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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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关于佩刀的故事。那是秀吉住在伏见城的时候,有一天,他穿过长廓到大厅里去。途中,有一间客厅里放着五把佩刀。走到这里,秀吉停下了脚步。
秀吉说道:“要不要我来猜一猜,这五把佩刀都是谁的?”
不用说,从客厅的陈设极为雅致这点来看,这五把佩刀准是丰臣家五位地位最高的大名所佩带之物。从今天登上伏见城拜谒的大名来看,他们应该是:
内大臣 德川家康
大纳言 前田利家
中纳言 毛利辉元
中纳言 宇喜多(浮田)秀家
中纳言 上杉景胜
这五位大名,在秀吉晚年,担任丰臣家的“五大老”。大家起誓,在秀吉过世之后,同心协力辅佐秀赖。这一体制,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
僧侣出身,现任奉行之职的前田玄以说:“嗳哟,殿下您是说,您要猜一猜哪把宝刀是哪一位的吗?”
他的脸上故意装出一副不胜惊讶的神色。
“那么,我就猜啦!”
于是,秀吉抬起手,指着五把宝刀,挨个儿地报出了他们的主人,竟是一无差错。
这下子玄以惊得目瞪口呆,问道:“您是怎么猜到的呢?”
秀吉回答说:“这没有什么奥妙。”
接着,他一一揭开了谜底。
“先看江户阁下(指德川家康)的那一把。毫无装饰,朴实无华。江户阁下不是那种平庸的武士,想仗一剑之勇横行天下。因而,那一把该是他的。”
“加贺藩主(指前田利家)原来又叫左卫门,早就是一位久战沙场、名传遐迩的武将,或担任先锋,或担任殿后,所立战功,不胜枚举。那把用皮革包着刀柄的重质宝刀,无疑就是他的。”
“上杉景胜,继承他先父上杉谦信的遗风,善长马上的剑术,自然喜用长剑,因此那把长长的宝刀,就不能不是他的了。”
“安艺中纳言(指毛利辉元)喜欢用奇特的物品打扮、装饰周身。为此,那把与众不同、别具一格的宝刀,就一准是他的。”
“备前中纳言(指宇喜多秀家)怎么样呢?”
秀吉这么说着,举起了手指。宇喜多秀家,在这五个人中,年纪最轻,而且秀吉自己名义上又是他的养父。秀吉指着他的那把佩刀说道:“秀家生来如此,凡事讲究华丽。因而,那把刀柄上镶嵌着黄金的佩刀,就准定是他的喽。”
前田玄以在朝堂中,逢人便讲这段故事,赞叹地说:“这真是神机妙算哪!”
然而,这对于秀吉来说,却是平平常常的事情。在洞察人的内心世界方面,秀吉是一位史无前例的天才。正因为如此,他才能从织田信长手下的一个奴仆起家,最后成了主宰天下的人物。在取得天下之后到晚年,他变得有点昏聩。然而,上述这种程度的游戏,对于他来说,仍不费吹灰之力。这比大相扑力士玩玩掰手腕之类,还要容易得多。
秀吉喜欢跟人开个玩笑。不久前,他上“讲究华丽”的宇喜多秀家在伏见的公馆去玩,先喝了茶,后来又在院子里散步,对庭院里的单瓣茶花赞不绝口。
随后,秀吉拍着巴掌,对宇喜多秀家府中的家老们喊道:“家老们,家老们!”
家老们现在正跪在与庭院相接的铺着白沙的空地上恭候着他。宇喜多家是濑户内海沿岸的一家大大名,拥有五十七万四千石封地,面积包括现在的冈山县和兵库县的一部分。因而,府邸中的家老甚多,如纪伊守长船、肥后守户川、明石扫部、志摩守花房、越前守冈等,共有十多人。
秀吉说:“秀家托付给你们啦!秀家幼名八郎,是我从小一手拉扯大的孩子。请多多关照啊!”
过了一会儿,当他正要返回书斋的时候,突然间叫了家老中的肥后守户川达安的名字。
秀吉命令道:“请把我背到书房去!”
户川这个人武艺高强,早从宇喜多直家在世时起,就已是在山阳道颇有名气的一位将校。此人的背脊,足足有一张铺席那样宽。此刻,只见他弯下身子,把秀吉背在背上,抬起毛茸茸的双腿,跨上台阶,轻捷地走过了通往书斋的长廊。
个子瘦小的秀吉,兴致勃勃,大声嚷嚷着:“这真是舒服极了。”
这也可以说是秀吉的一种政治手腕。宇喜多家的家老之中,有不少人自以为老子天下第一,依仗着自己的实力,每每小看年轻的主君秀家。家老里面也有派系,分成两派。这位肥后守户川达安,可称得上是在野党的领袖,要是得罪了他,谁也吃不准他会给你搞出点什么名堂来。秀吉大概想让他对自己抱有亲近感,通过这一着,为秀家求得宇喜多家的和睦太平。
还在秀家年幼的时候,秀吉就曾不止一次地悄悄对说过:“哪个孩子都比不上八郎讨人喜欢啊!”
秀吉从自己的亲属以及妻子的亲属中,领养了不少孩子作为自己的养子,也认了不少犹子(相当于中国的干儿子,犹如儿子的意思)。可是看来他最喜爱的倒是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秀家。
秀吉自己明白,他的最要不得的缺点是,特别喜欢女人。他有这么一个毛病:每当他看到出身名门且又姿色动人的女子,就难以克制自己的情欲,总得设法弄到手才罢休,哪怕一次也好,即使这女子是别人的妻子。
那还是秀吉担任织田家的将领,攻打中国地方的毛利氏的时候的事情。
那时,秀吉的大本营设在姬路城。敌军毛利氏的大本营在广岛城。秀吉的亡父宇喜多直家在这两城之间的冈山城里。直家是个拥有备前和美作两国的大名,起初,此人加入毛利氏一方。
“照此情形,恐怕还是投靠织田氏有利啊!”
直家改变了原来的想法。毛利氏虽说是拥有山阳、山阴十余国的大领主,然而领地的谷米收获总数不过一百几十万石。而织田氏以近畿地方为中心,已经征服了三十余国,势力范围已达三百万石以上。从实力来看,估计织田氏将取胜。
直家是个精于计算的人。
不仅如此,世界上再也没有象他那样忠于自己的计算的了。原来,宇喜多家虽是山阳道的名门,但在直家幼年时代,家道已经衰落,他赤手空拳重振家业。年轻的时候,直家在备前的大名浦上家当奴仆,暗暗立下志向,通过计谋,接连杀死了浦上家的实力人物,最后把浦上家据为己有。象直家这样心狠手毒的阴谋家,即使在战国时代,也是绝无仅有的。他虽然是在风起云涌、激烈动荡之中爬上来的大名中的暴发户,然而在他那一代里,颇具规模的战争,却只进行过一次。一切目的,全是靠了精心策划、巧施阴谋来实现的。在他认为必要的时候,不管是主君、主家、恩人,还是义父、亲友,他都一概不加区别地进行杀害。甚至连他的亲弟弟——从年轻时起就一直和直家一起行动的忠家,也在直家死后对人说道:“没有再比哥哥更可怕的人了。哥哥很爱护我,可他是个黑心肠的人,有时弄不清他的心里到底在策划什么。为此,我每次到哥哥面前去时,必定在衣服里面偷偷穿上护身用的连环甲之后,才去见他。”直家就是这么一个人物。
最后,直家终于投靠了织田家。在具体事务方面,则和织田家的攻打毛利氏的部队司令秀吉联系。在秀吉和直家之间担任穿针引线工作的,是直家领地内出身的堺地方的商人小西寿德及其儿子小西弥九郎。小西寿德的儿子小西弥九郎,在这场谈判中,显示了非凡的才干,因而被秀吉所看中,后来当上了丰臣家的大名,人称摄津守小西行长。然而,这与本篇故事没有多大关系,因而只好割爱。
双方签订了密约,直家差人把他的儿子秀家(当时称八郎)送到驻扎在姬路的秀吉的帐中,作为人质。那时八郎正好八岁。秀吉在姬路城内接见这位幼童时,看到他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异常俊美,不禁大为惊讶。
“到我跟前来,让我抱抱你!”
秀吉一边这么说,一边向少年招手,然后抱起少年,高高地举到了空中,并顺势转了几个圈子,接着问送这少年前来的宇喜多家的家老说道:“这位八郎少爷,长得象他父亲还是象他母亲呢?”
秀吉虽然至今尚未见过直家,不过听说直家是个有名的美男子,年轻时,曾因长得漂亮而博得了主君浦上宗景的欢心。
不料,家老侧着头,略表迟疑:“咳,怎么说呢?”说武将的儿子不象其母而象其父,那才是夸奖人的话。然而可惜的是,八郎一点也不象直家,而是酷似他的母亲。
家老说:“恕奴才如此直言。”接着就把这情形禀报了。
秀吉听了恍然大悟,不禁连连点头,应和着说:“嗯,嗯,是吧,我猜是这样的。从这位少爷来看,他的母亲也准定是个美人无疑喽!”
八郎被送到了住在近江安土城的信长身边。八郎虽说是宇喜多直家的次子,但是由于长子与太郎基家已在不久前战死,所以他现在是宇喜多家的独生子。拿独生子作人质,代价是很高的。以玩弄阴谋诡计而著称的直家,居然把自己的独生子八郎送来作人质,这件事连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都感到意外。他对于直家的诚意表示满意。况且八郎是个美少年,为此,信长不仅对八郎的父亲直家,而且对这位少年本身也抱有了好感。
信长吩咐仆人们说:“从备前来的那孩子,长得挺秀气,你们要特别爱护着点!”
看来八郎从小就挺讨人喜欢。
没过多久,进入了新的一年,即天正九年(1581)。直家在备前的冈山城得了绝症。医生诊断说,估计寿命不长了,这是因为年纪已经五十开外,加上身体已很虚弱。出于对毛利氏作战的战略上的需要,直家患绝症的事,对外严格封锁了消息。然而只有姬路城里的同盟者是例外,差人给秀吉悄悄地通报了。秀吉感到意外。他多次自言自语地说:“直家要死啦,可别让他死啊!”他真诚地为直家的不幸而叹息。情深谊厚,这是秀吉的秉性,他对人总是十分和蔼可亲,体贴温存。正因为他有这样的秉性,人们才敬慕他,并且放心地把自己的前程托付给他。甚至连以奸诈无比而著称的宇喜多直家也不例外。临死之前,直家的心愿是:“在我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希望能见一见羽柴殿下,把有关八郎的功名前程等事情托付给他。”
秀吉答应了直家的请求。但他的左右不放心。他们说,直家是个以谋杀而出了名的人物,准是伪装有病,请秀吉到冈山城去,如果秀吉上他的当,竟自前往,那就会落入圈套,遭他暗算。头脑聪明的秀吉对这种议论,付之一笑,他认为“这是过虑了,直家说的是真心话”。
况且他明白,自己不过是代替织田家进行联络的官员,杀了自己,对直家来说没有任何好处。秀吉做了去冈山城的准备。在当时的时局下,自己主动跑到一个新订盟约的同盟者的城里去,这样的例子几乎是绝无仅有的。而秀吉却果断地答应了。这体现了他对人关怀备至的态度,秀吉深深懂得,这种对别人无比的体贴和关怀,正是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的资本。他也明白,对别人的体贴,与其做到恰如其分的程度,莫如做得彻底为好。为此,秀吉请求住在安土城里的织田信长,准备把直家的独生子八郎带去。
“啊呀,这可是……”
连军师黑田官兵卫(如水)也对秀吉的这种大胆的举动瞠目结舌了。带着人质去冈山城登门造访,只要直家有心戕害,不等于送上门的天鹅肉吗?杀了秀吉,夺回人质。官兵卫说道:“这实在太危险啦!”然而秀吉却相信,如果不冒这点风险,想在这乱世之中收揽人心,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这是秀吉的根本出发点。自然,他没有接受官兵卫的自作聪明的建议。不用说,在这冒着生命危险的紧要关头,秀吉的脑海里,并没有想起八郎的母亲——那位绝代佳人的身影。对于秀吉来说,好色也许可以说是他的一种爱好,然而却并不是他的生死攸关的事业。
此时已经是天正九年。新年伊始,秀吉便带着八郎,从播州的姬路城起程,沿山阳道而下。这次旅行给八郎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当时八郎虚龄九岁。在这位少年的幼小心灵里,对于秀吉的立场等等,当时尚无能力理解,然而随着年岁的增长,每当他想起这件往事,都不由得感激秀吉的舍己为人的深情厚谊,深深感谢他的恩德。
“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八郎在他的内心深处,更加坚定了这样的决心。在这一点上,八郎和丰臣家的其他几位养子不同。其他养子都是秀吉的亲戚或连襟,可以说是自然而然地获得了尊贵的地位。他们都把这看作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而宇喜多秀家这位养子,正因为与秀吉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与其他养子经历不同,所以反而能真正地感到秀吉对他的恩爱。
秀吉在去直家病床前探望时,对八郎的这位亲生父亲的态度,也是八郎终生难忘的。
“我就要遗下幼儿妻室离开人世,望殿下能体谅在下此刻惆怅的心情。”
直家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向秀吉伸出了骨瘦如柴之手。秀吉也把手伸过去,并把直家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里,此时此情,秀吉自己也忍不住潸然泪下。看到秀吉流泪,直家放了心。
“小儿八郎的事, 烦请殿下多多照应。 ”直家再三再四地这样拜托秀吉道,“本应由我作父亲的教会他骑马射箭、领兵打仗诸多本领,还望殿下代替我,全部教会八郎。”
秀吉把嘴凑近直家的耳朵,说道:“请足下放心就是。从今以后,我将把八郎看作我自己的孩子,阁下原有的封地备前、美作自不必说,我一定把八郎培养成一员能够指挥大军在全日本驰骋的大将。”
听了秀吉的这一番话,直家感动得涕泪纵横,说道:“这,我就放心了。从今以后,即便在下变成鬼魂,也要护持您筑州殿下安康。不仅是在下,就是我宇喜多家的祖灵——天日枪命神以及列代祖先的在天之灵,也会齐心协力,保护您筑州殿下武运长久!”
八郎是个富于感情的孩子。他听了父亲和秀吉的这些对话,感动万分,不禁饮声啜泣起来。这一情景,更加使在座的人感动不已。
直家接着说:“我还有一个奢望,不知能否蒙殿下恩准。我希望在我一息尚存的时候,看一眼八郎的男子汉大丈夫的风度。”
这意思是说,要求为八郎举行戴冠礼。八郎太小,还不到举行戴冠礼的年龄。然而,这样的事在世间也不是没有先例的。秀吉允承了。他亲自担任仪式中的义父,并立刻在直家的枕头边准备了起来。
不一会儿,便把各人在仪式中的差使分配停当了。有担任加冠的,有担任理发的,有当义父的,有负责镜台的。其中,小西弥九郎行长按秀吉的吩咐,担任理发的。这位宇喜多家领地内堺地方出生的商人,在沟通直家和秀吉之间关系方面,显露了卓越的外交才能,为秀吉所赏识,已成为秀吉的下属,近来正奔走于另地方的大名和小名之间,并已连成了一条反对毛利氏的统一战线。
弥九郎为八郎撩起了披在肩头的头发。
同时,秀吉当场命令弥九郎担任八郎的太傅。这位商人出身的武将和秀家的关系,从这时起,一直持续到关原之战的战场上。这件事恐怕是当时在座的任何人都未能想象到的吧。
接着是命名。宇喜多家的人名,代代以“家”字相传。八郎的曾祖父名叫能家,祖父是兴家,父亲是直家。
“筑州殿下,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殿下肯否从您的大号里赐一字给小儿八郎作名字?”
应直家的请求,秀吉决定给八郎一个秀字。他命人准备了一张按规定用的纸,在纸的中央挥毫写了一个大大的“秀”字,并在纸的左下方画了花押,交给了八郎。
这次秀吉虽在冈山地里逗留了两天,然而未能见到八郎的母亲。听说她得了感冒,正卧床休息呢。
秀吉返回姬中城的时候,以让儿子看护父亲的名义,把秀家留在了冈山城里。这样的厚意,无论对宇喜多家来说,还是从战国的惯例来说,都几乎是难以置信的。八郎的母亲于福,也和直家一样,很感激秀吉的好意。
于福和直家一样,差不多每天都对八郎念叨着:“可不能忘了筑州老爷的恩德啊!”
于福还很年轻。
再过几个春秋她才到三十岁。自然,她不是直家的第一个妻子。直家娶妻的历史本身,也就是他的阴谋发迹的历史。他的第一个妻子是原来的备中太守中山信正的女儿,中山家是直家原来的主人浦上家属下一支最大的势力。直家结婚之后,和岳父十分亲热,逐渐取得了他的信任,不久使他放松了警惕心,随后就将岳父加以谋杀,从而夺得了他拥有的领地。此后不久,直家的第一个妻子就病死了。关于她自杀的消息,在世间流传很久。接着,直家娶了美作守后藤的女儿,这后藤家也是浦上家的一位显臣,美作国的一半是他的封地。直家利用自己是女婿的有利地位,使岳父疏忽大意,随后毒死了岳父,夺取了他的领地。第二个妻子也病死了。这于福乃是直家的已故的第二个妻子的妹妹,人们都说她“婉丽绝伦”。
她自幼是由宇喜多家养大的,待她发育成熟的时候,直家就把她作了自己的妻室。婚后没多久,便生了一男一女,男孩便是这八郎。
且说在秀吉探望之后不久,即天正九年正月十四日,宇喜多直家便一命呜呼了。时年五十四岁。秀吉作为宇喜多家的保护人,再次来到冈山,他让秀家继承了家督的职位,又对宇喜多家府中的家老以及男女俾妾们训示了一番,并对直家的死,采取了严格的保密措施。直家去世的消息乃是直到一年之后的天正十年(1582)正月九日才公之于众的。由于这个缘故,在死讯公布之前,直家的未亡人既不能落发为尼,也没有起用院号(当时日本的贵族有个习俗,丈夫死后,未亡人落发为尼,并起用院号。所谓院号,是在戒名之后加个“院”字,亦即法名),而是必须保持原有的俗体。
这期间,秀吉第一次见到了于福。
不用说,此时的于福并没有穿丧服。“嗳哟!您就是八郎的母亲呀,您和八郎真象,简直不觉得是第一次见到啊!”秀吉这样亲热地与她攀谈。然而内心深处,却不禁对于福的美貌惊叹不已。于福的眼眶上有一圈淡淡的阴影;眼睛忽闪忽闪的,盼顾之间,光彩夺目。就连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秀吉,也几乎没见过如此天姿玉色的美人儿。
“哎呀呀!死去的泉州(指直家)倒也给我做了件好事啊!”
这句话差点儿脱口而出,他感到不好,终于在喉咙口刹住,把它咽下下去。
这次在冈山逗留期间,秀吉和秀家建立了犹子关系。犹子者,犹如儿子一样之意,地位仅次于养子。
秀吉住在冈山城内的时候,举止言谈十分爽直,宇喜多家的人们对他印象很好,特别是内宫的女人们都说:“真没见过这样和蔼可亲的大将呢。”
提起筑前守羽柴秀吉,那可是织田家首屈一指的武将。信长是一位性格那样苛烈的将军。为此,人们原先想象,为织田信长所最最信赖的武将,该又是何等可怕的人物呢。可是,他在冈山城内的言行,却一点没有架子,甚至叫人觉得有点过于随便了。有什么可笑的事情,他会捧腹大笑;他觉得好的事情,会大声称赞几句,并当场给你赏赐,完全没有一点装腔作势之处。
内宫侍女的某个领班,从秀吉那里得到一大把金银,对于秀吉的慷慨大度,甚是感激,成了第一个崇拜秀吉的人。秀吉为了说服于福,拜托此人从旁撮合。这件事,使这位秀吉的崇拜者也不免感到吃惊。尽管直家如今算作还活着,他的死讯对外人秘而不宣,然而严格地讲,于福现在不正是服丧期间吗?
秀吉说道:“嗯,嗯,这个,我知道,我知道。你瞧,我都这样子求你了。”
这个男子汉大丈夫, 此时竟对着一个侍女, 双手合十,如拜佛似地恳求着:“不瞒你说,唯有这方面的欲望,实在难以克制,我早就对于福爱慕心切,但千方百计忍耐,甚至捶胸顿足地诅咒着克制自己,然而全不奏效。求求你,请你帮我一把忙。你看我已苦成这般模样了。请能明白我的苦衷。”看到这番情景,连这个侍女也不免笑了起来,终于忘记了事情的严重性,答应帮他的忙。这个侍女将秀吉的意思偷偷告诉了于福。
于福听了,也不知作何感想。不过,和江户时代不同,这一时代的女子,尚未受到儒教道德的束缚,这倒是事实。因而在道德观念方面,也许并不会感到多大的苦痛。在自己的所有主——丈夫在世期间,自然要尊重丈夫的权利。既然所有主已经死了,那么只要她有勇气,又不怕别人说闲话,她就可以自己来安排、处置自己的身体。于福没有这样的勇气,正在为难的时候,秀吉钻进了她的闺房,顺利地和她同床共衾了。于福只得听任他摆布。她大胆地接受了挑战。这件事,并不是她的勇气的产物。
秀吉找了个奇怪的理由来抚慰于福:“对八郎来说,你是母亲,我是养父,现在这样反而更好。”
双方既然都是八郎的家长,那么家长之间如果没有任何关系,这反而是奇怪和不自然的。这是性格活泼的秀吉所杜撰的道理。听秀吉这么一说,于福也觉得茅塞顿开,恍然大悟似的。
在冈山城逗留期间,这位八郎的养父,每天夜里都到八郎母亲的房里来。于福颇觉为难,然而感情上倒也并不讨厌秀吉。比起亡夫来,这是个其貌不扬的男子,身长也只有五尺左右。但是,这位八郎的养父的为人,却比亡夫远为爽直,而且每次来,总给于福的衾被里留下一股粗犷而健康的气息。如果说,于福对此感到快乐的话,那么也许可以说,她对秀吉已经产生了一种类似爱情那样的东西了。
自然,秀吉对于福是有爱情的。他不光是一个沾花惹柳的采花人,而且这个人对于跟他有过关系的任何女性,都有着多得过剩的爱情,他总要千方百计地让这个女人幸福。这是秀吉的脾气和性格。而这种脾性,可以说是无以伦比的。如今,于福也明白了这一点。
秀吉一昧许愿道:“将来,我要设法把八郎培养成一个为世人所敬重的人物。”
自然而然地,以秀家为媒介,于福和秀吉之间,在感情上有了一条强有力的纽带。这条感情上的纽带终于使于福感到,她和秀吉之间的这种奇特的关系,是一种顺乎天理、合乎人情的极其自然的关系。待到秀吉此次短暂的逗留的最后几个晚上,于福已经象是秀吉结婚多年的妻子似的以很自然的态度接待秀吉了。
中纳言宇喜多秀家,这位丰臣家的大名,就是在这样的闺房之情诞生的。
第二节
从那以后,秀吉始终不曾让秀家离开自己的身边。打仗的时候一定带着他,引见各将领时也总是叫他在自己的左右奉陪着。自然,将领们对秀家也是彬彬有礼的。
信长死后,秀吉把这位少年从犹子改为养子,使他成了丰臣家的一员。无论在这以前,还是在这之后,任何时候秀吉都是对秀家和颜悦色的,从未发过脾气。
每当秀家对大人的问话作了机灵的回答的时候,秀中准会笑容满面地说:“你们瞧,你们瞧,八郎说得多好啊!”并显出万分欣喜的样子。
或许可以说,比起其他任何一个有血缘关系的养子来,秀吉更疼爱这位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养子宇喜多秀家。
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道:“简直有点象亲儿子嘛!”
就秀吉自己来说,也许正是因为他与八郎的母亲有肉体关系,所以对这位少年,怀着特别的感情,往往容易产生一种朦胧的错觉,以为秀家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所谓父亲者也,本来就没有经历过妇女临盆时的那种生理上的痛楚,仅仅是与所生孩子的母亲有肉体上的联系而已。就这一点来说,秀吉作为八郎秀家的父亲,是有充分的资格的。
宇喜多直家的遗儿八郎深受秀吉的钟爱,为此,在丰臣家的府第之中,没有一个人不对八郎的此种幸运而羡慕的。
他们说:“少爷真是好福气哩!”
也有人说:“全仗他母亲啊!”
这时,于福已经来到了大坂城。在大坂城下的备前岛,原有一座宇喜多家的公馆,然而于福并没有住在那里,秀吉在大坂城里给了她一幢住宅。
不过,于福所受的并非侧室的待遇。丰臣家的后宫里,住着很多名门出身的妇人:秀吉的已故主人织田信长的第五个女儿三之丸娘娘、信长的弟弟信包的女儿姬路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浅井氏家出身的二之丸娘娘(淀姬)、前田利家的三女加贺之局娘娘、近江地方的大名京极氏家出身的松之丸娘娘、蒲生氏乡的妹妹、人称才女的三条之局娘娘等等,真是不胜枚举。于福不属于这一群花团锦簇的后宫姬妾。
人们称她作“备前夫人”。这时她已是出家之身。直家死后的第二年,发丧之后,按照惯例,于福削发为尼,身穿白色丧服。从秀吉来说,他不能把一个尼姑纳作侧室,无奈只好在大坂城内建造了一所庵堂,让于福住在那里。
秀吉常到尼姑庵造访,大声地说:“出家之后,倒越发变得妩媚动人了,我现在也还恋着你呢!”
不过秀吉已不再与她共房事。如果让一个已经当了尼姑的寡妇夜里作陪的话,那么秀吉这个男子的情欲也就未免过于反常了。他不过是来和她谈谈家常的。然而,这位极善于取悦人的秀吉,每当远征在外的时候,常常差人给这位于福送来书信,报告自己和秀家的近况,就如对正室夫人和其他侧室姬妾所做的那样。
秀吉还常对于福说:“没有比八郎更可爱的孩子啦!”
秀吉这么喜欢八郎,倒也并不全是出自对于福的温存,看来八郎本人也有值得秀吉钟爱之处。秀家心地纯洁,情趣高尚,举止言谈温文尔雅。秀吉自己亲戚家的那些孩子不仅长得丑陋,而且反应迟钝,言辞蠢笨。由于这个缘故,他更加喜欢秀家。也有一点可怜他的意思。秀家虽是养子,然而因为与秀吉没有亲属关系,所以无权继承丰臣家的家业。在这一点上,比起姐姐的儿子秀次,和正室夫人北政所的侄子秀秋来,秀家这个养子给人一丝寂寞惆怅之感。这种感觉,秀家本人当然是不会有的,只有养父秀吉感到了,每当这种时候,秀吉总是想:“得待八郎好一些啊!”
他在其他养子面前,很少显露笑容,而对秀家却总是笑嘻嘻的,十分和蔼可亲。
秀吉也没有放松对秀家的训练,他希望把他培养成一员能征善战的武将。秀家十三岁的时候,秀吉任命他为从四位下左近卫中将,带他参加了征讨四国的战争,并让他参加了攻打阿波国的木津城的战斗。两年以后,又让他参加了征伐九州之战,凯旋后提拔他任从三位参议。这参议,在中国称作宰相。为此,人们曾称他作“备前宰相”。
这时秀家刚刚十五岁。
接着他又参加了小田原讨伐战。那时才十八岁,担任水军总指挥官,没有发生大的差错。不过,之所以能这样,那靠了秀吉自己手把手地指教,以及家老们的辅佐,并非由于秀家自己的能力。
这时候,秀家已经结婚。妻子是秀吉的养女,名叫豪姬。
“把豪姬许配给秀家吧!”
当秀吉这样吩咐时,丰臣家府中的人,无不为秀家的连连交好运而羡慕不已。
豪姬是前田利家的女儿。当初有一个利家的三女叫阿麻的,十四岁那年,作了秀吉的养女,不久就成了侧室。阿麻还有个妹妹叫豪姬,早从秀吉任织田家的将领的时候起,就作了秀吉的养女,一直养在身边。秀吉把豪姬视作掌上明珠,令人觉得,即便是亲身父亲,也不会如此爱怜。当秀吉作为织田家的将领,身在播州战场上的时候,曾给留在近江长滨城里的这个女孩,从军帐中差人送去一信,信中写道:
甚是想念。勿要过于顽皮而跌伤身体。另外,为了健康,要坚持熏灸。此
事可转告乳母。
不知吾儿身体可好,饭吃得多否?甚想知道。总之,非常思念吾儿。我定
要设法接你来这里姬路城住,请放心就是。要是你说来时想坐轿子,那我一定
为你准备一顶,此事望来信告知。
父示
于军旅之中
豪姬吾儿
真可以说是一位疼爱子女的人。这位豪姬长大成人了。这次秀吉与对待豪姬的姐姐阿麻时不同,没有沾手。对于她,秀吉自始自终保持了“爹爹”的身份,看来,这样的身份使他更加感到快乐。
“我要为豪姬找一个天下无双的乘龙快婿!”
秀吉早就这么说过,而他早就打定主意,准备把她许配给秀家。秀吉也许是想,通过把养子许配给养子,以便进一步加强秀家在丰臣家的地位吧。
秀家曾两次参加朝鲜之战。这期间,他升任权中纳言,由于这个缘故,人们一般称他为“备前中纳言”。
前面所说秀吉猜中五位大名的佩刀的事,大概是在这前后的事吧。
从这时期起,秀吉无论在肉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开始显著地衰老起来。这时,丰臣家的嫡子秀赖早已诞生,秀吉的全部注意力,已经集中在这个婴儿身上。他预料到关白秀次将成为秀赖前进道路上的障碍,所以已经予以诛杀;地位次于秀次的养子秀秋也已送给小早川家作了养子;留下的只有秀家了。秀家没有那并不牢靠的继承权,因而秀吉对他的疼爱一如既往。不仅如此,简直可以说,反倒是秀吉方面,流露出了一种想要依仗秀家的意思。
有一天,秀吉把秀家叫到跟前,说道:“我原本一直打算,无论如何要活到秀赖长到十五岁的时候。可是,如今看来连这也有点靠不住了。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望你象从前我养育身为孤儿的你时那样,好生照管、护卫你的弟弟秀赖。”
说这话的时候,秀吉凝视着秀家,眼眶里含满了热泪。
秀家没有作答。这位反应敏捷的年轻人,此时却一反常态,只见他满脸不悦地始终缄默着。
秀吉不觉心生疑窦,追问他道:“为什么不讲话呀?”
秀家这才回答说,照管和护卫弟弟秀赖,这本来是我的天经地义、义不容辞的责任,而父亲却还要再次念叨,这大概是因为觉得我的态度还不够鲜明之故。我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对这一点感到很不愉快。
听了秀家的这番话,秀吉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秀吉想道:“毕竟是八郎啊!”
但是,他立即又恢复了教育者的身份,教训秀家说:“你的诚实,我是理解的,可是刚才的态度却不好,容易招人误解。作为一个大名,他的一举一动,全得考虑政治效果,所谓政治,不要以为就是奸诈之道,应该看作是把自己的诚意传给别人的本领。你缺少这种本领。在刚才的一瞬间里,连我都对你的诚意突然产生了疑虑。对你的这一缺点,我早就放心不下,我想对你讲的,正是这一件事。”
秀吉接着又问道:“你家里的事,解决了吗?”
世间盛传着宇喜多家的家老之间关系不和,纠纷不断的消息。就连秀吉也多少有所耳闻。
然而,这位当事人的秀家却不知道。秀家从幼童时起就在秀吉身边,由于多年来一直在府衙中生活,所以对自己家的事情,以及封地内的政治情况,知道得很少,五十七万余石领地的一应事务,全托给了首席家老纪伊长船。为此,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大多不知道。
秀家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幸好,没有发生什么事。”
事实上,秀家是这么相信的,而且他也只能这么回答。
“这个年轻人,兴许不象我早先预料的那样有出息!”
据秀吉看来,秀家在战场上倒是相当勇敢的,在领兵打仗和统率军队方面,也还不无能耐,然而似乎不善于料理内政。自然,秀家具有作为一个贵族应有的文化修养。例如,他善于诗歌,也会击鼓和演唱能乐,为此,在朝堂的社交场中,尚能应付裕如。然而,这些文化修养,看来只有在朝堂之中才有用处,而在统率宇喜多家方面,却是全不顶事的了。
“兴许是我不好,不该把八郎一直留在府衙里。”
此刻,秀吉对自己的教育方式微微感到有点后悔,不过,他如今已经没有精力来更多地谈论宇喜多家的内部事务了。秀吉从这一年(庆长三年)的初夏时起,不知为什么原因,一直泻肚子,食欲也减退。他为即将到来的夏天发愁。为了避开大坂那酷烈的暑气,不久前迁居到建造在伏见高地上的夏宫里。然而他仍然担忧。他这样风前残烛似的身体,不知能否度过夏天,这样的愁思一直在他的脑海里萦绕,始终不肯离去。他只是对他的侍医曲直濑道三透露了自己的心境。秀吉与其说是对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对丰臣家的前途感到不安。只有秀吉的健康长寿,才是丰臣政权的光荣,它的唯一的政治基础和动力。如果这健康的肉体死亡的话,那么与此同时,这个政权也将灭亡,这一点,任何头脑冷静的人,只要稍微观察一下,谁都会明白的。上一代的织田政权的兴亡史早已证明了这一点。十六年前,织田信长死于非命,与此同时,他所建立的政权也灭亡了。秀吉正是通过消灭这一政权才继承了故主信长的盟主的宝座,建立了丰臣政权的。这位秀吉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地懂得这一原理。正是这一原理的作用,秀吉才异军突起,独占了鳌头的,而如今在他生命垂危的时刻,反而却一直受着这一原理的威胁。秀吉期待着能出现奇迹。他希望能够超越这一规律,把天下传给如今还只是个幼儿的秀赖。他完全懂得,这是非常勉强的事。然而正因为如此,他才十分焦躁地希望出现奇迹。他的整个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这件事上。眼下的秀吉既没有那样的耐心,也没有那样的兴趣,来长篇大论地对秀家的家庭事务提出忠告了。
进入九月后,“太閤归天”这一晴天霹雳般的消息从朝中传出。这消息使城下的诸侯们大为震惊。城下所有府邸里的人都走出门来,站在大路上,使者们催马急驰,各十字路口,人吼马嘶。可是这时秀吉却仍在本丸的里间活着。实际上,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又并发了其他病症,在病床上晕过去了两个来小时,不省人事,这被误传成死讯。在这之后,多少恢复了一点气力,然而秀吉由此而不得不作思想准备,知道自己行将就木了。
秀吉想要建立一个完整的体制,以便在他死后,让丰臣政权继续运转下去。这件事必须抓紧办理。在这之前的丰臣政权,在管理方面,是没有什么组织机构的,秀吉自己一个人说了算,他的秘书长石田三成、长束正家等充当他的手足,他们将秀吉所下的一道一道命令和指示,化作具体的行政措施,仅仅如此而已。现在改变了这种作法,任命了石田三成等五人为丰臣家的执政官,称为“五奉行”。在这五奉行之上,有一个领导机关,设置了五个决策官,这五人被称为五大老。其中的首席大老是内大臣德川家康,这或许可以说是辅佐秀赖的首相职位吧。可以称之为副首相的,是五大老中的二把手,官居大纳言的前田利家。再往下是毛利辉元、上杉景胜、宇喜多秀家。秀吉给了这五个人在辅佐秀赖方面以最高的发言权。不用说,这五个人无论领地还是官位,都超过其他大名。不过在各人的能力、性格和人望方面,却有很大的差距。按世间一般人的评论来说,则是上杉景胜愚直,毛利辉元平庸,至于宇喜多秀家,还只能说是个娃娃。
秀吉在病床上口述了五大老这一新的组织机构的名单。聆听他的指示的,和往常一样,是石田三成等五位执政官。浅野长政也在其中。秀吉口述完了之后,讲了一点感想,类似于对五大老这五个人物的评论。浅野长政把秀吉一边叹息一边讲述的感想笔录下来,并将它传给儿子,继而又留传到了后世。
江户阁下是个循规蹈矩的人,我与他多年共事,深知这一点。希望他把他
的孙女许配给秀赖。我相信,这位规矩人一定会很好地扶持秀赖的。
这些谈话,与其说反应了秀吉的看法,倒不如说寄托着秀吉的满腔的热望。另外,也许还希望这些话在传到家康耳朵里时能产生某种效果吧。
加贺大纳言(前田利家)和我是青梅竹马的朋友。我深知他是一个十分正
直的人。因而我请他担任秀赖的太傅,我相信他一定会大力协助秀赖的。
景胜和辉元,这两位也是忠诚的人。
秀家不比旁人,他是我从小一手抚养和提拔起来的。在护卫秀赖方面,他
与别人不同,不管发生什么情况,我相信他是决不会逃避的。他已担任大老,
但也希望他参与奉行的事务,忠实而沉着地工作,并能公正地调解各方面的关
系。
秀吉又让五大老、五奉行以及其他各位大名分别写了效忠信,并让他们在信中按了血手印,信的内容大致是:在秀吉死后,仍然严守丰臣家的章程和体制,忠实地为秀赖服务,毫不懈怠。这样的效忠信不止是一次,而是让他们写了两三次。秀吉从中抽出了家康写的那封效忠信。
他甚至说:“别的不管它,唯有这一封信,我可要装进棺材,带到阴间去!”
然而,这一切都白费劲了。秀吉死后,安放着他遗体的建造在阿弥陀峰上的庙堂,被家康捣毁了。当然,不是在秀吉死后马上捣毁的,而是在大坂战役结束之后。
秀吉在他死之前一个月,给各位诸侯分赠了纪念品,并写了一篇死后将成为法律的、内容周密而详尽的遗嘱。这时,他还在呼吸。秀吉死于庆长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在他去世的前两天,他把五大老请到了病房里。目的是再一次托付秀赖的事情。五大老之中,只有上杉景胜因回乡去了,没有在场,德川家康等四位大老都来了。他们的座位被安排在秀吉的枕头不远的地方。每个人都作出了副严肃而悲痛的表情。唯独秀家耷拉着下嘴唇。四个人中,只有他目睹着躺在病床上的秀吉,受到了极大的打击,这打击甚至使他装不出那样一副出自政治需要的表情来。眼前的秀吉已经瘦得不成人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每当他闭上眼睛的时候,那样子就活象是一个饿死的人。不过,此时他还活着。
“这就是太閤啊!”
想到这里,秀家再也忍不住了,便放声大哭起来。这哭声时而凄厉,致使秀吉的重要谈话,都难以叫人听清。秀吉只把眼珠子向秀家转动了一下,以低微的声音喊了声:“八郎!”
大家都侧耳静听着。
大概是因为身体虚弱、意识朦胧的缘故吧,秀吉以一种简直是在与婴儿喁喁私语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正讲要紧的话,你不好静一静吧?”
听了这话,秀家更是悲痛不已。小时候,当他和其他小勤务兵一直在秀吉身边嬉闹时,养父常用与这同样的话语责备过他。
秀吉继续说下去。
他的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内容。只是一个劲儿地说,请各位怜悯秀赖,拜托大家,希望你们诚实地遵守誓言等等。另外三个人将继续活下去,并因此而感到骄傲;从他们来看,这不过是些滑稽可笑、荒诞不经的言论。然而,秀家早在八岁那年,就曾在亡父的枕头边,见到过这般情景,因而此时此刻,他的感受与那三个人完全不同。当时的他正相当于现在的丰臣秀赖,已故的父亲则相当于眼前的秀吉。那时候,筑前守羽柴秀吉风华正茂,英姿飒爽,犹如浑身光芒四射似的。
秀吉凑到直家的耳边说:“请阁下放心就是,八郎少爷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真是言行信果,说到做到,秀家在秀吉的身边长大成人,如今已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了,宇喜多家的领地也比原先增加了。秀吉信守了在直家临终前所许下的诺言,其证据就是跪在他床前的秀家本身。要是秀家今天是自己一个人跪在养父面前,那么他一定会抓着养父病床上的被头,嚎啕痛哭,衷心祈求他平安无事的吧。
然而,此刻秀家不便开口。按照规矩,这种场合应该由坐在上席的人应答的。坐在上席的家康,不久就用膝盖向前挪动了几步,回答道:“请阁下尽管放心就是。”
家康的话里充满了惆怅和凄切,同时带有一种令人十分可信的、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庄严的语气。听了家康的回答,秀吉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笑了一笑,并牵动了一下下巴,微微地点了下头。
就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秀吉死了。