微不足道的小事。喂,要是别人要求你感恩戴德,你会干吗?”
“瓦夏!我根本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从来就不是忘恩负义的人,”瓦夏继续小声说话,好像在与自己议论,“但是,如果我没能说出我感到的全部,那么似乎……阿尔卡季,好像我真的是在忘恩负义,而这往往使我感到特别难过。”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呀!难道你按期抄写完毕就是你的全部感激?瓦夏,你想想你在说什么呀!难道感激之情表现在这里?”
瓦夏突然不吭气了。他直望着阿尔卡季的两眼,好像阿尔卡季出人意外的论据打消了他的全部怀疑。他甚至微微一笑,不过马上又露出了他前不久沉思的表情。阿尔卡季把瓦夏的微笑看成是一切耽心的结束,而把重又出现的惊慌看成是力求上进的决心,因此他高兴极了。
“好了,阿尔卡沙老兄,你醒来的时候,”瓦夏说道,“望望我,要是我睡着了,那就糟了。现在我就坐下来写……行吗,阿尔卡沙?”
“什么?”
“不,我没说什么,我只是……我想……”
瓦夏坐了下来,没再说话了,阿尔卡季也躺下去睡觉了。
两个都没再谈什么大人物、小人物的事。也许他们觉得有点做得不对,不该大吃大喝。不久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就睡着了,虽然他一直在为瓦夏发愁。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居然在早上八点整醒来了。瓦夏睡在椅子上,手中握着笔,脸色苍白,疲惫不堪。一支蜡烛已经点完。玛夫娜正在厨房里忙着生茶炊。
“瓦夏,瓦夏!”阿尔卡季惊叫道,“你什么时候睡的?”
瓦夏睁开两眼,从椅子上跳起来……
“哎呀!”他说道,“我竟睡着了!……”
他马上跑去看文件……幸好,全都没出问题,墨水也好,蜡烛油也好,都没滴到文件上去。
“我想我是六点左右睡着的,”瓦夏说道,“夜里好冷啊!
我们喝完茶,我就又……”
“你吃了点东西吧?”
“对,对,没什么,现在没什么了!……”
“新年好!瓦夏老兄!”
“你好,老兄,你好!也祝你新年好,亲爱的!”
他们拥抱起来。瓦夏的下巴颏在颤动,两只眼睛也湿润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他感到十分痛苦。两人匆匆忙忙喝茶……
“阿尔卡季!我已作出决定,亲自去给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拜年……”
“你知道他是不会发觉的……”
“可是,老兄,我良心上过不去。”
“你不是正在为他抄写,为他卖命吗?……够啦!你知道吗,老兄,我得到那里去一趟……”
“到哪里?”瓦夏问道。
“去阿尔捷米耶夫家,代表你我两方面向他们拜年。”
“我的亲人啦,亲爱的!好!我就留在这里。我发现你想得好。我是留在这里工作,又不是游手好闲,浪费时间。你等一下,我马上写封信。”
“写吧,老兄,你写吧,来得及的!我还要洗脸,刮胡子、刷刷礼服。好,瓦夏老兄,我们会满意的、幸福的!拥抱我吧,瓦夏!”
“啊呀,但愿如此,老兄!……”
“公务员舒姆科夫先生住在这里吗?”楼梯上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在这里,天啦,在这里,”玛夫娜边说边让客人进来。
“什么事?什么事?”瓦夏从椅子上跳起来奔向前厅叫道,“别杰卡,是你呀?……”
“您好!荣幸地向您祝贺新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一个长相漂漂亮亮、长着一头黑卷发的十岁左右的男孩子说道,“姐姐向您致意,妈妈也是,姐姐还吩咐我代表她吻吻您……”
瓦夏把小使者抛向空中,然后对着他那张小嘴(简直与丽扎卡的嘴一模一样)给了一个甜蜜蜜的、长长的、热情的吻。
“吻吧,阿尔卡季!”他把小别佳交给阿尔卡季说道。小彼佳脚刚落地,就马上跑进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那强有力、真正贪婪的怀抱之中。
“你是我的亲人,想喝茶吗?”
“非常感谢,先生!我们才喝过!今天我们起得早。我们家的人做祷告去了。姐姐给我卷了两个小时的头发,然后涂油,洗干净了,还给我缝好裤子,因为昨天我和萨什卡在外面把它撕破了:我们在打雪仗……”
“唔—唔—唔—唔!”
“对了,她还给我打扮好,让我来你们这里。然后给我涂上发油,亲了又亲,对我说:“快到瓦夏那里去一趟,给他拜个年,问他满意不满意,晚上睡得好不好,还有……还要我问什么来着,啊,对了!还要我问问您昨天说的工作干完了没有……那里好像……瞧,我这里记下来了的,”小男孩一边说,一边照着从口袋里掏出的一张纸片念:“对了,他们放心不下。”
“会干完的,一定会干完的!你就这么告诉她,会干完的,我保证,一定会干完的!”
“还有……哎哟!我忘啦。姐姐要我给您带个字条和一件礼物,可是我忘了拿!……”
“我的天啦!……哎呀,我亲爱的!在哪……在哪里?啊?
你看看,老兄,她给我写了些什么。你知道,我昨天在她那里见过一个给我的钱包。它还没有做好。她说,现在我给你送上一撮头发,让它留在你那里。老兄,你可要注意,千万要注意啊!”
欢喜莫名的瓦夏把一撮很浓很浓、很黑很黑的头发拿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看,然后热烈地吻一吻,就把它藏进侧边的口袋里,让它更加贴近他的心。
“瓦夏!我要给你订做一个盒子装这些头发!”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终于果断地说道。
“我们今天吃烤小牛肉,明天吃牛脑髓。妈妈想做点心……小麦粥就不要了。”小男孩想了想如何结束闲谈之后说道。
“嗬,一个多漂亮的孩子!”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嚷道。
“瓦夏,你真是一个最最幸福的人!”
小男孩喝完茶,拿了字条,接受了上千次亲吻,然后高高兴兴走了出去,神态还是以前那么活泼。
“喂,老兄,”高兴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你看,多好啊!你看见了吧!一切都在朝好的方面转,不要发愁,不要胆怯!勇敢前进吧!快干完,瓦夏,快点干完!我两点回家,先去他们家,再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
“好,再见,老兄,再见……好啦,你快快去吧,好!”瓦夏说道,“老兄,我肯定不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去了……”
“再见!”
“你等一等,老兄,你等一等,你告诉他们,唔,该讲什么,你会说的,吻吻她……老兄,回来以后把情况全部讲给我听……”
“唔,唔,好啦,我们知道了!这是幸福把你搅昏了头!
真叫人料想不到。你从昨天起就坐立不安,现在也还没有从昨天得到的印象中解脱出来。好,我的话说完了!你快振作起来,亲爱的瓦夏!再见,再见!”
最后,两个朋友分开了。整个上午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都心神不定,老想瓦夏,他知道瓦夏的性格软弱,容易激怒。“对,这是幸福把他搅昏的,我没说错!”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的天!他也让我发起愁来了。为什么这个人能够制造悲剧呢!他有多狂热啊!哎呀,必须救救他!一定要救救他!”阿尔卡季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并没察觉到:他在心里把看来是一些小小的家庭不快(实际上是微不足道的),提到了灾难的高度。直到十一点他才来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门房,在一长串可敬的人士的签名之后,签下了自己微不足道的名字。这张签名的纸上溅满了墨水。他感到十分惊讶的是:在他面前竟然闪现出瓦夏·舒姆科夫的亲笔签名!“他怎么啦?”他在大吃一惊之后这么想道。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来的时候还是满怀希望的,现在则心情烦乱地走了出去。真的,一场灾难正在出现。但它在哪里呢?是什么样的灾难呢?
他是带着一大堆阴暗的思想来到科洛姆纳的,先是心神不定,和丽扎卡谈了几句走出来时,则是脸上挂满了泪珠,因为他简直为瓦夏吓得要死。他是跑着回家的,在涅瓦河上迎面碰上舒姆科夫。舒姆科夫也是跑着的。
“你到哪里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喊道。
瓦夏停了下来,好像是一名当场被捉住的罪犯。
“老兄,我这是随便走走,我想出来散散步。”
“你是忍不住了,去科洛姆纳了吗?哎呀瓦夏,瓦夏!你干吗要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呢?”
瓦夏没有回答,但后来他挥了挥手说道:“阿尔卡季!我不知道我正在出什么事!我……”
“算了吧,瓦夏,够啦!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放心吧!你从昨天开始就非常激动,十分惊慌。你想想,怎么能不忍住呢!大家都喜欢你,大家都愿意同你来往,你的工作现在也有进展,你会完成的,一定会完成的,我知道:你在想一件什么事,你害怕……”
“不,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你记得吧,瓦夏,你一定记得,因为你曾经出过这种事。
在你获得官职的时候,幸福和感激的心情曾经使你加倍努力,但结果却只是把一个星期的工作都干坏了。现在出现的正是那种情况……”
“对,对,阿尔卡季,不过现在的情况不同,与当时完全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哎!事情可能一点也不急,可把你吓得要死……”
“没什么,没什么,我只是这一阵子急。好了,我们走吧!”
“怎么,你回家!不去他们家啦?”
“不,不,我这副模样去吗?……我改变主意了。你不在我一个人坐不住。你现在又和我在一起了,我就可以坐下来抄写了。我们走吧!
他们走着,好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瓦夏着急了。
“你怎么不问问我他们的情况?”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
“啊,对了!阿尔卡季,怎么?”
“瓦夏,你不像你自己啦!”
“唔,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快把情况一五一十都讲给我听!”瓦夏用恳求的声音说道,似乎他想回避做进一步的解释。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叹了一口气,他望着瓦夏,简直有点惊慌失措了。
关于科洛姆纳那一家人的情况,瓦夏听了以后就活跃起来了。他甚至打开了话匣子,叽里哇啦地说个不停。他们吃了饭。老太太给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口袋里塞满了点心,两个朋友一边吃,一边开心说笑。饭后,瓦夏答应睡一觉,好干一个通宵。他真的躺了下去。早晨,有个什么人邀请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喝茶,他无法拒绝不去。于是朋友们就分开了。阿尔卡季说他尽量早点回来,如有可能,甚至八点就回。对于他来说,分开三个小时,就像过了三年一样。最后他跑到了瓦夏那里。一进屋里,他就看见屋里黑漆漆的,瓦夏不在家里。他问玛夫娜。玛夫娜说他一直在抄写,根本没有睡,后来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个小时以前他跑了,说过半个小时以后回来。“他说,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回来,你,老太婆就告诉他,”玛夫娜最后说道,“我散步去了,他这话嘱咐过三次,啊不,是四次。”
“他在阿尔杰米耶夫家!”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了一想,连连摇头。
一分钟以后,他心中出现一线希望,于是一跃而起。他想,瓦夏大概写完了,一定是抄写完了,所以他忍不住就跑到那里去了。不!他该等我呀……我去他房里看看!
他点起蜡烛,跑到瓦夏的写字台前:看来工作有进展,离写完也不太远。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本想进一步研究,但瓦夏突然进屋里来了……
“啊!你在这里?”他吓得浑身打哆索,大声叫了起来。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默默不语,他害怕问瓦夏。瓦夏垂下两眼,也默默不语,他开始清理文件。最后,他们的视线相遇了。瓦夏的目光呆滞,充满了哀求,阿尔卡季遇到时,不禁浑身一抖。他的心也开始颤抖,充满了难以言喻的辛酸!
……
“瓦夏,我的兄弟,你怎么啦?你怎么啦?”他大声嚷叫着朝瓦夏扑过去,把瓦夏紧紧地抱住,“快给我解释清楚,我不明白你和你的愁苦,你到底怎么啦?你是我受苦受难的兄弟,到底出什么事啦?快告诉我,不要有任何隐瞒。不可能为了这一件事……”
瓦夏紧紧地靠在阿尔卡季的身上,说不出话来。他连气都喘不过来了。
“算了吧,瓦夏,算了吧!好吧,就算你完不成,又怎么样呢?我不明白您,把你的痛苦公开说出来吧!你看见吗,我是为了你……啊呀,我的天、我的天哪!”他一边说,一边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手里碰到什么就抓住,好像马上要为瓦夏找到解救的药方似的。“明天,我亲自替你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我要求他,苦苦央求他再给你宽限一天。我把一切的一切都向他解释清楚,既然这事让你这么痛苦……”
“你千万别这么干!”瓦夏大声嚷叫,脸色白得像白粉墙壁,身子差点站不住了。
“瓦夏,瓦夏!……”
瓦夏清醒过来了。他双唇不停地抖动,想说什么,但只是痉挛地、默默地握了握阿尔卡季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
阿尔卡季站在他面前,充满了忧伤与焦急的期待。瓦夏又抬起眼睛望着他。
“瓦夏,愿上帝与你在一起,瓦夏!你把我的心都磨碎了,我的朋友,我亲爱的人啊!”
眼泪像雨点一样从瓦夏的眼里涌出。他扑到了阿尔卡季的胸脯上。
“我欺骗了你,阿尔卡季!”他说道,“我骗了你,请你原谅,请你原谅我!我骗取了你的友情……”
“什么,瓦夏你说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尔卡季问道,他简直吓得要死。
“瞧!……”
瓦夏用绝望的手势,把六个厚厚的、像他正在抄写的那样的本子从抽屉里扔到桌面上。
“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后天以前必须抄完的东西。我连四分之一都没完成。至于为什么没完成,你就不要问了……”瓦夏继续往下说去,而且马上开始谈到这事是如何使他感到痛苦,“阿尔卡季,我的朋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出了什么事!我好像才从梦中醒来。我白白浪费了三个星期。我老是……我……走去找她……我的心痛,我感到痛苦……原因我不知道……我也无法抄写。关于这件事,我想都没有想。直到现在,当幸福即将降落到我的身上时,我才苏醒过来。”
“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果断地开口说道,“瓦夏!
我要搭救你!你听着,你听我说。我明天就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别摇头,不,你听着!我把事情的真相如实地讲给他听,请你允许我这么做……我去向他解释……我要不顾一切了!我要告诉他,你如何痛苦,简直痛不欲生!”
“你知道吗,你这样做简直是要我的命!”瓦夏说道,全身吓得发冷。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本来脸色都变白了,但他转念一想,马上大笑起来。
“就是这件事吗?仅仅只有这件事吗?”他说道,“得了,瓦夏,你算了吧!你不害臊吗?喂,你听我说!我发现,我使你感到难过了。你看,我是理解你的;我知道你心里发生了什么事。谢天谢地,我们在一起已经生活了五年。你善良,体贴人,但是软弱,软弱到不可饶恕的程度!丽扎维塔·米哈伊诺夫娜也发现了这一点。除此之外,你还是个幻想家,而你也知道这一点不好。老兄,这是可以叫人发疯的!你听我说,我知道你渴望的是什么!比如你希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喜出望外,大概还希望他看到你结婚而高兴起来,替你举办一次舞会……好,你等一等,等一等!你皱起了眉头。你看,我刚说一句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就生气!我不谈他了。其实,我对他的尊敬也不下于你!但是,如果我说你希望在你结婚的时候,世界上一个不幸的人也没有,你可不要同我争论,也不要对我进行反驳……对了,老兄,你一定会同意,比如说你希望我,你最好的朋友,突然拥有十万资本;希望世上所有敌对的人突然无原无故地握手言欢,让他们在大街之上高兴得相互拥抱,然后来到你的住处做客。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我不是嘲笑你,确实如此。你早就用各种不同的形式,几乎把所有这些都对我讲过了。因为你很幸福,所以你希望所有的人,几乎是所有的人都变成幸福的人。你一个人幸福,你感到痛苦、沉重!因为你现在想尽一切努力,对得起你的幸福,也许还为了使良心得到净化,所以你想建立某种功勋!好了,我理解你,在需要你表现自己的关心、本领……唔,还有你所说的感激之情的时候,你本来是准备自己受苦的,但你却突然表现出对人的不敬!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如果看到你辜负了他对你寄予的期望,他就会皱起眉头,甚至会大发雷霆。你一想到这种情况,心里就感到特别痛苦。想到你会听到你称之为自己恩人的人的斥责,你就感到痛心疾首,特别是在你的心里充满喜悦、你不知道向谁倾吐自己的感激之情的时候!……难道不正是这样吗?难道不是这样吗?”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完这段话时,喉咙不停地抖动,他沉默下来,缓过一口气。
瓦夏满怀着热爱,望着自己的朋友。嘴边掠过一丝微笑。
似乎,对希望的期待,使他面部的表情,变得活跃起来了。
“好,你就这么听下去吧,”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受到希望更大的鼓舞,又开始说起来了。“要想办法使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保持对你的好感和偏爱。是这样的吧,我亲爱的?
问题是在这里吧?既然是这样,我就,”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从座位上一跃而起,说道。“我就为你做出点牺牲。我明天就乘车去找尤里安·马斯塔科维奇……你不要阻挡我!你,瓦夏,把自己的小小失误夸大到了犯罪的地步。可是他,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却宽宏大量而且是非常仁慈的,特别是对你,更是如此!瓦夏老兄,他会倾听我们的意见并使我们摆脱困境的。好啦,你放心了没有?”
瓦夏两眼噙着泪,握着阿尔卡季的手。
“够了,阿尔卡季,不用多说了,”他说道,“问题已经解决。好,我没抄完,那也好。没写完就没写完。你也不必去。
我亲自去,把一切都讲给他听。我现在安下心来了,我已完全放心,只是你不要去了……你听听我的话吧。”
“瓦夏,我亲爱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高兴得叫了起来,“我是根据你的话说的。我高兴你清醒过来而且振作起来了。但是,不管你出什么事,不管你发生什么,我都会留在你身边,这一点你要记住!我发现你感到很痛苦,希望我什么也不对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讲,所以我就不讲,什么也不讲,由你自己去说。你看见了吧:你明天一定会去……
或者,不,你不会去的,你会留在这里写,明白吗?我到那里去打听一下,这事到底怎么样,是不是要得很急,是否要如期完成。如果可以延期,那问题不就解决了吗?然后我就跑回来告诉你……你看,你看!不是已经有希望了吗!喂,你想想看,如果事情不急,不是可以赢得时间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可能根本不会提起,那时,问题就全解决了。”
瓦夏怀疑地连连摇头。但是,他感激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朋友的脸庞。
“好,够啦,够啦!我已经非常虚弱,非常疲倦,”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这事我自己都不愿意想了。喂,谈点别的吧!你看见没有,我现在也不写了。我准备只抄完这两页,抄到下面的一个句号为止。你听着……我早就想问你:你怎么对我有这么透彻的了解呢?”
泪水从瓦夏的眼里滴落到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手上。
“要是你知道,瓦夏,我爱你爱到了何等程度,你就不会问这个问题了,是吧?”
“对,对,阿尔卡季,我不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是因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爱我!你是否知道,就是你对我的爱也使我十分难受。你是否知道,我多少次,特别是躺下睡觉和想你的时候(因为我在入睡的时候总是想你)我泪流满面,我的心在发颤,因为……唔,因为你是这么爱我,而我却无法减轻我心灵的负担,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你看,瓦夏,你看你真是!……你看看你现在多么心烦意乱,”阿尔卡季说道,此刻他的心已是痛苦已极,于是又想起了昨天在街上的情景。
“够了,你希望我安静下来,而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这样幸福过!你知道吗……你听我说,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你,但是我又害怕使你难过……你老是难过,对我大声叫嚷,可我害怕……你瞧,我现在浑身颤抖,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你知道我想对你说什么吗?我觉得我以前不了解你——对!其他的人,我也是直到昨天才了解的。老兄,我没有感觉出来,没有给予充分的重视。我的心肠……非常硬……你听着,这是怎么发生的,我对世人没有做过任何好事,因为我做不了,连我的模样,都令人讨厌……可是,每一个人都给我做好事!首先是你,难道我看不见吗?我只是没做声,没吭气罢了!”
“瓦夏,别说啦!”
“那好,阿尔卡沙!也好!……我倒没有什么……”瓦夏中断了谈话,泪水使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了。“我昨天同你谈到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你自己也知道,他是非常严肃的人,要求很严格,连你都受过他几次的批评。可是昨天他突然想起来同我开玩笑,同我亲热,而且把他那颗向众人紧闭的善良的心,向我敞开了……”
“好嘛,瓦夏!这仅仅说明,你是应该得到幸福的,你受之无愧!”
“啊呀,阿尔卡沙!我多么希望完成这件工作啊!不,我会毁掉自己的幸福的!我有这种预感!哦不,不是通过这个,”
瓦夏中止自己的谈话,因为阿尔卡季朝写字台上放着的沉甸甸的急件,斜望了一眼,“那倒没有什么关系,那是写好了的稿子……废话!这事就这么定了……我……阿尔卡沙,我今天去过他们那里,但没进门。我心情沉重,十分痛苦!我只在门口边站了站。她在弹钢琴,我听了。你看,阿尔卡季,”
他压低嗓音说道,“我没敢走进去……”
“你听听我说,瓦夏,你出什么事啦?你这么看着我?”
“什么事?没什么!我有点不好过,两腿发颤。这是因为我通宵坐着的原故。是的!我两眼发黑。我这里、这里……”
他指着胸口,晕过去了。
当他苏醒过来时,阿尔卡季想采取强迫措施。他想强迫瓦夏睡到床上去。瓦夏怎么也不同意。他哭,拧自己的两手,他要写,一定要把他那两页抄完,为了不使他生气,阿尔卡季让他坐到稿纸旁。
“你看,”瓦夏一边坐到位子上一边说,“你看,我有主意了,有希望了。”
他对着阿尔卡季微微一笑,惨白的面庞的确好像被希望的光芒照得活跃起来了。
“是这样好了:后天,我不把全部送去。关于其余的部分,我向他撒个谎,告诉他说有的烧掉了,有的打湿了,有的丢掉了……最后我才说没抄完。我不会撒谎。你知道我会怎么向他解释吗?我把一切都原原本本告诉他。我要对他说,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我不能……我要对他说说我的爱情,他自己也是前不久结婚的,他会理解我的!所有这一切,当然,我要做得恭恭敬敬,悄悄地进行。他会看到我的眼泪,眼泪水会打动他的……”
“对,当然你要去,你快去找他,解释清楚……不过,这里眼泪倒用不着!为什么呢?瓦夏,你倒真把我吓坏了。”
“是的,我去,一定去。可现在你让我写,让我写下去,阿尔卡沙!我不惊动任何人,让我写吧!”
阿尔卡季扑到床上。他不相信瓦夏,根本不相信,瓦夏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但是请求宽恕吗?宽恕什么,怎么宽恕呢?问题不在那里。问题在于瓦夏没有尽到职责,瓦夏觉得自己对不起自己,觉得自己对不起命运,没有报答命运。
因此瓦夏受到幸福的压抑和震撼,认为自己对不起幸福,最后,他老是寻找藉口朝这个方向走去,而从昨天起,他就没有从突然得来的幸福中清醒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道,“必须救他出来,应该使他与自我和解。他是自己与自己过不去。”他想了又想,反复琢磨,决定立即去找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明天就去,把一切都告诉他。
瓦夏坐在那里抄写。疲惫不堪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躺在床上,想再次认真把事情思考一番,不料一觉睡了下去,到天亮前才醒来。
“哎呀,真见鬼!又糟了!”他看了看瓦夏就嚷叫起来。瓦夏正坐着抄写。
阿尔卡季跑到他身边,一把把他抱住,强行放到床上。瓦夏微微笑着,他的两只眼睛由于过度疲劳而合上了。他几乎说不出话来。
“我自己也很想躺下睡一觉,”他说道,“你知道,阿尔卡季,我有个想法:我会干完的。我加速书写!我不能再坐下去了。你八点叫我醒来!”
他话没说完就睡着了,睡得像死过去一样。
“玛夫娜!”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悄声对提茶壶进来的玛夫娜说道,“他请求一小时以后叫醒他。不能以任何理由去打扰他!让他好好地睡一觉,就是睡十个小时也行。明白吗?”
“我明白,老爷!”
“午饭你不用做了,柴也不用劈,不要嚷叫,不然有你好看的!如果他问我,你就告诉他我上班去了,明白吗?”
“我明白,老爷!让他尽情地睡,管我什么事呢!老爷睡觉我高兴,老爷的东西,我守着。前些天,打烂了一个茶碗,老爷责备我,其实不是我,而是小猫打碎的,不过我没看好猫,我说,去,该死的东西!”
“嘘,别说话,别说话!”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把玛夫娜送进厨房,要了钥匙,然后将她锁在那里。随后他就上班去了。一路上,他翻来复去地想,他怎么去见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这样去方便吗?不冒失吗?他是怀着耽心的心情来到办公室的,他怯生生地打听,大人是否在这里。回答是:他不在,而且也不会来。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突然想起要上他家里去找,但及时地转念一想:既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没来上班,那就是说他可能在家里有事。于是他留下来了。他觉得时间显得无限地长。他顺便打问了一下交给舒姆科夫那份工作的情况,但是谁也不知道。只知道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给了他一份特殊的任务,究竟是什么任务,谁也不知道。最后,时钟敲响了三下,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便跑回家去。在这厅里,一个文书把他拦住,说瓦西里·彼得罗维奇·舒姆科夫来过,大概是十二点多的时候。文书又补充说,他问过您和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是否在这里。一听这话,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便雇上一辆马车,赶回家去,心里吓得要死。
舒姆科夫在家。他在房里走来走去,心情极其激动。望了望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以后,他好像马上恢复过来了,头脑清醒了,于是急忙掩饰自己的激动。他默默地坐下来抄写。
好像他回避回答自己朋友提出的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感到沉重,他自己在暗暗地想好了一个什么决定,但已下决心不把自己的决定公开出来,以后也决不再依赖友谊。这使阿尔卡季大吃一惊,他的心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感到极大的痛苦。他坐在床上,把他拥有的,唯一的一本小书翻开来,但他自己的两眼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瓦夏苍白的面孔。瓦夏还是顽强地沉默着,不停地抄写,头也没抬。这样过去了好几个小时,阿尔卡季的痛苦发展到了极点。十点多钟的时候,瓦夏终于抬起头来,用迟钝、呆滞的目光看了看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一直在等待。过了两三分钟,瓦夏仍然没有开口说话。
“瓦夏!”阿尔卡季喊了一声,瓦夏没有回答。“瓦夏!”他从床上跳下来,又喊了一声。“瓦夏,你出什么事啦?你怎么啦?”
他一边喊叫,一边跑到瓦夏的身边。瓦夏抬起头来,又望了望他,目光还是那么迟钝、呆滞。“他发呆了。”阿尔卡季这么一想,吓得全身发抖。他抓起一瓶冷水,然后把瓦夏喊起来,给他头上浇水,打湿他的太阳穴,用自己的两手给他搓手。于是瓦夏清醒过来了。“瓦夏,瓦夏!”阿尔卡季连连喊叫,泪流满面,再也止不住了。“瓦夏,你千万不要毁了自己,你想起来了吧,快快想起来!……”他没把话说完,热烈地把他抱在自己的怀里。一种沉重的感觉,掠过瓦夏的全身。他搓搓自己的额头,狠狠地抓住自己的脑袋,好像怕它会飞走似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他终于开口说话了。“我好像受了重重的内伤,痛苦极了。不过,现在好了!够啦,阿尔卡季,你不要悲伤!够了!”他用忧郁的、疲惫不堪的目光望着阿尔卡季再三反复说道。“你干吗感到不安呢!够啦!”
“你这是,你是在安慰我,”阿尔卡季大声嚷叫,他的心都碎了。“瓦夏,”他终于说道,“你躺下,睡一会儿,好吗?
不要白白地折磨自己!最好以后再坐下来抄写!”
“对,对!”瓦夏重复说道,“你放心!我就躺下,好。对!
你知道吗,我想干完,但现在改变主意了,对……”
于是阿尔卡季把他拖到床上。
“你听着,瓦夏,”他坚决说道,“必须彻底解决这个问题!
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哎呀!”瓦夏说完就挥了一下虚弱的手,把头扭到了另一个方向。
“算了吧,瓦夏,你算了吧!快下决心!我不希望成为杀害你的凶手。我再也不能保持沉默了。我知道,既然你没下决心,你是睡不着的。”
“随你怎么想吧,随你的便。”瓦夏神秘莫测地重复说道。
“他让步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这么想道。
“你听听我的话,瓦夏,”他说道,“你回想一下我对你说过的话,我明天一定救你,我明天要决定你的命运!我说的是什么?是命运!瓦夏,你把我吓糊涂了,吓得我学着你的腔调说话。多悲哀!简直是一派胡言乱语,尽是无稽之谈。你不想失去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对你的好感,对你的偏爱。是的!如果你愿意,你是可以不失去的,这一点你会看到的……
我……”
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还可以谈很久,但瓦夏把他的话打断了。他在床上稍稍抬起自己的身子,默默地用两手搂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颈脖子,吻了又吻。
“够啦!”他用虚弱的声音说道,“够啦!这事已经说够啦!”
接着他又把脑袋转过来,对着墙壁。
“我的天啦!”阿尔卡季想道,“我的天啦!他出什么事啦?
他完全糊涂了。他怎么决定这么干呢?他一定会毁了他自己的。”
阿尔卡季绝望地望着他。
“如果他是得病,”阿尔卡季想道,“那可能还好些。病一好,耽心也就会随着过去,一切事情都会很好处理。我在胡说什么呀!哎呀,我的主呀!……”
与此同时,瓦夏似乎开始打盹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非常高兴。“好征兆!”他想道。他决定整夜坐在他身边。但是瓦夏自己并不心安。他时不时地抖动,在床上翻来复去,有时又睁开眼看一阵子。最后,疲倦占了上风,他似乎睡下去了,像死人一样。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两点。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手肘靠在桌子上,身子坐在椅子上睡着了。
他作的梦是非常奇怪而且令人担心的。他老是觉得他没有睡,瓦夏仍然躺在床上。但是这事真怪!他觉得瓦夏正在做假,甚至正在对他进行欺骗,眼看就要悄悄地爬下床来,半睁半闭两眼看着他,然后偷偷地坐到写字台前。一阵剧痛刺激着阿尔卡季的心。看着瓦夏不信任他、躲着他、而且想方设法藏起来,阿尔卡季又是恼火,又是忧伤,又是难过。他想抱住瓦夏,大声喊叫,把他抱到床上去……当时瓦夏在他的手上大喊大叫,而他抱到床上去的只是一具没有呼吸的僵尸。阿尔卡季的额头,冷汗直冒;他的心在可怕地跳动。他睁开两眼,醒过来了。瓦夏正坐在他面前的写字台后面抄写。
阿尔卡季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朝床上望了一眼:那里没有瓦夏。阿尔卡季还没有摆脱恶梦的影响,吓得跳了起来。瓦夏一动也没动,一直在抄写。阿尔卡季突然可怕地发现,瓦夏正在用一支没有沾水的笔,在纸上写来写去,把根本没有写上字的白纸一页一页地翻过去。他急急忙忙地写着,想尽快把纸写满,好像他在以最好的方式,最顺利地进行工作!
“不,他这不是发呆!”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想道,全身发抖。“瓦夏,瓦夏!你回答我呀!”他抓住瓦夏的肩膀叫道。但是瓦夏默不作声,仍然用不沾水的笔继续在纸上书写。
“我到底还是加快了书写的速度,”他说着,没有抬起头来望阿尔卡季。
阿尔卡季抓住他的一只手,把他的笔抢了过去。
瓦夏的胸中发出一声呻吟。他垂下一只手,抬起一对眼睛,望着阿尔卡季,然后带着一种疲倦而又痛苦的神情用手摸摸前额,似乎想从自己的身上,卸下压在自己身上的一个什么铅一样的沉重包袱,然后轻轻地把头垂到胸前,好像他坠入了沉思。
“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绝望地叫喊,“瓦夏!”
过了一会儿,瓦夏看了看他。泪水挂在他的一对天兰色的大眼睛上,他那苍白而温和的面庞表露出无穷的痛苦……
他在悄悄地说着什么。
“什么,你在说什么呀?”阿尔卡季俯身对着他,嚷叫起来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对我这样?”瓦夏悄声说道,“为什么?
我干了什么呢?”
“瓦夏!你说什么?你怕什么呀,瓦夏?怕什么呀?”阿尔卡季一边绝望地拧着手,一边大叫大嚷。
“为什么要送我去当兵?”瓦夏直望着自己朋友的眼睛说道,“为什么?我到底干了什么坏事?”
阿尔卡季头上的毛发倒竖着。他不愿意相信。他呆呆地站在瓦夏身旁,活像一个死人。
过了一会儿瓦夏醒过来了。“这是一瞬间的事,会过去的!”阿尔卡季自言自语,脸色苍白,嘴唇发青,不停地抖动,随后就跑去穿衣。他想直接跑去找大夫。瓦夏突然把他喊住。
阿尔卡季朝他扑过去,把他抱住,就像亲生的儿子有人来抢的母亲……
“阿尔卡季,阿尔卡季,你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听着,灾难是我的!让我一个人去承担……”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你醒醒,瓦夏,你醒醒吧!”
瓦夏叹了一口气,于是,泪水便静静地沿着他的双颊开始流淌。
“为什么要害她呢?她有什么罪,她到底有什么错呢!
……”他喃喃地说着,声音充满了痛苦,撕心裂肺。“我的罪过,是我的罪过呀!……”
他沉默了一会儿。
“永别啦,我亲爱的人啊!永别啦,我亲爱的人啊!”他一边小声地说着,一边摇晃着自己可怜的脑袋。阿尔卡季浑身一抖,清醒过来了,想跑去请医生。“我们走吧,到时候啦!”
瓦夏受到阿尔卡季刚才动作的吸引,喊叫起来。“我们走,老兄,我们走,我已准备好了!你送我走吧!”他不再说话,用呆滞的怀疑目光,望了望阿尔卡季。
“瓦夏,看在上帝的面上,你别催我走!你在这里等我。
我马上,马上就回到你这儿来,”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说道。
他自己也慌了,抓起帽子就跑去请医生。瓦夏马上坐了下来,他是平静而听话的。只是他的眼睛里流露出一种不顾一切的决心。阿尔卡季回来了,他从桌上抓起一把弄弯了的削铅笔用的小刀,最后一次望了望可怜的瓦夏,跑出了住所。
时间已是七点多了。阳光早已驱散了房里的昏暗。
他什么人也没找到。他已经跑了整整一小时,向门房打听医生的住处,打听的结果是所有的医生都不在家,有的因公,有的因私都出去了。只有一个医生接待病人。仆人禀告说涅菲杰维奇来了,这位医生对仆人盘问了好久,问得非常仔细:什么人,谁派来的,有什么要求,甚至问到这位早晨的来访者有什么相貌特征?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不行,工作太多,离不开,这类病人需要送医院。
当时,受到震动的阿尔卡季,垂头丧气,怎么也没有料到是如此结局,便抛开一切,抛开所有的医生,急忙动身回家。他已经为瓦夏担心到了极点。他跑进住宅时,玛夫娜像没有发生任何事似地,正在擦地板、劈碎引火柴,准备生炉火。他走进房内,瓦夏的踪影全无,他已从院子里走出去了。
“哪去了呢?他在哪里?这个不幸的人会跑到哪里去呢?”
阿尔卡季这么一想,吓得周身冰凉。他开始盘问玛夫娜。她竟然一问三不知,没看见也没听到他是怎么走出去的,上帝宽恕她吧!涅菲杰维奇立即朝科洛姆纳地区奔去。
上帝知道,为什么他想到瓦夏在哪里。
他到达那里,已经九点多了。那里的人没想到他会去,他们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看见。他站在他们面前神情沮丧,吓得很厉害,一再问他们瓦夏在那里?老太太双腿一软,跌到了沙发上。丽扎卡吓得浑身哆嗦,开始询问发生的情况。说什么呢?阿尔卡季赶紧把话叉开,编造了一大通谎话,当然他们并不相信。于是他跑走了,让所有的人留在惊慌之中受罪。他跑到了自己的工作机关,一则起码做到没有迟到,其次是让他们知道情况,尽快采取措施。一路上他突然想起,瓦夏一定在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那里。这是最可能的。他首先想到的就是这里,其次才是住在科洛姆纳区的那一家。他乘车经过大人的住处时,他本想停下来,但马上吩咐车夫继续往前走。他决定先打听一下,大人是否去了机关,如果不在那里,然后再去见大人,至少可以把瓦夏发生的情况,向他禀报。总得要向上司禀报嘛!
还在接待室里,他就受到青年同事们的包围。这些人在官阶上大多与他平级,他们异口同声地问他瓦夏出了什么事?
他们又同时都说瓦夏已经发疯,并且胡说有人要将他送去当兵,因为他没有好好地完成工作任务。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回答了所有各个方面提出的问题,或者确切地说,没有正面回答任何人的问题,他在竭力保持内心的平静。他在路上打听到瓦夏在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办公室里,于是大家都涌到了那里,埃斯别尔·伊凡诺维奇也到那里去了。他本应停下来。有个职务比他高的人问他到哪里去,有什么事要办?他没看清此人的面孔,说了几句关于瓦夏的话,就迳直走进办公室。从那里面传出的是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声音。在门口边,不知是谁在问他:“您到哪里去?”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几乎被叫慌了神。他本想转身往回走,但从稍稍打开的门缝里,看到了他可怜的瓦夏。他打开门,好歹挤进了房里。那里面乱作一团,笼罩着一片疑惑不解的气氛。看样子,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非常难过。职务重要一点的人,都站在他身旁,议论纷纷,但什么决定也没有作出。瓦夏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阿尔卡季望了一眼,胸口顿时发堵。瓦夏站在那里,脸色苍白,昂着头,身子挺得笔直,两手紧贴着裤侧缝。他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的眼睛。阿尔卡季·涅菲杰维奇马上被人发现了,有个知道他和瓦夏同住在一起的人,向大人作了禀报。于是阿尔卡季被带了过去。他想回答提出的问题,望了望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发现大人的脸上,表露着真诚的怜惜之情,他心地为了一震,不由得像孩子一样,痛哭嚎啕起来。他甚至更进了一步:跑过去抓住大人的手,送到自己的眼睛边,让泪水滴到了手上,使得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不得不赶紧抽出来,在空中一挥,说道:“唔,算了吧老弟,算了,看得出来,你有一颗善良的心。”阿尔卡季一边放声大哭,一边频频向所有的人投过去哀求的目光。他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他可怜的瓦夏的兄弟,他们也都为瓦夏难过、哭泣。“怎么会,他怎么会出这种事呢?”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说道,“他到底是为什么发疯呢?”
“为了报……报恩!”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才说出来。
他们听了他的回答,疑惑不解。他们觉得他的回答是奇怪的,难以令人难以置信:为什么一个人因为报恩就可能发疯呢?阿尔卡季竭尽所能,加以解释。
“天哪,多可惜!”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终于开口说话了。“其实,交给他的那件工作并不重要,而且根本不急。一个人就这么给毁了!没法子,快把他带走吧!……”这时,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又转身对着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又开始详详细细地问他。“他要求,”他指着瓦夏说道,“不要将此事告诉一位什么姑娘,她是他的未婚妻吗?”
阿尔卡季开始加以解释。就在这个时候,瓦夏似乎在想一件什么事,好像怀着极其紧张的心情,想起了一件正是现在用得着的重要东西。他有时痛苦地转动一双眼睛,好像希望别人提醒他忘记了的事情。他两眼直望着阿尔卡季。最后,似乎希望之光突然在他的眼睛里闪了一下,他左脚向前跨出三步,尽量走得灵活一些,然后就像士兵一样,甚至用右靴子嗑的一声靠了上去,走到叫唤他的军官面前。大家都在等着看他还要干什么。
“我生理上有缺陷,大人,气力弱,个子小,我不适合当兵。”他断断续续说道。
这时,所有在房里的人,不管他是谁,都觉得好像有人在揪他们的心,甚至像性格非常坚强的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也止不住流出了眼泪。“快把他带走,”他把手一挥,然后说道。
“是!”瓦夏轻轻地说道,然后身子由左向后转,走出房去。凡是关心他的命运的人,也跟在他的后面跑了出去。阿尔卡季跟在其他人的后面挤。大家让瓦夏坐在接待室,等候吩咐,等马车来送他上医院。他默默地坐着,似乎心中非常不安。认出一个人来,就向那人频频点头,好像要同那人告别似的。他隔一会儿就朝门口望一望,等着别人说“该走啦!”
他四周紧紧地围了一圈人,他们全都摇头叹息。他的经历已经尽人皆知,使不少人感到震惊。有些人议论,另一些则对瓦夏表示惋息和赞叹,说他是一位谦虚、文静的青年,前程无可限量;也有些人说他学习刻苦努力,待人彬彬有礼,是一个努力上进的人。“他是靠自己的力量出人头地的!”有人这么说道。大家以赞美的口吻谈到大人对他的偏爱。有些人开始解释他发疯的原因,为什么瓦夏想到他没完成工作任务,就会被送去当兵呢?有些人说这个可怜人不久前才从纳税人变为小职员,而且这全靠尤利安·马斯塔科维奇善于发现他有才华,听话,而且少有的温顺。总而言之,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在受到震惊的人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他个子很小,是瓦夏·舒姆科夫的同事。他还相当年轻,大概三十左右。他面色惨白,浑身颤抖不停,而且笑得很奇怪,也许是因为任何一件荒唐事或者可怕的场面,都会使旁观者既感到可怕,又似乎感到有点高兴的原故。他在包围瓦夏·舒姆科夫的人群周围,不时地跑动,因为他个子矮小,有时踮起脚尖,有时抓住别人的钮扣(当然是抓他有权抓的人),并且老是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他全知道,还说这件事不但不简单,而且相当重要,不能放下不管。后来他又踮起脚尖,附着一位看者的耳朵、低声咕噜了一通,又点了两下头,继续跑去。最后,一切就要结束了:来了一位看门的,医院里来了一名护士。他们走到瓦夏身旁,告诉他该走了。他跳起来,忙乎了一阵,左顾右盼地跟着他们走去。他一直在用眼睛找一个什么人!“瓦夏!瓦夏!”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一边痛哭嚎啕,一边大声叫喊。瓦夏停下脚步,阿尔卡季也挤到了他的身边。他们最后一次相互拥抱,紧紧地搂在一起……看着他们的样子,真叫人难过!多么荒唐的不幸使他们泪如雨下啊!他们在哭什么呢?这灾难在哪里?为什么他们相互不理解呢?……
“给,给,你拿着!把这个好好保存起来,”舒姆科夫一边说,一边把一个小纸包塞到阿尔卡季的手里。“他们会从我这里拿走的。你以后给我带来,带来;你要好好保存……”瓦夏没把话说完,就被叫住了。他急急忙忙从楼梯上跑下去,向大家频频点头,同大家道别。他脸上是一片绝望的表情。最后他被塞进马车,拉走了。阿尔卡季赶紧打开纸包一看,原来是丽扎的那撮黑发。对于这撮黑发舒姆科夫是怎么也舍不得离开的。阿尔卡季的眼里立即涌出一串串的热泪。“啊呀,可怜的丽扎!”
下班的时间一到,他就去找科洛姆纳区里的那一家人。那里的情况就不必说了!连别佳,根本不理解善良的瓦夏出了什么事的小别佳,也走到房角里,小手捂着脸,放声痛哭起来。阿尔卡季回到家里,已是夜色朦朦了。他走到涅瓦河边,站立了一会儿,沿着河岸极目远眺,远方烟雾迷漫,寒冷、混浊,血红的晚霞在远方的天边,形将熄灭,但它的余辉却突然把远方染得通红。夜幕降临到城市的上空,涅瓦河两岸是一片万里无垠、因冻雪而膨胀的原野,照着夕阳的余辉,闪烁着无数针状形的雪霜,好像点点火花。气温达到了零下二十度……被赶得快要累死的马匹身上,从奔跑的人们的身上散发出冰结的水气。任何一点细小的声音,都能使受到压抑的空气颤抖起来。沿河两岸的房顶上空升起的烟柱,在上升的途中时分时合,沿着寒冷的天空,向上飞腾,好像旧房子上面又出现了新的房屋,在空中形成了一座新的城市……最后,好像这整个世界,包括它的全体居民,强者与弱者,连同他们所有的住房,穷人的贫民窟,乞丐的收容所,或者金碧辉煌的宫殿——这个世界强者的乐园,在这薄暮的时刻,活像一场荒诞离奇的神秘幻想,一场马上就会消失的幻梦,化成一缕青烟,飘向深蓝色的天空。一个奇怪的念头,突然出现在因失去可怜的伙伴瓦夏而变得孤苦伶仃的阿尔卡季·伊凡诺维奇的脑海中。他的身子抖动了一下,他的心里好像在一刹那间,突然热血沸腾,这是一种强大的、他迄今为止尚不熟悉的感觉造成的。他似乎直到现在才完全理解这种胆战心惊的心情,直到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他可怜的瓦夏经不起自己幸福的考验,居然发疯。他的两唇开始颤抖,眼睛发花,他的脸色开始变得苍白起来,好像此刻看到了什么新的东西……
他变得寂寞无聊、郁郁寡欢,失去了往日的愉快。他憎恨原来的住房,另租了一套。他不想去看科洛姆纳厄的那一人家,当然也无法可去。两年以后,他在教堂里遇见丽扎卡。
她已经结婚,后面跟着她妈妈,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他们相互问好以后,好长时间都回避谈论往事。丽扎说,她谢天谢地,非常幸福,她不穷,丈夫为人善良,她很爱他……突然,在言谈之中她的两眼,噙满了泪水,声音低了下去,她赶紧背转身去,靠在教堂的台架上,为的是不让人看到她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